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宴者赴宴者_赴宴者赴宴者试读-查字典图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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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宴者——赴宴者

01 董丹是不信兆头的人,否则见了长脚红蜘蛛、双黄蛋,这些老家长辈们眼中的不祥之物,他就会打消吃宴会的念头,跟他老婆小梅一块去领厂里发的过期罐头。他却抡起塑料拖鞋,把爬过床头柜(以搓衣板、砖头拼搭,上面覆盖钩花桌巾)的红色蜘蛛打得稀烂,对早餐桌上的双黄蛋也视而不见。 现在你知道我们在哪儿了:在董丹的宿舍。这间大屋原来是个办公室,坐落在北京近郊一家罐头厂的厂房顶上。这时是早上十点,董丹正在小梅给他握着的橡皮管子下面淋浴。小梅站在椅子上,使劲想把管子抓得稳些。因为从那根爬在天花板下面的生锈水管里出来的热水喷一口、吐一口,很难稳定。这楼上的人就这么洗澡:从车间的水管上截流,窃引车间排出的、仅仅是看着干净的热水。三年前工厂关了大半,百分之六十的职工都"下了岗",只拿百分之二十的工资。一天,董丹带着他的肥皂盒、稀牙豁齿的梳子、塑料拖鞋回到家,告诉小梅,他把自己在车间的储物柜全拿回来了,这辈子也不用再上夜班了。开始他还不急着找工作,两个月后他发现银行里就剩了五十五元,还不够两人吃顿麦当劳的巨无霸。 过了两天,董丹在报上看到一则招工广告。一家五星级酒店征聘警卫,要求应聘者身高一米八以上,身强体健,五官端正。董丹穿上了他最体面的行头:一件化纤合成料的西装外套,一条卡其裤,脚上的黑皮鞋,配上跟一个邻居借的"Playboy"手提包。他刚晃进大厅,就迎上来个女人,问他是不是应邀而来。他点点头。她说他来晚了,会谈早就开始了,说着就把他推上了电梯。下了电梯穿过中庭长廊,来到一间大宴厅,里面的宴会正要开始。前方麦克风上方挂着条红布幔,上头写着:"植树造林,向沙漠索回绿地!"那女人让他自己找位子坐下,一面就消失了。 他在靠门边的一张桌子旁坐下。宴会已经开始,他正好饿急了,就把面前盘子里的东西全扫进肚里,也不知道都吃了些什么。他邻座的一个男人向他自我介绍,他是《北京晚报》记者,又问董丹是哪个单位的。董丹只希望谁也别理他,让他好好地白吃一顿,随口回答他是《北京早报》的。那人说他没听过,董丹说是家新媒体。网络媒体吗?没错,是网络媒体。董丹吃饱喝足了,正打算找机会开溜,那记者问他要不要一块儿去领钱。什么钱?就那两百块车马费呀,他们的"意思意思",劳驾大伙儿跑一趟,给这个会议宣传宣传,造造声势什么的。把你的名片交给他们,他们就给两百块,指望你回去写篇报导呗。董丹干咽了几下口水:两百块!等于他们下岗工人半个月的月薪,还吃得跟皇上似的──不过就是一张名片的事! 一出门董丹就直奔一个印刷铺子。他挑了最华贵的式样,印了一大沓上头有某网络传媒字样的名片。在酒席上他早打听清楚了,网络传媒这东西,反正每天有无数家开张、又有无数家倒闭。 直到二○○○年五月的这个将要在他生命中出现转折的早晨,吃宴会成了他的正经营生,日子过得挺滋润。他站在淋浴的水流里,还在回味昨天的午宴。 他一面用块粗糙的毛巾搓背,一面问小梅,信不信他已经把全中国的美食都尝过了。她说她信。这回答让他不太满足。每次他想要在她面前拽一拽,她都是这么容易就被唬住了。如果问她,他是否够格做个首席美食专家,她一定说:当然,你不够格谁够格?她那睁着大眼睛的崇拜样固然是讨董丹欢心的,而正是缺乏挑战性让他觉得没劲。他抬起头,看见小梅双手高高举着水管,脸都累红了。她今年二十四,又小又饱满的身段,自来卷的头发往脑后一系,露出一张小姑娘似的圆润脸蛋。 "错了。"他说,"有个菜我就从来没吃过。" "什么菜?"小梅问。 "一口咬下去,吃不出来。把菜单拿来一看,可吓着我了。"他隔着水汽朝她看一眼,"你猜那菜是什么做的?" 她马上摇头,笑眯眯地:"猜不着。"每次跟她玩猜字或谜语,她总是这样立刻投降:她的小脑袋才不去费那个事。 "那道菜是用一千个螃蟹爪尖的肉做的。"董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一千个!想想看,光是敲碎每个爪子,把里面的肉抠出来得费多大工夫!就是那些螃蟹的手指头尖儿啊!" 他等着她继续追问:那得宰多少只螃蟹才凑齐这么多蟹爪!可她没做声,默默地消化这条惊人的信息。 "那蟹爪肉又嫩又滑,筷子一挑,还没搁嘴里,就滑下去了。"他让水朝他头上淋,好把洗发精泡沫冲干净:"每回他们要是在邀请函上印菜单就好了。再有"千蟹指"这道菜,我就带你混进去尝尝。为它你冒一回险,值了!" 排水管开始发出打嗝似的怪响,咕噜咕噜的声音来自管线深处,就像是从巨大而无形的器官里发出的,橡皮水管也跟着发颤。小梅连忙伸长胳臂把水龙头关上,以免蒸汽冒出把董丹给烫熟了。她站在椅子上就是这个原因,这样才能随时控制出水。 "那肉搁到嘴里,真他妈绝了。就像把一千条"迷你"型鸡腿的味道全熬在那一口里,简直美得让人受不了,鲜得都有点恶心了。什么东西也赶不上蟹爪嫩,在嘴里就像……就像……"他极力想要描述那口感,那种吃在嘴里与舌头、口腔接触的细致,咽下去在食道间经过时那种滑滋滋的感觉,五脏六腑都为之称奇。但他没有那么多词汇。把他两口子受的教育加一块儿,连给父母写封像样的信都不够,得要请教字典才行。 突然楼下厂房的机器开动了。灯泡上结满尘垢的蜘蛛网被噪音震得抖颤不已。厂房楼上原本被隔成二十间办公室,中间一条走廊,现在这里住了二十户人家,都是下岗职工。厂里不定期接到客户订单,机器也就不定时开动。楼顶的住户们如果抱怨噪音太大,厂里便说,他们该感谢噪音,不然房租会这么便宜?还暗示住户们,住在车间楼固然不理想,但几乎是白住:房租低不算,还可以偷电烧饭、偷水洗澡,厂里检验不合格的肉质品也低价卖给他们。公共厕所的距离需要远足,但偷来的水能让他们解决紧急跑厕所的麻烦:打开下水道一蹲,事后再一冲就完事。水真是好东西,几秒钟内就把污秽和洁净分隔开来。 一位女邻居隔着塑料帘子大声叫着:怎么洗个没完了?一根一根地在洗头发?董丹笑着大声回答:长了十二根脚指头,得一根一根搓! 小梅赶紧用干毛巾给他擦身子,一双手利落又不失温柔。她做事总是这么简洁有效,劲都使在要点上。她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在老家村子里的农地干活,挣的工资是按一个大男人的份儿计算。董丹朝邻居赔不是,解释他实在是因为中午有个重要会议,他得赶时间。那女人便说等他和小梅忙完了,她再回来洗青菜。邻居们大致知道董丹混上了工作,但没人搞得清他在哪儿上班,都挺羡慕他那"班"得打领带、穿皮鞋去上。 赴宴前董丹总要好好地来一番梳洗。他一共有两件正式衬衫,一件白一件蓝,所以就替换着穿。一年多前,他拿到印好的记者名片当天,便向邻居们借了一百块,跑到一家旧货店,花了五块钱买了副宽边平光眼镜,又花了二十块买了个麦克风,接在一台基本报废的录音机上。剩下的七十五块,他用来买了一个照相机遗体,反正用不着往里头填装胶卷。就那样,他改头换面,成了个专业赴宴者。他学会了事先研究报纸上的新闻,发现哪里在举行会议。第一次是一个新研发的科技产品拍卖会。拍卖公司发出了一百多张帖子给媒体,会后备有十六道菜的大酒席。和董丹同桌的是一群"特邀嘉宾"。等到大伙喝得酒酣耳热,话匣子一开,他才发现这一群所谓的"特邀嘉宾"都是被雇来假装竞拍的。他们坐在场子里,举牌子自相残杀地喊价,就是要炒热气氛,哄抬价格。 酒宴尾声时,一个大水晶盘端了上来。董丹搞清楚了,盘子里带粗壳的玩意儿叫做生蚝。服务员告诉大家,生蚝们一小时前还是一架飞机上的"乘客",从一个海港飞过来。那群"特邀嘉宾"正闹着不可开交,谈论着他们今天的表演。拍卖的是一种新式减肥器械,一开始的底价是从五万块起拍,接着他们像疯了似的喊价,终于把价格抬上了一百万。最后的买家其实就是卖方自己,他导演了这整场闹剧就是想要为这个产品炒点新闻。现在所有的媒体都会宣扬这个产品有多么热门,所以最后以超过底价二十倍的价钱卖出。董丹一边听戏似的听他们的故事,一边和生蚝较劲,却怎么也没法把那灰扑扑、滑溜溜、带着可疑汁液的蚝肉给挖出来。好不容易成功了,他深吸一口气才把那玩意儿送进嘴里。这东西看着跟吐出来的秽物似的,味道倒不错。 第二天,董丹在电视台的晚间新闻上,看到这则产品拍卖成功的报导。消息在各家报纸也是重大新闻。而对董丹来说,唯有生蚝值得记忆:它填补了他饮食史的一项空白。 此刻,董丹腰间围了条浴巾,冲过走廊,回到屋里,留下小梅一个人拖地。等到她进屋,他穿戴得差不多了,正对着窗台上的一面小圆镜子一会儿弯腰一会儿半蹲,想把他整张脸挤进镜面。他皱皱眉,对自己的头发不甚满意,努力让其中一部分站立起来。 "行吗?"他问,摆了个侧脸。 小梅说很好。她拿起半篮绿豆,开始挑拣里头的泥沙,还有已经被虫给蛀空的豆壳。她靠着一张书桌,桌腿上有着潦草的红漆数字,表明是公家财产。他们刚结婚的时候,工厂正换新家具,把这些破烂以低价处理给了职工们。小梅挑了两张书桌,一张缺腿,一张裂了桌面,她把它们全给拆了,把好的腿和好的桌面拼接到一块。另外捡回的两张破烂办公椅,她用花布做了椅罩,把椅子上丑陋的编号给盖起来。屋里到处可见白色钩花桌布,这是小梅想出来的法子,让家里完全不成套的家具看起来有统一性和协调感。两个缺了玻璃门的小矮柜靠着墙放着,里头装了些茶杯、桌历、笔记本、旅行闹钟一类杂七杂八的东西,全是从酒席中拿回来的纪念品。矮柜上方的墙上挂了一块黑色的大理石饰物,雕成了一本书的形状,金色商标下面,还打了一个有名的金饰老号的标记。也就是说,商标是不折不扣24K真金。这是他们最宝贝的一样纪念品。据说送这纪念品的出版家把他大部分的财富都捐了出去,为了抢救中国历史上遭禁的古典文学真迹。董丹开玩笑说,哪天他们穷得要饭了,那上面的金子还够他俩吃一阵子。矮柜对面是一张大床,人造皮革床头,也罩着同样的白色钩花床罩。 董丹还在对着镜子瞪眼,就像他正打算和镜子里的自己摔跤。 "你也觉得昨儿没跟我一块去吃"千蟹爪"挺亏的吧?"董丹问道。 "嗯。"她漫不经意地回答。 "那盘菜根本没吃完,恨不得能代你吃!" "那就代我吃吧。"她笑起来,把一颗豆子朝他的肩膀弹去。他从水泥地上把豆子捡起,又弹回去。她弓起背作势要朝向他冲去。他立刻举起双手求饶,并且用下巴指了指时钟,该上班了。吃酒宴可不是一件简单的工作,一点都马虎不得,除了敬业之外,还要有纪律、勤奋、勇气等素质。 董丹走到屋子另一头,从晒衣绳上取下了他那条领带。小梅看着老公打上了这条格子领带,心想她这辈子没见过比他更帅的男人,包括电视剧里的男明星。 董丹又窜过房间,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那张臃肿的沙发立刻陷了下去,哼唧一声。系鞋带得抬高脚,他的膝盖都快撞上了下巴。跟床一样,两张沙发用的是同样的人造革自制的。它们挨着门边蹲着,白头偕老似的,像一对不知所措的乡下老夫妇。他跟小梅以及自己许了愿,一旦他从吃宴会里赚够了钱,马上换掉他们的新婚家具,包括那张床和这两张沙发。 02 这场酒席的东道主是个非盈利组织,培养少年鸟类观察家。饭店的大厅挂满了知名画家的作品,都是捐出来赞助少年观鸟活动的。董丹随着人群走进宴会厅,看到接待人员在检查每个人的证件。女接待员的眼睛忙着对照身份证上的照片和眼前的人,一边跟大家解释一项新规:两天前有人拿了假记者证混进了人民大会堂。当时人代会正在举行,那人就闹起示威来,控诉地方党领导的腐败。从那之后,记者们在参加记者会和宴会时都得同时出示身份证和名片。 董丹反身离开了入口处。他身份证上的名字与他的名片并不相符。当然,他可以谎称他把身份证留在家里了,说不定女接待员还是会放他进去。但是万一她不放他进呢?万一她检查记者证的真正目的就是要抓出像他混吃混喝的人呢?是不是有些人早已注意到某些来路不明的"记者",总是在记者会和酒席上出没,却从来没见他们刊登任何文章? 董丹瞪着面前的一幅画,因此避开了与任何人照面。他留神到大厅里就剩下他和另外两三个人了。几乎所有的受邀者都已经进了宴会厅。他必须马上作决断。 "你喜欢这幅?" 一个带了浓重口音的声音说道。董丹转过头,看见一个虽胖但比例得当的男子站在他侧后方。董丹立刻注意到他一身的黑衬衫、黑长裤,一头黑亮的头发,还有"无眼皮"下带血丝的一双眼睛。那一头黑发黑得可疑。他看上去有六十岁了,或者更老。董丹意识到他指的是面前这幅画,便笑了笑。它不过就是一大堆颜色,怎么解释它都成,可以说它是一幅风雨中的山水,也可以说是一群马在混乱中狂奔…… "挺喜欢的……"董丹对着画缓缓点着头。 "那我问你,喜欢它什么?"那男人和董丹一同注视着那幅画。 董丹?#91;起眼睛、抿紧嘴唇,朝前跨了几步,又往后退了几步。欣赏画是不是都得装成这样? "你看出什么了?"男人要他回答。 一堆颜色烩什锦。一锅煮烂的线条与形状。或者就是一个像他一样饿昏的人看到的世界。董丹从一大早吃了双黄蛋后就再也没有进过食了。 "我喜欢你这样的人。"男人说,"至少不乱评点你看出的那点名堂。要不就是,你看不出名堂的东西什么也不说。你是哪家媒体?" 董丹拿出名片,双手奉上,这是他从他的"同行"那儿学来的谦卑姿势。 "从来没听过。我以为所有的媒体都已经来骚扰过我了。" "这是一个新的网络媒体。" "你们还真的到处都是!哪儿搞得清楚这家那家。熟悉我的作品吗?" 他回答:"当然,谁会不熟悉呢。"可是他心里盘算着原来这人就是这幅画的作者。正是他那双胖而比例得当的手炒出这一盘流汁流汤的巨幅色彩大杂烩。董丹还来不及应答,一群人蜂拥而上,朝那老头喊"陈大师"或是"陈洋先生",频频道歉没立刻认出他来,害他久等了。叫陈洋的人扭过头,隔着人群问道:"如果我没猜错,你是西北人。" 董丹回答:"一点不错。" "嗯,长城之外的不毛之地,沿着丝路全是被烤焦了的商队驿站。让我再猜,甘肃省?" 董丹点点头。 大师立刻在董丹的肩膀上用力一拍,说只有他家乡来的小伙子,才有他这样高壮的体格和直率的性情。 原来他们是老乡,董丹并不激动地意识到。 他俩一同从接待人员面前走过时,董丹假装专心听陈大师讲话,没空注意她伸着手跟他要什么。 陈洋穿过一个朝他微笑的人群,穿过笔挺白衣的服务员和长发黑衣的艺术家,最后来到讲台麦克风正前方的一张桌子前坐下。他指指身旁的椅子,要董丹坐在他身边。陈洋上下搜着口袋,找不着刚刚董丹给他的那张名片,于是问他叫什么名字。董丹不假思索便报出了他的本名。陈洋问他,他名字里的那个"丹"字,可是中国字里"丹红"的"丹"。是呀,没错。也就是公元六百年前战国时代燕国太子丹的"丹"啦?没错。好名字。谢谢。 董丹心里想着,待会儿他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书店,找一本历史百科全书查查这个燕太子丹是何人。下回他也可以像这老家伙一样,在别人面前炫耀一下他的历史知识。 开胃菜上来了,董丹觉得眼生。他正要拿起筷子,却见老画家对这菜漠不关心,好像有比吃更重要的事让他心不在焉。董丹只好悄悄放下筷子。他有预感,面对一大桌好菜,要像往常一样一心一意地暴吃一顿,恐怕成问题了。女东道主凑近陈洋身边咕哝了一番,朝大转盘中央巨型水晶碟里的食物,玉指又是一阵乱点。接着她把说话内容向全桌重复一遍:这些开胃菜所用的菇类都是非常稀有的,全是赏鸟探险时采集回来的。董丹纳闷了:它们吃起来像肉一样,而且挺油腻。 一个十六七岁的年轻女画家走向了讲台麦克风。来宾们的听觉穿过几百双象牙筷子敲打细瓷、几百副嘴唇牙齿大咀小嚼的声音,听着她说话。在年轻女画家用投影展示她的作品时,董丹的饥饿感已经被平息了。他放松下来,开始认出许多张熟识的脸--同样经常出席餐会、领取车马费、面对丰盛佳肴挂着脑满肠肥的笑容的脸。年轻女画家身上遮体的是一件红色小肚兜和她一头浓黑的长发。当她说她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画画了,台下一阵哄然。可是她马上补充,她到五岁才会说话。这是她抖的一个包袱,听众们也都哈哈响应。 今天第一道热菜,是用乳鸽的鸽胸肉末混合豆腐泥做成的小丸子,上头还撒了新鲜的绿青葱末。董丹吃得很过瘾。当他放下筷子喘口气时,发现那个年轻的女画家已经是今晚众人追捧的对象。许多客人要她的签名,许多人要跟她合影。董丹心想他是不是也该加入记者们的行列,用他没有底片的相机对那女孩按几下快门时,陈洋开口了,他说他越来越喜欢董丹这人了。 "你眼光不错啊。"他边说边朝董丹靠过去,"对这种玩意儿,你的趣味没法容忍。"他扬起下巴指指那女孩。 董丹的嘴里还满是美味,他心里想的是这肉丸子的滋味太好了,要想完全品尝出精髓,等下肚后还得慢慢回味。 "你看那群色迷迷的男人,轻易的就被这样的女孩给迷倒了……这就是为什么冒出这么多少女作家啦、少女画家啦……这个社会变态了,色欲横流,恨不得把她们生吞活剥……" 太吵闹了,陈洋说的话董丹只听到一半。即便他专心聆听,他还是搞不懂他在说什么。不过他频频点头,把耳朵凑向老艺术家。这当中他不时地张开鼻孔,好让饱嗝有地方打出去。 看见那个女接待员拿着信封口袋正朝他们走来,董丹急忙掏出了又聋又哑的麦克风和录音机,把它们放在艺术家的面前,希望她经过桌子旁边时,自动把钱留下,别打扰他们的"采访"。可她就等在那儿,讨好地微笑着,看着艺术家说得慷慨激昂,嘴角堆满了口水泡沫。 "干嘛?"陈洋不耐烦地停下来。 她忙跟他说对不起,并把信封交给董丹,轻声细语地说道:"这一点儿小意思,感谢你跑这一趟。" 董丹不作声,点点头表示谢意。 "对不起,打扰到你们了。"但她还是不走。 "没关系。"董丹说道。 "我们这儿正访谈呢……"陈洋挥挥手,表示要她离开。 "陈大师,对不起,就打扰一小会儿。"她把她的手放在艺术家宽厚的肩膀上,同时转向董丹,"能不能看看你的身份证?要怪只能怪这项新政策,害我们多出了许多事来。" 董丹说他忘带身份证了。接待人员朝着陈洋不好意思地笑笑,转身临走前,她的长发扫过董丹,同时告诉他,待会儿会给打他电话索取他的身份证号码。 那她可就要有重大发现了!不仅会揭穿他名片上的那个网站根本不存在,他们也许还会捉拿他。可是以什么罪名起诉他呢?吃白食吗?所有这些餐宴上的食物简直丰盛到邪恶的地步,而且大多数都吃不完,最后还不是都得倒掉,多他一个人吃,少他一个人吃,有差别吗?没有。 仿佛是在给自己辩护,董丹感觉他身体里充满一股道德的力量,不自觉把脊梁一挺。他环视全场,一张张嘴都在忙着吃、喝、嬉笑……你们知道我小时候每一餐饭吃的是什么吗?用树皮和高粱熬成的稀粥。秋天收割之后,我们这些孩子在已经收过红薯的田里挖,挖上几天,就为了挖出还带一口淀粉的红薯根。我们不敢用铲子挖,生怕把根挖断了,糟踏了那一口红薯。我们用自己的手指头铲,为了抠进冻僵的泥土,指甲都挖碎了。董丹望着女东道主,希望能跟他用目光交锋。女东道主这时正用筷子轻盈地夹起了一颗小鸽肉丸子,像鸟啄一样小小地咬了一口。你知道我们这些孩子,在初夏大麦成熟前拿什么解馋吗?蚱蜢。妈妈告诉我,如果半夜肚子饿醒就去喝口水。董丹看见他对面的男人这时从讲台麦克风收回目光,转过身来饮了一口啤酒。董丹瞪着他,希望他会觉得愧疚。你相信吗?我志愿当兵三年,就因为听说当兵能吃上肉包子,结果我们吃到的包子都是白菜馅的,顶多尝到一点猪油。对面的男人看也不看董丹,而是在看那个年轻女艺术家满场飞,随着观众们一同拍手,笑得前仰后合。这更让董丹感到一种庄严和轻蔑。你知道我的楼顶上的那群邻居吃的是什么吗?他们吃的是过期很久的罐头。你知道他们每个月月薪多少吗?比你日薪还少。只赚那一点的钱,他们连买一棵青葱都得在臭气冲天的农场市集上和人讨价还价半天。他们过那种日子,恐怕一辈子都没听过什么鸽胸肉做成的小丸子。你们这群家伙认为这样公平吗?董丹用他这一番旁人听不到的雄辩,挑战在场的所有人。年轻女画家正端着一杯果汁从这一桌到下一桌,跟所有色迷迷的人们敬酒。董丹企图跟他们较量眼神,可谁也不看他。 陈洋这时的表情更加严肃。他以为董丹脸上恼怒的表情是表示他也看不惯,是跟他站在同一条战线上。艺术家告诉董丹,他对于绘画界的堕落非常的痛心。艺术家们把自己当作妓女,粗俗的暴发户们都乐于掏钱来嫖,媒体成了皮条客,专为像眼前这样的女混混接生意;反过来,他们也被女混混给剥削。艺术大师对着董丹手里的废物麦克风不时发出一阵一阵的冷笑。 总共已经上了七道菜,每一道的食材几乎都是难得的山林野味。根据董丹的经验,最后应该有一道出人意外的大菜作为今晚的高潮。 一队侍者端着椭圆形巨大的盘子出场了。 那位男主人站起来向大家宣布:"先生女士们,最珍贵的肉来自最美丽的鸟。" 全场响起了一阵欢呼。 