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悼乳房浴室_哀悼乳房浴室试读-查字典图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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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悼乳房——浴室

整整半个月没有好好地洗过澡了。幸而这已经是九月,天气又渐渐凉下来。我无法像平日那样洗澡,只能淋半身浴,腰部以上的躯干用湿毛巾抹抹就算。 手术后从医院出来,过了一个星期,上诊所见外科医生拆线。不知道为什么他不用渔丝式的线替我缝伤口,那是不用拆的,线段留在伤口,日久慢慢消失。对于病人来说,许多事情我们并不清楚,也没有人让我们选择,总之像一头羔羊就是。外科医生用的也许是羊肠,粗而且黑,我觉得像牛筋。仰卧在病床上,感觉到医生撕开胸前的大幅膏布,用剪刀拆线,声音清清楚楚,一下一下,发出干净利落的“恻、恻”声。 一共缝了多少针?我问。 二十五针。他答。 二十五针,那就是一条很长的蜈蚣了。记得小时候在学校里跌破头,由校医替我立即止血缝伤口,母亲赶到学校来,我的头已经包扎得像个印度人。那次我血流披面,休息了一个月才回校,脑后不过缝了三针。如今却是二十五针,简直不敢想。 伤口长,拆线得分两次进行,第一次隔一针剪一刀,短短的线段像一截截蚯蚓的断肢。其实,伤口已经复合,皮肤和皮肤之间的组织已经连接,即使一次把线全部拆掉,伤口也不会裂开。然而医生是小心的,也让我感到更安心吧。 第二次上诊所拆线,又隔了几天,仍是把大膏布撕开,一刀一刀剪余下的线段,仿佛我是一只皮鞋,医生是鞋匠。所有的线都拆掉了,这次,医生不再用宽阔的大膏布贴在伤口上,而改用一条一条细窄的膏贴,交叉形沿着伤口贴,就像我的伤口是两扉的大门,遭官家抄封,给贴上了封条。是在这个时候,医生告诉我,回家可以淋浴了,伤口上的小封条会随着水自然松脱,不必费劲去撕。 终于可以淋浴了,可以整个人站在莲蓬头底下哗哗地洗澡,最轻松的还是洗头发,再也不用弯着腰、把头埋在洗脸盆里,事实上我的右手,并不能够轻易举到头顶以上的位置,所以也不能给自己剪发。回家淋浴了几次,小膏贴居然没有松脱,我也由它们留着,直到再过几天,它们一一像树上的黄叶般落下,我伤口上的束缚从此完全解除。 我极爱家里的浴室,这是我们一家人最疼爱的地方。房子是分期付款的,因为并不富裕,只能选个小单位,只有一间大室、一间厨房和一间厕所。厕所像电梯厢,里面仅有座厕和一个极小的洗脸盆。至于洗澡,得利用挂在墙上的花洒。每次洗澡都发愁,干衣裳没处放,连厕纸也得藏起来,花洒流出来的当然是冷水。淋浴之后,座厕、脸盆、墙壁和门板都是湿的,地上的水来不及流泻,全满溢到门外的地方。洗一次澡,接下来是疲劳不堪的清理,抹墙、抹门、抹厕板、拖地,真是苦役一场。如果说洗澡把自己清洁了一番,浴后的劳动又把自己变成满身臭汗。天气冷的时候,得烧开水洗澡,提着水锅也没落脚处,像这样子的浴室,谁还可以在里面唱歌? 你家里也没有浴缸吗?她问。 我家里也没有浴缸。我说。 和一位爱猫的朋友通电话,无所不谈,说起浴缸,大家都没有,唯有兴叹,我的确有不少贫友。过了半年,她拨电话来告诉我,家里有浴缸了,方法是穷则变,变则通。改。把厕所和厨房相连的墙移动一下就行。我立刻明白过来。 我家的厨房恰恰是厕所的二倍,能放下冰箱和桌面式缝纫机,我实在不需要如此宽阔的厨房。于是拿把尺,左量右量,画了一个星期的图样,请泥水匠来改。