读唐诗十余年,难免有些审美疲劳:鲜有什么唐诗的主题和措辞能再让我眼前一亮,慨叹大出所料。我已熟稔唐代各时期各流派不同的诗歌风格,以及各大诗人遣词造句、谋篇布局的独特习惯。但是,无论读唐诗多久,无论我多么清楚李白喜用“我”字、王维爱设置色彩对比、岑参笔下的边塞比高适笔下的更壮阔,唐诗中那些妖娆的想象,总是出离我预料。
李白想象“长周旋,蹑星虹,身骑飞龙耳生风”,循着星辰与霓虹的足印,驾驶巨龙打清穆的长风中穿过;岑参想象“蒸沙烁石燃虏云,沸浪炎波煎汉月。阴火潜烧天地炉,何事偏烘西一隅”,边塞炎热的气候来自大地下的火炉,在我们脚底,有看不见的烈焰;刘禹锡想象“霜凝上界花开晚,月冷中天果熟迟”,天界寒邈,因此天界的花果皆比人间晚熟,但弥漫花果郁香的苍穹和月亮,就算再冷冽也令人神往。
而最令人吃惊的,是李贺的想象:他说“忆君清泪如铅水”,心事消融在泪中,轻盈的眼泪亦重如浓铅;他说“羲和敲日玻璃声”,蜜糖色的太阳可以敲敲打打,发出玻璃一般明净的声响;他说“天河夜转漂回星,银浦流云学水声”,星星在银河中飘荡,云朵蜿蜒流淌,侧耳倾听,银河水声清朗;他说“石脉水流泉滴沙,鬼灯如漆点松花”,夜色冰凉,山里那隐隐约约的磷火,可是黑油油的鬼提着昏黄的灯?鬼灯在林间扑朔明灭,宛如漆器上一星暧昧的反光,亦宛如枝头松花绽放……
唐人的想象力,前无古人;唐人对想象的热爱,后无来者。从读这些诗开始,我想要看到唐人更辽远的幻想与梦境。
人为什么要想象?很喜欢席勒的解释,“试图用美丽的理想去代替那不足的真实”;更喜欢雪莱的解释,“在我们人生中替我们创造另一种人生”。谁说热爱幻想是弱者的行为,一切只为逃避现实?幻想源于对美好的追求,幻想是与乏味生活的顽强对抗;越是不甘平淡,越是对优美的一切野心膨胀,就越是热爱幻想。私以为,想象是进取心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唐人就是这样,他们热衷于用浩浩荡荡的想象,改写现实中的灰败,创造一个无所不能的时代。

[宋] 刘贯道《梦蝶图》 古松,木床,诗书,小童,现实简淡而朴素;但我们知道,那未画出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