光溜溜的鸟昂着头卧在盘上,鸟嘴里含着用胡萝卜雕成的一束花,白萝卜则被雕塑染色,做成羽毛,而在它的屁股尾端则有三枝真的羽毛,带着蓝绿色泽闪闪发光,颤动摇曳仿佛未死的神经。 "真的是孔雀吗?"席间一位客人轻声地问。 "敢不是真的!哪怕今天只有一只真孔雀,他们也会放在咱们陈大师的桌上。"另外一位说道,并朝着面无表情的艺术家谄媚地笑着。 "其它桌上,恐怕会用鸡来冒名顶替。"一位年长的客人补充道,"咱们桌上肯定是货真价实的"孔雀公主"。" 董丹果然闻到一股有别于鸡类的特别香气。一名侍者举起一盅肉汁,戏剧化地高举在那只鸟的头上。环顾四周,确定他抓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这才将热腾腾的汤汁慢慢地淋上去。渐渐地,鸟嘴浸在汤汁里了,接着是它的脸,然后是它一双紧闭的眼睛。不一会儿,鸟儿的不可一世与优雅全泡汤了,"孔雀公主"的美丽传说也淹没了。侍者的刀落向那只鸟时,每个人的筷子都跃跃欲试。但就在这个时候,桌子翻了。那只鸟滑过桌面落在了女主人的膝头。那女人高声尖叫着跳了起来,她的脸上沾满了肉汤的斑点,一大片褐色肉汁在她白色裙装的前襟呈星形绽开。 "岂有此理!"陈洋说道。他站得笔直,一只手抓着桌子的边缘,脸因为愤怒以及用力过猛而扭曲。 董丹这才知道刚才的"地震"是陈洋导致的。 "你们吃得下去?吃这么美丽的鸟?"艺术家指着那只跌得稀烂的鸟,"你们不觉得羞愧吗?" 大理石装潢的宴客厅里,只剩下一阵不知所措造成的静默。大师愤怒的眼神扫过男女东道主,扫过所有画家艺术家们,扫过在场所有的记者。他夺门而出时眼里泛着泪光。 女东道主浑身带着炸弹开花般的肉汁跑到陈洋面前,试图挡住他。 "对不起,陈大师,请留步……" 陈洋转过身面对在场的其他人:"吃啊,接着吃啊。用你们的嘴、你们的胃继续发扬中华文化。还真得谢谢你们这帮人,我们灿烂悠久的中华文化毕竟有一样没被毁掉──吃。" "我们真的非常抱歉……"男东道主也赶紧追上去,想拦住老艺术家的路。 "该抱歉的是我。"艺术家说。 "陈大师,这是误会。" "我误会什么了?它们是孔雀还不是孔雀?" "是……" 男主人与女主人面面相觑,极度的窘迫让他们变得很丑。 某人站起来,拿起相机对准了艺术家,一百多个记者们纷纷加入,对准陈洋扣扳机似的按下快门。整座宴会厅寂静无声,除了噼噼叭叭的闪光灯。在一片白热的光里,愤怒的艺术家如苍白的殉道者般独立,向所有人训诫。野生孔雀因为遭猎捕,已经逐年稀少了。"只懂得口腹之欲的人是最低等的动物。"艺术家下了结论。 董丹这才体会出来,在陈洋的画作里看到的那一股能量是来自愤怒。老画家的每一笔都充满愤怒的力量。但是,到底什么让他有这么多愤怒? 一连几个小时,董丹都在想那个古怪的老艺术家和被他破坏的孔雀宴。第二天大早,他跑到报摊上,找遍了所有大报的艺术版。没有任何关于这个事件的报道。他终于在一份小报上看到了有关为观鸟活动募款的一则新闻。他买了回家,读完了文章,其中只有一句话提到了陈洋的出席。 他把这份报读了又读,有种被瞒哄的感觉。报纸上所说的并非谎言,然而它也没有说出实情。董丹情不自禁地拿起笔就在报纸空白的边边上,匆忙记下了他很多的意见和想法。 从前在董丹老家的村上,漫漫冬季,村民唯一的娱乐就是听说书。村里的老百姓凑个十来块钱,就去邀说书的来,通常是两三个人组成的那种流浪班子。这些说书人当中,董丹最喜欢的是其中的一个老瞎子,他永远面无表情,却有着一副粗哑的大嗓门,每每对于村民们听他说书时爆出的笑声感觉到不可思议。董丹记得那年他十岁,跟着老先生一个一个村子走,帮老先生背铺盖卷和干粮袋,有时还要帮他赶村子里的狗。当董丹怯怯地问这老说书人,是否可以收他这个十岁的孩子做学徒,老先生眨了眨那双看不见的眼睛,叹了一口气说,只有瞎子才能成为一位好说书人。什么原因呢?因为只有当你肉眼看不见了,你心里的眼睛才会打开,让你看见事物变换,都是活生生的,有形有色的。看见了?看见了就把他们记下来。记下来之后呢?之后……之后就会成为一个好说书人,不会跟那些喜欢加油添醋、哗众取宠的人为伍。 二十四年后董丹坐在这里,闭着眼,想象一盘从乳白、粉黄、淡橘、浅褐、深褐,一直到丝绒般的漆黑的蘑菇……文章能不能就从头一道蘑菇拼盘开始呢? "帮我拉一下。"小梅满脸通红,怎么也够不到连衣裙后面的拉链。 董丹帮她拉上拉链,马上又回到空白的稿纸前。她好奇地瞥他一眼,见他坐在桌前,眉头深锁,长腿折起,脚搭在椅子边上,就像村里的乡亲们坐在那里抽烟。他握铅笔握得太紧了,一笔一划都像用刀往木头上刻,小梅觉得笔芯随时会让他摁折。 "这羽毛的"羽"字怎么写?"他咬着铅笔头,想了几秒钟后望向小梅。 "什么的羽毛?"她说。 "孔雀的长尾巴羽毛有个专门叫法吧?"他自言自语。小梅早已等不及,出门就往邻居家跑,一条水泥的长走廊都是她塑料拖鞋踢踢踏踏的声响。不久她回来了,胸前抱着一本老大的字典。 董丹没有跟他老婆提起关于孔雀宴的事,更别说宴会上那场事变了。他自己还没搞清楚的事,也没法告诉她。他只知道陈洋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会说出像"我们灿烂的中华文化……就剩了吃"或是"只懂口腹之欲的人是最低等的动物"这样的话来。他得把这些词儿换成他自己的话,才能琢磨出意思来。总算停笔告一段落,他回去数有多少个字不会写被他空在那里,一算竟然有两百个。他把借来的字典打开,开始一个字一个字的填空,边写边笑,心想,要不填上这些空,不是让读他文章的人玩字谜游戏吗?他自己并不清楚写这篇东西要干嘛,他只是觉得,他写是因为正儿八经的记者们都不写。 董丹不吃宴会的时候,总会带小梅出去玩。她的"玩"无非是去汽车大卖场看排得整整齐齐的新车、旧车;或是去一望无际的大超级市场,在一排一排的购物道中走来走去;她喜欢高楼层叠、马路错综的街道。推土机进进退退,推倒一座座垃圾山,对她来说也有看头。她也会逛在超市购物架之间,各色洗洁精、餐巾纸、浴巾都被她当作公园的花坛、亭台观赏了。让她看个没够的东西都是巨大、超现代化、带有工业化的秩序,没什么人性。 董丹和小梅来到了一个专卖旧车的停车场,隔着铁丝网栏杆看车,享受着灰尘蒙蒙的寂静。稍远处晚风鼓荡着鲜艳的大甩卖横幅。董丹不时就发表意见,哪台车他喜欢,哪台车最适合小梅开。他对车的造型功能都发表看法,看到车的价钱还自言自语杀价。小梅只是不作声地看着,一如往常地做个自得其乐的局外人。 "等我有钱了,我就买那辆黄色小轿车给你。" "好。" "喜欢吗?" "喜欢。" 她事不关己地笑了笑。每次她这种未置可否的笑法都让董丹觉得,他们俩在谈的事犹如投胎转世般遥不可及。他望着那些车,暗地里跟他妻子许诺他一定要工作得再勤奋些,争取吃更多的宴会,赚更多的车马费。他不能再忍受她的一生就像他的邻居们一样,留着大片大片的空白。这样空白的人生跟没活过有什么区别? 两个保安朝他们走来。 "你们俩在这儿干吗?"其中一个问道。 "这儿凉快。"董丹回答。 两个保安眼神不善地对董丹小梅打量了一阵。 "上别处凉快去。" "为什么?" "快走。" 董丹原本趴着铁栏杆,这时转过身面对那两个人。他可不希望小梅这么点简单的乐子都给剥夺了。 "为什么?这儿老有偷车贼惦记,明白了吧?"一个保安说。 "这也叫车?都是小毛贼惦记它们。要是我,有辆奔驰让我偷偷还凑合。这些破烂也值当我下手?"董丹说。 两个保安相互看一眼,从腰间抽出警棍。 "跟我们走。" "去哪儿?" 两人懒得跟他废话,扬扬手中的警棍,意思是警棍可以回答董丹所有提问。他们看上去很年轻,不过十八九岁,刚从玉米地、高粱地钻出来没多久。 他们朝前逼近,董丹跟着往旁边挪了一步,一边对小梅扮鬼脸,希望她别担心,他在跟他们逗着玩。警棍朝他扬起来了,董丹只好耸耸肩投降。他叫小梅自个儿走,可是她摇摇头,硬要跟着他们去。在走过停车场的时候,他用力挥手叫她走,他看着她停下步子,等他再转身,又看见她跟上来。 他们穿过一排排像战车一样整齐的轿车,来到了销售部办公室后面的一排小房子。两个保安把董丹推进了最靠边的一间,屋里有两张上下铺的床、一台小电视、一屋子脚气臭味。模糊不清的电视画面上是两个相互拳打脚踢的人影。看来这就是这两个保安受训的教材了。 "两样由你挑:要不你就待在这儿等我们把你调查清楚,要不你就去把所有的车窗擦干净。"其中一个人说道。 董丹把手伸进了裤袋,盘算着要不要掏出他的名片。假如他们知道他是一个"记者",肯定会放他走。想到他们说的搜身,就让他的手开始冒汗。万一真的被他们搜出他的证件和名片,两个名字的不符就会被发现了。要不是为了写那篇陈洋大闹孔雀宴的故事,他早就把新名片印出来了。 车子的防盗系统突然作响,其中一名保安冲出小房间大喝一声:"谁在那儿?!" 另外一个保安跟着出去关上门,把门从外面上了闩。董丹听见了小梅的声音,贴紧了窗户向外看。惨白的路灯下,她抱着一只脏兮兮的猫站在一辆车旁。让警铃大作的原来是这只猫。 "你怎么还不走?"保安之一质问她。 "怎么了?地是国家的。"她的语气听起来带刺,挑衅意味浓厚。 "你是不是也想进那屋去?" "你请我进,我就进。" "好,那就请你!"他们走到她跟前,一左一右把她夹在中间。 她紧紧地抱着那只猫不动,朝背后的那辆车靠了一步。一个保安推了她一把,她立刻把对方的手甩开。"你动手动脚啊?"她拔高了嗓门,那只猫也跟着尖声怪叫,一溜烟就跑不见了。 "也不看看人就耍流氓!"她说。 他们推得更用力了。 "知道本姑娘是谁吗?"她大喊一声,一边朝自己挺起的胸部一拍。 那两人互看了一眼,又看看她。 "是谁?"其中一个问道。 "我是董丹的媳妇儿。" "谁是董丹?" "董丹是我爷们儿!弱智啊?" 两个保安向前抓了她膀子就要拖她走。她发了疯似的乱舞她的手臂,企图把他们甩开,缩弓起身,用尽吃奶的力气硬往后拖。她连衣裙背后的拉链又给撑开了。 "耍流氓!"她尖叫,"救命呀!来人呀!" "闭嘴!"他们边说边四下张望,庆幸四周没有人听到她在喊什么。 "耍流氓了!臭流氓!"她越叫越大声。"这两个小子把我丈夫关起来,想跟我耍流氓!" 这时街上有人朝他们这个方向看过来。两个保安心虚了,怕她裙子背后豁开的拉链让他俩有口难辩。两人赶紧收手,回到小屋把董丹给放了。董丹走出去的时候,那两人站在门口盯着他。 "你是什么干部?"其中一个问道。 "不是干部,就是个记者。"他掏出一张名片交给了其中一人。 他一路向小梅走去都没再听见那两人开口,他用一只手遮住小梅衣服背后被扯开的地方。这时他听见两名保安的对话。 "糟践了--记者怎么娶了这么个女人!" "她咬着你没有?" "倒没咬。不过看她把我给挠的!" 03 进入会场前先得到登记处报到。登记处的长桌两端各放了一盆豪华的插花盆景。就在他熟练地签下自己的名字时,赫然看见在他之前的一个人搁下的名片,格式竟和他以前的名片一模一样,甚至名片上的公司就是他董丹一手编造、如今已经关门大吉的那家网络媒体。他立刻从入口处撤退,他得先弄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显然有另外一个宴会虫如法炮制他董丹混吃混喝的方法,吃到他董丹的地盘上来了。可这家伙太没种,想来白吃,又不敢自创名号,等于盗用了董丹的知识产权。董丹看着自己气得发抖的手指间还夹着香烟。大概是刚刚有人散烟,他也顺手拿了一根。 有位女士挥手向他招呼,他假装没看见。身边正潜伏着另一只宴会虫,他得好好观察局势,步步为营。他给自己创造出来的这份工作原本是无懈可击的,是经过他反复修改、精心计划、不断地观察、努力地学习,才有今天的成绩的。能混到他今天这一步,靠的不光是勇气,还要有情报人员般出生入死的精神。 董丹走过去,问登记处一位染了黄色头发的女孩,是不是可以请她指出来刚刚是哪位留下的那张名片。这个嘛,如果见到他她大概认得出来。那她是不是可以帮忙广播一下,说有人找他呢?对不起,她忙得分不开身。她伸出手跟他要身份证。董丹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他的证件,同时口袋里的钢蹦儿也一并掉了出来,落在晶亮雪白的花岗岩地板上,顿时满地叮当乱滚。董丹现在没心思去管这些。黄发女孩迅速扫视身份证上的名字,核对是否和名片上相符。他早已经把名片重新印过,所以现在名片上的名字和他的身份证是一致的。董丹不懂其中的危险性,任何人若对他的身份有怀疑,不消几分钟就会根据他的身份证在电脑上搞清楚他是谁。黄发女孩记下了董丹的身份证号码,董丹站在一旁也不自主地跟着默念他那个十八个号码组成的身份。 董丹走进了午宴大厅。这儿的舞台大得可以容纳一个中型管弦乐队。原木地板搭的舞池塞上几百个舞客不成问题。大厅里四处飘着气球,气球下垂着巨大的彩带条幅,上面写着今天的赞助厂商。横跨舞台上方的布幔则写着:"扫除文盲,救助贫困学童就学!"这类名目的募款餐会,董丹早就参加过很多次了。主人多半都是那些中国经济改革开放后一夜致富的有钱人。一个身穿剪裁合体的西装的男人从董丹身边走过,身后跟着秘书、保镖、崇拜者,以及那一股昂贵香水气味。董丹赶紧让出路来。在这些大人物面前,他觉得自己十分藐小。随着每一次的餐会,这些人好像一次比一次有钱,名气一次比一次更响。 正在找位置坐下的时候,突然有人在董丹的肩膀上拍了一下。他转过身来,看见一顶大棒球帽,帽子底下露出一张小脸蛋,被左右两只巨大的银色耳环夹在中间。 "我从接待柜台那边儿就一直叫你!"她打开手掌,里面有六个钢蹦儿。 董丹望着她,心想她八成认错人了。 "你这么有钱呀?"她说,"六块钱掉到地上都懒得捡?" 董丹除了"谢谢",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把钢蹦儿交回到董丹手上后,那女孩突然像要捉弄董丹似的对他说:"坐一块儿吧?"边说边把一个大帆布包甩到肩后,扬扬下巴指着她前方的座位。 董丹还来不及回答,那女孩已经拉住他那只装了假麦克风跟破照相机的挎包,领着他穿过了人群和桌椅。她喊他"董鹏",那是他几个月以前就停用的一个假名。台上的主人宣布记者会开始,董丹却只想找机会摆脱她。 这些记者会的主人早有经验,已经把大厅的门给关上了,以防一些记者老油条在报到处签完名领了钱就溜掉,晚一点再溜回来吃饭。现在他们派了人在大门把关,这种没有职业道德的人一个都无法开溜。董丹找寻所有的出口,很不幸地连男厕都是设在宴会厅里。唯一没人看守的只剩在舞台旁的那个出口。 他站起来,一双长腿蹭着椅腿和人腿走出去。他知道有几个接待人员正在注意他。这辈子从来没有像现在,他高大身材成了麻烦。出了宴会厅,一个男人正在那儿抽烟。 "怎么走了?" 不用回头,董丹就知道那女孩又追出来了。 "我得抽根烟。"董丹说,感激那人给了他撒谎的灵感。 "董鹏,你知道今天这场记者会最让我不满的是什么吗?"她竖起拇指朝宴会厅方向指了指,大摇大摆地朝他走来。她看上去大概二十八岁,或者更大一些,人很瘦,胸脯平坦,一双大眼睛勾着黑色的眼线,看上去她从生下来就失眠到现在。 "不知道。"董丹笑了笑,"你怎么老叫我董鹏?" 她的手势比了一半,这下停住了。脸上的表情像是她不知道该疑惑自己的记忆力,还是该疑惑有人在跟她的记忆力捣蛋。 "我叫董丹。"他回答,一本正经地。 她笑着说,反正"董鹏"这个名字肯定不是她胡编的。她姓高,单名一个"兴"字,这名字是她父母给她取的。她那对不苟言笑、食古不化、莫测高深、四眼田鸡的教授父母对他们这个女儿没有别的期望,就希望她能高高兴兴。董丹点点头,笑了。她继续说,她并不奇怪他除了"董鹏"以外还有别的名字,因为每个人都有笔名,否则谁敢在报上写那些具有争议性、挑衅又挖苦的文章呢?她给自己取了一个笔名叫"高深",专门用来写一些批评时下请媒体吃宴会与送礼的文章。她担心如果这些文章用真名发表的话,她就收不到这些宴会的邀请了。董丹更加会意地点头,笑得也自在了,搞不好就是她冒用了他的假公司名片?她说给自己取"高深"这个名字是想要开她父母的玩笑。高深、高深、莫测高深,他们就喜欢摆出这种样子。 她话中的很多词儿,董丹都没听过,至少有三个地方他没听懂。 "我能证明你和董鹏是同一个人。" 高兴说着打开名片夹,掏出了其中一张。那正是几个月以前,他用的那种名片。上面有着他已经报废的假名"董鹏"。 "怎么样?是你亲自给我的。" 这张卡片的设计刚才也在登记处出现,不知被哪个神秘的宴会虫同行给盗用了。难不成这么多人都在伏击他,他唯一的小小野心就是来吃一顿好饭呀! "肯定不是我给你的这张名片。"他说。 "少蒙我!" 高兴(或高深)的嗓门使旁边抽烟的家伙差点给烟呛着。 "别以为我记性不好!我欣赏的人一般我都不会搞错。"她说。 董丹望着她,不确定她用"欣赏"两个字跟字典上所说的标准用法是不是相同。她有些男孩子气,擦了深红色口红的嘴跟她那张苍白的小脸实在不是一回事。 "我欣赏你是因为你不像其他人那样假模假式。"她向他伸出手,看他猛眨眼睛,这才勾勾手指头说:"给根烟吧?"他掏出他的香烟,她看了看烟盒包装,抽出一根点上。刚抽一口,她立刻把它熄了。董丹看着她把烟蒂丢进了垃圾桶。 "你抽的这个叫蚊香。"她指指垃圾桶,"拿它来做熏腊肉也行。高中生抽的最便宜的烟也没这么次。" "你在哪个媒体工作?"他问,打算跟她交换名片。 "我是自由撰稿人。"她说,递给他一张名片。 他点点头。"自由撰稿人"是什么?接着她又跟他提起很多她写过的文章,希望他会对这些文章有一点印象。他点头点得更用力了,好像他真记得似的。接着她又说,那天看见他和陈洋在一起,她本想过来跟他聊聊。你俩一定是老乡吧?她问董丹能不能介绍陈洋给她认识认识,董丹还来不及拒绝,她已经让他不必装蒜,因为从他俩相近的西北口音,她早就猜出来他们是老乡。别担心,她得到了大师的地址电话,一定不会泄露出去。 "对不起,我得走了。"董丹瞄了一下他的手表。 "想不想赶在别人之前发这篇稿子?"高兴不知从哪里就抽出了一张纸。"我早就帮你写好了。这些记者会都千篇一律,写过一篇以后,只要把上面的名字改一改,其他什么时候都可以照用。"她那张看起来似笑非笑的脸上,只有那双眼睛看起来比较无邪。"你可以拿这篇去放在你的网络媒体上,我不会指控你剽窃。你呢,把陈洋的电话告诉我。这个交换你觉得怎么样?" "我真的跟他不熟。" "得了吧,一看你们就很熟。" "他的画我都看不懂……" "谁看得懂?" "我的意思是……" "我知道保护他的隐私是你的责任,所以我就说嘛,你这个人看起来很正直。"她那涂了深色唇膏的嘴角扯了一下,那笑容看起来有点不太友善。 董丹犹豫了。他想立刻走人,找个借口把她甩掉,然后迅速离开此地。可是,他必须找出另外那个虫子,把他置于自己的监视之下,在他毁了自己之前先毁了他。 "成交不成交,董鹏?"高兴进一步逼问。 一直让她喊你那个已经停用的假名,实在是一件不安全的事。更别提你那家根本不存在的公司,现在又多出一个职员。看来他陷入了重重险境。 "陈大师他最近不舒服,不想被人打扰。"董丹希望他扯的这个谎能够让他暂时渡过难关。 "我知道,报上有消息,说他两天前住进医院了。我就是想知道他住的是哪家医院。"高兴说。 原来那老家伙是真病了!大概除了他董丹,所有人都听说了。 "你把他医院的电话给我,这篇新闻稿就是你的啦。" 他摇摇头。 "要不,再附带赠送脚底按摩?"她两只手交叉在胸前,向董丹又靠近了一步。"你想找什么样的妞儿?我帮你挑北京最好的。她一定会好好地服侍你那双脚,要服侍身上其他地方也成。任何地方,只要你一声吩咐。"她的提议开门见山,毫不遮掩。"你再加点钱的话,还可以带出场。大概两百到三百块。我保证她没病,而且还会自备避孕套。" 董丹现在已无异于一只被捕的野兽,只要能脱逃,什么都干得出。他在高兴给他的纸上写了个电话号码,当然又是他随手捏造的。至于这么做的后果,眼下他顾不上了。 宴席间,董丹发现高兴已经不见了,这才踏实下来吃饭。他胃口不佳,这时总算有一道菜引起了他的兴趣。一个胖子服务员端上来一个长方形的盘子,上面放了二十个巨大的海螺。服务员告诉大家这道菜的名字叫做"山海会",发明这道菜的是一个女厨师,在全国烹饪比赛中拿过冠军的。首先得把海螺肉从壳里头挑出来,剁碎了,混进细嫩的小牛肉以及新鲜的野菇,再加上佐料、秘密配方,最后把搅拌成泥的海螺肉和小牛肉一并塞回螺壳里。服务员发给每人一个玩具似的小榔头,还有一块金属的板子。他向大家讲解,这些都是吃这道菜的工具。服务员示范着用小榔头把螺壳敲开。桌上的每一个客人都全神贯注地学着他的步骤。从敲开了口的壳里,挑出一条弯曲鲜美的螺肉,形状还真像蜗牛。 董丹看见签名登记处那个黄头发女孩朝他走了过来。她问董丹:你刚才要找的那个人见着了没?没有,没找到。怎么可能呢?她跟那个人说了董丹在找他,她还把董丹的名片给了那人,跟他形容了董丹长什么样子。董丹问:对方是个中年男人吗?看不出年纪。女孩打量了每一个桌上的脸孔,对不起,她现在也找不着他了,八成已经走了。有些记者是不留下来吃酒席的,他们还有下一场要赶,可以多赚一份车马费,她说。 混账、寄生虫、小偷。