拆墙、建墙、凿下水道、铺电线、敷水管,满屋子飞沙走石,终于盖出一间浴室来。小小的厨房,似乎比以前的还好,因为装上整齐的橱柜,杂物都放进厨里,灶台上只剩下电饭锅、石油气炉和水锅这些厨具。当然,冰箱是移到客饭厅去了,古老的缝纫机早已陈旧,干脆送给邻舍。 没想到改建后的浴室这么称心满意。一套三件的浴室洁具,象牙色的,异常悦目,地上铺了工字形的茶褐色防火砖,墙上铺方格子白色暗纹砖,一直从地面砌上天花。浴缸低矮宽阔,装上储水式电热水炉,洗澡真的成为享受了。 不过是一个星期的灰尘和敲敲打打,不过是有两天要借用邻居的厕所,一切的扰乱和嘈杂都已过去。浴室里不但可以放进洗衣机,还可以摆手提收音机。毛巾挂在壁砖上,巨大的镜子贴在洗脸盆上,一扇百叶门,两扇大窗,还有壁橱,什么药瓶、化妆品、洗头水、肥皂都藏进去了。朋友来见了,都唬一跳,啊,好漂亮的浴室。它所以漂亮,是因为它和整层楼房的比例不相配,就像乡间破陋的草房,就该配一座茅厕似的。可是,一个人最需要、最舒服的生活场所,难道不该是浴室么? 拨电话给爱猫爱花生漫画的朋友,对她说:我家里也有浴缸了。我们都感到无比的幸福,她居然特地到我家来,参观一番,事实上,我也到她家去考察过,这种婆婆妈妈的事,想不到全发生在我们的身上。奇怪的是,浴室宽阔了一倍,厨房并不见小,三几个人站进去,也不见挤,于是就站在那里咧开了嘴巴笑。 喜欢浴室,所以,常常端了小矮凳进去看书,听第四台的古典音乐。忽然兴起,漫一缸芬芳的泡泡水,浸在里面,这的确是舒展洁净我的躯体的黄金时代。躺在浴缸里多舒服呢,莫扎特的钢琴协奏曲珠子一般流动,海马的浴盐冒起波涛的气味,一本古老的旧书,讲述着褪色的遥远的故事。 所有浴室里的欢乐都过去了。如今,我对浴室竟然充满排斥的感情,再也不浸泡泡浴了,也不呆在里面看书、听音乐,每次洗澡,不过是站在花洒底下匆匆淋浴一阵,抹干身体,穿上衣服,逃兵一般远离战场。浴室成为我的战场,我挣扎着,逃避自己的躯体仿佛逃避可怕的鬼魅。 终于要面对现实,封条式的小膏贴松脱下来,伤口的形式就显露无遗了。低下头来,看见胸前一条长长的疤痕,仿佛乡间田野上一条蜿蜒的铁道,我伸手比比,刚好是一巴掌的长度。忽然想起以前缝衣服,为一条裙子配条拉链,就这么长。 电视新闻上访问过一名男子,他是我们听见的患上乳房肿瘤的男性,年纪已经五十多岁,也许因为是男子汉,所以裸露了胸膛对着摄影镜头,只见他的胸前增添了一道横切的伤口。其他的一切并没有什么不同。这情形和看见别人因割盲肠、剖腹产子留下的疤差不多,并没有令我感到震惊。男子并没有隆起的乳房,他给我的印象,就像是上过战场的伤兵。 我以为我的情况和电视上的男子一样,不过是一道长如拉链的伤口,不,不是那样子。我身上的刀疤是斜割的,从侧肋一直倾斜四十五度到胸前,大概要跨好几条肋骨。整个乳房不见了。整个乳房,包括乳蒂、乳晕、乳腺、大量的脂肪和结缔组织。 人们把乳房的中腺组织结构单位比作一株三月里的桃树。由腺组织构成的囊状小叶,叶乳腺小叶,就像一簇簇盛开的桃花,腺细胞就像一片片花瓣,是产生乳汁的场地。乳汁由一朵朵桃花似的腺组织汇集到一束束树枝似的乳腺导管,再由导管汇集到树干似的输乳管,最后由每一条输乳管通往乳头。每个乳房有十五至二十个囊状小叶,有相应数目的输乳管,在乳头中心的位置呈辐状排列。 桃树一般的腺组织当然是乳房的主体结构,但在整个乳房的体积上,只占很小的比例,构成乳房轮廓的基础主要是很多的脂肪和结缔组织,包括乳房悬纽带。这株我身上的桃树,连同它附近的泥土都不见了。如果我的右胸曾是一座山,如今是下陷的谷;如果它曾是一碟盛载了粉嫩的饱点的美食,如今剩下的只是一个空碟子。我赶忙穿上衣服逃离浴室。 十八世纪法国的一个伯爵名叫布封的怎么说呢?