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从地球的一头到另一头,人们的看法尽管千差万别,但在一个问题上还是一致的,那就是,这世界风气不正,存在着严重的精神(道德)危机。 看看欧洲,我们尤其会有这种感觉:各个民族和各个国家,都处在一种病态的敏感状态中,稍有一点点由头,就足以引发不可收拾的动荡。坏消息比好消息更容易让人听信。不只人与人,而且种族与种族、阶级与阶级、国家与国家,好像都更乐于互相仇视,而不是互相理解。在欧洲,无论是个人还是国家,对平静地发展生产都不抱希望,相反,大家都被恐惧的印象所压倒,认为随时都可能发生暴力事件。 这种紧张状态是怎么来的呢?依我看,仍然是古老的芽孢杆菌在引起发烧,引起战争遗留的那种反常的血液循环。我们会记得,战争年代曾使各国人都习惯于感情的大起大落。打仗不可能打得冷冷清清,因此要打完一场为期四年的世界战争--真是长得可怕--就有必要惊人地投入升级的狂热,就必须不断在所有的国家重新激起本能的仇视、恼怒和愤恨,因为用歌德的话来说,狂热就"像腌鲱鱼,是不可能一放多少年的"。仇视、愤怒和好斗,就其特性而言,都只是短时间的感情冲动,这就必须创立一种可怕的学问,也就是所谓的宣传,来人为地使这种短暂的心态延长。原本随遇而安、和平相处的千千万万人,确切地说是三四亿人,--请想想这个数字--四年之间,就习惯了自作自受的互相仇视,互相敌视,压下了固有的天性。终于和平了,奉命去仇视、去谋杀、去发疯的这种义务,像拧死煤气阀一样,忽地被拧没了。这原是与人的天性相悖的,可有机体一旦适应了麻醉剂,兴奋剂,像咖啡、吗啡、尼古丁什么的,突然缺少这些东西就不行;同样,搞军事化,去仇视,去拼杀,这一代人的这种需要,也是会继续保持活跃的,只不过形式上变换了一下罢了。仇视的不是1914年的外敌,但促使人去仇视、去拼杀的,却依旧是那种危险的狂热。仇视,成了制度对制度、党派对党派、阶级对阶级、种族对种族、意识形态对意识形态的仇视。而归根结底,连形式也还是1914年的。这是为需要所决定的,结成集团,并且作为集团声色俱厉去跟别的集团作对。在这种所谓的和平中,我们这个世界就被一种跃跃欲试的好斗情绪所笼罩。 我们怎样才能摆脱这种艰危的局势呢?怎样才能使这种持续不退的高烧降下来,使好战的氛围再变得合乎人道呢?怎样才能给被仇恨所毒化的机体解毒呢?怎样才能煞住这种道德沦丧,这像浓云一样笼罩着我们这个世界的道德沦丧呢?对我们来说,这个问题是超乎一切的大问题。当然,我并不认为,我是第一个看出这个问题的人,也并不认为我有什么高明的解决办法。我知道,我们大家也都知道,试图解答这个问题的大有人在。我们特别要感谢美国的民主政体和这种政体组成的政府,是他们一再一再强调名副其实的和平,强调世界持久的相互理解,指出这是不可或缺的。然而,我们却对一切协商会议,对一切宣言和号召,都变得过于不信任了,认为这一切也许防止或推迟了个别乱子,但就我们这个世界的现状而言,却并没有改变它的道德状态,或更确切地说是不道德状态。理性,就其本质而言,很难产生立竿见影的作用,而有组织的宣传,则抓住扩音器向世界大喊口号,相比之下,理性平静舒缓的声音,就显得太微弱了。人类的理性行为和动物的本能,区别就在于,理性行为是老早就预先想过的。对今天这一代人,正在进行战争、在大多数国家还执掌政治领导权的这一代人,要使他们不去颂扬权力,不去推崇战争和仇视心理,这种想法也许我们是必须放弃的。全力以赴,至少让下一代,今天的年轻一代,不再在这种感染和高烧中失落,这也许就是我们的根本任务。因此,我们的一切努力,就在于使成年人不学坏,不多学坏,而年轻人心灵还像蜡一样可塑的时候,就及时地受到教育。