董丹的创业心血和知识财产都让这人给偷了。他知道董丹要找他算账,所以溜了。他惧怕董丹的程度远远大于董丹怕他。这样一分析,董丹感觉放心了些。桌上那道海螺肉令他的眼光一直不舍得移开,想到如此的美味没有小梅的份儿,他于心不忍。 等到桌上其他客人都走了,他抓起了一块餐巾,把剩在盘子里的最后一颗海螺给包了起来。 04 董丹刚要上楼,就听见小梅在叫他。一抬眼,看见楼上的楼梯扶手上冒出小梅的脸。她说有人打电话来找他。谁?不知道什么人老拨咱们二楼的公用电话,说是要找董丹。董丹明白了,那个号码曾经印在他的旧名片上。小梅说电话铃一直响一直响,几乎把他们整栋楼里正在睡午觉的人全吵醒了,所以她只好下楼来接电话。对方是个女的。 "她跟你说什么了?" "她问我是谁。" "你怎么说的?" "我说你是谁?!" "然后呢?" 然后两个人都摔了对方的电话。 高兴。一定是那个烦人的女人。肯定她按照董丹胡写的号码给陈洋一再拨号,发现受了董丹的捉弄。他三步并两步赶忙就下楼去。在二楼和三楼之间,一个灰头土脸的电话机搁在水泥地上。他抓起话筒,按高兴名片上的号码拨号。听着电话铃在那一端响了一声、两声、三声,他深吸一口气。 "哈喽!" "对不起,高小姐……" "等五分钟再打给我。"她说完就把电话给挂了。 他等了她十分钟,再次拿起电话。 "再等五分钟,OK?"她说。然后,他听见的就是电话录音机里头的留言:"我现在正在工作,不能说话。" 他只好站在原地,抱着话筒继续等,决定过十五分钟之后再拨一次。他抬头看见小梅还在楼上望着他。他打了个手势,小梅立刻一步两阶地奔下楼来。她在嫉妒高兴那女人?没准真是在妒嫉她。她大可不必妒嫉高兴。董丹不会当小梅的面承认他离不了她,但事实上没了她他连觉都不会睡。夜里他常常翻来覆去睡不着,急得就像是等公共汽车等不来,而他要去的一个重要酒会就要开场,晚了就进不去了。这时他只要听见小梅均匀、深深的呼吸,带着轻柔的鼻鼾,就会渐渐平静下来。他相信这世界上找不到第二个人像小梅呼吸得那么松弛、平静,只有活得与世无争、心安理得、不亏欠别人、也不觉得别人亏欠自己的人才会有这样的呼吸。他只要随着她呼吸的节奏,慢慢调整他的吐气吸气,直到跟她的节奏一致,他心中的焦虑也就慢慢地抹平了。最终小梅的呼吸声总会摇晃着他入睡。 他把和高兴的相识过程告诉了小梅之后,她在他肩上掐了一把。这是她消除疑虑的表示。 又过了五分钟,董丹拿出高兴的名片,指着上面的电话号码叫小梅拨号。他叫她开口先说:"你好,这里是某某网络媒体公司,我是董丹的秘书,请问高小姐在吗?"在董丹的指正与调教下,小梅一次一次地练习,董丹站在她身边看着她的侧影,听她像孩子般认真地练习着每一个字。他要求她说"高小姐,请稍等,让我把电话转给董先生"的时候,下巴要缩进去,尽量把嘴型压扁。他对于她的进步点头表示满意,并解释说,这样她的声音听起来才会比较低沉成熟,比较"酷",对方就会听不出来,刚才跟她撒泼叫板问"你是谁?!"的是同一个人。 电话这时突然响起,把他们俩都吓了一跳,不约而同倒退一步,瞪着铃铃作响的电话谁都不伸手。在这座一向死沉、灰噗噗的楼里,那铃声听来格外刺耳。他朝小梅使个眼色,要她去拿起听筒。她却只顾着笑,害臊了起来,真成了在大老板的手下刚开始工作的新手,接着整个人就僵在那儿了。董丹只好一把抓起话筒,手心紧张得直冒汗。 "喂……" "别跟我说对不起。"高兴说,"你给我的那个电话,我拨了上万遍。刚开始我以为是其中号码顺序写错了,所以我重新组合接着播。能试的顺序我都拨过了,我真想骂你王八蛋。不过你这个王八蛋这么做是为了保护陈洋,所以我能理解。" 就在这时候楼下厂房的机器又动工了。这是好长一段日子以来,工厂第一次来订单。住在他们厂房里的这些居民眼下对这噪音倒是挺欢迎的,因为噪音意味着厂里会有钱把正式职工和下岗职工的工资偿付一部分。因为这噪音,他们会睡得安稳些,胃口也会更好。 "怎么这么吵闹?"高兴问。 他用手捂住嘴巴以及话筒,跟她解释因为他刚把窗子打开,窗子外面就是大街,车水马龙。现在好些没有?他的手把话筒挡得更严实。好多了,她说,她没想到他能写出那样一篇文章。什么文章?就是关于陈洋大闹孔雀宴的那篇文章啊!她在哪里读到它的?这篇东西还没有被发表出来呀!别打听了,她有很多秘密途径让她读到尚未发表和不得发表的文章。好东西通常都是不发表的。说完,她哈哈大笑。她从涂了深红色口红的嘴里发出的笑声震得董丹的耳朵发麻。他皱皱眉,把听筒拿远了一点。工厂机器的隆隆声暂时把他与她隔开了。 小梅在一旁瞪着眼睛。 高兴继续说,能读到他这样的文章颇让人振奋,一点也不造作,跟所有千篇一律的报道完全不同。而且它有种诚恳的客观性,当然有些地方还可以再修一修,有些错字需要改正,可是这些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观察角度的新颖,只出于孩子不带成见的眼睛。还有那种只属于孩子的非评判性的描绘。 阳光从破了的玻璃窗里射进来,照着董丹额头上一颗颗的汗珠。小梅看到了,伸手就过去帮他擦汗。董丹回报一个微笑。这座水泥造的建筑物,每到下午就热得不透气。现在加上楼下开动的机器助阵,更是热死人。 "你到底是从哪儿看到我的文章的?"董丹问。几天前他把文章投给某杂志,只是因为比投进垃圾箱好些。 对于他的问题,她避而不答,转而继续称赞他文章里头的许多描写,关于在场的来宾,关于服务生们的制服、他们上菜的方式,以及餐桌的摆设、宴会厅里的装潢,甚至他还注意到像桌上盆景里的花都是假花这种细节。当然还有对菜肴的描写,尤其用香菇排成孔雀开屏的那道开胃菜,真是栩栩如生、活色生香。每一道菜在他的笔下都成了一件艺术品。她尤其赞赏他如何将整篇文章推到了它的高潮。事前完全不留伏笔,却也一点不像是刻意的设计,那种直率天真反而让人觉得境界更高。 董丹很惊讶,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她却能够读出这么多东西。经她这么一说,董丹都被自己的文章给启发了。 "所以陈洋把那盘孔雀肉给砸了,真让人觉得震撼……" "他没砸那盘菜,他是掀了桌子。" "行,没砸。他把那道菜扔向装模作样的女主人身上……" "没有,他没把那盘菜扔到她身上;也不知怎么着盘子就落在那女的膝盖上了。陈大师他──" "你让我说完。"她说。 她对他文章的称赞并没有到此打住。董丹看看小梅,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和他分享她根本听不见的信息。 "这样好不好,明天我有空,我到你公司来,咱们讨论讨论,看怎样把这篇文章发展成一篇陈洋的人物特写。这样他对于自然生态保护的发言可以被更广泛地传开。我听说他最恨大吃大喝,吃得特简单,最瞧不起那些爱吃的人。" 董丹心想,那是因为恨得起大吃大喝。他吃得起,他才不爱吃。 "你那篇东西如果加以好好润色,会成为一篇非常精彩的文章。我们可以让它变得更强有力。平心而论,现在读起来还是挺糙的。"她说道,"明天上午十点,我过来。你们那附近好停车吗?" 这下他慌了。 "明天上午,我得在外面跑。" "那就等你从外面回来以后,我再到你的办公室跟你碰头。我的时间比较弹性。" 他没有退路了。他求救似地望望小梅。小梅只是好奇地瞪着眼睛。看见那表情,董丹的紧张情绪稍稍缓和了些。 "那我在大厅里等你。"他说。 "行。" 找个咖啡馆,把她带去,借故说他们办公室里太吵太乱,正在修水管,或者说要搬家什么的。一杯咖啡得多少钱?万一那附近没有咖啡店呢?万一她早早就到了,发现那座办公楼里根本没有他名片上的那个网络媒体公司呢? 这晚上他睡得很不安稳。一大早爬起来准备赴约时,发现他的裤子口袋上出现了一个丑陋的破洞。昨天夜里裤子被耗子咬了。那耗子咬破了口袋,咬破了口袋里的餐巾,直奔那个被遗忘的海螺。好一只大耗子,如此好的一副牙口,甚至连海螺的硬壳都差点给它咬穿。他们这座楼里的老鼠平日只闻过面条、馒头的味道,哪里闻过这样的鲜味!可惜现在小梅也没得尝了。小梅正光着腿、虚着两只微肿的眼睛,想替董丹另外找条裤子。可他除了这条之外,就没别的裤子上得台面了。她只好从裤兜里面剪下一块相同的布料,然后补到破洞上。他又把衬衫从皮带里拉出来,放在裤腰外面,遮住了补丁。 05 谢天谢地,从他宣称的办公室走出一个街口,就有一家咖啡厅。董丹打听了价钱。一杯最普通的咖啡就要二十块,两个人就要花上四十块。他开始为自己不喝咖啡找借口:他对那玩意儿过敏,或者,咖啡跟他的胃往往闹不和,这样他就只需要付高兴一杯咖啡的钱。 十二点整,高兴准时在大厅出现了。 "我从来不喝咖啡。"这是她对他去咖啡店的反应。"我有不少恶习,不包括喝咖啡。"董丹心想,事先的侦察和内心的排练这下全白费了。他提议请她下馆子。干嘛?饿急了?她可不饿,吃惯了山珍海味,随便找个馆子,粗茶淡饭怎么吃得下去?且不说它不卫生。再说,她下午有一场招待会要赶,那儿可有人喂她好东西。自从她做了自由撰稿的记者后,她从不下馆子,也不进超市买菜。 她边说边领着他过马路,又走过几个街口,然后推开了一扇玻璃门,走进一家招牌上写着"绿杨村"三个字的地方。高兴告诉他,在这儿他们可以免费喝茶,而且没人打扰。原来她对他"办公室"周围的环境了如指掌。进了房间,那里头灯光昏暗,见不到一个人影。董丹纳闷,这地方已经倒闭了不成?两个人的脚步声回响在一条空空的长廊上,长廊的两边各是一排房间,门对门,每扇门上还挂着一个小牌子,上面写着"按摩室"。甬道越走越昏暗,空气也越来越混浊,酒和夜餐的气味混杂着人体在睡觉时发出的特有气息--是淤积住的夜晚气味。 高兴告诉董丹,这些按摩室也作按摩小姐的宿舍用。说着便听见有人在身后喊他们。 "高小姐吧?"走廊入口处的一间按摩室里探出了一个睡眼惺忪的男人。 "晚上好啊朱经理。"高兴转过身来对他笑了起来。 "现在几点了?"朱经理问。 "下午十二点四十五分,北京时间。不过您这儿是按哪里的时间过日子?"高兴道。 "按巴黎时间。"那位经理呵呵笑了起来。他还穿着一身睡衣。 "昨晚生意挺火的吧?把小姐们累成这样,到现在都在死睡。"高兴说。 "昨晚来了个台湾旅游团。" 朱老板敲了敲旁边的某个房门,朝里面喊了一个女孩的名字。 "又一帮台湾色鬼,以玩大陆妹光复大陆。"高兴的嘴跟刀似的。 朱老板笑着要她闭嘴,说:"你不会往文章里写这种词儿吧?" "我得先抓住证据再写。" "这位是……?"经理看着董丹,等着高兴为他们介绍。 "他比我更不留情面。"高兴道,"随便写一篇,就叫你一夜间名声扫地。" 朱经理把董丹又重新打量了一番。"要我尽力的地方,您尽管说。"他边说边从睡衣口袋里掏出了他的名片。 这个人连睡觉都打算散发名片,这让董丹开了眼界。 朱经理把走廊上每个房间的门都敲了一遍,喊大家起床,但是没一个房间有动静。朱经理转向高兴说:"那你自个儿挑个房间,我马上把茶送过来。" 董丹让高兴领着来到了楼梯口,两人又往下走了一层,气味就更复杂了,还多了一股草药精油的气味。 "你受得了这味儿吗?"董丹问道。 "什么味儿?" 董丹不说话了,努力地屏住气息,改用嘴巴呼吸。他以前不知道,对于气味他比别人敏感得多。高兴推开一个房间的门,发现里头的躺椅上睡满了男人。董丹看得出来,这楼下的房间想必就是男服务生的宿舍了。高兴告诉他,这些男服务生专为女客做脚底按摩,为的是采阴补阳。 他们终于找到一间有两张空躺椅的房间。 "你这人够贼的。"高兴说。 "我?"她在说什么? "你用农村小伙子似的语气,特别诚恳,丝毫不动声色,在文章里批评了陈洋的自大狂。读者们当然读得出来,老头那天的Ego受了伤害。可见他的"力比窦"还挺旺盛。" 什么叫做"Ego"?"力比窦"?董丹又想问,又怕这样一来泄露了他不过只是个中学辍学生的水平。茶点送到了。高兴继续讨论他的那篇文章,说她和董丹有同感,老头那天因为年轻女画家受到更多关注,心里作酸,让他发火的其实不光是一盘孔雀肉;那年轻女画家,以及为她捧场的所有吃客和宴会主人都惹了他。 "就算他吃那女孩的醋,我们照样可以用他作为一个话题,借此来讨论一下环保的议题,看一看我们中国人多么野蛮。"高兴掏出一根香烟来点了火,之后就把点燃的香烟交给董丹。香烟的滤嘴上沾了淡淡一轮深红色的唇印,董丹把烟放进自己嘴里时,不自主地感觉到小腹下方一阵神秘的骚动。 "你一定得带我去见见陈洋。" 吐着烟,董丹心不在焉地望着前方。他渐渐有点懂得了自大狂指的是什么,但是这句话用在老艺术家身上,让他感到有些不悦,可他也说不上来什么原因。 "讨论这些话题得小心,弄不好得罪官方又得罪大众。可是如果我们单从陈洋拒吃孔雀肉这件事情做文章,我们其实要表达的观点就够清楚了。介绍我给他认识,我相信他一定还有更多的话要说,我打赌他会跟我们配合。因为他想激起大众对他的关注。然后我找一家重要的报纸,把文章登在重要版面上,这可是一个会让国际媒体都注意的话题。" 她不也想引起关注吗?董丹想,一面抓了抓他一个礼拜没刮胡子的下巴,胡茬摩挲的声音像是风扫野草。为了写那篇文章,他什么也顾不上。她在等他的反应,她沉默的催迫比这屋里的气味压迫力更高。 他说老画家要他承诺过,绝对不把他的电话号码给任何人。那就把她领到他那儿去,好不好?不行。不行?那可就太可惜了,不然这篇文章能让他成为知名自由撰稿人。 原来"自由撰稿人"是这个意思!董丹大悟:自由撰稿人不需要有一个公司,也不需要有老板,甚至不需要办公室。这样他连捏造都不必要。现在董丹的脑筋跟着"自由撰稿"这四个字开了小差。高兴在他面前继续地比手划脚说她的,可他连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你只要把我带到陈洋的门口,你就可以离开,我自己想办法进去自我介绍。这个主意还行吧?"高兴还在纠缠,完全没注意到董丹并没有在听。 自由撰稿人。妙招!一切都解决了!这样一来,那个躲在暗处的神秘模仿者就可以被他摆脱了。他再也不必担心害怕了。在下一次赴宴前,他得去印一沓上面印有"自由撰稿人"的新名片。从此他可以安安心心地吃。其实他想要的也只不过是吃点好的,赚点小钱,把它们存起来,等钱存够了,买一小套带真正浴室、马桶的房子,然后换一套不虐待屁股的像样沙发,如此而已。 "你的那篇文章,我会好好帮你修改,就当作是答谢。等你那篇文章登出来,你在新闻界可就大出风头了……" 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一个女孩子,高兴正同她说话。那女孩穿着一件白色睡袍,中间系了条腰带,想必是他刚才胡思乱想的时候进来的。那女孩一手拎着一桶热水,另一手端着一个脸盆,微笑着向他走过来。董丹闻得见那女孩身上有一种裹了睡衣、棉被睡了一夜之后的气味。那气味闻起来像是温甜的牛奶,突然令他的思绪一阵空白。 "第一次来吧先生?"那女孩说话带了很重的南方口音,看起来顶多十九或二十。 "啊。"他说。 董丹看看她,又转向高兴。 "先生想做哪几项?" "害什么羞啊?"高兴说,涂了黑黑眼线的眼里泛起了一种皮条客似的狎笑。 董丹一时还弄不清楚到底在发生什么,那女孩已经一屁股在他面前的一个小矮凳上坐下,把几根散落在面前的头发往耳后一撩。 "你要干什么?"他问。 "给您做脚底按摩啊。"女孩回答,一边好奇地打量他,那意思是她从来没碰到过像他这么没见过世面的记者。 董丹又把脚放回了矮凳上,同时看了高兴一眼。高兴朝他挤了挤眼。 "您想要怎么做?先生。"女孩问道,"用草药,还是西藏水晶泥?" "给这位记者先生用水晶泥。"高兴说完就对董丹解释,"这玩意儿是从西藏来的,西藏人总有一堆神秘配方让你瞬间阳气大增。" 高兴顺手把剩下的烟拈熄在烟灰缸里,起身离去前又朝着董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这可不是单纯的"按摩",董丹渐渐有点明白了,按摩之后还会有别的。他听过其他的记者们聊起过这个服务行业,总是先从单纯无辜的脚底按摩开始,接下来就让人情不自禁了。 "水晶泥挺好的,现在好流行哦。"女孩向董丹解释着,一边在塑料盆内套了个透明的塑料袋。女孩说用来预防脚的疾病。董丹心想,等于安全套。她在套了安全套的盆子里倒进热浆,一边加一边用手在里头慢慢地搅动。董丹从她V字型的领口看见里头那一对青春饱满的乳房。她坐在小凳上开始帮他解开鞋带,脱去袜子。赤裸裸的一双脚没处藏,他不懂怎么觉得像是私密部位泄了光?董丹突然一个哆嗦把脚从女孩的手中抽回,力量太猛,他一下子失去了平衡,整个人往后栽,椅子应声也放平了。这种椅子想必是为"全套服务"特别设计的。到了最后,看见账单才会发现所费不赀,这种事情,董丹早就从别的记者那儿听到过。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这个人吗?"高兴已经走到了门边,"因为这年头上这儿来还会害羞的男人,真是少见。" "你要去哪儿?"董丹问道。 "忘带录音机了。去跟朋友借一个,他的办公室就在附近。一会儿我们去采访陈洋,他说的每个字都不能漏掉。" 就在董丹忙着构想他自由撰稿人的新身份时,高兴想必觉得他的沉默就代表已经接受了她提出的交换条件。 "我没时间。"董丹扬扬手腕上的表。 "两个小时够不够?"高兴问那女孩。 女孩点点头。 "唉,高兴,我……" "我回来的时候,你肯定感觉焕然一新、精力充沛,就像年轻小伙子一样。"她最后用她涂了深红色口红的双唇送出了一个标准的西式飞吻。"账单你就别操心了,老板请客。" 高兴的脚步声刚消失,董丹就想怎样从这里逃走,从女孩那双海草般轻柔的手指里拔脚逃走。女孩的食指软绵绵的,更像是八脚章鱼的吸盘,把你绕在那致命的纠缠里。他感觉那缠绕的力道越来越强,他的一双脚已经被完全俘虏。趁他整个身体没被缠绕进去之前,他得迅速离开,可是他却无法动弹。他的脚已经在她的手里融化了。没了脚,连他的整个身体也都像是消失了。他不能等到高兴回来逼他兑现他们的交换条件。 但是他却已经被一种他从未经历过的慵懒与放纵所控制。全是由于他那双脚与女孩那双手之间的亲密接触。 想必是女孩先起的话题,董丹跟着应答,却完全记不得他们之间对话的内容。他一定随口问了她一些"老家在哪、什么时候离开"之类的话,因为女孩已经向他叙述起自己的身世来。她是从四川乡下来的,来的时候十六岁,是来北京投奔姐姐的,到现在已经三年了。想念父母吗?嗯,反正每两个月都会寄钱给他们。 她又在盆里加了些热的药汤。 你每天晚上都几点睡觉?不定时,通常是六点。傍晚六点?不,清晨六点。她呵呵笑了,露出一嘴小而不太整齐的牙齿。那她每天只能睡五个小时?有时候才四个小时,不过她已经习惯了。不睡觉的时候她都做些什么呢?工作。二十四小时不停地工作?到底工作几小时,谁会去数呀? 她温柔地搓捏着他的脚,那股体己劲儿让董丹都快招架不住了,暗暗吸一口气。 喜欢这份工作吗?她虽不回答,可是他明白她并不喜欢。会不会换一份工作?不一定,她没有受过其它训练。干这行也要受训练?那当然啦,还得上课呢。正式上过学吗?上过职业学校,旅游专业。挺不错的专业,是不是? 董丹刻意做出不经心的样子继续谈话。事实上,他感觉渐渐舒畅,两个鼻孔都放松了,缓缓喷气。 记者都有大学的硕士学位吧? 董丹笑了笑。她还真把他当成了知识分子。她的一双手移到了他的脚掌中心,拇指用力轻压,压到了一个他以前从来不知道的敏感地带。他发出呻吟。 痛的话得跟她说。他会的。现在感觉怎样?还好。再使点劲儿?可以。会不会太重了?不会。……噢,不,会…… 他感觉四肢沉重,意识飘飘然。她的声音像是从远方飘来,他听见她叫他抬脚,她得去多加一点热水。这一切都像是在梦里,虽然他费劲儿想回答,却发不出声。她的那一双手又上来了,举起他的脚,将它们放在她的膝头,她好在盆里添热水。他的脚现在碰触着她那酥软的一对乳房。 从门外走廊那一头传来微弱的水流声,是有人在小便,接着冲水。水管咕咕发出流泄之声。 他把脚放回了热浆里,禁不住就发出一声低号。水的温热钻进了他的皮肤,流进了他的血液。她一双手的爱抚让他全身升温。有那么一刻间,董丹几乎忘了这是一双男人的脚和一双女人的手,仿佛都是独立的生命个体,有自己的血肉和灵魂,交缠厮磨,两小无猜。随着她的手更进一步的寻到了他敏感深处,他呻吟得也越来越大声,感觉她的手指在他的脚掌心深处做眉批一般的移动,一行行、一段段,仿佛将他的痒、他的痛、他的苦、他的累都一行行圈点了出来。他这双脚这辈子可没享过这样的福。他跟小梅之间都不曾有过这样奇异不可言的亲密感。他的欲望已经被撩拨上来了。 他也知道女孩察觉了。她红了脸,垂下头。他真得逃了。 "糟糕,我得赶去参加一个会议。"董丹说。两个肘关节企图使力撑起身子,但是他的内里有一个更强大的力量把他拽了回去。"我差点都忘了。" "那我动作快一点。"女孩说道。 "可是我已经晚了。"他说。可他怎么就起不了身。 "再有五分钟就好了……"她说,在他的膝头轻压了一下。 他立刻反弹,从水里抽回了脚,用力之猛差点让女孩从小凳子上跌下来。 他知道他太没礼貌了,可怎么办呢?他管不了这么多了。他找到了自己的鞋袜,转头发现女孩在那儿抹泪。 "对不起。"他说。他说的是真的。 女孩只是把脸转开。 女孩无声地啜泣着。他一切都看在眼里。 "你让我舒服得忘了时间,我把会议的事全忘了。" 他也知道他挤出的笑脸不怎么好看。女孩哭得鼻涕塞在鼻腔里,用力地吸气。他从裤子口袋掏出手帕来想给她擦擦。 她忽然破涕为笑,原来他掏出的是一张油腻腻的餐巾,中间还破了一个大洞。 她还是个孩子呢。 "下回见,啊。"他说,慢吞吞地走向门口。 "还下回呢!"她朝他的后背回了一句。 他转过身,女孩的美丽让他一震。 她嘟起嘴。"换了我,我也不会再来了。我让你觉得那么没意思,跟你讲那么没意思的话,服务又差。"她说。 "你服务得很好啊。" "怎么可能?"她望着他。她湿濡的睫毛上挂着泪珠。"我连开始都还没开始呢!" 还没开始?他望着女孩,对她那双酥胸的印象又浮现上来。女孩离家三千公里,来到这里向躺在椅子上的任何人展示她的酥胸,再把"展示"赚来的钱寄给父母,就像他寄回家的钱也是靠他冒着危险,像只虫子一样钻进宴会吃来的。虫子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给人捏死了。眼看着某个不知名的混蛋正在冒用他的伎俩,还加上那个涂深红色口红的高兴,成天跟他套近乎,想套走他那些根本没有的"关系",可怜他就是想清清静静地吃点儿白食啊。 "你叫什么名字?"董丹问道。 "在这儿我排第十位。都叫我老十。"她回答道。 他点了点头,感觉自己的眼睛朝她哀伤地笑了笑--她当然不会对一个"记者"说出她的真名。 "能不能帮我个忙?"她问道。 他注视着她。他对她的任何要求他都会做到。 "能不能麻烦你跟我的老板说一声,你很满意我的服务。"她说。 又是眼泪又是甜笑,都不是冲他的,是冲着一份贵宾的表扬。 06 他出去做"采访"的时候,有人打电话找他。小梅等在工厂外边,一见到董丹就这样告诉他。这一回是个男的。她一边跟他说话,一边握着一把扁细的小刀干活,修橡皮鞋底的边缘,修一双五分钱。就是把机器压出来鞋底四周不整齐的地方修齐。那男人嗓门好大,她跟董丹说,听起来像是中学的体育老师。他说了些什么?噢,他问了好多问题。问些什么?问董丹的公司和他的工作;问她是不是董丹的秘书;董丹是不是老板。 董丹停下步子。 "那你怎么跟他说的?" "我说,你是警察呀?" "他怎么说?" "他说,我是警察他爸。我说,你是警察他爸,我就是警察他奶奶。" "你跟我逗乐子吧?" "我就那么说的。" 他继续往前走。完了。已经有人开始在调查他了。 "你记下他的电话号码了吗?" "没有。" 他进了屋,看见房间墙角堆了一箱一箱的矿泉水。小梅有时会跟邻居们到交通繁忙的地段卖矿泉水给那些司机们。他们兜售的东西还有地图、廉价太阳镜、挡风玻璃用的遮阳板,还有车座椅上的草席垫。夏天生意好的时候,他们一天赚个几十块钱没问题。可到了冬天,他们常常背了一大箱的货品对着紧闭的车窗玻璃,冷风里叫卖几个小时也做不成一桩生意。为了生活,她什么钱都赚。 "他说他还会再来电话。"小梅道,"他还问咱们家的地址和门牌号码……" "你跟他说了吗?" "从咱这儿修了高速公路,哪儿还有什么街名和门牌号码呀?" "那就是你没跟他说?" "没说。" 董丹立刻赶到附近的印刷店,印了他的新名片。不到一个钟头就印好了。从今以后,他就是自由撰稿记者了,没人能否认这点。问他文章登在哪儿,噢,登在许多不同的报纸杂志上。是用笔名发表的?那当然,敏感文章谁会用真名?给自己惹麻烦,挑起舆论围攻? 第二天中午,他将新名片交给签到处柜台的一个中年妇女时,觉得自己从没这么爽过。他甚至在签到处多逗留了会儿,跟周围的一些女人聊起天来。他和她们谈论最近的连续剧。他对连续剧的知识全来自小梅。他在外吃宴席的时候,她就在家准时收看电视剧,一集也不漏。当一出她忠实收看的连续剧被停播后,她还大发雷霆。据说这出剧被停播的理由是因为剧中出现了过分的婚外恋,怕这样的故事会引起离婚与社会不安定。董丹和那群女人们也还真有得聊,聊完了连续剧聊房地产,聊完房地产聊如何送红包取得养狗执照,接着又聊女大学生下海卖身,最后他们谈起了今天这场记者会主题:如何督促基层领导对农民减低摊派费用。 "早就该这样了。"董丹说道,"一个农民要缴的这费那税,有时候是他收入的百分之十五,可他一年才赚多少呢?运气好赚它个五六百,千把块,可能还顶不上我们宴会上哪一道菜贵。"董丹点起一根香烟。"村里领导就想讨好上级。你看大路边盖的新农舍,其实就是剧台子的布景,朝外的一面墙盖得排场,油得鲜亮,可你绕到房子后面一看,就穿帮了:后面还是几十年前的破房子。他们哪儿来的钱搭这些戏台布景?还不是农民缴的费和税。" "不是说有不少工作组,下到地方检查基层干部落实农民减费减税政策吗?"一名年轻的记者插话进来。 "工作组每到一个村上,"董丹说道,"村里头头就会跟农民说,喂喂,你们每家得缴些钱来好好招待上级同志们吃住,啊。上级同志容易吗?他们可是为了帮你们少缴点税才下来的。"董丹头一扬,两只手交叉在背后,模仿起他老家村干部的模样。"这些工作组有多少人?从省到区,再到县,到乡。村里头头还会说:咱不能招待上级同志吃粗茶淡饭,总得给他们来四个菜、一个汤吧?所以他们住一个礼拜,你家就等于一个歉年;住一个月呢,非把你家吃破产不可。" 登记处的一群记者全围了上来,观赏董丹的表演。 "看来你是经常下乡作调查。"一个年轻的女记者说道。 董丹笑了笑,心想,他哪里需要去任何地方专门调查,这些都是他父母的亲身遭遇。 虽然被一群年轻的记者团团围住,董丹还是看见了有人朝报到处的盘子里丢了一张名片。那张名片长得就跟董丹两个月前用的那张一模一样,印着一个压根不存在的网络媒体公司。他抬起眼,只见一个穿卡其裤和休闲西装的矮个儿。这家伙不仅剽窃了他的经营模式,还盗用了他的服饰造型。察觉到董丹的眼光,那人抬起头朝董丹微微一笑。似乎这矬子对自己剽窃了何人的知识产权完全无知,也完全无辜。或许他只不过偶然看见董丹曾经的名片,纯属个人偏爱而模仿了起来?柜台人员要求小个儿签名领取车马费。只见他掏出了一枝老式钢笔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等他往会议厅走去之后,董丹上来看到了那个签名,大吃一惊。那不是普通的签名,简直是书法艺术。 记者会结束后,董丹从会议室到宴会厅一路跟踪矬子。他看见他挑了靠边门的那张餐桌坐下。董丹穿过人群,马上要走近他了,矬子又起身走了出去,并没有留下来吃宴会。他拿了钱就走人,八成他还要赶场去另一个会场再领另外一份车马费。小个子对各种记者会的信息资源,显然比董丹来得丰富。 到了大厅,一队人高马大的外国旅客正好进大门,挡住了路,董丹只好停下来等他们通过。从人影的缝隙中,董丹看见小个子站在旋转的玻璃门口打的。一辆车在他面前停下,他看到了车窗玻璃上写的计费表后,又挥手让车子开走,大概是嫌贵。看来也是个穷哥们儿,没准他也是一个下岗工人,远在穷乡僻壤的父母正等着他寄钱回家。冒险吃来的钱,他可不想浪费在出租车上。董丹倒是颇能认同他的精打细算。 午后一点,空调充足的酒店大门外,暑热仿佛是固体的、可视的。阳光太烈,似乎使得对面的办公大楼、饭店大楼、住家大楼的轮廓都虚化了。每回董丹进城来都会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又一栋新的高楼拔地而起。小梅喜欢看摩天大楼,一看可以看上几个小时。但这样的水泥丛林让董丹望而生畏;它的崭新和锋利给人难以亲近的感觉。 矬子又招下了另一辆出租车,还是太贵。两个年轻的门房站得笔直,好像气温把他们凝住了。这么热的天,小个子不想走到大街上打的,只好继续等待载客的车过来。可来这样豪华昂贵大酒店的客人,多半不会乘廉价出租车。 董丹现在离那矬子只有几步的距离。他很想对对方说,喂,你还有一场应酬要赶去?董丹现在学会用"应酬"这个词代替吃宴会或其他的活动。然后就是掏出他新的名片,自动朝对方亮一亮他的新发明,以宣示版权。他确定矬子立刻就会明白了。虽然他又矮又丑,但看起来并不笨。或许董丹可以放下他的戒心,公开交换心得,交流各自在各大宴会上闷头暴吃的经验,这样倒可以互补不足。为什么不呢?说不定他们还能就此交上朋友,成为同行。董丹在心里盘算着要如何开场,从此建立他们不寻常的同志关系。 这时一个背着各式摄影设备的人推门走出来,拍了拍小个子男人的肩膀。 "我满世界找你。"摄影师嗓门挺大地说,"我想问你,我拍得那张相片你满意不满意?" "北京周刊上用的那张?" "啊。" "我觉着……" "他们打电话来跟我要照片,说马上要上你那篇稿子。那时候已经都晚上九点多了。" "我知道。" "就跟他们脑筋一热,才他妈想起要用照片!……" "有什么办法?这些编辑们都这样,永远弄不清他们的取舍标准。" "我给了他们十张照片,最后他们挑了最不说明问题的。" "他们也无奈,其他的九张,肯定上头不让用。对于领导们,只要没有好事的记者去挖新闻,AIDS乞丐这档事就根本不存在。" 董丹在一旁听着,不自觉一张嘴傻张着老大--这矬子原来不是冒牌记者。 那摄影师有车,要送矬子一程。他把车子开来的时候,矬子看见了董丹,招呼着邀他一起上车。他肯定早就察觉到董丹在他身边。他说他们可以载董丹回他住的地方。多谢,但是不麻烦了,只要载他到下一个地铁站就可以了,董丹说。他脑中一片空白,跟着钻进了车子的后座。 车子在蒸腾的热气中上了路。摄影师抱歉地说,空调坏了。车窗被摇了下来,热风顿时轰然而入。天气真是热呀,小个子男人说道。没错,真热,董丹附和着,说这天气热得就像是炎炎夏日化成了一根滚烫的舌头在舔他的脸。这个形容好,矬子夸奖他。看着矬子自信的手势,听着他中气十足的嗓门,董丹试图猜测在他矮小丑陋的外表下,究竟藏了个什么人物。车在红灯前停下,这时小个子男人手里捏着张名片转向董丹。名片是米黄色的,上头配有褐色以及金色的图饰,与董丹两个月前用的完全相同,那家假冒网络媒体公司是他一手炮制。现在看起来,董丹不仅伪造了那个公司,还造出了这个矬子,可是他眼前的这件"作品"现在已经产生了独立的人格、身份--真正的记者身份。董丹几乎想大叫:"等等,那家公司不是假的吗?"话到了舌尖,董丹又吞了回去。 矬子问了董丹一些关于今天记者会的问题,董丹回答的时候虽然感觉是在对话,但是说了什么根本没往心里去。他一直试图为这个奇怪局势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难道是他董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冒用了这个矬子的身份,而非矬子仿冒了他?会不会是矬子以一种神秘的感应方式把想法灌输到董丹脑子里,一直在操纵董丹? "你呢?你是哪家媒体的?" 董丹递出了自己的新名片。 "自由撰稿记者。我就一直想做自由撰稿人。"小个子男人应道,脸上的笑容不像是作假。 董丹接着就担心对方开始问他曾经发表过些什么,于是急着打起腹稿:我是用笔名发表过一些东西…… "你的名字,我好像看过。"小个子男人道。 "是吗?"哼,可能吗? "我肯定在哪儿见过几次。" 你这撒谎精。"您记性挺好的。" "干这行就凭记性好。" 到了一个交叉路口,董丹要那摄影师停下来让他下车。董丹走向高楼的阴影里,一面回头去看那一辆破旧的桑塔纳。该是他见好就收的时候了,他脱了身上的外衣,低着头走了一条街。到了地铁的入口处,一阵冷气向他扑来,他停下了步子,深吸了一口气,做出了决定:等他带小梅混进一个宴会大吃一顿之后,他就立刻打住。他得让小梅至少尝尝鱼翅、海参、蟹爪再洗手不干。 07 工厂的会计室挤得水泄不通,所有下岗职工大排长龙,从四楼一直排到了楼下的院子里,等着兑现他们手中的"白条"。工厂发不出现金,只好打白条,等到厂里有资金进来才能兑换成真正的钞票。董丹好不容易才从谈笑的队伍中杀出一条路,爬上了楼。这是几个月来人们最快乐的一天。空气里尽是他们的汗酸味。他终于穿过了狭窄的走廊来到了会计室的门口,四下寻找小梅。她中午就来帮董丹排队占了位置。 董丹找到小梅的时候,只见她坐在阶梯上,背靠着身后的水泥栏杆,手里头正忙着编一顶假发,在肉色的、人类头皮般的半圆材料上,把头发一根根钩织上去。她从一间专为电影或连续剧制作道具的公司包来这个工作,收入不错。假发已经接近完成,乍看就像她手里捧了一颗砍下来的人头。她看到了董丹,告诉他等会计室主任从银行回来之后,办公室就会开门了。 四周的人在董丹走过身旁的时候不是拍他的肩膀手臂,就是打他的背和屁股,七嘴八舌道:他们很久没见着他。或者挖苦他说:现在可发了,不理人了,还戴着一副眼镜装知识分子。他们塞给他瓜子和香烟,都是比董丹平常抽的更便宜的牌子。 董丹看看表,已经差一刻五点了,大多数人这时都已经席地而坐。有些人干脆脱了鞋,拿来当作椅垫,原来的汗酸味现在加入了一股咸鱼的臭味。 会计室主任没有出现,而是通过全工厂的大喇叭向大家宣布他跟银行的谈判破裂。所以,今儿个他没钱兑换他们手中的白条。他希望厂里在这礼拜能够把欠银行的利息还完,到了周末,银行就可以放贷款给厂里,那时就能兑现白条。他抱歉让大家失望了。他明白几个月来大伙儿没收到钱,只收到白条,的确造成了大伙儿的生活困难,所以保证厂里一收到客户的付款,立刻就拿这笔钱去付清向银行贷款所欠的利息。众人纷纷拍拍屁股站起身,把满是瓜子壳、烟头的地面留在身后。会计主任继续宣布,厂里将发给每一个人半打鱼罐头,作为厂领导对大家伙儿的一点关爱和慰问。在下楼的时候,有人就谈起又看见工厂经理换了一部新的凌志,这已经是他两年之内第三次换车了。是吗,我看是第四次了吧。谁他妈的去给他们数?众人都笑了。 在楼的出口处,一男一女两个厨子正在分发赤身裸体、没贴标签的鱼罐头。那男厨子问董丹,胡小枫的那一份他是不是可以帮忙带过去。因为董丹曾经是她死去的丈夫的徒弟。董丹说没问题。那女厨子便说,你得小心,胡小枫新雇了一个小姐,骚得要死,大美人一个。可是挺有气质的啊,男厨子立刻接口,看起来不像是个婊子。旁边的人便问他,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因为胡小枫有一回带了她和另外一个小姐到食堂来吃饭,那小骚货静静地坐在那儿,胡小枫跟另外那个小姐拿起筷子,她才跟着动作,吃得细嚼慢咽的。男厨子说。 小梅带着他们那六个罐头先回家了。董丹抱着六个罐头,绕过工厂那两根大烟囱,朝工厂的员工宿舍区走去。在傍晚蒸腾的热气中,那排红砖楼房打老远就看得见。总共有十栋,一模一样地被煤烟熏黑,让家家的阳台上挂满了褪色的衣衫、床单、尿布,弄得一模一样的褴褛不堪。 胡小枫住在二楼的一间两居室里,是她过世的丈夫留给她的。楼梯间里一路可见停放的自行车、做腌菜的瓶罐,以及孩子随手的涂鸦。两个男人一边抽烟,一边等在胡小枫门口。胡小枫大部分的客人都是附近几里外修公路的民工。那两人蹲在那儿,眼睛研究着面前水泥地面上的某一个点,企图把自己的存在尽可能地缩小。想来他们也是来"按摩"的。董丹将装着六个罐头的小木箱放在地上,心想那两人一定以为他来此也是为了同样的目的。董丹敲了敲门,那门最近才油漆过,上头只挂了一个简单的小牌子,写着"枫之屋"。 "排队啊。"其中一人咕囔道。 "什么?"董丹问。 "这儿在排队。"咕囔的声音变得更含糊了。 "兄弟,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董丹道,脸上露出微笑。看到他们害羞,决定要逗逗他们。"排什么队?" 对门一个老太太抱着孩子走出来。"呦,窑子今天没开张?"她问。 董丹朝她望去,只见她那张平板的脸上露出一丝谑意。两个工人又低头去看地上,当作没听见。 "枫丫头,"那女人扬声道,"你那儿有没有感冒药?" 没有回应。 "我孙女儿在发烧!"她继续扯着嗓门,"看来,今儿个老板娘还挺忙。" 那两个男人彼此对望了一眼,又看看那个老太太。 老太太进屋去,拿出一把塑料儿童椅,往地上用力一放,要给排队的人坐。两个大男人推着要对方先坐。老妇人于是又进屋去拿了一张,一路上仍嚷嚷:"阿司匹林就行。枫丫头,你那儿有没有啊?" 门开了,露出穿着黑底洒满玫瑰蓓蕾的连衣裙的胡小枫。对不起呀各位,她说。她手下的一个姑娘赶回家去照顾她动手术的父亲了。今天她们忙不过来。她约莫四十出头,动过一次不怎么成功的隆鼻手术,一双眉毛也是纹出来的。倒是那双眼睛里有一种非常温暖的神情。 她问那两个男人怎么不敲门,可以先进来喝点饮料嘛。然后转身又问董丹他母亲的气喘病可好些了。董丹母亲的毛病是胃溃疡,可她眼里亲切的神情让他不忍去更正她。当她看着你的时候,你会觉得自己是她唯一可以交心信任的人。这楼里的住户哪个过去不总是臭她,当面啐她,到了扫黄运动,竟没有人去揭发她"按摩"幌子下的勾当。 从屋里走出来两个男人和胡小枫道别。坐在小塑料椅上的男人赶紧站起来钻进了门里。胡小枫则继续和董丹聊着,告诉他她为他母亲的气喘专门去打听来了一些偏方。 董丹注意到她比手划脚时,膀子上松弛的皮肉。 接下来他说了句一秒钟之后就会后悔的话。他说她年纪大了,不适合再干这一行了。她愿意的话,他可以替她在有钱人家找一份帮佣的工作,赚的薪水足够她和她儿子过活。 她看着他的目光像是需要帮助的人是董丹。 08 高兴说她费了好一番功夫,修改了董丹那篇关于孔雀宴的文章,现在上海有一家非常有影响力的报纸决定刊登了。高兴在电话里说,董丹现在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把这篇文章的校样拿去给陈洋过目,得到他的认可。董丹在"绿杨村俱乐部"的不告而别让他被高兴骂得狗血淋头,说他是个不讲信用、忘恩负义的混蛋。但是她还是决定原谅他,因为毕竟是出自他对陈洋的一番耿耿忠心。 "众所皆知陈洋是个老色鬼,跟他在一起的年轻女人,很快就会变成他第四任夫人了。这事众所周知,有什么好替他瞒的?"高兴说道。 "你怎么知道他是老色鬼?"董丹不悦地反问。 "那你有证据证明他不是老色鬼吗?" 董丹并不真的介意老画家被称为老色鬼,只是他不喜欢听到这话从她口里说出来。他说不上来为什么。 雨从傍晚就开始下,下得工厂都停电了。可想而知,顶楼的那些邻居们这时都没有连续剧可看,都在竖直耳朵偷听他和高兴通电话,说什么老色鬼不老色鬼的。董丹当下决定花五千块买个手机。虽然手机对大部分记者来说都还是奢侈品,可是没办法。辛辛苦苦存下来买房子和沙发的那笔积蓄,看来得动用了。 "这些日子都没有在记者会上看到你。我知道你做贼心虚,不敢见我。"高兴说。 "我胃疼。"近来他撒谎变得毫无困难。 "山珍海味吃多了,也会生病的。"她说,"有时候,我冷不防就想起陈洋在离开孔雀宴时候讲的话。"接着她就操起西北口音:"我们古老辉煌的文明,现在就只剩下吃。" "灿烂悠久的文化。" "什么?" "他不是说辉煌的文明,他说灿烂悠久的文化。" "你不必像背毛主席语录一样,一字不差引用陈洋的话。" "是你先引用的。" "好好。一个优秀的记者就该有像你这样精确的记忆,以及专业负责的态度……" "我跟你说,"董丹打断她的话,"我在赶时间。今晚我有应酬。"才十分钟的时间,他撒了多少个谎已经没数儿了。 "是去吃"人体宴"?" "什么?!" "听说他们只给二十多家媒体发了邀请,而且只请男的。脱光了的美女不好意思出现在其他女人面前。算是一种行动艺术吧?把光溜溜的美女身体拿来放海鲜大餐。"她的语气很兴奋。 "真的是裸体美女?"董丹问道,同时意识到这消息给他的邻居们偷听了去。 "她都跟你说了吧?" "谁?" "那个女老板啊。她不是今天下午跟一些记者开了发布会,一个人说个没完,从希腊雕像扯到了非洲的雕塑,从米开朗琪罗扯到罗丹,为她这个色情宴席编了一大套哲学。" 董丹问高兴她这情报是从哪来的。 "根据她的说法,裸体是这场神秘晚宴的一个部分。"她继续说,却没回答董丹的问题。她从来不回答任何问题。"今天晚上只是预演,如果那些裸女把男记者们给腐蚀了,也就是说,如果那些家伙吃了人体宴不写什么负面报导,那这场宴席才会正式开放给所有媒体,把她这套情色餐饮哲学推行出去。" 一群光溜溜的美女躺在那儿当宴会台子?停电的漆黑中,董丹不禁微喘。从活生生的肉体上夹起没有生命的肉?他讨厌自己在这方面的想象力过于这么生动,可他也没办法。 "你什么时候可以把文章送到医院去?"高兴问道。 董丹的脑袋全是"人体宴"。他反问:"什么医院?" "装蒜吧?"高兴在电话的那一头啐他,"谁不知道陈洋住的是豪华级的高干病房?" 董丹于是和高兴约定第二天上午两人在"绿杨村俱乐部"见面。在等高兴的时候,他逛进了二楼的诊疗部。一间宽敞明亮的大房间里,摆了六张干净的床,看起来毫无暧昧,任何人都会相信来这里就为治病。房间两端的两张床上,躺着两位上了年纪的妇人,穿着半透明的纸袍子,由两个戴墨镜、穿蓝色制服、看起来很专业的盲人按摩师为她们按摩。其中一位问董丹需要什么服务时,微微仰起脸。这是所有盲人的习惯性动作。董丹笑着回答说,等过个二三十年再说吧。 他回到了楼下,坐在大厅里等待。