人和妖怪的分别是:第一类是器官过多而形成的妖怪;第二类是器官欠缺而形成的妖怪;第三类是各器官颠倒或错置形成的妖怪。 世界上的妖怪可多哪,那些九头鸟、两头蛇、三眼华光、千手如来,都是妖怪。翻开《山海经》、《封神榜》、《西游记》,里面充满各式各样的妖怪。 《楚辞•天问》里说:雄虺九首,亿忽焉在?虺是一条大蛇,有九个头,这是器官过多而形成的妖怪。 《论衡•说日》里说:日中有三足鸟。后羿射日,射下九个太阳,于是死掉了九头三足鸟。太阳里的神鸟,有三只脚,这是器官过多而形成的妖怪。 《山海经•海外西经》里说:一臂国在三身国北,一臂、一目、一鼻孔。这个国家的人只有一条手臂、一只眼睛、一个鼻孔,是器官欠缺而形成的妖怪。 《异苑•卷六》里面说:元嘉中,颍川宋寂,昼忽有一足鬼,长三尺。人有一足人,鬼当然有一足鬼,一只脚的鬼,是器官缺欠而形成的妖怪。 《史记•补三皇本纪》里面说:蛇身人首,有圣德。据说伏羲是雷神之子,学蜘蛛结网,能建造天梯登天。人头蛇身的伏羲,当然是器官颠倒错置形成的妖怪。 《山海经•海内西经》里面说:刑天与帝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这个没有了头的刑天,是器官缺欠,又颠倒错置而形成的妖怪。 紫禁城里的太监,都是器官欠缺而形成的妖怪。司马迁是会写《史记》的妖怪。我是妖怪,我失去一个乳房,也是器官欠缺而形成的妖怪。 * * * 不再喜欢浴室是一件事,是不是妖怪是另一回事,但我每天还是必需进浴室,而且必需淋浴。坐在浴缸里,起初对伤口有点担心,怕它会裂开来,其实这是多余的,伤口缝得极好,肉芽都长满了,从来没见过这么紧密扣锁无缝无隙的拉链。谁是最早的外科医生?把人的皮肤切开,然后缝起来,又是什么人的主意?简直像缝衣服。 在人的身上缝皮肤,和缝衣服看似相同,实则不一样。只有原始人做衣裳才和缝皮肤一样。原始人的衣服是树叶和兽皮,树叶也许是不必缝的,在身上缠绕搭挂也能护体,过两天枯萎就得废弃。兽皮衣才是真正的衣裳,也是人类缝纫的开始。两块兽皮,在边缘上穿孔,然后用筋条连接起来,皮与皮之间虽然连起,却有一道空隙,这模样就像我们如今给运动鞋结鞋带。 古代的金缕衣,秦代战士的铁衣,用的也是缝兽皮同一的方法,所不同的是,连接的是四个角落,然后用缕丝缠扣。可缝衣服不能这样,衣服不可以到处都是缝隙,得密密缝得成为城墙一般坚固,天衣无缝。如今的衣料和兽皮不一样,柔软多了,即使是兽皮,也可以变得天衣无缝。衣料可以折叠,留下布边,在反面叠齐,缝好后反过正面,用熨斗熨平,光滑整齐,因此就剩下玉石、铁皮、硬皮革不能折叠,得穿孔引线缝接,皮肤也是这样。 皮肤不是布,不可以在反面缝好翻转来,幸而神只造人,奇异无比,缝在一起的皮肤,有血管有神经,有表皮有真皮,有毛囊有汗腺,却能自行调节生长,皮与皮连在一起,不久就复合了。人的身体,才是真正的天衣,没有缝。做手术的躯体,有的只是一道疤,滴水不漏。生命如此奇异,半截蚯蚓可以重生,星鱼永远能复原,鸡只可以装上鸭的翅膀,猪的肾可以换到人身上。 我那爱猫爱花生漫画爱特吕弗电影的朋友,还爱她的浴室吧。当她坐在浴缸里,想些什么呢?缝接的问题?啊,这是很可能的,她想起的缝接,必定不是关于衣服和皮肤,而是电影,缝接,就成为剪接。她会想起《祖与占》、《四百击》、《第三类接触》、《野孩子》等等。电影其实就是一件流动的金缕玉衣吧,也是由一方一方的碎片连接起来的。 电影缝接的工作,我和爱猫爱花生漫画爱特吕弗电影爱莫扎特音乐的朋友早十多二十年的时候都沉迷过,那时候,我们每星期总上“第一影室”几次,像上课,看安东尼奥尼、维斯康蒂、费里尼,看戈达尔、特吕弗、路易•马勒,看黑泽明、沟口健二、小林正树,以及许多陌生导演的作品。