战争闯进我们这一代人的生活中间,把我们弄得心灰意冷。新的一代应当比我们过得更好,过得更有人情味,特别是过得更幸福,因而他们必须受到更好更人道的教育。在这种新教育中,我觉得更重要的,是要有一种新的历史模式,有一种新的历史观,跟我们以往在学校里学到的不一样。一部展示人类怎样形成的历史,有关本民族和一切外民族的历史,会使年轻人有新的世界观。形成年轻人对生活的看法--政治的、道德的和个人特有的看法,有决定意义的,莫过于他们学习历史和理解历史的方式。 可我们在中学里,特别是欧洲的中学里,是怎样学习历史的呢?说句老实话,我已经忘了。前不久搬家,事出意外,翻出一本我在奥地利上高中时用过的历史教科书。--顺便说一句,过早地把旧教科书扔掉,这是没道理的,因为若干年后,再没有什么东西能那么明确地告诉我们,我们这个时代的观念和观点以那么快的速度在改变。正是靠这本书,这本翻破的旧书,使我有机会来订正,培养过我们当今这一代人的历史,曾经是怎么个样子。我翻着看着,简直大吃一惊。我的天啊,对我们这些没有经验易于轻信的年轻人,那时候人们竟是这样来讲述世界史的!竟是这样不真实、不正确,这样别有用心!我一眼就看出来--而以前我们这些孩子是想象不到的--在这里,历史是人工制成的标本,是上过色的,是伪造的,就是说,是怀有某种深思熟虑的意图搞出来的。我看出来,由于书是奥地利出版的,是批准经奥地利中学用的,因此年轻人所必须牢记的就是这种观点:世界精神及其种种外射,其最高境界就是奥地利的伟大和奥地利的帝制。然而,离奥地利十二个钟头的行程以外,或者今天两个钟头的飞机航程以外,比如在法国或是在意大利,对我们这个年龄段的人来说,历史同样被制成带有民族意识的标本,就是说,上帝或历史精神一起产生影响,都是向着法国,向着意大利,向着各自的祖国的。还在正确地认识世界之前,我们就已经被戴上有色眼镜了;各国的颜色都不一样,于是从一开头起,对世界,我们就只能从民族利益的视角去看,而不能用自由的、合情合理的眼光去看。今天的所谓德国民族教育,还在那个时候,就使人的精神面貌和看法早早地开始一律化,趋向口径一致。只有完全客观才有意义的历史,被勺子乱搅着,剩下唯一的目的,就是要把我们造成爱国公民,造成未来的士兵,造成没有意志的奴才。由于这种被灌输的信念,我们有责任对自己的国家和国家制度忠顺,而对其他一切国家、民族和种族,则应当鄙视,同时不信任,认为我们的祖国是世界各国中最优秀的国家,祖国的士兵是各国士兵中最优秀的士兵,而且统帅是各国统帅中最优秀的统帅。既然在历史的长河中,自己的民族一向都是对的,那么今后所做的一切,也就永远都会是对的:right or wrong,my country(不管怎么说,祖国总是祖国)。 这是我们从教科书里接受的第一个错误导向;我把这本旧书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当然不是用以前那种孩子的眼光,天真、坚信不疑地去看,于是很快又看出了第二个错误导向。我们从这本书里记住的是些什么呢?书是这样排的,凡是重大历史事件,书页边上都标有年份,就像公路边上的里程碑,标出一路过来的里数一样。这些数字是必须背下来的。 那么,这特别醒目的都是些什么大事呢?我把教科书翻了一遍,看出来十有九个年份,都是关于会战的,关于战争的。我们必须背会,公元前某某年发生了萨拉米海战 ()①,某某年某某年又发生了坎尼战役 ()②,第一次布匿战争打了多少年,第二次又打了多少年,就这么多少个世纪打下来,一个战役接一个战役,一次战争接一次战争,一直打到特拉法尔加角战役 ()③、滑铁卢战役 ()④、色当战役 ()⑤。终于,上次世界大战的日期也让我们记住了,是通过亲身经历的感性形式记住的,而不是光从记录下来的日期。 