突然他感觉到自己的不平静,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在想着那个叫老十的姑娘。她是不是忙了一夜,现在正在睡觉呢?昨儿晚上,她又给客人做了什么样的服务? 他起身开始在楼下乱转,希望能够撞见她。已经快中午了,可这地方感觉就像半夜。高兴照样迟到,她这人也许连自己的婚礼都会迟到,但愿她这辈子会有婚礼。等待的滋味很折磨人,因为心里抱着老十随时会出现的希望。此生此世如果有什么事令他憎恨,那就是这种叫他心惊肉跳的期待。 不知道从哪儿传来电视机的声音。他循着声音找到了出处,一扇门半掩,他看见刚刚那两个盲人按摩师,这会儿正坐在十三寸的电视机前面,墨镜架在额头上,看着屏幕上一个叫布什的家伙正在竞选美国总统。董丹心想刚刚他看见的那两位女病人,最好没有在这两个按摩师面前宽衣解带,即使是隔了一层墨镜镜片,她们臃肿走型的身体仍会被尽收眼底,哪怕是毫无兴致的眼底。 高兴到的时候已经十二点一刻了。她对于自己的迟到连个借口都懒得编,只说她在赶一篇文章,没有写完就停手不是她的习惯。她在写东西的时候,从来不注意时间。 泡茶的时候,高兴抽出了一张印刷品,告诉董丹这就是他那篇有关孔雀宴文章的校样。 "校样"是什么东西?虽然他心里很想问,可是董丹却故意装作无所谓的把那张纸折起来,塞起了衬衫口袋。 "如果里头有些我帮你改过的字,意思不对,你得告诉我。你有些地方的用字,主编不太清楚你到底什么意思,所以把它改了。有几处我帮你重新写过,这样你的文章读起来才比较连贯。" 原来这就是校样:你对别人篡改你文章的许可。 "文章挂的是咱俩的名字,你不介意吧?我大段大段地帮你重写的!"高兴朝董丹促狭一笑。 董丹说他当然不介意。 接下来他就只好去首都医院看陈洋。他烦死了老是操控他的女人,始终想利用他这个毫无利用价值的人达到自己的目的。坐在车上,高兴说起她昨天整个晚上都在网络上搜寻陈洋的信息,所以一夜都没合眼。有关陈洋戏剧化的生平,足足有两千多页,比最长的长篇小说还厚,文革期间他坐过牢……对呀,这谁都知道。说这话的时候,董丹装得十分知情。高兴继续说,他的罪行是反革命言论。可不是吗,那时候以这罪名坐牢的,太多了!不过这老家伙还是不长进,到现在还没学会控制他那张嘴,高兴说。语气颇带怜悯意味,可脸上却是另一回事,充满崇拜。董丹说:唉,他是改不了啦!代价不小。高兴感叹:坐了七年多的牢!董丹在心里暗暗叫了一声,我的妈呀,七年!他坐牢的时候,画的那些壁画,但愿都被保存下来了,高兴说。壁画?你不知道啊?就是他在监狱墙上画的窗外四季呀!真是性情中人,在他没有窗子的牢房里,他画了一扇扇窗子,所以他每天可以欣赏到异国风景,还有四季变化,真够绝的。就是挺绝的。他的绘画风格一直在变,从风景到现在的抽象画,变了个人似的。那当然啰,奔驰车还是奔驰车,年年不都得变变模样?高兴说:你这是什么比喻?不伦不类。他说,他的意思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是一个魔术师,就像《西游记》里的孙悟空,能够随心所欲做出七十二变。高兴想了想,笑了。陈洋的老婆在他坐牢的时候跟他离婚的,对吧?没错,董丹回答,满脑子忙着把有关陈洋的信息分门别类地储存。他的第二任老婆也是他的崇拜者吧?高兴问他,想从他这儿得到确认。为什么结婚才两年,又离开他了呢?她又问。大概要崇拜一个人,非得离他远点儿。他说。 "别逗了!" "谁知道?一个人喜欢你的时候,跟你没商量,她要是想踹了你,就有一万条理由。" 高兴说,要换了她,离开哪个男人,一个理由都不需要,不过董丹的总结有点参考价值。董丹心想,我行啊,现在跟人胡扯也是一把好手了。 当他们的车子从拥堵的马路开进了旁边的小街,高兴说他们去探望大师应该带点礼物。她犹豫是带补品还是名茶。董丹说,他的帆布背包里有一大串红辣椒。 "一串什么?" "咱西北的红辣椒。我们有个乡亲是列车员,我父母专门托他带来给我的。今早我才从车站取回来。" 高兴笑得车都开不了了。她把车停在路边,才能好好地笑。妈呦,一串红辣椒!送给全中国最趁钱、最著名的大画家! 董丹等高兴哮喘似的大笑停下来,才告诉她这不是普通的辣椒,这种特别的红辣椒别处找不着。 他们对到底带什么礼物还没吵出个结果,车子已经到了医院门口。大老远的,高兴就瞧见前方草坪上,有个庞大的身影在玫瑰花架的荫凉中踱步。她立刻朝前飞奔而去,丢下一脸困惑的董丹。 直到看见高兴跟陈洋握手,董丹这才搞清楚她飞奔是为了什么。看来,她已经把一切搞定了,跟老艺术家搭上了关系。她已经把他不存在的利用价值榨取出来,不再需要他了。然而,他们共同挂名的那篇文章,还在董丹的口袋里,她还是得回头张望,寻找董丹。 "董丹,快过来呀!" 他乖乖地过去了。大师在夏日的晨光里,戴了一顶小朋友的白色棒球帽,在长长的帽沿之下,看起来年轻许多。如果是在路上碰见,董丹一定认不出他来。陈洋一脸笑意,张开胳臂就朝董丹走来。他不跟董丹握手,反而是给了他一个热情的拥抱,这让董丹有点儿难为情。 "老乡,怎么样?"大师问道。 不知所措的董丹把背包里的红辣椒取出来,交给了对方。 "我父母托人带来的。"他吞吞吐吐,感觉更不好意思了。 "咱西北的红辣子?"陈洋问。 那串红辣椒看上去已经不怎么新鲜了,蒙着灰垢,有些起了皱折。 "你怎么知道我特馋这玩意儿?病把我的胃口全败了,我求他们去帮我找这种红辣椒,他们不理我,说吃这玩意儿没营养。"他抓起一大串红辣椒,白色的衬衫立刻就被那上面的灰垢给搞脏了。"两礼拜前,我打电话到你办公室去,就是想问你能不能帮我弄到这辣椒。我找你的时候,给的是你告诉我的本名,不是你名片上的那个笔名。对了,你那个小女秘书挺逗的,一直跟我调侃。" 原来打电话找他的人是陈洋,不是什么调查人员。老头儿竟然把小梅的粗鲁当成了调侃。 陈洋邀请他们两人到他楼上的病房。一位穿着白色制服,头上戴着可爱的小帽子的护士朝他们走来。 "大师,您错过发药时间了。"她说,口气就像一个小孩在责备自己的祖父。"您今天看起来又年轻又英俊。" "我知道。"老艺术家应道。 "您跑哪儿去了?" "上公共厕所啊。" 高兴大声笑了起来。 "您又跟我逗!"年轻的护士嘟起嘴。 "我是说真的。一个人太寂寞了,在公共厕所里还能一边跟人搭讪一边大便。" "哟,大师,这词儿您也当众说呀!"护士抗议。 "这词儿医院里不是天天当众说吗?" 说完他又笑了,走过护理站旁的时候,他捡起书报上的杂志匆匆瞄了一眼又丢了回去。暗暗骂道:"都是同样的狗屁。" 护士看见了他在夹克底下揣着的红辣椒时,皱起眉头。 "您可不能把这么脏的东西带进来!" "谁说的?" "院里规定说的。" 两人气呼呼地瞪起眼睛。看来他们这样吵嘴吵惯了。 "我付这么多钱住在这儿,我想带什么进来就带什么进来,包括女人。" 又听见高兴在旁边大笑。老艺术家摘下了他的太阳眼镜,朝她打量,自己也吃不准对她的笑声是否反感。 陈洋住的病房是间套房,有客厅、餐厅及卧室。客厅已经变成了他的画室,满墙都挂着他尚未完工的新作品。餐桌被移到了客厅,摆在通往阳台的玻璃拉门前,灰扑扑的阳光从外面照射进来。桌面上搁了几卷纸,瓶瓶罐罐的颜料,以及插着大大小小毛笔的笔筒。米黄色的地毯及白色的沙发椅套上溅满了大小的颜色斑点。一个长方型的鱼缸放在玻璃茶几上,水里昏昏欲睡地游着色泽烈艳的热带鱼。 高兴推了推董丹,用眼神示意叫他看电视机上面放着的相片,是个有着一对酒窝的年轻女人──陈洋的新任女友,很甜的一个美人儿。 老艺术家还在忙着跟护士说话,要她去交代医院厨房烙几张饼、准备一些甜面酱,再把红辣椒切碎拌上蒜和醋,就着饼吃。高兴凑向董丹耳语:"别跟他打听他的女朋友,他会不高兴的。" 董丹压根儿也没打算跟老艺术家打听任何事情。 陈洋转过身来招呼他们,指着他的新作问他们是否喜欢。高兴忙说:那还用说?都是些伟大的作品。老艺术家又打量了她好一会儿。研究了她之后,他望着他其中一幅画作说,这个公鸡画得还不赖,对吧?这可让董丹暗自吃了一惊,说它像什么都行,就是看不出来像公鸡。高兴倒是对这"公鸡"肃穆地欣赏了很久,然后说她喜欢,非常喜欢,简直可以说是毕加索式的,是想象力的一次飞翔。用中国的笔墨来表现,真是破格,了不得!是对传统国画的一个大颠覆! 老艺术家长吁了一声,跌坐进沙发里。接着自顾地哼起一支小调,仿佛忘了他还有客人在。 感觉到老艺术家心情的突然低落,高兴开始紧张了。她努力地回忆自己说过的话,想知道她到底说错了什么,惹得老头儿不高兴。 "那……这幅骆驼,你看怎么样?"陈洋懒洋洋地用食指点了点墙上另外一幅巨大的作品。"你喜欢吗?" "嗯,……"高兴斟酌着,用拳头支着她的下巴。 董丹依然保持安静。这情况就像是两个正在接受考试的学生,复习了半天却弄错了科目。 门被推开了,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他身穿白色的Polo衫,Ralph Lauren的商标清楚可见,底下是一条蓝色牛仔裤。从他漂亮的古铜色皮肤看得出,这是一个一辈子都在度假的人。 "哈喽。"他招呼着,笑起来非常迷人,这点他自己也明白。 "今天高尔夫打得怎么样?"老艺术家问道。 "还好。我先过来看看你,待会儿再去爸爸那儿。" "不敢当。"陈洋笑了笑,"爸爸好吗?" 高兴偷偷地在董丹胳臂上捏了一把,痛得他几乎叫出来。他注意到年轻人和陈洋提到爸爸时,不说"你爸爸"还是"我爸爸",他们俩都称年轻人的父亲为"爸爸",好像不需要特别标明是谁的"爸爸",难道这就是高干子弟们称呼自己父亲的方法? 年轻人在屋里头随意踱了一圈,浏览了一下陈洋的画,不时还给了些评论。 "这些我什么时候能来拿?"他用手指着那幅"骆驼"和"公鸡"。 "到我舍得跟它们永别的时候。"陈洋说。 年轻人似乎到这时才突然发现屋里还有另外两个人,一阵诧异。 "这两位是记者。"陈洋道,当下露出了疲惫的老态。"爸爸说"骆驼"和"公鸡"的那两幅画,他们都说是伟大的作品,很"毕加索"呢!" 年轻人大笑了起来。"爸爸太逗了!居然在这两幅画里看出公鸡、骆驼来了!" "总比什么也看不出来好。"老艺术家道。 这时年轻人的手机响了,他检查了一下来电显示才接。"不行,下个礼拜不行,我要去澳洲打高尔夫。下下礼拜吧。"他走进卧室里把房门带上,他的声音依然可以听得见。接下去的对话,全成了英文。 坐在客厅里的人面面相觑。 年轻人从卧室走出来的时候,顺手按了紧急呼叫钮。马上就听见急促的脚步声逼近。脚步声快接近门口的时候,年轻人朝外面喊了起来:"不必进来了,这儿没人要死。快送一大瓶橙汁来,要现榨的。" 脚步声突然刹住,接着准备转向。 "还有冰咖啡,越南式的。再来四块黑森林蛋糕。"他回到客厅,说:"我特喜欢他们这儿的黑森林蛋糕。他们什么都做得不地道,这蛋糕还行。" "您是……?"高兴站起身,伸长胳臂递出了她的名片。 董丹还从没见过高兴这么有女人味的时候。 年轻人接过她的名片,看也不看直接就塞进他的裤子口袋。他正要开口,手机又响了。他匆匆看了一眼来电号码,突然才想起了某件重要的事,立刻弹了起来。他的离去和他的出现一样突然。他点的食物送来了,陈洋替他付了钱。 "你们肯定想知道他是谁。"陈洋隔了半天才打破沉默,"你花几十万也不见得能让他父亲接见一下。" 高兴和董丹看着他,两人的嘴里塞满了黑森林蛋糕。 "这年头出卖自己的人太多了。"大师说完,仰头往沙发柔软的靠垫里一栽。 董丹和高兴专心凝神地听着,想要搞清楚他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我也是其中之一。" 虽然看不见陈洋的脸,但是董丹可以感觉得出,在那一张方正布满皱纹的脸上,浮起了一抹无奈而自嘲的微笑。 "不是只有出卖身体的才叫做婊子。有一种人比那种婊子还要低下,因为他出卖的东西比身体更宝贵,我就在干这事。没错,我也是不得已,不得已是因为我也是个凡人。凡人在权贵面前,总会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畏惧。就是说我画的是公鸡、骆驼的这些权贵。" 他看看他们两人,眼神却很空洞。他这番滔滔不绝让人有些害怕,董丹觉得他像是神经失常的自言自语者。 高兴又在董丹膀子上捏了一把,董丹皱起了脸,待会儿他的手臂一定要淤青了。 "我让他们嫖,嫖我,嫖我的艺术。我的画都是毫无自卫能力的孩子。能让某某权贵把我的画挂在他们国家级的客厅里,我这点代价是要付的。这对我的作品来说,是最好的宣传。即使我告诉别人,也告诉我自己几百万遍:我才不在乎他们的势力,可是说真话,我是在意的。所以我才会为他们画了一只又一只的公鸡和骆驼。" "你对自己要求太高了。不管怎么说,你又不是为了他们才创作。"高兴道。 "那我又是为了谁呢?" "为真正懂得你的人。" "一件艺术作品真让人完全懂了,就不是艺术了。艺术应该永远在参得透和参不透之间,永远超越人们完全的理解。你觉得你真的懂得我?" 高兴掂量着这个挑战,决定豁出去了。"嗯,我懂。从某种程度来说是懂的。"她应道,"尽管你上来就让我掉进了"公鸡"、"骆驼"的陷阱,我还是懂得的。" 她的指控带了点玩笑性质。陈洋狠狠地盯住她,过了一会儿,也不得不微笑投降了。 "所以说我的艺术不能算是绝品。" "毕加索也不是完美的。" 老艺术家点点头,将她从头到脚端详了一阵。没法子看得出,究竟是她的放肆还是她的口才,让陈洋感到兴味。 "那你呢,老乡?"老艺术家回头问董丹,"你懂得我的画吗?" 董丹猛摇头,臊红了脸,耳根子着火了似的。 "如果我让你挑一幅作品,你会挑哪一幅?" 董丹盯着一幅幅的画,努力让自己在这些令人晕眩的色彩之前站稳了。他装不出来高兴那种陶醉的样子。他能够做到的就是面对每一幅画要站足够长的时间。他喜欢不喜欢都无所谓;这些画的价值早已被表决过了,他的赞同或反对早就不作数了。这一切跟他的生命经验相隔太远,跟他的小梅也相隔太远,后者可能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世界上有黑森林蛋糕这么好吃的东西的存在。他一点都没有察觉他已经在其中一幅画的前面,停留了足足好几分钟。 "你喜欢这张,我看得出来。"老艺术家道,"这张你就拿去吧。" 高兴在一旁紧张地期待着。 "你也可以挑一张。"陈洋对她说,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 喜出望外的高兴跳起来抱住老艺术家。然后,她咬住自己涂了深红色口红的下唇,眼光迅速地把所有的画扫视一遍,挑中了最大的一幅。 "二位不见怪的话,我现在需要休息了。"陈洋的口气带着几分厌倦,让他们觉得他们已经打扰太久了。 董丹从位子上站起来,慌乱地搜着自己的衬衫口袋。"我……我写了一篇关于您的文章。" "差不多要完稿了。"高兴打断董丹的话,"我们想等写完的时候,带来给您过过目。"她知道董丹被她弄懵了,她朝他使个眼色,又补充道:"文章是关于您在孔雀大宴上发难的事。" "你们把它写出来了?"老艺术家突然又来了精神,"媒体到现在对这件事都保持沉默,真让我瞧不起他们。你们知道那天募款餐会的赞助人是谁吗?你们刚才看到的那个小伙子就是其中之一。他知道我在宴席上干了什么,假装不知情,还跟我忘年哥们儿似的。要不就是他贿赂了媒体,要不就是媒体联合起来堵我的声音,好保护他的形象。我很高兴媒体不完全是些胆小如鼠的家伙,还有你们这样的例外。" 走出病房,董丹就问高兴为什么撒谎,明明文章已经写好,打算投出去了──为什么要瞒着老家伙呢?高兴说董丹看着还算机灵,实际上缺心眼,难道他看不出来陈洋也有所图吗?他希望他们的文章不光是关于那天的孔雀宴,而是要好好地、大篇幅报导一番他的事业、他的人生、他的艺术家良知,以及他特异独行的个性嘛。再说,他们写的那篇文章暗示了他在孔雀宴上的行为是出于受伤的自尊心,这也不会讨他欢心。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高兴把车钥匙套在食指上绕来绕去,黑色圆墨镜下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意。"要不然他不会送咱们画。他送你那一幅市价是多少,你不会不知道。现在他的画是按寸卖的。" 装着画的塑料筒握在董丹手里,整个分量都感觉不同了。它总共有多少平方寸?或者用小梅的计算法,这可以换多少袋面粉?可以买多少面条?如果高兴这时留神董丹愣愣的眼睛,恐怕会在上面看到期货交易屏幕,闪动变化着一连串他脑子里的数字换算。他深吸了一口气,这幅画大概有十五寸乘二十寸,那么就等于十几万块钱。十几万块可以买二十万斤面粉,换成机器压制的新鲜面条,那就有四十万斤,那么多的面条啊!老家伙比印钞机还有钱,难怪高兴要挑那么大一幅。高兴那幅换八十万斤面条没问题。 "他的画是让你白拿的吗?"高兴道。 车子发动后,高兴说:这篇关于陈洋的文章要写得精彩,必须做一系列采访。董丹应该利用艺术家对他的信任,好好套套他们的老乡交情。董丹则说:这样利用别人的信任,手法有点不地道。高兴朝董丹狐媚地一笑,说她也是在利用他对她的信任呢──她不地道吗?她确定陈洋对董丹的信任远远超过她,因为董丹有张金毛犬的厚道面孔。 09 小梅站在董丹面前,由他导演向左或向右转身。她身穿一件白色套头针织衫,下着一条刚到膝盖的牛仔布蓝裙。这身打扮既让她曲线毕露,同时又有女学生似的简约和随意,仅仅靠深红色唇膏才让她那么一点成熟。董丹决定带她去吃宴会。这天有一场"扶贫济困"的募捐会,之后有一餐午宴。 在往饭店去的路上,董丹叮嘱小梅决不要跟人说话,别人问什么都回答是或者不是,如果他们继续烦她,她就拿起照相机跑开,假装发现了千载难逢的精彩镜头。可千万注意别把照相机拿颠倒了。对准目标时,记住摘下镜头盖。贴着镜头的那只眼睛睁开,另一只闭上,可别闭错了眼睛,那就露马脚了。千万记住,绝对别开口。一开口,别人准能识破她的宴会虫身份。 在饭店的阶梯口,小梅突然停下来,说她不想去了。 "为什么?" "我不喜欢吃鱼翅。" "你没吃过怎么知道?"董丹尽量不嚷嚷,同时四下观望可有什么人在附近。他不想让别人看到他俩是一伙的。 "我不喜欢鱼翅。"小梅压低了嗓门。 "我保你会喜欢,饭店里一小碗就卖三百块呢。" "我从来不下馆子。" "吃了鱼翅你的皮肤就会光滑白嫩,跟豆腐似的。" "我也不喜欢豆腐。"她的语气像在哀求。 望着她,董丹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无比的温柔,他忆起了他们初识的情景,也是同样的怜惜令他满心柔情。 "那我回家了?"她问道。 "还花了钱买这身衣服呢。"他开始板脸了。 她不说话了。想到一百多块钱花在这套衣服上,却无用武之地,令她心疼。这笔钱可以买两袋面粉,足够她在乡下的那一大家子人吃两礼拜面条。她叹了一口气,重新壮起胆子,抬头直视前方。 "你舍得把你那份儿三百块钱的鱼翅往泔水桶里倒?"董丹问道。 她长长吁了一口气。 "都是头回难,以后就不怕了。你就跟着我,别靠得太近就行。"他一面登上花岗岩阶梯,一面继续给她指示。上到楼梯顶端他一回头,看见小梅跟他只隔了两步远,他瞪了她一眼,要她保持一点距离。 可她偏不。 他走到报到处的时候,她呼出的热气都触到了他的后脖颈。 签了名,交出名片,董丹用气声跟小梅说,她这样步步紧跟会给他们两人惹麻烦,可她就跟没听见似的。他找个机会就给小梅使眼色、打手势,可是她依然寸步不离。进了会议厅以后,她挑的座位也在他正后方。当董丹听见有人问小梅她旁边的椅子有没有人坐时,他紧张得两手冒汗。是那个矬子的声音。小梅说有人坐,她帮一个朋友占位子。矬子接着问,她朋友去哪儿了?去厕所了。小个子只好侧起身从走道中间杀出一条路,往前排走去。前排没人坐,因为中途想起身溜走太难了,目标太大。 董丹干脆改变战略,坐到小梅的右边。 主持人介绍完今天的赞助人之后,就宣布记者会开始。 "把你的笔记本拿出来。"他低声耳语时,嘴唇几乎毫不挪动。"还有笔。现在,看一眼发言的人,在本子上写几下。" "写什么?" "什么都行。" "到底写什么?"她轻声问时,目光注视着舞台上正神采飞扬致辞的那个募款活动的董事。"向自己的同胞奉献爱心是我们每个中国人的使命,决不能让我们的兄弟姐妹们因为贫困失学……" "随便写,只要你的笔在动就行。" "这支笔不好写。" "没事,只要它动就成。" 那个董事语气转为沉痛:"在我们国家里,贫困地区的农民不能享受医疗已经是遗憾,但如果不对自己的同胞伸出援助之手,而让外国人,尤其是美国人插一杠子,那更是耻辱。" "把他说的记下来。"董丹告诉小梅。 "他的话里头有好多字,我不会写。" "你就写你自己的名字。" 她果然照做。他偷瞄了她一眼,这才放心了。她十分认真地把自己的名字写了整整两行,认真得嘴唇都合不上。为了不让她左边的人看到她在写什么,她还刻意把笔记本的封皮立了起来。整整一页都写满了她的名字之后,她开始画圈圈。 午宴要开始了。她叫他别担心,她已经能应付了。