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渐凉了,绿草变得枯黄。南去的大雁一排排从头顶飞过。它们伸长脖子,鼓动着翅膀,嘎嘎地叫着。辽阔的天空,回荡着它们的孤独呼喊。 1969年秋收结束后,全连召开总结会并推选出席全团首届学毛著积极分子大会的代表。 沉默片刻,雷厦提议刘英红。 刘英红瞪了雷厦一眼,连连说:"不行,不行,干什么你!" 雷厦站起来说:"我觉得刘英红来边疆后,各方面表现突出。秋收拔麦子时,手磨得血糊溜烂,硬是一步不拉地跟在男生后面;脱坯时,没扁担,就双手提着两个大水桶,走老远提水,也不知提了多少趟。换了男生可能都受不了。那么大的水桶啊!而且她从来不给自己争好工具,好位置,容易挖的土等。" 刘英红尴尬地说:"我提议吴山顶。他在伙房工作默默无闻,任劳任怨,埋头苦干。有时饭不够了,就把饭让给战斗班的同志们吃,自己吃剩饭。他还苦苦钻研如何节约煤,改进炉灶。" 最后开始表决。当指导员念到:"刘英红"时,全连人都憋足劲高呼:"同意!"把刘英红急得坐立不安。她的蜡黄脸没一丝血色,站起来气愤地对男生们说:"你们别捣乱!" 金刚郑重表示:"不是咱北京的向着北京的,刘英红确实是我们的榜样。无论是政治学习,还是团结同志都相当不错!就说她主动赶小马车拉草吧,挨过多少次摔?大热天,别的不说,就说那个晒吧,连我们男的都怵,可人家却毫无怨言。" 山西复员大兵蒋宝富笑嘻嘻说:"对啊!你看那脸晒得多黑,让人看了心疼!" 马上有人质问:"人家黑,你那么心疼是不是有问题呀?" 蒋宝富一本正经说:"家属们都这么反映嘛。刘英红干活儿没说的,就是不像个姑娘样子,脸晒得那么黑,跟马粪蛋一样,将来怎么找对象?" 在座的无不捧腹大笑。 "臭德行!讨厌!"刘英红脸色阴沉,气得手直哆嗦。在1969年的兵团连队里,说谁找对象,是对谁的莫大侮辱。 指导员瞪着蒋宝富:"乱弹琴!你说话看点儿场合!好,就是刘英红了!一致通过。" 刘英红群众关系特别好。有些人干活儿突出,就觉得有了资本,对不如自己的人粗声大气,革命得要命,俨然一副居高临下的架势。刘英红没这毛病,对谁都关心而体贴,活着就好像是为了别人。天津女知青王英英比较娇气,动不动就请病假。她有个习惯,每逢下雨总要借刘英红的雨鞋上厕所,并非自己没雨鞋,而是舍不得让厕所的臭泥巴弄脏。别人都看不过去了,刘英红却根本不在意。 顺便说一句:头一年,连部还没盖厕所。只有两个临时的露天茅坑,四周围着一层柳笆,相当恶心。一蹲下,上百只苍蝇就围着你团团转。手一停止运动,屁股上就会落苍蝇。一下雨,更触目惊心。 还有,刘英红比较不自私,这也是她备受大家喜欢的缘故。听说阿勒华的大女儿想要军装,她把自己托人走路子买来的一套军装送给那姑娘。她待人大方,没钱的概念,自己去团部常常为别人买这买那,别人忘了还钱,也不提,下次还继续给别人捎东西。其实她家里经济条件一般偏下,父母都是普通工人,自己平时总穿着一条打着补丁的蓝布裤子。 刘英红虽叫"英红",但既不"英",也不"红"。她面孔黄黑,小眼睛,厚嘴唇,鼻子过长,像条黄瓜,还有严重的鼻窦炎。这是一张很不生动的脸,难怪家属们担心! 她的体形上下窄,中间粗,四肢短,躯干长,大锛儿头,彼此搭配差两号,显得不大匀称,松散无力。