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秋天,朋友们就有一连串聚会:郊外远足、中秋赏灯、重阳登高,等等。另外两个特别节目也必不可少,一是吃蛇,一是吃螃蟹。吃蛇比较简单,不外是参加团体办的蛇宴,一层楼筵开十数桌,我们一群朋友占一桌,坐满人。桌上一早摆上两瓶药酒,时间一到,总是先端上一大盘蛇羹,人人喝两碗,这么一来,肚子早已半饱,脸红耳热起来。我们一群朋友其实并不爱吃,不过只想聚在一起谈天,因此找出许多相聚的理由,一个月半个月见上两次面,吃东西是其次,主要还是闲聊。平日各人住的地区不同,每日又要上班,喝咖啡、啤酒常常只是三数人,唯有吃蛇聚餐才有一伙人。一伙人,可不热闹,围着饭桌子,黑草羊呀、甲鱼呀、三蛇丝呀、糯米饭呀,少不了有野味,有时还有黄猄肉,广东人真吃的蛮族,什么吃不下肚子?吃蛇虽热闹,终究是在公众的地方,哪像在朋友家里自在,所以,算起来,还是吃螃蟹的兴致更高。 到了秋天,朋友们总得吃几次螃蟹,九雌十雄,九月先来一顿雌蟹;十月继之吃雄蟹,也学别人那样插几朵菊花。蟹宴当然又是十多人的大聚会,先用电话分头约好,选一个周末或假日,黄昏就出动,还得兵分数路,准备粮草。这几个人去选购螃蟹,买它十斤八斤,并购紫苏;那一群人去买酒,一壶加饭一壶花雕,另外又有人去买豆腐干、黄糖、姜葱等物。 在不同的朋友家里吃螃蟹,有不同的趣味,有的朋友居室宽阔,把餐桌拉开,挤挤让让也能围十多人;有些朋友只有小圆桌,就把另一张折桌撑开,拼凑在一块,铺上台布,也是一张大桌子。朋友中不乏烹饪高手,当然荣任大厨,在厨房里施展拳脚,只觉热气腾腾,芳香四溢。多数朋友细细嚼慢慢咽,把一只螃蟹一点一滴逐寸分解,完全是出色的解构主义家。也有的朋友吃得飞快,蟹脚和蟹蝥一碰不碰,扔在一边,飕飕飕,你还在用钳子压碎蝥脚,他已经扫掉五只蟹盖的全部内容。有人生嚼牡丹花,连骨连壳一起咬碎,还连说麻烦。可气氛才是一切,喝酒呀,高谈阔论呀,用茶洗手呀,喝糖姜茶呀,一面夸赞螃蟹是天下第一美味,一面又叹息它们的身价愈来愈贵。 螃蟹的确愈来愈贵,所以,遇上这些美食,如果刚空运抵达,价格低,订下再说。趁有朋友在机场工作,运来的蟹,认购一箩,就地分派,带十数只回家,邀几个朋友小聚品尝。事先没想到会有什么困难,回到家里才知这乘搭飞机而来的贵客,和店铺售卖的不同,只只蟹自由自在,无甚拘束,打开箩盖,六只脚一起移动,爬得飞快,只只巨钳高伸,绝不容易对付。倒也有朋友自告奋勇,自诩捕蟹高手,因为童年时天性顽皮,在新界乡间海边摸虾捉蟹,经验丰富。于是站出来一显身手,众人将信将疑,看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如何征服无肠公子,果然不负众望,只见他手到擒来,食指按住蟹背,拇指和中指把壳边一提,整个蟹给挟住,右手拿起草绳,加上牙齿的协助,绕了半天,总算把蟹一一绑住。 酒酣蟹熟,居然就有人说螃蟹为什么要那么美味,结果给人吃掉,若是老鼠,可不保住性命。又说,螃蟹吃多了,莫要天道循环,有一天螃蟹会回来复仇。真是一语成谶,我就给螃蟹钳咬了。癌症的英文名字cancer,源自拉丁文,意思正是螃蟹,因为螃蟹坚硬,像贝壳,极度凶霸,横行无忌。中文的“癌”字,没有特别的意指,却是可怖的象形文字。比如麻疯(又作“麻风”——编按)的“疯”,不过是“风”,像出风疹块;而肺痨的“痨”,不外是“劳”,过劳缺乏营养的病。但“癌”字令人畏惧,字心是“品”,耸立在一座“山”上。常常到郊外旅行,就会见到山野荒地,叠成品形的拜祭贡物,小说中邪魔的什么厉害武功,练功用的是骷髅骨头,头骨就叠成品字形。从字面上看,“癌”使人想到山冈上令人心寒的累累白骨。 第一次遇见真正的癌症病者,是三十年前的事,那时我刚从教育学院出来,到一间小学教书,起初的两年,是实习阶段,学校里全是资深的教师,其中一名男教师,才三十出头,竟患了鼻咽癌。我当然知道世界上有癌这种病,可都是在电影里看到,书本上偶然也提过,却仿佛遥远的传闻,而且,也总发生在外国,患者是毫不相识,就如同看书本上的黑死病。