当她起身去找餐桌的位子时,董丹告诉她,举办单位可能会给一个信封,里头装的钱叫做"车马费",大概两三百块。可千万别当场就数钱,那样不好看。她只需要按照要求,给他们看她的身份证,然后签名就可以了。 今天的餐宴十分盛大,共有五十桌。一些面色黝黑的农民代表和今天最大的捐款者共桌,坐在靠近主席台的地方。再过一会儿,还将有一个仪式,捐赠的钱、医疗器材、药品及计算机被一一接收。 董丹的眼睛一直紧盯着离他几张桌子远的小梅。这时一个农民模样,三十多岁的男人来到了董丹身边。他自我介绍叫白钢,是一个叫什么莉莉的中年女人介绍他来找董丹的,是某村的会计。那么莉莉又是何许人也?她是"农民减税委员会"的成员。董丹说,他想起来莉莉是谁了。他心里其实在为小梅操心,因为他忘了告诉她,鱼翅特别滑,吃的时候,要用汤勺帮着筷子。 "莉莉告诉我,您常去乡下,对村一级干部的腐败做过一些调查……" "我对农民是很了解。"董丹道。 "那你一定得跟我来一趟。" "现在?" "现在。" 白钢的一双眼睛小而有神,四周布满了鱼尾纹。他说这个募捐会上的人都被蒙蔽了,坐在主宾席位的家伙才不是什么农民代表;他们是农民的叛徒,把捐给农民的钱都自己贪污了下来,等到这笔钱到农民的手里时,恐怕连捐款的百分之十都不到。 "记者同志,这样的事在每个省、每个乡和村连年发生。如果您跟我来,我会给您看证据。" 董丹有些迟疑地站起身。他又看了小梅一眼,她正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坐在那儿,看起来快要睡着了。他跟这位叫白钢的农民说,等他这儿的采访结束再跟他去。 "真实情况在这儿采访不到。"白钢道。他的口齿清晰、反应灵敏,不像一般农民。过一会儿董丹弄明白了,他是个农民知识分子,村里的会计。 第一道菜上来了。用的食材全是来自海里,服务生解释道,连这些精巧的饺子外面所包的皮都是掺了海苔做的。 "你在这儿听不到一句真话。"白钢说。他用下巴点了点那盘菜,说这正好说明了募捐来的钱都花到什么地方去了。这些募捐单位和农民代表勾结在一起,把农民剥削得骨头都不剩。媒体却装着对这种事毫无所知。 董丹眼看自己是给缠上了。他跟着白钢在桌子间穿梭时,又瞄了小梅一眼,她正在吃那些用海苔皮包的饺子。他为她高兴,至少她前半生错过的好东西这会儿在这有了点儿弥补。他不想看着她活一辈子,饮食史上留下太多空白。 走出了饭店,正午的太阳当头,董丹意识到有人跟在他们后面。又是那个矬子。他距离他们十步远。董丹向白钢建议打的,但是白钢说他们要去的地方并不远。董丹发现小个子依然在尾随。董丹拉着白钢走到马路对面,佯装要去为他的录音机买电池,想暗暗观察矬子。这样和他平行,观察他方便多了。小个子似乎在思索,不时停下来做笔记。 当董丹在小杂货摊前停下来时,那小个子也停了下来,并从包里拿出了一罐水。为什么这矬子不放过他?他和董丹之间不存在为了宴会虫的营生竞争的问题,因为他本身是货真价实的记者,还有一位摄影师的搭档。董丹愤怒起来,想象着自己冲过马路、揪住该死的矬子的衬衫,揍他个昏天黑地。不,他不要揍他,他要杀了他,彻底铲除他。只有这样,董丹才能够安心地当他的宴会虫,赚取他微薄的生计。 这时白钢跟董丹讲述起来。他们村的村干部拿到钱之后,夜夜吃喝,不管那些捐款是为了洪灾后道路抢修、还是为了学校和诊所的兴建。白钢说关于这些人贪污的款项,他藏有一本秘密的账簿。 "他们除了吃,还是吃。一旦有上级派人下来检查,他们就请他们大吃特吃,然后检查小组就把这些所谓农民代表们的话汇报上去。" 矬子现在驻足在一个书报摊前。他一边随手翻阅一份报纸,一边跟女店员打听什么,然后继续往前走。董丹怒不可遏,两只拳头直是痉挛;它们也许会失控,像挣脱绳套的西伯利亚狼犬那样冲出去。董丹的拳头曾经常常自作主张地冲出去,在厂里是有名的两只拳头。 "你怎么样?"董丹扬声喊道,客气的语调让自己都吃了一惊。 矬子抬起头四下找寻是谁在喊他,看上去倒真的像是自然反应。发现董丹站在对街,小个子面露喜色,隔着车流试图跟董丹交谈,对他们的不期而遇表现出由衷的开心。要不他就是个天才的演员,要不就是他确实没有跟踪董丹。 "还有一场应酬?"等交通的喧嚣过去,矬子问道。 不等董丹回应,白钢便轻声在一旁说:"什么也别跟他说,否则对你待会儿要见的人不利。" 矬子说:"要我送你一程吗?我有一台二手车。说不定是三手、四手。"他用手指向一辆停在路边的红色小轿车。"我付不起饭店的停车费,停在这儿。" 董丹喊回去:"谢谢,已经快到了。" 矬子坐进车里,朝他们挥挥手便开车离去。这场游戏刚开始的时候,董丹占有暗中观察的优势,到了现在,情形完全逆转。这人为什么要冒用连董丹都已经放弃的假身份?为什么他不能老老实实做一个自由撰稿人?董丹看着那辆红色小轿车开进了车流,消失在公路天桥下。他觉得这一切也许都是这矬子导演的一出黑暗神秘的戏剧,而他是戏中一个莫名其妙的角色。他对自己接下来的台词或动作毫无所知,更别提这个角色未来的命运。 白钢所说的不远其实是一场长征。此刻他们已经来到一个旧街区,走进了一家地下室旅舍。白钢先在一个门上敲了敲,再为董丹开了门。走进房里,头顶上只有一盏灰白的小灯,把空间照得像停尸房。一间屋六张床,只有两张铺有被褥。房间有一股脏衣服和几天不洗澡的人体气味。床上那两个人爬了起来。 "这位是记者。"白钢对他们说。接着为董丹介绍两位老人,分别是白大叔与刘大叔。 董丹趋向前忙说,他只是个自由撰稿的记者。他注意到这两位老人跟他大爷差不多岁数。 "自由撰稿是啥意思呢?"白钢向俩老头儿解释,"就是他写文章不挣单位的钱,也没有个让他写啥他得写啥的领导。" 说得好,一语道破。董丹喜欢白钢给予"自由撰稿人"的定义。 两位老人互望了一眼,上前一步,猛古丁地就在董丹面前跪了下来。 "快别这样!"董丹慌了,手忙脚乱地把他们往起拉。"起来起来,我还不知道能不能帮上你们……"当年他的父母也因为没钱,带着他高烧不退的弟弟,在医院里做过同样的动作。"起来咱慢慢说……"怎么也劝不动,董丹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把钱,只要能不让他想起他父母下跪的模样,他宁愿花钱。 可他们不要他的钱。他们打算一直跪在那儿,直到董丹答应为他们写篇文章申冤。他的父母也曾经这样,在到处吐满了痰的地上长跪,直到院方终于让步先抢救垂危的弟弟。 "我答应,我答应!"董丹边说边将其中一位大爷拉扯起来。他恨自己怎么这么心软,随便就让一个叫白钢的陌生人把他拖到这儿来,让他陷入这种困境。他如果再不小心,天天都会被拖进这样的人生惨剧里。不知有多少次,他经过地铁的地下走廊,或者过街天桥,看见缺腿断胳臂的乞丐,他都把自己皮夹里的钱掏出来,就为了让自己心里好受点儿。 "您得答应在大报纸上把它登出来。"白大叔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不让董丹扶着他的腋下拉他站起来。他儿子因为给县领导写了封信,告发村里头头儿怎么贪污捐助款项,结果差点儿被那两个头头儿打死。那些全中国人捐来的款项不是被他们拿去吃喝,就是盖了新房,新式茅房能坐着拉屎,新式澡堂能躺着洗澡。 "总共三个人挨了他们的毒打,其中一个在送医途中就咽气了。"白钢解释,"这事就发生在调研组来村子之前,村里头头抓了一些人,用的全是什么逃税、超生之类的假罪名,然后再用酒席和色情按摩贿赂调研组。" "我儿子……"老人抽搐着,"现在人瘫了,两个孩子年纪都还小……" "离咱村最近的医院也有一百公里远。要不是他们在路上硬拦了一部军用吉普车,白大伯的儿子命也丢在路上了。"白钢道。 董丹的弟弟也是在从医院回家的路上就咽气了。医生只给了他缓解症状的药,就打发了他们。眼前这位白大叔擤了把鼻涕,往鞋底上一抹。董丹眼里汪起泪水。打他十八岁那年离家当兵之后,他还没这么无望过。正是这种无望让他当年离开了家。他今天早上和小梅一块出门时,本以为这天会过得很开心,可现在他整个心情全毁了。 白大叔与白钢继续跟董丹描述那场噩梦般的事件,刘大叔则在一旁架起桌子──拿了块木板摆在一张空床上,铺上报纸当作桌布,摆出他从隔壁小餐馆买来的几样小菜,从地铁附近的杂货店买的两瓶白干。一道菜是猪脚,其他全都是猪下水,红烧猪脑颤颤悠悠地被端上来,上面浮着一层辣椒红油。董丹数了数,总共八样菜,即使都是廉价粗食,也算得上是一顿宴席了。大家热烈地敬酒,不一会儿,每个人都满头大汗,说话开始大舌头。话题一直围绕着相同的事情打转:村子里有人进城找律师,打算要告这几个村里的头头儿。三个月过去,没一点结果,直到有一天,每家都收到了一份新的摊派费,比平时多了五块。多出来的五块钱是村里头头儿请辩护律师的费用。他们说他们是人民政府选来服务人民的,现在他们成了被告,人民当然得负担他们的法律费用。这像话吗?他们问董丹。嗯,不像话,董丹应道。这已经是他第三遍回答同样的问题了。 白钢举起杯子:"为还我公道!" 接着一阵咂嘴声,人人都皱着脸,将那六十五度白干一饮而尽。感觉那酒精像一条嘶嘶燃烧的导火线一路通进身体,那灼辣的感觉还真痛快。 "我儿子跟我说,"白大叔说话已经含糊不清,"一定要还我们个公道!你可别让他失望!"他对董丹说。 董丹点了点头。正当他把手伸进口袋摸香烟时,刘大叔在一旁已经帮他点起了一根。是进口的牌子。看来他们对他的到来,早有准备。 "写篇文章把这些王八蛋全揪出来!为他儿子出一口气!"刘大叔对董丹举起酒杯。 "我一定尽力。" 白大叔说:"光尽力不行,你一定得做到!" 董丹生怕老头儿又要下跪,忙举起杯子一仰头把杯里的酒干了。这玩意儿烈得能抹到伤口上去消毒。董丹得?#91;起眼、咧起嘴才能让酒下肚。接着他朝白大叔亮了亮见底的杯子,算是承诺。 屋外突然有人大声敲门,白钢用眼神暗示大家别出声。 "开门!"一个女人粗哑的大嗓门响起。 大伙儿都半途停下了筷子,愣在那儿。 接着他们听见门上的锁孔里有钥匙转动的声音。门被打开了,赫然出现一个中年女人,手上拎着一个巨大的铁环,上面少说有一百把钥匙。 "真香啊。"她说,"我从楼上就闻见了。" "这位是记者董先生,很有名的。"白钢为她作介绍。 她没朝董丹看。她才不管她这间阴森破烂的旅社里住的是哪些人,逃犯也好,婊子也好,只要付得出钱都可以住进来。董丹递给她一张名片,她像是给了董丹莫大面子才把名片接过来。 两位老头以咳嗽掩饰他们的窘迫。 "这顿饭够三天的房钱了,这洋烟也要二十块一包吧。"她拿起烟盒子来回看。 "不,得要三十块。"白大叔纠正她。 "那就又是一天房租。" 刘大叔说他们在等老家亲戚寄钱来,这几天钱随时会到。他们不是那种不知好歹的人,像她这样有情有义,对他们这么照顾,如果他们不懂感激,那他们简直就是猪。只要一收到钱,他们一定连本带利把欠的房租缴清。 "你瞧,我有情有义的结果就是,一个月零三天收不到房钱。"她对董丹说道。 董丹这才开始注意这房间里的摆设。门后一个钢筋脸盆架,一条腿已经扭曲;一条生了锈的晾衣绳;一个没灯罩的台灯和一幅挂在墙上的画。画是用贝壳在黑绒布上拼成的工艺品,图案看上去大概是牡丹富贵图之类的。要想看清牡丹的花瓣的形状和颜色,先得把画从尘土里挖掘出来。墙角的床头柜上,放着一个布满灰尘的铁壳暖壶,底边锈烂了,所以站相不好,一肩高一肩低。董丹听那女人说,最好少跟这些农民打交道。这跟咱们是农民有什么相干?白钢提高了嗓门反驳。农民一个个又抠又狡猾,还骗人,她嚷嚷着。她这种女人,农民才不会要,别看她自个儿还觉着挺美的。白钢又顶了回去。那妇人撒泼骂人的时候,一肩高一肩低,和那锈蚀了的暖壶一个样。她骂这帮人不要脸,关着门偷偷大吃大喝,还撒谎说没钱缴房钱。霎时间一次性盘子被她扔了出去,食物飞溅,屋里开始了油水酱汁的暴风雨,劈头盖脸地往人们身上头上砸。接着她把这几个人的家当行李往外扔,反正也没几件。然后,她准备向暖壶动手。正当她要举起它砸个稀烂,忽然想起这个暖壶砸坏了,换一个新的要十块钱,又缩手把它放了回去。放下暖壶,她不敢马上撒手,仿佛刚和一个蹩脚的舞伴跳完一首华尔兹,怕他转晕了,得慢慢把他稳住。 "拿着吧!"董丹拿出几张一百元块钞票,大声说道。一只手抹去额头上溅到的油汁:"房钱。" 没人伸手接。 "我会帮你们写那篇文章的,我保证。" 他把钞票丢在狼藉的地上,大步走了出去。等到了走廊上,他立刻拔腿就跑。他害怕见到那几个人皱起一张苦巴巴的脸向他表示感激。那模样叫人更觉得不忍卒睹。 10 董丹一连五天都没出门,努力想把答应俩老头儿的文章写出来。努力了半天,毫无结果。一周过去了,他才想起来问小梅,那天鱼翅宴吃得怎样。她回答说,除了那道鱼眼之外,其他的她都喜欢。还有鱼眼这道菜?董丹问。对呀,一颗颗又大又白、黏黏的,好像老人生了白内障的眼珠子,小梅回答。小梅说她一看那鱼眼就跑到了厕所里,怕自己吐出来。她那时候已经想离开了,但忽然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又折回去,找到报到处柜台的工作人员。那女工作员凶巴巴的,穿着一件紧身的T恤衫,绷着一双奶子,乳头都顶了出来。小梅跟她要她的信封。 "她就那样瞪着我。我就说不是每个人都有个信封嘛?这么大的!"她用手比划。 "一般都这么大。" 于是女工作员从她脚边的一个大包里抽出一个信封。她不是把信封交给小梅,而是摔在桌子上。小梅把信封拿起来,交还给她,要她重来。女工作员说:你要信封我给你信封,你还想要什么?小梅说:我要你重新递给我一次。她跟女工作员说,把东西递给别人,跟摔在桌上是两回事。她要她这次好好做这个动作。女工作员没辄,只好再拿起信封交给她。小梅看都能看出来对方在用眼睛恶骂她。 "你不该跟她……"董丹听了很紧张。 "你跟我说,每个人都有一个信封。" "拿了信封你就走了?" 没有走。她打开信封之后发现里头装的是一个笔记本和一支笔,她又跟女工作员说,等等,里头少了东西。她把腰一挺,两手一插,说她知道里头还应该有别的,有非常重要的东西。 听到这里董丹都忘了喘气。 小梅说自己当时的态度并不恶劣,也没发脾气。她根本不想闹事,只是想要告诉那个拉着一张长脸、挺着乳头的女人:我知道来这儿的每一个人,都该领一份钱。接着,她就问身边围观记者中的一人,他是否领到了他的那份。那人笑着往后退了一步。女工作员于是反问小梅:是谁叫你来领钱的? 看见董丹这时脸都白了,小梅叫他别担心;她没告诉对方是他董丹叫她去的。女工作员找来主管,两人不怀好意地朝小梅走来,要看她的身份证件。 "你给他们了吗?" "我干吗给他们?" 董丹往椅子背上一靠。还好,没有身份证,他们就查不出什么来。他心里承认,带小梅去混吃是个馊主意。她条件还不成熟,就让她去应付那些又凶又多疑的人是很危险的。一阵不忍,董丹牵起小梅的手,把她拉过来,坐在他的膝头上,然后把脸贴在她刚洗过的头发上,轻声地问:"最后你怎么离开的?" "他们不让我离开。" "什么?!" 他们不让她走,除非她把她的身份证件交出来。她则说,除非他们付她钱,否则她不会亮出任何证件。董丹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看过妻子耍横的样子。她这种乡下出来的女孩,一旦碰到有人欺负她或者她的家人,那张嘴可不饶人。 小梅接着说,那帮人盘问不出什么来,只好让她走。董丹心事重重地拨着妻子的头发,把整件事在心里又过了一遍。该死,真不该带她去,更不该把她一个人留下,让一大盘凶光毕露的鱼眼珠子瞪了一回,再让那群凶神恶煞、专拣老实人欺负的家伙又瞪了一回。 第二天下午,董丹又去了一个记者会,看不出任何异常,熟人仍然跟他打招呼。高兴过来要他拨电话给陈洋安排访谈时间。她自己拨过好多次,都是他的未婚妻接的,说老头儿现在身体不好,不方便接电话。 "我想给你看样东西。"董丹把她拉到一边,把他这些天爬格子的结果递给她。 她从头读到尾,又回去读开头。 "哪儿来的烂文章?"她怒气冲冲地问道。高兴向来会对拙劣、混乱的文笔发火。 "这是,这……"董丹立刻知道他这篇东西写得有多糟了。"这是一个农民写的。" "难怪。" 董丹抓抓脸:"真那么差?" 她不理会他的问题,把文章塞还给他,继续回头讲陈洋未婚妻的事。这未婚妻一听就知道是那种难缠的恶婆娘,显然她不希望老艺术家接另外一个女人的电话,更别指望去探望了。所以挖出大师更多的细节,现在全靠董丹。只有这样他们才可以写出一篇震惊世界的专访。 "你能不能帮这人把他的文章修改一下?"董丹仍不放弃,"我觉得还行,故事挺让人难受的。" "写成这样,谁还会相信这个故事?!" "我就相信,这种事在我们老家的村里也发生过。" "你看你,你的问题就在这儿。你没法突破你那种农民的狭隘。你只关心跟你老家的田、鸡、牛、猪、庄稼有关的事,你看不到蕴藏在陈洋故事里的材料有多精彩。这是任何一个想要往上爬的记者求之不得的。" 董丹望着她涂了深红色唇膏的嘴开开关关,告诉他国家的腐败就是起因于这些农民。这里头写的那些悲惨遭遇,没有人能救得了他们。因为救也没有用。受迫害的农民一旦自己有了权力,也会做同样的事情。想想看,他们的人口,今天已经超过了十亿。贪污腐化会让他们人数减少吗?不会。贪污腐败不但没能压垮他们,他们反而人口越来越壮大。让他们去自相残杀好了。这是他们自己的自然淘汰,想要生存,他们就只得靠── "闭嘴。"董丹道。 她真的就闭上了嘴,破天荒的,她笑得很乖。 董丹看着花岗岩的大厅里的一株假棕榈树,胶布的树干,塑料的叶子,绿得跟邮电局似的。董丹盯着那树,脑子里净是白大叔与刘大叔布满风霜的脸。那脸上无色的嘴唇和鲜红眼睑。那样的脸也会有纯真无邪笑开了的时候,那就是当看见出生的小牛,或是麦苗遭遇一场不期的冰雹后仍然完好,或是因为卖红辣椒比预期的多赚了几分钱。他的父母也像那样,挑着两担红辣椒到公路边叫卖,顶着夏日的烈日,满怀希望地望着尘土飞扬的公路尽头,会有卡车出现。卖不掉的红辣椒,他们自己从来都舍不得吃,情愿啃无味的玉米饼、喝高粱稀粥,然后每天依然挑着烂了或干了的辣椒,到路边碰运气。公路边红辣椒堆起的小丘,连绵不绝。每一个摊子后面都是同样抱着希望、苍老的脸孔。董丹忘不掉的是,当他的父母被他们的儿子责骂,说他们"愚蠢"、"落后"、"抠门"时,老两口总是朝董丹惭愧讪笑,答应没卖完的辣椒留给自己吃,可是那时的红辣椒已经开始腐烂,气味熏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你他妈的了解农民吗?"董丹说道。他的双眼已经微微泛红。 高兴看见董丹眼里的泪水就要夺眶而出,一颗大喉结激动得上上下下,她有点被吓住了。那一张挺精神的脸从不曾有过这样的痛苦表情。 "不是看着你是个女的,我早抽你了。"他说。 董丹走出会议厅时,眼睛都不敢眨,生怕那一触即落的眼泪流出来。他真后悔认识这个女人。 11 他再回到那家地下室旅社时,白钢与那两个大爷几天前已经退房了。他们一定觉得董丹辜负了他们。大老远跑这一趟,以为他是他们最后的希望,结果他却辜负了他们。董丹靠在进门处那张柜台前,注视着屋外,房里的阴暗让外头的阳光显得格外刺目。董丹想象着两个希望落空的老人,如何拎着他父母也常用的那种尼龙大包离开了此地。 他把那篇文章重新写了一遍。写的时候,他就把文章中的主人翁想象成自己的父母。写完之后,他把文章带到一个宴会上给高兴看。比上次进步了,不过还是太煽情。她问董丹是不是他帮他们修改的。他说是,还多亏了她的批评意见。那她能不能帮他们发表呢?如果他把文章里头那些庸俗煽情的部分都删掉,她可以帮他试试。决不能这么夸张,感情必须节制,读起来越客观越容易通过审查。这个题目很敏感,曾经有一家报纸就是因为登了一篇关于这方面的文章,被上级停刊了一阵。报社还把那个记者给开除了,以表示对上级的一致。 这一天中午,宴席邀请的媒体记者超过了一百人。东道主是一家刚刚与二十个国家签订了出口合约的啤酒商。他们找了位书法家为他们重新设计了商标,这一位全国顶尖的书法家动笔写一个字就价值十万块。 冷盘上桌了。每一道菜都摆设成中国字的形状。最令人赞叹的是一道做出篆字的冷盘。材料是小牛肉与海蜇皮,肉的鲜红配上海蜇皮的透明,盛在如纸一般薄的细白瓷盘上,手工之精巧简直可以送进画廊当作艺术品展出。董丹后悔他的照相机不过只是个道具,否则他真想拍下来,带回去给小梅瞧瞧。 "这可是三个师傅在冷冻室里待了十六个小时才完成的。"其中一个客人说道。 董丹发现说话的人竟是矬子,他总爱在人前卖弄他的信息丰富。他的座位在邻桌,与他正好背对背。 "我看真正的帝王也吃不到这样的东西。"董丹这一桌上的一位记者响应矬子的话。 "在馆子里吃这一道菜,大概一个月的薪水就没了。"一个女士说道。才说完,她便举起筷子朝着同桌其他人做出一个夸张的恶狠狠的表情,便将厨师们十六个小时的心血给捣毁了。只听见一声欢呼,众人也立刻举箸进攻。不消几分钟,瓷盘上只剩下几道生肉的血迹。 "有一阵子没看到你了。"小个子把脑袋转了一百八十度对董丹说道。 是呀,董丹说,他最近在忙别的。他问董丹有没有听说,前几天有一个年轻女人被逮到了。什么年轻女人?