体育课跑障碍栏,猜她肯定没戏。可就这身架还能提两大桶水走老远老远,让小伙子们直嫉妒。 天津女知青齐淑珍也当上了代表。她发言时,小嘴皮子很能讲:"刚来草原时,我特别想家,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见到父母亲,老偷偷到草原去哭。可后来,被排长发现,不让我一人出去,就躲到马厩里哭。但马厩常有马倌儿去,哭也哭不顺。我就只好钻进女厕所里哭。厕所臭极了,熏得我眼睛都睁不开。有时一想到在连里连哭都不能自由哭,就更伤心了。后来我看见很多一起来的兵团战士都那么朝气勃勃,为自己这样想家很惭愧。在连首长和同志们的帮助下,我开始与自己的资产阶级想家思想做斗争,尽量少哭,争取不哭。这几个月来,我基本上没哭,除了那次跑肚没赶上……" 她说得很生动,一点小事都能说的饶有趣味,引来一阵阵笑声。她脸上闪着少女特有的红光,说话声音也好听,小鸟一样叽叽喳喳。 会后,刘英红几次三番地找指导员,请求换人。"这算什么呀,还有很多同志干得比我好,为什么让我去?我真的不是谦虚,真的不够格。" 指导员倒背双手,挺着肚子:"没什么可讲的,让你去你就去。" "指导员,我不是谦虚,真的,叫别人去吧。" 指导员生气地瞪了她一眼:"不行,让你去开个会怎么这么难?部队就得有个部队样子。这儿不是托儿所,有阿姨哄着,这是部队,懂吗?" 挨了一顿训,刘英红低下了头。 她真傻,可惜不让我去。开会有多好,又能改善伙食,又能看电影,还发纪念品,写信告家里也光荣。刘英红确实不是客气,她可能觉得去开那个积极分子大会,要脱离群众,真不如跟4班的女伴们在泥泞里起猪圈自在,随便。 刘英红不是那种见了领导就唯命是从,点头哈腰的人。在大是大非问题上,她有自己的看法。记得总结会后不几天,她跟菜园班长王连富辩论起部队里有没调有阶级斗争。王连富唾沫星子四溅,嚷道:"解放军是毛泽东思想大学校,有球的阶级斗争?2排长,你这是诬蔑长城哩,小心吃家伙!" 当时解放军被说成是钢铁长城。 刘英红认为部队里也有阶级斗争,她以彭德怀、罗瑞卿为例子,据理反驳,引用了不少毛主席语录,把王连富说得哑口无言,气得跑到指导员那儿大骂:"刘英红什么屌毛玩意儿,她说军内也有阶级斗争,这不是诬蔑是什么?让她当代表,砍球屌哩!" …… 王连富原是山西汾阳的农民。长方脸,眼睛小而亮。高个子,体格健壮,看上去,虽有点瘦,可极有力气。当兵时,据他说曾背着4百斤高粱秸走2里地,顶4个壮小伙,威镇全团。他的饭量也出了名:2两一个的包子,一顿能吃18个。据他自己说父亲是大队书记,会武术,抗战时,曾手持大片刀劈死过3个日本鬼子。他从父亲那儿学了不少绝招儿,全公社没人打得过他。连里其他复员兵也异口同声地吹他有劲儿,全团有名。在新兵连时,就把团部侦察连的老兵给摔倒。 六六年参军,六七年入党后,就开始散漫。当了3年兵,住了6次医院,是泡病号的油子。他一想住院,就猛吃肥肉,猛喝凉水。可能在村里很苦,没什么享受,他喜欢住院,觉得住院的滋味极美--有人送饭,有人量体温,有人打扫卫生,一天到晚总躺着,很是风光。他老爱向人吹嘘自己住过6次院,好像他特有本事。 他脾气暴躁,像TNT炸药,说炸就炸,谁也不怕。动不动就骂"砍球吊哩,你算老几?"连里人都怵他,尽量顺着他。