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泳衣轻轻卷起来,仿佛还听见淅淅沥沥的水声。这件泳衣,今年已经穿了许多次,打从五月开始,我就朝泳场跑,每星期三数次,常常独去独来,转眼九月,日光那么地晒呀晒呀,泳衣的轮廓蚀在我的身上了。整个夏天,无论日夜,在什么地方,我其实仍像穿着泳衣,白白的肩带,窄窄的筒脚,随着我的肌肤晃动。 上百货公司闲逛,想去看泳衣,春寒的三月天,我就听到泳衣用品部的浪涛声,急急追寻,新到的泳衣是什么模样的?紧身的、显露的、保守的、开放的?物色一袭合身舒服的泳衣是多么艰难呵:必须适当地在这里那里护围自己,又得穿起来拥有最大的活动自由。我选择色彩,只有高超的泳手才敢穿着素色,没入水去就失去影迹,像艺高的黑衣夜行人;我习惯以花枝招展的颜色引起拯溺员的注意,使他们时时刻刻感觉我的存在。 我的泳术拙劣,甚至糟透了。在泳池里,我站的时候比泳的时候多,休息喘气的分秒比滑行前进的分秒长。朋友们总是说:得常常来才行,得多钻入水中才好。和朋友一起去游泳总是兴高采烈的,他们给我信心和鼓励,加以指引。去年,我还像企鹅那样老贴近池边,水一漫上嘴巴就惊惶失措。一年下来,情况好多了,我已经能够在池的这边游去另一边,横着游、直着游,努力游到对岸。 朋友并非天天有空,他们得上班工作,我于是自己前往。独自一人,我就不敢游到深水的地方,老像一团浮漂的垃圾,挨近池畔,没氧就靠岸。我一直游得极慢,别人一划手一踢脚,配合得天衣无缝,我则踢一次脚之后,浮在水面好一阵子,才仰起头吸一口气。这种游法,慵懒得像水族箱中的神仙鱼。游了几个月,我仍在喊:没有气,没有气。 我常常喊没有气,也许是这样,家庭医生对我说:你需要运动,多运动,带氧的运动。平日我只散散步、做做柔软体操、跳一阵子健康舞、踩三五分钟室内自行车,这些运动能够展舒一下我的筋骨,并不带给我大量的氧气。对于我来说,打壁球、爬山又太剧烈了,清晨的缓步跑,我因贪睡放弃了,何况家居附近根本没有空气清新的林木区。我决定游泳。 五月的阳光已经十分猛烈,我必须等到傍晚的时候才上泳场。通往泳场的是一条荒僻的马路,太阳下山的时候,路上的行人也相继多起来,三三两两,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是上泳场的人。有的背着书包、旅行袋,有的提个塑料袋,就上路了。衣服都是随意的背心、汗衫、短裤,踩一双运动鞋或拖鞋。泳场门口新近摆出两个小食摊,一摊卖猪红萝卜,一摊煎煎炸炸些辣椒、豆腐、茄子,倒也常常围满人。 撑一把尼龙伞在赴泳场的路上彳亍而行的人,大概只有我一个吧,因为别的人都冒着阳光,没有人像我这样喜欢游泳,又怕晒太阳,从公共汽车下来,我得走一哩路,沿途没有遮篷和露台可躲,整条马路暴赤在炽热的日阳下。那些科学杂志不是指出过:太阳晒多了会患皮肤癌?这一阵,太阳黑子又特别活跃。我怕阳光,所以我打伞。 我喜欢携带尼龙背袋去游泳,它很好,可以挂在肩上,袋身又分两层,大的一层,我放大毛巾、泳衣和一件替换的衬衫、一套内衣裤;小的一层,我放肥皂、洗头水和眼镜盒子。我通常穿汗衫、短裤、休闲鞋上泳场,每次在路上和泳池中花同样多的时间,一来一回,大约两个多小时。 泳场今年涨价了,涨了两块钱,这两块钱还是值得的,因为泳场内容有了改善。所谓内容,指的是更衣室。一直以来,更衣室内有三数名女职员管理,一进门是换衣服的格间,衣物都交管理员,放在铁篮子里,取回一块铁牌挂在颈脖上,那铁篮子,她们搁在柜台内一列巨大的架上。因为有柜台,更衣室两边分割,并不相通,得依次序和步骤从一个地方走向另一个地方。 那样的更衣室如今改装了,柜台、铁篮子和巨大的铁架都不见了,封闭式的间隔变成开放式的大室,本来是铁架的地方,现在装了好几列颜色鲜亮的储物箱,一切都是自助,再没有管理员把铁篮子搬来搬去,泳客自己把衣物锁进一格格的储物箱,把钥匙随身携带。