矬子把椅子朝董丹挪近了一些,继续讲这个故事的来龙去脉。如果她乖乖吃完就走,不去讨要纪念品和车马费,也许根本没有人会发觉。车马费?嗯,她跑到报到处跟人家要钱,这不是胆大包天吗?可不是!董丹一边附和,一边避开小个子的目光。她的名片上写的是"自由撰稿作家",小个子说。真有这事?董丹笑得很僵。她名片上是这么印的。工作人员发现她的照相机和笔记本全是道具。真的?还有呢:她整个笔记本上记的都是她自己的名字。那他们怎么处理她的?他们最后还是让她走了。可是负责安全的工作人员肯定不会就此罢休,会采取些行动的。什么行动?首先,他们能查出来她的名片是在哪家印刷厂印的。他们说他们甚至能查出她的破相机是从哪个当铺里买来的。全北京的当铺总共五十多家,一家家查他们最近的售货纪录就得了。那天的宴会上,公安局肯定派了不少便衣警察打埋伏,他们说那天的宴会虫绝不只这一个年轻女人。他们怀疑至少有十个以上。十个以上?! 董丹盯着自己手中的筷子,愤不可遏:这十个家伙怎么可以也过着他一手创造出来的生活方式。 "她的模样,我还记得,"小个子继续说道,"娇小玲珑,挺可爱的一个女孩。一张娃娃脸,眼睛圆圆的。你绝对想象不到,她居然是个专门白吃白喝的。我其实在柜台报到的时候,就注意到她了。一路跟着她进了会议厅。我想起来了,她就坐在你正后方。" 董丹觉得自己的胃一阵痉挛。看来他确实一直都在观察他们。那他一定也看见了董丹后来换到小梅旁边的座位上。 "保安为什么又放她走了呢?"董丹问道。 "我也不知道,或许他们有他们的策略吧。" 那会是什么样的策略呢?拿她来做钓饵?把她放掉其实是为了把董丹这条更大的鱼给引出来? 高兴来找董丹的时候,他已经心思纷乱得无法跟她多说什么了。高兴告诉他,她已经为那篇农民的文章找到了地方发表。高兴自顾说她的,仿佛小个子根本不存在。她硬生生地挤进了两个男人中间,胳臂肘子往桌子上一放,跟董丹四目相对。 "对方欠我一个人情。"她说,"所以我要他登什么他都会登。你现在必须做的,就是去告诉那个农民,把那些庸俗的感情部分都删掉,然后给我一个低调的、客观的新版本。" 董丹同意了。他故意提高音调好让已经转过身去的小个子听见他们的谈话。"我这几天就会把文章弄出来,最多三天。"他说。 "动作得快,那家伙欠我的人情指不定哪天他就不认账了。这完全要看政治风向而决定。目前一切还算平静。" 董丹跟她道谢。 "谢谢值几个钱?"她说。 "明天我就会打电话给陈洋。"董丹现在已经学乖了,对这个女人而言,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一切都是利益交换。 "你现在就打。"高兴拿出手机拨了号,立刻转给董丹。 电话那一端出现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董丹匆忙从位子上起身,走向最近的一扇窗子,原来铺在他膝头上的餐巾掉到地上,差点儿绊倒他。高兴紧跟在他之后,把餐巾捡起来,正巧有个女服务生端着盘子走过,她就扔给了她。 声音听起来甜中带酸的女人马上把电话给挂了。董丹重新拨号,这一回没人接了。 "臭娘们,"高兴说,"她以为每一个打电话找陈洋的,都是想来白拿大师的画。她把画廊里陈洋作品的价钱提高了。也不想想,本来就已经贵得离谱!"她掏出了香烟盒摇一摇,直接用嘴唇夹出其中的一根。就在禁烟标志正下方,点上了火。"董丹,我看你得亲自跑一趟。"她若有所思地喷了几口烟之后,对他说道。 "你说现在?" "不行吗?" "陈洋不会愿意我们突然就去了……" "未必。" "他的未婚妻不愿意我们见他的。" "你的两个借口哪个是真的,你告诉我。" "如果他的未婚妻不愿意,他也不会愿意。" "我真搞不懂,陈洋为什么会对那个贱货言听计从。" "今天不行……" "我们一定得去。就跟那贱货说,你是画商,想来收藏陈洋的作品。我敢打赌,她马上巴结你都来不及。" "那不是说谎吗?" "世上每件东西都包括着谎言。你不觉得陈洋的画是欺世盗名?难道你以为批评家对他的画说的都是真心话?" 他定定地看着她。自从这个女人闯进他的生活,他混点儿好吃的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是一种享受。他整天让她搅和得心烦意乱。她说她开车送他去首都医院,他进去采访陈洋,她在外面等。 董丹在楼下的会客室见着了陈洋的未婚妻。她跟董丹问东问西将近二十分钟,倒还算平易近人。她告诉董丹,恐怕大师现在的身体状况不适合见客。 "他正在睡觉呢。"她说。 "是是,他的休息最重要。"董丹道。他的坐姿是屁股在沙发边沿上点到为止,如果这时候有人从他后面拉沙发,他一定跌着个四脚朝天。 "他需要睡眠。"那未婚妻说。 "没错,没错。" "我的责任就是保证他的睡眠不受打扰。过去两个礼拜,他睡得不好,因为我回上海了。" 董丹注意到从头到尾,她只称老艺术家为"他"。董丹说不上来,可她说到艺术家的时候,那语气非常特别,感觉上既是亲密又带了崇拜,就像他的父母提到老天爷、菩萨,以及毛主席时才会有的语气。 她说他们可以另外再安排时间。什么时候?这个嘛,得看他的身体状况,情绪激动对他不好,只要人一多,他难免兴奋。有时候他真像个孩子。 那女人的美丽像瓷器一般精致,无懈可击的五官配上白皙的皮肤。她叫李红。这个名字说来很普通,要在一所学校里,大概每天可以听见这个名字被喊上百来遍。李红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一只脚荡呀荡的,脚拇趾玩着那只白色珠花拖鞋。拖鞋每坠落一回,董丹闻声就要眨一次眼。那拖鞋掉了二十次不止,他就一遍一遍地看着她伸出长腿,用脚趾勾住地上的拖鞋,再一点点勾回到自己脚上。没多久,这个游戏又得重复上演一回。对老艺术家来说,她太年轻了。她的年纪恐怕比艺术家的大女儿还小。董丹移开眼神,避免自己去想象那个年老的身躯与这个年轻的胴体怎样拥抱、亲吻、纠缠。 董丹起身道别,同时问陈洋是否还需要他们西北的红辣椒,他可以找人再带一些来。 "那些辣椒是你送的?"她问道,原来矜持的、供人拍照的笑容,这时转成了真心的笑意。 "不是啥值钱的东西。" "他喜欢得不得了。你能再拿些来吗?" "没问题。" 董丹打算买两条烟,送给在铁路局工作的那个老乡,请他再回去跟他的父母要一些新收成的红辣椒。不消三四天,陈洋又可以享用到新摘的辣椒了。那时他应该可以进行访问,把高兴的人情还了。不对,还人情的不是他,是他父母种的红辣椒。李红把董丹送到门口时,她的手机响了。这样精致如手饰一般的手机,董丹第一次见识,铃声听起来跟鸟叫似的。 "他说他下一次会多带一些辣椒来。真是一个好人。"她侧过脸对董丹羞涩一笑,为他们当他的面谈论他抱歉。 李红白皙的手臂上若隐若现着淡蓝色的血管,令董丹忍不住想要多看几眼。他开始联想,在她白色的T恤衫下会是怎样的肌肤,淡蓝的血管蜿蜒地伸向那里,使她的皮肤看起来泛着淡淡的蓝光。不知道用手去触碰会是什么样子的感觉。陈洋的手:老迈、带老年斑,曾经劳改而长出了茧、常年不断地雕塑与绘画磨砺出来的一双粗糙的手,真能感觉得到如丝缎般的肌肤下,若隐若现的血管游丝吗?还是说,会损坏了它?董丹再次逮住自己想象一老一少两具身体缠绻的景象。他觉得自己真不是个东西,居然如此充满邪念!可他真不是故意的,他对此毫无办法,只要一想到这两人在年纪上、容貌上的悬殊,满脑子都是他们俩亲热时的画面。 "喏,"她把手机交给董丹,"他想跟你说话。" "老乡,"老艺术家说道,"你不是认识我的门儿了吗?" 董丹胡乱说了几句请安的话。 "认了门儿你怎么不来看看我?"老艺术家扯开了嗓门。 "等您好点儿,我再来看您。"董丹说。 "让我跟李红说话。"陈洋说。 董丹又把手机交还给李红。她跟陈洋抗议,说都是为了他好,才不让他有太多访客嘛。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扭动着身体,脖子、下巴、肩膀无一处不在动,却又都往不同的方向,浑身拧着妩媚的麻花。好吧,她说,那她就破一回例,放董丹进去。 董丹和李红一走出电梯,就听到陈洋房间有一大伙人谈笑喧哗。打开门,里面不是一个正在养病的老人,而是一个饮酒作乐的小型聚会。董丹看见那个公子也是客人之一。地板上都是铺展开的画作,只能小心翼翼地踮起脚尖从空隙上通行。陈洋看起来有点人来疯,一会儿叫这人王八蛋,一会儿喊那人狗东西。他朝正不知何处安身的董丹一指,告诉客人们,这个可爱的混账跟他是同乡。接下来,他转而告诉董丹,今天在场的其他这些王八蛋,都是有一个在朝当官的老子。 一个年轻女人认为董丹一看就是跑新闻的人。没错吧?我眼力好得很,她说。别担心,他不会把咱们今天晚上放浪形骸写进他的报导,陈洋跟她保证。然后他跟董丹说,今天晚上是不存在的,明白吗?明白,董丹道,连忙点头微笑。 李红递给董丹一杯酒。 "我一会儿就要走,今晚还有事。"董丹说。看来是没指望采访了。 "唉,你给我办件事吧。"李红说,"你能不能去帮他买一些无糖的蛋糕回来?"她塞给董丹一个字条,上面写了地址。"离这儿不远。本来可以让司机带你去,我怕万一需要用车,所以还得把他留下来。你要是能帮我一下,就太谢谢了。我实在怕他吃太多甜的。" 董丹说他很乐意帮她跑趟腿。她马上把一袋沉甸甸的桃子塞到他手里。 "你能不能再顺便跑一趟他女儿的寄宿学校?跟她老师说,别忘了她今天晚上有钢琴课。喔,他女儿的名字叫做陈雪鸽。" 董丹努力把这个名字记住。陈雪鸽,鸽子在雪里不怕冻死? "顺便带点水果给她。" "好嘞。"记住,记住,陈雪鸽。 "太谢谢了。你看我这儿一时走不开,都是一些特别重要的客人……" 她又在扭动她的身体了。她的下巴、脖子和肩膀动作是一个乞怜的小女孩和一个独裁者的混合体。 董丹走出病房大楼,就看见高兴在小草坪上来回踱步。天就要黑下来了,她满怀期待地抬起头看着董丹向她走来。采访结束了?没有采访上。怎么回事儿?董丹犹豫是该告诉陈洋现在正跟重要客人们开酒会呢,还是说老头儿身体不舒服。 "你上去快一个半小时了,都在干嘛呢?"高兴问。 董丹看着高兴,在暮色中她深峭的五官线条显得柔和了许多。"陈洋今天身体不舒服,过两天我再来。" 高兴抬头朝艺术家位于三楼的窗口瞪了一眼。 "你别帮他打掩护了。"她说。 董丹觉得有点过意不去。她为了等他,在外面给蚊子叮了一个半小时。他说他保证三天内一定会帮她完成这个采访。她叫他别弄错了,不是帮她,而是帮他自己,是帮他自己从她那儿得到他所需要的帮助。 高兴开车把董丹送到那个寄宿学校门口,就走了。老师跟董丹说,要是把这些桃子留下的话,必须附上一张字条,证明这是陈雪鸽同学家里送来的,孩子们如果吃了有什么问题,学校不负任何责任。他只好照办。当他离开学校往那家卖无糖蛋糕的糕饼店去的时候,突然想到什么,又让出租车司机停车,调头开回去。他想到的是那些桃子没有好好洗过。他拿着水果跑到男学生的公用澡堂,里面有一排微型浴缸,他把桃子倒进去洗了又洗。再次把桃子交给老师,走出学校大门,他马上又冲了回去。他找到那个男学生浴室,努力回想他刚才是在哪个浴缸里洗桃子的。他担心桃毛沾在浴缸上,会让跳到里面洗澡的孩子满身桃毛,那还不把孩子痒死?正当他刷浴缸的时候,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老师出现在他身后。他挺起腰板,耷拉着两条袖子高卷的胳膊,朝对方微笑。对方看着他,一点都不掩饰对董丹的怀疑,觉得他不是个神经病,就是个变态的恋童癖。她语气严厉,问他究竟在干什么。他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后,她满脸不可思议地说:那桃子还能吃?董丹吓了一跳,问她怎么就不能吃。还用问?难道他不觉得在浴缸里头清洗食物是一件令人作呕的事吗?可是他洗水果之前把浴缸先刷过了,应该跟烧饭用的锅子一样干净,至少比他母亲烧饭的锅要干净。女老师说可那毕竟是澡盆啊,每天有上百个孩子在里头洗脚和屁股,把那当作洗食物的地方,光想想就够恶心了! 12 等董丹买了无糖蛋糕回到陈洋的病房,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病房里仍然笑闹喧天。大师显然喝多了,正语无伦次地哀悼他三十年前死掉的一条狗。李红一边帮他搭话,一边跟客人做鬼脸。请各位多包涵,李红抱歉地说,每回他开始说起他的狗,就表示他醉了。等客人都离去后,陈洋进了浴室,站在一面橱柜的镜子前瞪着自己。"你这个婊子。不对,还不如婊子。你是个太监,让他们把你给阉了。你现在完全没有良心和尊严,变成了他们的弄臣。这是一帮无恶不作的家伙,就仗着老子有权有势,吃国家,吃老百姓。你还把他们当上宾……"他撕扯自己的头发,虽然他头顶的头发所剩不多。董丹吓坏了,忙跑去抓住他那粗壮的膀子。李红则是立刻拨电话给夜里值班的大夫,但又马上挂了电话,跟董丹说陈洋的话千万不能让人听去,说不定又得让他坐牢。董丹终于把老头安顿到了床上。陈洋在印着红十字的白色被单下游泳,不停地哭喊:"你让那一群什么都不懂的下三烂拿走你的画!他们吃人不吐骨头,他们连孔雀都吃,让他们去吃屎、吃大粪……" 李红把电视的音量调到最大,这样护士就不会听见他对时弊的牢骚。大约过了十分钟,他的手脚停止了乱舞,哭喊声也弱下去,渐渐地睡着了。董丹打算离去时,发现老头儿的一只手仍然紧紧抓住他外套的衣角。他轻轻把衣角抽了出来。在董丹心里,大师其实像个孩子,没有安全感,特依赖人。可是,他能够把这个写进访问里吗?当然不能。 电梯来了,李红却从病房追了出来。 "等等。"她说。 董丹让电梯下去了。 "你别在意啊,他就这样,没事儿就发泄发泄。一喝醉了就骂这个骂那个,包括骂他自己。今天晚上,就算你什么也没听到,啊?" 董丹点点头,李红笑了。 "明天一大早,他要去看个中医师,可我九点得和一些收藏家见面……" "那行,我陪他去看中医。"董丹说。 "没有你的帮忙,我还真不知怎么办。"她说,并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过了一个礼拜之后,甚至连陈洋都习惯叫董丹帮他做事了。小董,帮我把鱼缸的水换一换;小董,去把那一盆枯死的盆景扔出去,再买盆新的来;小董,帮我去跟医院柜台结个账,然后再把我的东西搬到车上,别人搬肯定会砸了;小董,把这窗帘全拆下来,让这屋子跟医院那间病房一样,亮堂点儿;小董,去跟厨子说,让他立刻把他录音机上的无聊小调给我停了。 出院之后,不到一周,陈洋已经非常习惯董丹待在他的画室里。不论是在画画、读书、打电话,甚至和李红拌嘴,他都并不在意董丹在场。董丹是一份不碍事的伴随,快乐而满足,在任何背景里他都协和。反倒是董丹缺席的时候,陈洋才发觉他那无声伴随的重要。有时董丹从外面办了事回来,看见老艺术家焦躁不悦地问他刚刚跑到哪儿去了。另外有些时候,老艺术家画了一半,笔突然停在空中,一动不动好一会儿,仿佛是想抓住遗失了的一个念头。在这种时候,董丹也从不出声,他好像知道,有某种神圣而神秘的东西使陈洋成为了陈洋,使其他艺术家成了其他艺术家。甚至有几次,老艺术家无助地放下画笔,喃喃说着他已经江郎才尽了,现在的他无异于一台造粪机器。这时他突然注意到坐在他画室角落里的董丹,并不带任何批判,只是平和安静地看着他。 "你结婚了吗?"一次老艺术家问道,一边用手扯着毛笔的笔尖。 董丹笑说他结婚了。他心想,他已经告诉过他四次了。 "你们俩怎么认识的?" 董丹又笑了起来,他的恋爱故事他也告诉他不止一次了。 董丹是五年前在他老家遇见小梅的。那时他在厂里刚满师,回家探望父母。到家的第四天,他在自家的前院瞧见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在补衣服。那天他起晚了,父母早已下了地。她坐在一堆柴上,坐在白杨悉悉嗦嗦的树影里。他从窗子里喊了一声"喂!",问她在做什么。她回答她有名有姓,不叫做"喂"。他走到屋外,看见她原来补的是他工厂的制服。 董丹问她:"你怎么可以随便帮陌生男人补衣服?" 她指着停在屋檐下的那辆旧自行车:"看到没?我把它擦那么亮。" 董丹在她面前蹲了下来,看她偏过头去咬断线头。她后颈毛茸茸的,好年轻。他说她不可以帮一个男人做这些事,除非是她喜欢他。 她抬起眼笑道:"我是喜欢他呀。" 董丹立刻红了脸:"这个男人你连认识都不认识,怎么知道喜欢他?" "我在市场上和他擦身走过,看见他走去小酒馆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喜欢他了。他和村里人喝酒的时候,我一直在看他。他帮每个人付了酒钱,他还讲了好多故事,像个说书人似的。" "一个男人招你喜欢也不难嘛。"董丹哈哈地笑起来,"你知道一个姑娘家这样说话,是很危险的。" "咋危险了?" 董丹不回答。莫名地紧张让他笑个不停。过了一分钟他才说:"反正你不能跟男人说这些。"他呵呵笑着,摸起她的手来。 她盯着他的脸,不觉得什么事情这么好笑。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占人家便宜,但是还是忍不住。"你让他摸你吗?要是喜欢他,就该让他摸你,不然他不知道你喜欢他。" "他不是在摸我吗?"她说,一面看着他的手从手掌移到了手臂,然后到了肩膀。她异样平淡地看着他,任他的手钻进了她的衣衫领口,从肩膀往下移动。 "就摸一下,好不好?"他问。 她点点头,让他解开了她的衣领,接下来是胸前的钮扣。 他四下张望了一下,确定旁边没人。他把她搂进自己怀里,抚摸起她刚发育的胸部。他发现她的眼睛一直盯着他手的动作。如果董丹着迷她的身体,同样的,她也着迷他的那双手。 之后他并没把她放在心上,直到有天晚上他去看露天电影,才又碰到了她。她抱着张小板凳,静静地坐在了董丹身边。趁着看电影,他又偷偷摸了她几把,告诉她第二天带她出去玩。他们去了河边,河滩上尽是白色的卵石。董丹将他从北京带来的橘子和饼干摆出来,她只吃了他从镇上面包店买来的面包。其他的食物,她碰都不碰。 "这个你不吃?"董丹拿起一个橘子问道。 "不吃。" "为什么?" "没吃过,我不知道怎么吃。" 不知为什么,他对这女孩干的事让他突然一阵不忍。她这么年轻,什么都不懂,包括不懂男人。对像她这样善良纯朴的女孩,男人们是不会放过的。这让他觉得没劲,似乎他偷盗了一个连偷盗概念都浑然不知的人。 一周过去了,董丹就要回北京了。他到集市上希望再碰见叫小梅的女孩子。除了市场,他不知道还能到哪里才能找到她。一连找了她两天,她都没有出现。直到要动身的前一晚,他又去小酒馆喝酒时,看见她正站在酒馆门口。 他说他也喜欢她。实际上,他对她的喜欢已经让他想着将来带她去北京。她像往常一样淡淡地笑了笑,告诉他那得赶紧,因为再过几天,她就要去西伯利亚了。她去西伯利亚做什么?她的家人已经把她许配给一个在西伯利亚有田有地的中国农场主。那人雇了许多俄国籍的农工,现在需要一个老婆为大家做饭。董丹不相信有这种事。女孩说她来董丹的村上,是来跟自己的姑母告别的。 董丹将回北京的日期延后,来到女孩的家里。那是一户一贫如洗的人家。他只待了十分钟,就沮丧地离开了。女孩家里告诉董丹,农场主愿出三万块钱作为聘礼。当天夜里小梅便逃出来,跑到了董丹父母的住处。他带她到了邻县,等待下一班回北京的火车。 董丹以前跟陈洋说这个故事时,都没像这一次说得这样完整。这次他也不敢保证老头听完会记住。 有一天陈洋跟李红大吵了一架之后,突然说,他多么怀念像董丹和小梅这样的爱情故事。 "一个村姑和一个牛郎。"他凄然地笑了笑。"这种爱情故事在大都市里早就没了。" 13 董丹晚上回到家,见小梅正在修补他们最心爱的那一件纪念品,就是镶有金边和金色商标的书卷形状的黑色大理石。金色商标脱落了,小梅想把它黏回去。董丹在帮忙的时候,觉得那东西太轻,不会是真金。他拿到灯下细看,发现不过是一块塑料。就是说打在上面的那家有名的金号印章也是假的。看来不能指望落魄时拿它换饭吃了。董丹帮着小梅终于把那块仿冒的金片黏回了黑色大理石上。就算不是真的金子,还是挺好看的。 两人重新把它挂回墙上时,小梅告诉董丹,今天有人找她的麻烦。那个人开着车,当时十字路口堵车严重,小梅正在路边卖她的糖炒板栗,对方问鱼翅宴上见的是不是她。 "那人长什么样儿?"董丹问道。 她只看到那个人的头,反正是个大头。他戴眼镜吗--那种黑色宽边的,二十年前就不流行了的那种眼镜?他问她。可她唯一看清的就是对方的脑袋。那时天色已经暗了,那人又跟她隔了两辆车的距离。车子都在按喇叭,他得大喊大叫地跟小梅说话,他说他敢肯定,在鱼翅宴上见过的女孩就是她。她叫他滚蛋,可他不滚,还问她是不是住在这附近。她叫他回家照照镜子,也配打听她住哪儿,没镜子自己撒泡尿照照也成。车队开始移动了,他还想跟小梅说什么,可是她不给他机会了。她朝对方尖叫:滚!滚!滚!这回他总算滚了。 董丹握起小梅的手,叫她别慌别怕。不过他马上意识到慌的是他自己。他的脑袋现在一片混乱,各种猜测和自问自答同时朝不同的方向拉扯。