所以,他对刘英红敢跟他辩论气得火冒三丈。 一天早上,S省委第一书记的女儿韦小立被派去菜园帮助干活。王连富叉着腰,审视着韦小立,她双手举着扁担,吃力地和别人抬筐。王连富满脸不高兴,找着刘英红大声嚷道:"砍球屌哩,2排长,你派来的人连筐菜也抬不动,俄(我)们菜园可不要老弱畜,你再给换一个人吧。" 炊事班长王士兵(山西复员兵)背后说他是二杆子,没水平,传到他耳朵里。打饭时,见了王士兵,先是质问为什么菜给这么少?没等回答就抽他一耳光。王士兵挨了打,屁也不敢放。 人们都说这王连富是二杆子到家。 一天,他对小知青们兴致勃勃吹起自己的本领:"俄在部队学过捕俘拳,多了不敢说,空手对付两三个还不成问题。你们知道燕儿飞吗?砍球屌哩,就他花和尚鲁智深也得给俄乖乖服绑。谁来试试?" 大家面面相觑,没人敢让他试。 "砍球吊哩,怕什么?俄不使劲,就做个样子给你们看。" 出于好奇,我鼓起勇气,趴到地上,想体会体会他这个燕儿飞是什么招法。 王连富一屁股坐在我后腰上,把我两条胳膊反攫,放在他两大腿上,一手揪住我头发,一手扣住我下巴,使劲往后一掰,差点把我脖子扯断。他一面对大家解释动作,一面一次次地拨弄我脑袋,像大师傅揉面团。我感到难堪,赶忙说:"行了,行了。"可这壮汉还骑在我身上不下来,舍不得自己的武功表演。 听说我在7连摔跤很有名,他客客气气找了我两次,要向我"学习学习"。但我都谢绝了。心想兵团刚刚组建,不要太出风头,自己是个知识青年,应虚心接受再教育,摔跤影响不好。 可是他却以为我怕他,背后对老姬头吹起来:"林胡算老几?俄找了他几次,都不敢跟俄试巴一下。哼,不是吹的,3个林胡也不是个儿!"他拍着自己小臂:"咱这胳膊,"又拍拍大腿:"咱这腿,吊的,开玩笑哩,4百斤高粱秸,2里地!" 几个天津小知青颇不服气,把这话告诉我,一下子就给我激火了。我可不是女生排的老弱畜,任他踩乎。 "十一"国庆节到了,秋收大忙暂告结束,全连休息3天。 下午去食堂打饭,正好遇见王连富,我笑着对他说:"摔一跤,怎么样?" 他眯起小眼睛,不假思索地说:"好哇,不过得摔死跤。" "行。"管他什么跤,我一口答应。 "抱好再摔。" "行。" "摔坏了我可不负责。" "行。" 把饭碗往窗台上一放,我们就在食堂门口的空地上招架起来。这是他们家乡的摔法,两人先互相搂住对方再摔。王连富两腿左右叉开,认真地抱住我腰,明显占了便宜。 "好了?"他问。 "好了。" 他"噢噢噢"地叫着,双臂猛地用力勒,下巴顶着我太阳穴往前压。想利用个子高,往后撅倒我。可我一转体,他就没法子了,又想把我抱起来,使出吃奶的劲儿,脑门上的青筋暴起,却抱不动我。因为我左腿缠在他右腿上,两人联成一体。他喉咙里断断续续发出野兽般的"噢--噢--"吼声,力量不断增加,可未能如愿。 我心里当然紧张,这头一跤可是关键,千万不能输。因此不敢贸然进攻,自信只要不进攻,他别想摔倒我。咱这42厘米的小腿肚子白比他粗,立地有桩,够他对付的。但老消极防守,僵着有什么意思?跟他拼体力没油水,还是得进攻,哪怕有风险,也得进攻。周旋了一会儿后,我打定了主意。左进右退,运步完成,突然转体、挺臀变脸,全身爆发扭力,对方像麻袋般翻了个个儿,跌倒在地。好,别子成功! 王连富可不是大古勒格,倒了就不摔了。他生怕我跑掉,一骨碌跳起来,第一个动作是赶忙紧紧抓住我。