管理员的工作只督促大家不要乱扔垃圾,别满身水到处跑。 最令我惊讶的还是浴帘,更衣室内从来没有浴帘,不管是更衣部还是淋浴部,一字儿排开的小室,既没有门,也没有任何遮掩,所有人都赤身露体,女孩子们脸就红了。三几个朋友帮忙,扯起一幅大毛巾,守在室门口,让里面的女子安心淋浴;然后一一轮替,扯大毛巾的手都酸了。 我老是想,泳场的更衣室是什么人设计的呢?好的建筑物,从来不是外表漂亮这么简单,重要的是内部空间,在里面活动的人的感受:安全吗、舒服吗、自在吗?设计更衣室的人可能没想到这些,也许设计师是男性,没有想到女子和女子,也不便肉袒相见。 莲蓬头的水淅淅沥沥地洒下来,女子们在身上搽肥皂,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不知道什么人带来杏仁香味的洗头水,扬散一室杏仁的芬芳。年轻的女孩子躲躲闪闪,中年的妇女一无所惧;在这个地方,触目可见白白的屁股、小小的乳房。阳光下的肌肤黑白分明,松弛的、结实的躯体一览无遗,身段美丽的女子并不常见。 我常常一个人来,既没有人帮我扯起毛巾,也没有别的方法遮藏自己,只好背对身后的世界,把自己当作鸵鸟算了。然而不久也就习惯,清清白白一个身躯,又不是见不得人的,更衣室内又清一色都是女子。我在花洒底下迅速淋浴,然后裹着大毛巾出来。有了大毛巾,自尊心也就踏实了许多,可以从从容容穿上衣服。 涨了价的泳场更衣室出现了浴帘,所有的女孩子都欣喜欲狂吧,很简陋的塑料浴帘,垂在淋浴格间门口的横铁上,帘上印着香艳的花朵,缤纷七彩,每一道浴帘的色彩和颜色都不一样,有那么俗艳就那么俗艳,可女孩子都说:哎呀,有浴帘哩。难看的浴帘护卫了多少女子娇羞的身体。大家高高兴兴站进浴帘里去了,水声哗哗泻满一地,打在隐蔽的女子的肌肤上。许多笑声弥漫一屋子。 墙上还装了吹发机,大伙儿就站在那里梳理自己的头发,旁边又镶了面镜子。当她们从泳场出来,仿佛刚才根本没有游泳,只不过上咖啡馆喝过一次下午茶,如今衣饰面貌仍然无懈可击,而且容光焕发,立刻可以去参加什么园游会了。 更衣室内的浴帘只挂了两个星期,大半破裂了,另外的一些全给拆下来。于是,游泳回来的女子又回复以前的样子,遮遮掩掩,躲躲闪闪;有时,几个几个一组,又扯起一幅大毛巾。尊严,好像又被褫夺了。许多人又看见了许多人白白的黑黑的混色的躯体,都一声不响,既不赞叹,也不惊讶,只说:浴帘怎么了? 我不知道这阵子泳场更衣室内的浴帘怎样了,都破裂了拆了下来,还是挂上了一批新的?有人投诉吗?整整一个多月,我没有游泳过。没有浴帘的更衣室,如果今天我在里面赤裸地走动,人们看见我会大吃一惊么?即使我仍可以裹一幅巨大的毛巾从花洒底下走出来,人们会注意到什么地方出了错么? 我的耳边响起淅淅沥沥的水声,仿佛听见女子们的肥皂在肌肤上“咕叽咕叽”的声音。柔肌、水、肥皂的芬芳。什么时候能够再去游泳呢?我不知道。命运是我无法猜测、明白、探索、预知的。我脑子里充满问号,对这些问题的答案,都是“不知道”三个字。 把泳衣轻轻卷起来,放在衣橱的抽屉里。衣橱内原来还有两件新泳衣,不知道去年为什么买了那么多,其中一件,满布热带森林的图案。也许我喜欢的不仅仅是泳衣本身,还包括上面的图画,它使我想起大溪地,以及和大溪地有关的画家。 一共三件泳衣,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去游泳,一个月来的变化多么大呀,买泳衣的时候,怎么想得到。怔怔地看着泳衣,母亲说:天气凉了,不能够再去游泳了吧。是的,我说,天气凉了,今年不去游泳了。母亲说:明年再游吧。我说,嗯,明年再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