小梅被监视了,有人在盯她的梢。可是那家伙为什么不一路跟踪她回家呢?想到他没有把小梅训练好就把她带去鱼翅宴,董丹恨不得把自己给杀了。到了上床的时候,他告诉自己,睡一个好觉醒来,不再这么惊慌的时候,他一定会想出一个让他们两人都解套的办法。 夜越来越深,董丹被睡一个好觉的努力弄得筋疲力尽。他一双脚又冰又冷,额头上不停地冒汗。小梅背对着他睡在身边,屈起的一只脚触在他的腿上,那脚掌的温度温暖健康,只有安心入睡的人才会有。董丹把自己的胳臂伸出,钻进她的脖子下,真好,这样他的前胸就抵着她的后背,两个人一前一后紧贴着。董丹的下腹与大腿与对方的臀部及大腿的线条正好合上。或许可以说,他乘着她的睡眠,乘着她均匀规律的呼吸,让她身体的一波波的起伏载起他漂浮,他就任她带着他浮浮沉沉,温柔地摇摇晃晃。终于,他的呼吸与她合二为一。就在他进入梦乡前,董丹最后一个念头就是,宴会虫这勾当不能再干了。 14 星期天下午,董丹带着小梅去附近的一处新楼盘建筑工地,这是小梅最喜欢的游乐场。他们爬上四周无墙的楼梯,上到顶楼。小梅坐下来,环视四周未完工的住宅大楼,董丹则在一旁对着建筑的设计以及施工质量发表意见。他一边指指点点,一边告诉小梅,再有一两年,他们会搬进其中哪一栋,以及他会选择什么样的室内装潢。如果他再坚持做一阵宴会虫,他们存的钱就够买一户了。或许,他应该继续冒险,赌这一把是值得的。他望着坐在初秋凉风中的小梅,让人奇怪的是她永远是那么满足,从来不跟他要任何东西。体会到小梅的快乐可以这么简单,他心头一震。他把小梅拉到身边来,她舒服地偎在他的怀里。 他们就这样坐着,直到肚子开始咕咕叫。 晚餐就吃小梅的拉面。自从董丹到处吃酒宴以来,他一直没机会享用从小最爱的家常菜。上次吃小梅煮的热汤面已经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他感觉肚子里热呼呼、软绵绵的,那感觉渗入了他的血液、肌肤,开始爱抚他的五脏六腑。可突然间,一种恐惧笼罩住他:如果他再不停止混吃酒宴,他可能会失去这一切,这工厂宿舍、自制的沙发、偷来的热水,甚至小梅,还有她的热汤面。 小梅停下筷子,问他怎么了。 "你别再到街上卖东西了。" "为什么不?" "因为有人跟踪你。" "我不怕。" "他们跟踪你是为了想逮到我。" "为什么要逮你?" "我伪造身份混宴会啊。这阵子,他们正在抓我这样的宴会虫。" 小梅看不出混吃有什么不对。食物那么多,反正吃不完,董丹不吃,还不都浪费了。多董丹一个人吃又怎么样,就算多一百个宴会虫来吃,恐怕也吃不完。你看到没有,即使每个人都吃饱了,还有那么多东西剩下来。真浪费。要不是有他们这些宴会虫,恐怕会有更多的好东西给倒进泔水桶。说到犯罪,那才是真正的罪过。 董丹想着几个小时前他们看见的新楼,郊区楼盘的一个小居室,用不了太多的钱。如果他再吃几个月的宴会,首期款就差不多了。然后他可以找一份出劳力的活儿,来付月供。或许,他可以去开出租车,他们厂里很多下岗职工都在干这行。这样他们拥有一户小公寓就有着落了。他不会在乎从此以后天天吃小梅的热汤面,整个下半辈子都吃他也无所谓。 15 他们约好了在"绿杨村",可是高兴却失约了。董丹约她,是要跟她谈那篇替两位老农民写的文章。他把采访陈洋的磁带给高兴的时候,她乐得尖叫,可她却没有兑现她的承诺,帮他把这篇文章改出来。他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继续苦等。 有人敲门,接着听见一个怯怯的声音问道:可以进来吗?董丹起身去开门,看到老十站在那儿。还来不及打招呼,她已经用肩膀推开门走了进来,手上还捧着一桶热水和一只脸盆。 可董丹并没有打算按摩啊。看懂了他的纳闷,老十笑着跟他说,别担心,今天的服务算她请客。自从他们上次见面后,她过得还好吗?嗯,还好。那她姐姐也好吗? "水晶泥还是药草?"她一边帮他脱鞋子,一边问道。 董丹说由她来决定,她请客嘛。他哈哈大笑。她微笑着开始按摩他的小腿。他说是她让他开始喜欢上这种特殊"酷刑"的。她又笑了笑。人是怎么发现的──想要舒服,先得忍受一点儿疼痛?董丹一个人在那儿自说自笑。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太自然,他希望借着说说笑笑淡化它。 "水晶泥是骗人的。"老十说,"西藏根本没有什么水晶泥。"她帮他脱掉袜子,把他的脚搁在自己膝头上,一边试了试水温。 等她开始为他按摩之后,董丹这次感觉不太相同。她把他的脚放在离她身体更近的地方,她每次前倾或伸手,他的脚趾头便跟她的胸部碰个正着。她的乳房这时是松弛的,柔软得惊人。 "上次你说想换个工作。"他的脚趾现在正在她的乳沟中间。无端的,一个令他痛苦的念头出现了:任何人的脚丫都可以搁在他现在占据的位置。可能是一双布满老皮,长着脚气的脚丫,它们属于又老又秃,戴着劳力士,专门向老十这样子的女孩炫耀自己的财富的男人。 "我说了吗?"她的手握住他的脚跟,以一种不可言喻的抚慰弄痛着他。 董丹发现自己的嘴唇松开了。 "你……你说过的话都记不得?" 她回答的方式就是在他脚后跟上方的筋腱处用力一捏,他立刻痛得张开口却叫不出声音。 "我没有姐姐。" "哦,上次你是骗我的?" "不,那时候我有个姐姐,现在没了。" 董丹坐直了身体,定定地看着她。她只盯着他的脚。 "她死了。" "出了车祸?" "她把她存的钱借给了一个男的……" 那是她姐姐全部的储蓄。她把它借给了她的男朋友,之后要不回来。那是她姐姐从广州到上海到北京,一路打工,辛辛苦苦存下来的钱。她工作了十年,可是她的男朋友就这样把她的钱全拿走了。他穿最贵的衣服,戴最贵的翡翠戒指,参加最贵的俱乐部。他还有太太,也上最贵的美容院,每隔两天就做一次脸部保养。他反而欠她的钱不还。 "她是什么时候借他钱的?"董丹问道。原本那股自他的脚向全身抒发,抵达他小腹深部的快感慢慢停止了。 "大概六个月以前。"老十说。 "你姐姐怎么死的?是她男朋友还是男朋友的太太杀的?" 她一直看着他的脚,两只手继续上下移动,快成一台按摩机了。 "不是。" "那她是自杀的?" "也不是。" 她木然的手在他也变得木然的脚上机械动作,上下、上下、上下。董丹不知道还该问什么。两人沉默了好几分钟后,老十终于开了口。六个月前,她姐姐企图把她的男朋友给毒死,结果那男人的儿子误吃下有毒的食物,她被判谋杀罪而逮捕。上个礼拜,他们执行了她的死刑。她才二十九岁,高大美丽,有一头长及大腿的秀发,她总是跟她的小妹妹说,按摩女郎的生涯也许会铺一条路,通向一份好运。说不定会很走运,谁知道呢。 "你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我其实是想告诉你的。"老十说道。 可是她并没有。她本想等他第二次出现的时候再跟他说。她当时认定董丹第二天还会来找她,找她做更贴身的服务。大多数的男人都会的。 "我本来是想要找你求救,你是记者。我听说有很多判决不公平的案子,就是因为你们这些人写了文章之后就翻案了。他们怕你们。" "他们"是谁?政府吗?立法单位还是执法单位?可是董丹只问:"那你干嘛不说呢?"好像他真是个记者,以千钧之力的笔来捍卫真理。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觉"记者"是这么神圣却又遥不可及的一个头衔。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一刻,希望自己是个货真价实的记者。 "你姐姐叫什么名字?"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小梅。" "小梅!" 怎么回事?他注定了要跟叫小梅的人纠缠不清吗?怎么这世界上有这么多漂亮、毫无戒心的、对男人不知道防范的女人叫做小梅?他不知道该向哪尊神祷告,别再让那些邪恶的手去采摘世上的小梅了。 "在她被处决前,我去看过她。"老十的手停在他的脚上。 那是初秋的一个美好的午后,是那种让你觉得既满怀希望同时又感觉惆怅的天气。小梅并不知道她第二天就要行刑了。她只被告知将有一个公审大会,许多犯人都将接受审判。她被带进会客室与她的小妹见面,双方都不知道这就是她们最后一次的相见。小梅话很多,叽咕叽咕笑个不停,脸上还化了淡淡的妆,一定是从牢房外"走私"进去的。姐姐问她妹妹,有没有跟她提到的那位记者碰面。妹妹撒谎说,她见了个可能帮她的人。妹妹并没有告诉姐姐,能求助的人她都求了,所有人都拒绝了她。她用她的身体,用她的服务作交换,那些人尝了她的甜头,就不见了。探监后第二天,老十在为客人做特别服务时,她姐姐被处决的新闻出现在电视屏幕上。那之后发生的事情她都不记得了。她只记得那个瞬间,屏幕上的小梅槁木死灰的一张脸,被两个男人的拳头揪扯住的头发,以及被五花大绑弄得变形的乳房。之后整整两天,老十的记忆完全是一片空白。 董丹没注意自己的手正在抚摸着她的头发,她的一张脸埋在他的膝头上。 "哭,使劲哭,别憋着。"董丹道。 她却没有哭。这反倒可怕。 就在处决后一周,她认识了一个在那个审判她姐姐的法院工作的人。他告诉老十,她姐姐被处决的经过。他们把她和其他犯人一起塞上一辆卡车。这些犯人并没有像以往那样游街示众,他们直接被送进了市里某处位于地下好几米深的神秘场所。那地方的隔音水泥也有一米厚,完全被密封起来。既听不到枪声,也听不到尖叫。 更听不见小梅抽泣的哀求。董丹的手在老十染烫过的头发间摩挲。他现在什么也不能做了。即使是当时,他也做不了什么。 "放开哭,哭了会好受些。"董丹道,轻抚着她的头。 她把他抱得更紧了。 他托起她的脸来端详着。她站起身,将她的嘴唇压到董丹嘴上。还来不及反应,一具年轻的肉体已在他怀里。她叫他别担心,没人会来打扰他们。她早就跟经理说了,这个客人的服务会很久。 她让他在那一张躺椅变成的床上躺下。她的服务可真叫服务,任何可以想得出的身体部位所能使用的招数,统统都派上了用场,那些不可启口的肉体快乐在他体内被调动出来。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能够承受这样巨大的满足,每一寸肌肤都化成了释放激情的器官。 她骑坐在他身上,柔滑微汗的身躯回应着他对她身体的每一个欲求。她对他欲望的渴求了如指掌,驾驭着他,顺着一条他在此之前还无知的秘径往极乐世界而去。快感成熟了,快感溢了出来。 她瘫软在董丹身上,一阵痉挛,她突然决堤般放声大哭起来。 "哭得好,大声哭,随他们偷听去!哭出来就没事了。想发泄就拿我发泄。"董丹边说边抓起她的手,在自己的脸上、胸膛上捶打。他把自己的手指塞进她的牙齿间,给她去咬。他的手指被咬痛了,那也是刚刚摘了"小梅"的手。 一小时之后,老十翻身躺在一边。她平躺着,眼睛盯着天花板,偶尔仍有间断的啜泣。董丹每听到她抽泣,便摸摸她的肩膀。 "我……"她欲说还休。 "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说。"董丹道。 "那你……能不能把我姐姐的故事写出来?就算不能让她活过来,也算给她讨回点公道。" 董丹对此完全没有心理准备。转而他悲哀起来,因为老十刚才对他的千般好万般爱,不过是另一场利益交换,就像是她跟任何其他男人做的交换一样。她也以为那些男人可以救她姐姐。 "你该多为自己想想。我想你姐姐在世上最后的心愿,恐怕是希望你能好好照顾自己。"董丹边说,边把衣服穿上。 老十告诉他,那个男人的妻子买通了某个有权势的人。他们是在处决名单决定的最后一分钟,才把她姐姐的名字加上去的。她姐姐没运气,赶上了这一波打击犯罪的运动。她语气激烈,句句话都从嘴唇上爆出来,吐出的字把披散在她脸上的头发都掀动了。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董丹道,"你得活自己的人,走自己的路。"要不你就是下一个小梅,他在心里结束最后这句话。 "只要你肯帮我,我天天帮你免费服务。我喜欢你,我信任你。如果我想嫁人,就嫁你这样的。" "你知道……" "我知道。" 他看着她。 "你是有老婆的。" "她的名字也叫小梅。" 她给他一个悲喜交集的微笑。 16 连续五天,董丹每个下午都跟老十在一块儿。他知道了小梅生前更多的事。在上中学的时候,她是班上第一名。可是她父母决定,作为长女,她该放弃自己的学业,好让她的弟弟们继续升学。老十的两个哥哥,一个大她两岁,一个大她四岁,后来都进了大学,但是家里没法负担他们的学费,所以先是小梅,然后是排行老么的老十,陆续都到城里来做按摩的工作,好资助哥哥们念书。 按摩院里的下午安静而漫长。他们总是做爱,说悄悄话。他发现她对他的热情并不只是"服务",它随着他的每一次来访加温。 每回董丹离去时,都在她制服口袋里偷偷塞上几张钞票。究竟是作为小费,还是一种关心的表示,董丹并不去定义它。到了下回两人再见面时,谁也不提钱的事。她明白那钱并不是她服务的酬劳。她对他的服务如果真要收费,可比这高多了。 有时正在做爱,她会突然问董丹,他是否已经开始写她姐姐了。无意之中,董丹撒了谎。与老十关系越深,他越是无法振作精神提起笔。他甚至看不出两件事有什么关联。正发生的是干柴烈火的情爱,源自于他们彼此相同的欲望。董丹不希望这是另一种利益的交换,他已经看得太多,利益交换把他累坏了。 这天下午,董丹刚走出房间,留下穿着内裤、胸罩的老十坐在那儿补妆,忽然就听见一声:"哈,总算找到你了!" 高兴站在董丹面前,双臂抱胸,一脸挖苦。 "我到处找你,各个宴会上都没你人影子。" 董丹支支吾吾地编了一个理由或借口,解释他为什么在这里。 "谁信你的屁话。"高兴道。她推开门,探进头:"哈喽,"她对老十道,"早安啊,美人!现在是红磨坊时间早晨八点。" 董丹用力把她推到旁边。 "来这里当小贱货们的救世主啊?"高兴问道。 "干嘛呢你?" "不干嘛,就不能来这儿?" 董丹走在她前面,把她从老十的门口带开。 "比我预想的还可怕。"高兴说,随着董丹走进了一间门上挂着"无人"标志的房间。"你爱上她了。" "别胡说。" 她走过去坐在一张椅子上,又拍拍她旁边的空椅子。他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她更用力地拍了几下椅子。 "你到底有什么事?有话快说,不然我要回家了。"董丹说。 "你那篇文章,今天晚上上版。"高兴说。 "就是那个农民写的?……" "现在是你的文章了。把他们的名字换成你的,别觉得过意不去,因为你从头到尾把它改写了。所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轰动还是倒霉,掌声还是批判,你自己全权负责。对了,它的标题是:《白家村寻常的一天》。" 董丹的心思却又回到了老十身上。她现在跟谁在一起?今天晚上她是不是又要为某个自吹自擂的家伙做按摩?她也会张开她的腿,骑在一个恶心的男人身上,就像她跟他做的那样?可是他现在跟那些男人一样恶心,说不定更恶心。她也会跟其他男人说枕边细语吗?她也会让他们的脸靠在她胸脯上?妈呦,都是些什么样的丑脸!大吃二喝吃得眼泡虚肿,腮帮肥厚,满嘴油腻。他董丹长得不难看,这一点他还明白。至少小梅说他英俊健壮。小梅,他心爱的小梅,他怎么会做出这样对不起她的事。 "你不喜欢那个标题吗?" 他根本无所谓,那是高兴的文章,是她把它重写了,她把它彻头彻尾地改成了一篇无味冷酷、无悲无喜,没有任何同情或是道德谴责的文章。如果是他的文章,他描写的对象是像他父母一样的人,他怎么会毫无激动? "还行吧。" "我知道你会喜欢。想出这名字,还真得靠点天才。我把文章中原来那些陈词滥调全拿掉了,现在它读起来感觉像是一篇有趣的乡下传说。我并没有省略任何细节,也没有对任何一方偏心,我让受害者和加害者两方都有机会把他们的角色立场表达出来。" 董丹看着她整个人四仰八叉地躺在椅子里,像是一只海星。 "最后这个版本,你会喜欢的,它真的挺幽默的,是那种不动声色的幽默,比较有素质的读者会读得出来。在这事件中的受害人,在其他事件中可能会做出相同加害于人的事,如果这些人永远困在他们那种农民式的无知里。" 董丹担心她又要开始她那套农民是腐败源头的演说,她那一套真会让人发疯。他得赶快走人。他举起腕子看了看表。她问他要上哪儿去,她可以载他一程。不用了,谢谢,该堵车了,他坐地铁去。晚上他还有事。 "把烟灰缸递给我,好吗?"高兴坐直了身子,点了根烟。她从来不管你是不是在赶时间,就算你娘临终在病床上,或者你老婆正在临盆,她照样对你发号施令,面不改色。 他走到对面假窗子旁的小柜子前,拿起一个陶瓷烟灰缸递给她。 "他们逮到了一些宴会虫。"高兴道。 董丹原本要背到肩上的背包停在半道。 "什么宴会虫?" "这是他们取的名字,指的是一些专门在宴会上冒充记者混吃混喝的罪犯。"高兴说道,一边躺平了身子,拍拍身边的座椅。 "过来到我这儿坐。吸过毒没有?" 董丹在她身边坐下。原来宴会虫从来就不只他一个。他们会怎么对付这些宴会虫呢?他们也会被装上卡车,拉到某个地下刑场去处决吗? "吸完这样一躺,那就太美好了。" 他望着她,高兴双眼紧闭,嘴唇微张。 "我敢打赌,你从来没吸过毒。"她说,"你这也是一辈子,一张白纸跟刚出生差不多。哪天想过把瘾,找我。" "唉。"逮宴会虫那天,如果他也在现场混吃,说不定一块儿被逮走了。 "你得找对门道,才能拿到好东西。你想先来点温和的,还是直接就试真家伙?" "唉。"那小个子是不是也被抓起来了?要不他本人就是便衣,为这场打击宴会虫的大扫荡一直在卧底…… 他听见高兴又问了他些问题,他照样回答好。接着他听见她大声笑了起来,两只脚在藤椅的边缘蹬踹着。 "怎么了?"他转身去问她。 "我刚才说,咱俩脱光了到街上去遛弯吧,你也说"唉"。"她笑得快背过气了。 "他们打算怎么处置那些宴会虫?"董丹尽量装作漫不经意,"把他们都关大监?" "应该是吧。算这些王八蛋运气好,打击犯罪的运动刚结束。他们顶多被关个一两年,都是一群流氓混混,无业游民,还有些是民工,建筑工地上来的,老板们不给他们发工资。" 董丹想到自己竟然是这个群落的一分子,感到很沮丧。老十对他还当作神一般侍奉。 "他们抓人的时候,我也在场。便衣警察突然从每个地方冒了出来,每一张桌上几乎都有一两个。你想啊,这不也是一帮宴会虫吗?好几张脸看着面熟。他们也在各大宴会游串好久了,跟着混吃混喝。整个大扫荡,五分钟就结束了。大伙儿接着吃的时候,聊的就有盐有味儿了。"高兴回忆起那一天的情景。 真的就差一点。否则他现在也在监狱里啃馒头就咸菜,睡光秃秃的水泥地,或者有张席。那会是一间挤得像鱼市摊位一样的房间,两个全身馊臭的男人把他夹在中间,他们那长久没洗的"老二"一股异味。他也许会被打得鼻青脸肿,他也许就这样失踪了好几天,小梅都不知情。老十让他幸免了那么个下场。 "等你那篇文章登出来,你说不定走红。这是玩火型的文章,你不是换得名声,就是招致厄运。冒这个险,你觉得值吗?" 她在讲什么,董丹并没有真正往心里去。他的心里仍在想象着,因为他的逮捕而伤心欲绝的小梅,带着她做的热汤面来探监而遭拒。而老十发现他失踪后,一定以为董丹跟其他那些得了好处就拍拍屁股走了的男人没任何两样。 "你最近见陈洋了吗?"高兴问。 "没有。" "有时间快去看看他。" "我不是把你要的采访录音带都给你了吗?" "你真是操小姐操傻了?陈洋的前妻指控他逃税,现在是头号新闻。好几家报纸都拿它作头条。那个前妻接受了许多记者的专访。"高兴一边说一边把香烟的烟灰东弹西弹,就是不往烟灰缸里弹。这个女人很邋遢,因为她把邋遢当成一种潇洒。"我告诉你,这事不看好。如果陈洋被确定有罪的话,他可是要坐牢的。现在他拒绝接受媒体采访,连那些平日跟他接近的人都见不到他。可是你不一样,他会见你的。" 董丹也相信老头会见他的。 高兴认为现在正是刊登关于老艺术家长篇专访的最好时机。不过得把这个新的事件加进去,然后会把它改成比较负面的文章。为什么?他问。因为这是现在读者们想要读到的。董丹还得帮她一个忙,她说,再去跟陈洋见个面,想法从他那儿再挖些细节,了解一下他对这件事情有什么看法,对于自己被出卖,有什么感觉。她相信老头儿这时急需一个可信任又有同情心的人,好听他倾吐。这个人就是董丹。董丹认为呢?是,他也这么认为,董丹说。高兴告诉他,一定要利用老头儿对他的信任,提供老头儿所需要的同情。陈洋现在肯定特别希望得到媒体的同情,可惜自从那次孔雀宴之后,他一直没有完全和媒体重修旧好。这也是为什么他现在不能够跟他们接触的原因。高兴说她敢赌一万块钱:现在老头一定为那次在孔雀宴上得罪了媒体后悔莫及。 "我还敢打赌,那个李红这时候也一定走人了。真没劲,是不是?贱货们就做不出点新鲜事儿来。"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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