二话没说,我们又摔第二跤。来来往往打饭的知青都被这激烈的场面吸引,围观的越来越多。 看来,王连富不是神,不是战无不胜,我的屁股能解决他。摔跤手的屁股越大,等于火炮的口径越大,钩、别、背、入、披、揣等都仰仗有个威力强大的屁股。赢了一跤后,心里踏实多了。反正我那玩意儿的口径比他大!我激动得咬紧牙关,牙床被咬得嘎巴巴响。 他抱得再紧,用反关节解脱法,几个冲撞就给崩开。左拽右扭,飞起一脚,好!一波脚又把他踢倒在地。我这波脚一般人防不住,主要还是得益于小腿粗,重心临到支撑面边缘时,单腿能支撑住身体,并还能用另一腿做出大功率动作。所以同学们都说我的铁波脚没治了。 连输两跤,他急红了眼,把衣服一脱,光着膀子,老虎般扑过来。他就怕我跑掉,不再跟他摔。他脱了衣服,我很吃亏。肌肉光溜溜,没地儿抓。他却能牢牢地抓住我。算了,不跟他计较。 围观的知青们、复员兵们个个都睁大眼睛,敛容屏息,紧张地注视。 互相抱好,他的两条大胳膊从右肩上和左腋下勒住我,两腿马步蹲裆,撅着腚,越发小心翼翼。我脖子被他夹在腋下,耳朵给他的头骨挤压得生疼。他身上湿淋淋,散发着浓浓的雄性动物特有的气味儿。 据说王连富一个胳膊能夹200斤麻袋上拖车(拖车起码有一米五高)。夹我这140多斤,却累得满脸通红,鼻孔喘粗气。任凭他铁钳一样的胳膊怎么夹,怎么拧,怎么勒,却无法把我抬高半尺--因为我一条腿死死缠在他腿上。 王连富累得张大嘴乱喘,不得不直起腰歇口气。这下轮到我的机会,左腿跳了一下,右腿猛上前挑,"大炮"往后一顶,转体变脸,双人凌空,给他砸在下面。耳朵被他头狠蹭一下,特疼。站起来接着摔。他脸色铁青,小眼睛里闪着火,咬牙切齿,额上滚着一颗颗豆大的汗珠子。 不到两分钟,一个搓窝儿,又把他拧倒。这汉子真有股顽强劲儿,爬起来,连汗都顾不上擦,抓住我又摔。他总以为我赢他是蒙的,总以为他能捞回来。他力气是不小,可一点技术没有,用的力都是死力气,对会摔跤的人毫无威胁。 我信心十足,绊子用得更加准确大胆。第5跤,又来一波脚。这壮汉好像脚没根,使一个吃一个。一直摔到第8跤,王连富终于清醒:再摔下去,只会让我的胜利更辉煌,他的失败更悲惨。当他明白一跤也赢不了我时,那顽强劲儿突然消失。他擦擦脸上的汗,沉痛地说:"不摔了,俄摔活跤不行。" 其实,每次都是让他抱好了再摔,一点没犯他的规。 自称伸出一条胳膊,小伙子能在上面玩单杠的大汉,低头匆匆走了。眼角里闪着强悍不服与痛苦的光。 复员兵们都傻了眼,不明白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怎么能赢了五大三粗的工农兵。 金刚和我关系虽不热乎,但也高兴地笑着,这不要钱的表演太来情绪了。 刘英红笑眯眯地责怪:"干吗摔人家那么狠?" 天津知青刘大傻啧啧赞叹第3跤摔得漂亮干净,腾空一米,保准能得3分。 打赌认为我能赢的知青高呼着:"赢喽,赢喽!"异常兴奋。那帮复员兵平日特狂,总踩乎知青这不行,那不行。现在,知青可出了口气。 我自然也无比陶醉,虽然胸脯上满是伤痕血印,左耳朵差点给蹭掉,火辣辣地疼。 "十一"这次轰动全连的摔跤向人们证明,我们知青并不是报上所说的那样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