小说里的黑死病,不管是薄伽丘的《十日谈》、笛福的《瘟疫的年代》、福楼拜的《情感教育》,还是加缪的《局外人》,总觉得,这是小说,而且是背景罢了。和我们并不相干。 然而,癌症患者在身边出现了,活生生的一个人,每天在教员室一起工作,在走廊上碰面。全校的教职员都为他难过,学校里弥漫着一种表面上感觉不到的哀伤与惊恐。他是一个健壮的男子,在教育学院的选科是体育,依照平日课程的编排,男体育教师多数教高年级的体育课,但这年,因为他的病,编给他的是一、二年级,螃蟹一般的小孩子,倒出奇地很听他的话。 是怎么发现病症的呢?大家总在悄悄地问。是去看牙齿,因为牙痛,哪知补牙,脱牙之后,发现了癌。接受治疗期间,他仍继续回校工作,鼻咽癌并没有手术开刀,只采用放射治疗,我只觉得他的眼、鼻一带愈来愈黑。在走廊上见他,默默无声,带着一年级的学生在课室门口排成整齐的队伍,一个紧跟一个,手放在背后,贴墙而行,非常有秩序地下操场去。他总走在前面,殿后的是正班长,顺便关上课室的门。他自己熄灯。小学生都鸦雀无声,体育课是他们最心爱的科目,如果吵闹,就得留在课室里。 但他的体力渐渐衰退,放射治疗使人疲累,身体虚弱。好几次经过低年级的课室,见他没带学生下操场,课室也没亮灯,小学生静悄悄坐着,把头伏在书桌上。他则坐在桌前,两个顽皮的孩子竟爬到老师桌子底下追逐。看见这情况,大家都很难过,也不知如何帮忙。代他上课?那他回到学校来从上课等到放学?如何打发这长长的时光? 他随身带备一面小镜子,每隔一些时候,就照镜子,仿佛爱打扮的姑娘,可这不是梳妆美容的举动,他的脸颊已经没有知觉,眼泪淌下来而不自觉,所以要不时照镜子,一见泪水,就用手巾抹干。 几星期之后,他不再回校,显然病情恶化,同事分批上他家探望,但他根本不愿见人。消息一日一日传来,他瘦了,一百五十磅的人变成九十多磅,不说话,也不见人。最后,传来了噩讯。那么年轻有为的青年人,事先一无病兆,拔牙流血检查,才发现病症,也许已是末期了。遗下年轻的妻子和一岁多的女儿。他自己曾说,若知有病,绝不会让女儿降生到世上来。 在走廊上碰面时,他和我擦肩而过,彼此微笑点头。当他患病,我的确对他颇有戒心,总想方法远远避开,绕路而行,仿佛他身上患的是麻疯,而他脸上的泪和鼻水,我又以为是带菌的,从他身边经过,似乎也能传染过来。他竟然成为禁忌。在那个年代,我们对癌是多么无知呢。 体育教师之死,使我年轻的心蒙上阴影,但到底心理的负担不大,只知道患鼻咽癌的男子,也许是由于烟抽多了,又爱吃咸鱼咸菜,说不准是咎由自取。可大家叹息的声音里竟是这样的话:又不抽烟,也不吃咸鱼这类食物,生命多么脆弱。 当我知道女子也患鼻咽癌,而患癌的人愈来愈多,已经是三十年后的事了。当我二十二岁到小学快快乐乐地教书的日子,可会想到三十年后,自己也成为一个癌症病人呢? 十多年后,体育教师的印象和癌病的可怕,在我的记忆中渐渐淡失,我也从当时的学校转到另一间小学教书。六年级丙班,成绩最差的一班,我既是新来的教员,自然要分派到这样的班了。六年级要会考,假期得特别回校补课,平日也要提早半小时上学,工作比别的教员沉重,如果是甲班,倒也值得,因为努力耕耘,必有收获,而丙班呢,只怕是沙滩上种花而已。 九年强逼免费教育,给普罗大众的子弟都有入学的机会,是一德政;却可能是出于政治的考虑,以反击外国对本地童工的指责。漏洞是不免的,一味让小孩子读九年强逼免费书,另一头又为了经济因素,不让他们留级,结果,不管他们是否真的学到知识,好歹仍旧升级。有的小孩子小学毕业,连英文的ABC也不认识,功课不好,上课自然无心听课,秩序也就差透了。碰上这样的班级,有什么办法?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我当上六丙的班主任,中国语文一科由副校长担任。这位副校长,年纪大概五十多岁,人长得高瘦,走路慢吞吞的,我只觉得他皮肤黧黑,人极阴沉,行动如鬼魅。平日并不交谈,只是我在课室外等他下课出来,碰面时礼貌地点点头。 