至于说这三千年里发生的其他一些事,从而使人类由旧石器时代的洞居人发展到文化的载体,这些事这本旧教科书倒是很少提到;同样,那些不善于慷慨激昂,而只会默默地活动着,维护祖国和平、促使祖国前进的帝王,那些伟大的政治家和英明的领袖等等,书中也很少提到。只有汉尼拔、西庇阿、阿提拉 ()①、拿破仑什么的才重要,只有冲锋陷阵的男子汉们,才被当英雄讲述给我们听。于是,人世间的头等大事就是打仗,而一个人一个民族的盖世功勋就是打胜仗,这种思想从我们开始懂事起,就像锤子一样没完没了敲打我们听话的大脑。对我们这一代人来说,我担心对所有欧洲国家今天这一代人也一样,从开始懂事起就被灌输,对世界起决定作用的成就,就在于一切使用暴力,包括战争在内的行为;只要对祖国有利,就不仅是允许的,而且是值得向往的。这下好了,我们看到了这种后果了。如今,这搅得世界惶惶不可终日的后果,招来了人心浮动,招来了互相仇视,招来了不得安宁。 如今,世界大战要来砸烂一切,砸烂各种有色眼镜--给我们这一代轻信的年轻人戴上的有色眼镜了。而我,只能在这里重复说,如今用另一种眼光来重读这本翻破的旧教科书,我实在是大吃一惊。把历史完全当战争史来写,这到底要怎么着呢?几乎都是令人大为悲观、大为沮丧的事。这种永远打仗、永远打胜仗的历史,到底要说明什么呢?这是枯燥乏味的重复,是完全没有意义的。一支军队打败了另一支,一员大将打败了另一员,一个民族打败了另一个,要塞被攻克,或是没有被攻克,一些国家因兼并而扩大,完了又因被兼并而缩小……站高一点儿来看,我觉得人类这张没个了结的战争年表,无聊得就像讲近五十年来的足球比赛史一样,上一回是汤姆打败了杰克,这一回是杰克打败了汤姆。四千年来,一个民族对另一个民族进行攻打、掠夺、偷盗、奴役,人类并没有前进半步,相反一直都在祖传的血泊中步履维艰地兜圈子。难道叫我们从一个接一个的战役中去寻找人类的进步,从泽尔士一世一直找到鲁登道夫, ()①让我们看到已经不再是一个对一个用战斧砍杀,而是用机枪整排整排地撂倒?看到被围在城堡里的人,不再从城墙上往下倒滚油,而是用设计巧妙的喷火器,一团一团往出喷火?看到我们也正是按遗传的本能在行事,看到只有我们会使用更得手的器械,看到我们不再是一小股野蛮人在联手格斗,而是千军万马,不像野蛮人那样没腔没调地呐喊战争,而是在收音机、留声机里吼着宣传战争?老实说,翻小时候用过的旧教科书,应能促使年轻人向往崇高、遵循人道的东西,可我在这本书里一丝一毫也没有找到,找到的只是一些恶劣的例证,证明我们总是在退回到古代的野蛮中去。终于我无法抑制愠怒,就把书往角落里一扔,因为我明白,就是教科书里讲的那些,教会我们这一代人走向世界大战的。这是个启蒙读本,能诱发一切危险恶劣、毒害时代的本能。 然而,在所有的欧洲国家中,我们就是这样学历史的,就是这样受教育的。如今,我们看到这种后果了。总是冲我们耳朵吼,往我们心里杵,说是一个人,一个民族,只要能打胜仗就是功勋盖世,至于取得这种成就用的是什么手段,那完全是小事一桩;要为此付出多大的代价,是死一万人,死十万人,还是死一百万人,这也是小事一桩。我们看到,经历了可怕的世界大战以后,这种不人道、不道德的教育观,并没有被看成几近犯罪,相反,今天在大多数欧洲国家中,这种观点还闻所未闻地紧紧张张、吹吹打打,在青少年和成年人中推波助澜。我们听得到独裁者的吼叫,一直传到美国这里,主张要有所谓英雄主义的人生观;他们还宣扬,热爱和平就是怯懦,人生的第一要义就是为国捐躯。他们认为有利于民族的就是可行的,还把这当作公理编制成法典;他们编出一种思想体系,使一切犯罪行为都得到宽谅。