看着看着,就自己想做实验电影了。 节衣缩食,买部八厘米的摄影机,买些胶卷,自己编剧本,就到大街小巷去取景。手提机,拍出来的效果,画面颠颠簸簸,跳荡不已,只能说是极写实。朋友们都把影片拍出来,十多二十分钟,已经很高兴,也真的开过实验电影展。我没有上街拍,脑子里老在编一组溶接的镜头,钟摆/摇篮/木马/秋千,来来回回摇晃,但我抬不动拍摄机,太重了。自编自导自摄的梦幻于是消失。 没有拍实验电影,并不等于不构思,脑子里一组一组镜头冒现。爱森斯坦《波坦金战舰》里的“奥德赛石阶”,真是经典的剪接;三头狮子依不同次序的先后排列,又会产生完全不同的意义。一部电影里该选择雷诺阿的单镜头场面调度还是爱森斯坦式的蒙太奇剪接?我想的是那些问题。 储蓄了一点钱,也去买了一架十六厘米放映机,和一座小小的剪接机,这种家庭式剪接机真的很小,仿佛打圆孔的机器,体积不超过傻瓜照相机。捡起胶卷,自己动手剪接,这一段不要,”铆“的一声,小机器倒锋利,像锄陈世美的包龙图那闸刀,利落爽快,胶卷一刀两段了。破坏是最容易的事,建设可难了。要把两格胶片连接起来,却叫小小的剪接机为难了,涂上特制的胶水在胶片的边缘,叠在一起,黏牢了,压紧了,似乎妥当了,可到放映的时候,忽然又断裂。这缝接法既非原始人的缝兽皮式,也不是现代人的缝衣料式,不用针,不穿孔,没缝没线,只是黏,的确是第三类接触。我交给实验电影展的“作品”,完全由废片剪接而成,共有数十片段,放映的时候,一会儿就断片,接起来,不久又断了。幸而来看影展的人心中有数,又有耐心,并不埋怨,不像午夜场电影的观众,早把电影院的坐椅都割破了。 我的爱猫爱花生漫画爱特吕弗电影爱莫扎特音乐的朋友,躺在浴缸中不一定想起电影吧,《第三类接触》里的宇宙生物和地球人类,是一种什么样的剪接?用的是音乐。绳、线、骨、针、胶水,都用不着了,文字也起不了作用,当代人和古代人能够借文字符号缝接,和外太空的生物却要靠音波的符号了。 麻珠是爱猫朋友的猫,通体麻色,最爱吃塑胶袋,朋友总要小心把家里的塑胶袋藏起来,不然碰上麻珠就变成美食。它吃啊吃啊,不明白塑胶袋有什么味道和吸引力,直吃得消化不良为止,竟要劳烦主人把胶袋从尾巴那端扯出来。麻珠像婴孩一般顽皮,我的朋友把麻珠当作自己的孩子。 据专家的研究,人体除毛发及指甲外,身体任何部分都会生肿瘤;生物世界无论植物和动物,都会生癌。牛、羊、狗、猫、鱼、虾、蝥、龟,无一例外。不知道猫会患什么癌。雄猫是肠、胃、肝、鼻咽癌?雌猫是子宫、乳腺癌?当猫患了恶性肿瘤,肯定是无法挽救了,谁去替猫做割除的外科手术呢,哪里有医院让猫去接受放射治疗呢。 麻珠如果患了癌,我的爱猫的朋友不知怎么办。我想,她将可能是第一个争取为猫接受放疗的人,或者,如今联同一位名叫迈也爱猫的朋友,以及迈的一位也许爱猫的名叫扬的朋友,以及和扬他们常常一起喝铁观音茶的一位名叫玮的爱鸟的朋友,加上他们号召前来的一群人,组织一个动物防癌会。 但愿我的爱猫朋友和麻珠身体健康、心情愉快,舒服地躺在椅子上听莫扎特。啊,莫扎特,文化中心开幕了,建筑的外貌似乎不得好评,人们对它的意见是:面海而没有窗子,浪费了大好的海景;形状古怪,不够宏伟;缺乏东方色彩,没有艺术气氛;颜色过淡。我的爱猫的朋友在电话里发表了她的看法:糟透了,简直像一间浴室。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方,我们对浴室都有不同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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