我刚到这学校教书,不知道学校的情况,同事都不认识,学生又是新的,可行政、课程等等的一切并没有分别,政府学校的方法一样,同事也大多是教育学院出身,教书的方式一样。可是,副校长的教书方法实在令我惊讶了,每次他上完课,我一进教室,只见黑板上密密麻麻写满字,学生则低头只顾抄写。一个星期下来,课课如此,我心中忽然冒起火来,六丙虽然是成绩极差的一班,但上课不讲书,只抄笔记,算哪一门子的教学? 教育学院出身的人都懂得五段教学法,引起动机、发展、复习、复问、深究、总结,教师在课室内应该面对学生,和他们对答、交流,怎么可以从上课到下课一直背对学生,在黑板上写字?我问班长,上课做什么,答是抄笔记。天天如此?课课如此。事实上,如今科技昌明,笔记何必抄,影印派发,或者写蜡纸印刷都行,根本不应浪费上课的宝贵时光。 我对副校长的印象极坏,初到新环境,也不知该不该立刻投诉,心想,这些老油条的教员,饭碗保住了,却在那里敷衍从事,误人子弟。唯一的好处是书法非常漂亮,上课就是书法展览。奇怪的是,秩序甚差的六丙,上他的课却非常安静,真的是鸦雀无声,我想,学生都是世故的家伙,副校长权高位重,就不敢顽皮。 值日的时候,和学生闲谈,提起中国语文课,才有学生告诉我:老师不能说话发声,所以才抄笔记。世界上有不说话的老师么?又不是字典。学生说:老师有病。果然,我终于在教员室知道了缘故,同事们正谈说不知由什么人代副校长,而副校长,不久将不能回校了,他患的是癌症。 这是我亲身面对的第二个癌症病人。他患的也是鼻咽癌,病者仍然每天上学,当然是想挨到最后的阶段,这样,每个月还可继续得到薪水,为家里的人多挣点钱。学校也特别为他安排不太吃重的课,六丙的中文,应该是最适当的了。我在新的学校和副校长碰面的日子不多,一个月后,他没有再上学,后来就过世了。 癌症已经不再是海市蜃楼,而发生在我的身边。我感到很内疚,一直错怪了一位好教师,他患了病还继续教书,但因为不能说话,才在黑板上写字。孩子们也懂事,特别乖,绝不吵闹,这不也是一种教育么?孩子们的学业没多大进展,却默默地感受到生命的悲凉。他们也学会同情和体谅。这可是书本上难以传授的。这是老师最后的一课。 副校长和我教同一班,常常是他上了一节课,我接着上,我心中不免产生许多疑虑,因为他手中虽然没拿着一面镜子,却要不时用手帕掩着嘴和鼻子的人,那么,他的手上很可能沾上液体,而他的手当然会触碰课室内许多事物,他会拉椅子,拿粉笔,他手握的书本就放在桌上,他会去开风扇,关窗子,按灯掣。每次进入六丙的课室,我就浑身不自在,桌子要不要碰,抽屉要不要开?结果,我就把该放在大桌子上的书本放在学生的桌子上去了。用粉笔的时候,我也选一支全新的,用过的绝不碰,或者,从别的课室带一支过来,或者,用手巾包好粉笔才用。我不敢把手搁在桌上,一下课就匆匆离开。 我也为学生担心,坐在课室前排的学生,会沾染吗?有的老师口沫横飞,仿佛下雨一般,幸而这人不大说话,老是对着黑板。起初,我看见他用手帕掩着鼻子和嘴巴,还以为他是怕飞扬的粉笔灰哩。我一直担心,幸而一个月后,副校长已经不再上学。我的无知,使我成为一个幸灾乐祸的人。 数十年来,我对癌症全无认识,反而是我的亲人和朋友常识丰富,知道这病只是自身细胞不正常的分裂,根本没有病毒,没有细菌,不会传染。这的确是不幸中的万幸。我在家里生活一切正常,可以像平常一样,起初还担心要不要把碗筷分开,和亲人隔离。 我的朋友都极好,起初我又担心,朋友约我上他们家聚会,不知道该不该去。吃东西时怎么办,要不要自己带备食具?还是另用纸杯纸碟、塑料的刀叉?可朋友们和平日一样,大伙儿一起进食,用同一的陶瓷餐具。我疲倦的时候,甚至让我到他们的床上躺下休息,回想当年我在六丙课室内庸人自扰的情况,真是惭愧不已。入秋以来,没有人再提起吃螃蟹的事,这一年的确发生了许多事情,沉重的心情仿佛石头压着我们的心。一位住在山东高密乡的朋友写信来告诉我,他被任命为乡间防癌会会长,当地的人还特地塑造一个石像,是个女子,手持宝剑,足踏螃蟹,象征征服这可怕的病症。我如今每天手持一把剑,能把这凶恶的“螃蟹”镇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