我们亲眼看到,时至今日的欧洲,竟有这种自成体系的谎言崇拜,有这种三千年来史无前例的宣传形式;我们也亲眼看到这样颂扬战争,把战争看做生活的最高境界--这是连古代的斯巴达人,连那些最最野蛮的部族都没敢颂扬的。我们亲眼看到这样以民族的名义歪曲历史,使我们憎恶得身上的血液都要沸腾,也使我们害怕得发抖,害怕用这种方式教育天真无邪的年轻人,会把下一代推到更为恐怖的血腥屠杀--彻底毁灭的血腥屠杀之中。 面对这一切又怎么办呢?历史中大部分是与战争有关的,那就从中学的教学计划中把历史课去掉?不行,我压根儿就没这么说过。历史是人类全部经验的总和,教育年轻人,历史课始终都是最重要的功课。要不,讲历史课的时候,对战争史至少也该尽可能压缩压缩吧?我也并不这么说,因为这样做是歪曲事实;明天的历史必须是完全客观的。这就要求做到,用另一种观点,用崭新的观点来编写历史,把人类生活看成是走向人道主义、走向全面发展的进步过程,而不是看成一种停滞现象;编写历史所突出所强调的事件,首先都应当是有助于最后实现文明的。 我们所要的新历史,编写时必须站在文化所达到的高度上,必须考虑到文化的进一步发展。这跟以往所编写的历史不同,那只不过是民族史、战争史。我们会想起来,这类史书是怎么来的,像塔西佗的、色诺芬的、一直到中世纪那批编年史作家的以及晚近时代的。那时候,世界还没有联成一体,这些史学家都生活在狭窄的圈子里,守着一个不值一提的小国家--想想希腊看,不是比较大的地图上就找不着。这些人的视野,再大也就是祖国的边界,别的地方还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就不知道了。而我们今天,是生活在一个同时动作的世界里,地球上再遥远的旮旯里发生了什么事,在同一秒钟里我们就都知道了;我们是从文字、从传声、从传真画面里知道的。那些史学家就像生活在山沟的夹缝里,目光受到崇山的限定,而我们今天,则像从山顶俯瞰万象,连大小和比例都看得分毫不差。正因为把握了世界的全貌,所以不言而喻,我们就应当拿出新的标准来。必须看到,重要的不是一个民族靠损害另一个民族取得了什么暂时的进展,而是有助于共同行动,共同进步,有助于人类文明的。明天的历史应当是全人类的历史,与共同的幸福相比,个别的争争吵吵是不值一提的。这应当是推倒重写的历史,昨天的史书肯定的,它必须否定,昨天的史书否定的,它必须肯定。以前把打胜仗看做最高理想,它必须提出团结一致的新理想来对抗;以前崇拜战争,它必须用鄙视战争来对抗:这是它进行评价的基点。 这不用强制手段能做到吗?我确信能做到。光是把暗示手段做些变换,就有助于说明事实真相,有助于发扬正气,就像讲战争故事,不回避任何事实,也一样能不美化战争。这有事实为证。全世界描写战争的作品,我看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是最为波澜壮阔的。书中作家写拿破仑进攻俄国的三大战役,没有哪个历史学家写战争能写得更生动、更有神采。读每一页我们都非常投入,看着统帅和外交家们翻文件、查地图,看着部队在行军,看着军官和士兵在会战中的一举一动。我们一起经历着意义重大的事件,激动、入迷,比听人赞美战争还要强烈一千倍。可是,这种重大事件,托尔斯泰心里认为是不道德的,对别人却可能是鼓动。他是怎样来避免这种情况的呢? 第一页上他就写道:"6月24日,西欧军队越过俄罗斯边境,战争爆发了。这就是说,绝对违反人类理性也违反人类天性的大事发生了。千百万人开始大动干戈,互相欺诈、出卖、偷窃、掠夺、放火、屠杀,世界各国法院几百年收集的犯罪档案又都出台了。可当时干下这一切的人,却根本不认为这是犯罪行为。" 托尔斯泰就这样开始出色地描写俄罗斯会战;说到这里,我前面讲到的变换暗示手段的话,大概也就不难理解了。托尔斯泰在整个行文中反复指出,整体的失去理智,是怎样反映在每一个细节中:天才的作战计划,不管是拿破仑的还是库图佐夫的,都从来没有被准确无误地执行过,意外情况总是百倍地压倒神机妙算,而军官中的无能之辈挂满勋章,英才却不受重用。他连篇累牍向我们证明,我们看到的对战争的描述,有一半是假的,带偏见的,而且那些将军和外交家,从严格的意义上讲,没一个值得我们把功劳归在他们名下,因为他们的所作所为,都是在毫无意义的事件中发生的,不是由富有创造力的理性,而多半是由偶然事件促成的。所以,托尔斯泰提醒说,对什么好事,什么功勋,我们得少来点儿赞叹,到头来那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甚至是讨人厌的。 我认为,明天的历史,如果要有教育意义,就一定要从这样的角度来写,就是说,重大的战役尽管不回避,但也不再当做一个民族最有积极意义的成就来评价。但不是一否定就够了。三千年来没完没了的军事行动,如果我们当做人类历史的阴暗面来看,那就必然还会有一个光明面。我看,能够回顾到的这三千年历史,除了民族之间无休无止的仇视,除了人群之间势不两立的厮杀,总还会有点儿别的什么。总还发生过别的什么事,促使人这种肮脏的动物从洞穴里爬出来,不只学会了杀死动物,杀死别的人,而且学会了征服自然,在陆地和水上活动,随着年光的推移,还学会了利用机器来使自己的手增长千万倍力量。总还发生过别的事,迫使人类去发明文字,发明显微镜去观察肉眼看不到的东西,发明望远镜去观察星座,去计算星座的运行,迫使人类去驯服闪电,跨越国界、跨越海洋去对话、去相望、去交流思想。这是文明在征服世界,这是智慧在征服世界。这种征服,难道不比所有一次又一次地征服国家、征服城市的征服史更重要吗?这难道不是唯一能给予我们信心的征服,使我们缓慢地--我承认,非常缓慢地--去克服我们天性中的拖拉,使人类不是停下来,而是继续向前,走向隐隐在望的目标吗?这部我们人类进步的历史,步步升高去把握世界、去改进人道主义现状的历史,与大战大屠杀溅血的年表相比,对年轻人和我们大家来说,难道不千万倍地令人宽心,令人振奋?难道它记述的,不是实实在在、唯一富有成效、人类共同分享的胜利喜悦,而取代仅只属于个别民族、个别国家的胜利喜悦? 当然,爱国的中学教科书,能让我们从这种人类共同繁荣的历史中学到的东西是很少的。这种历史教科书,不让上进心和自豪感促使我们成为讲友爱的世界主义者,不让我们产生讲友爱的感情,而教导我们只爱奥地利,只爱法国,只爱德国,总之是只爱祖国,而不信任其他任何国家。这种教科书想培养我们成为好国民、好士兵,因而特别强调各民族在对立状态中所做出的贡献,而尽可能淡化它们协同一致时的作为。欧洲大多数国家昨天的历史书--遗憾地是还包括今天的--都跟着这种造成隔绝而暂时有效的要求走。这种历史书以凝聚力相号召,把世界上曾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的一切,都跟某一个国家联系到一起。今天在欧洲,由于民族主义占上风,我们都只从国家出发去考虑问题;有人还想强制我们只考虑国家和国家目标以内的事。我担心,历史会无意地、甚至有意地听命于国家,一派奴颜婢膝,就像有的人一样。 我就相信,在这国家主义和民族主义恶性膨胀的时代,凡是看到了我们这一代和当今这一代所遭受的灾难的,都会尽力使世界从这种催眠状态中解脱出来;而且相信明天的历史书--我们所要求的历史书,再不会是为赞美个别民族,而是为友好地赞誉全人类服务的。如果想准确地观察世界的全貌,我们就必须变换视角,必须更上一层楼,这样做,就像看风景一样,有的细部漏了,看到的却是重要的全景。这种变换,我觉得不仅可能,而且从哪种意义上来说,都是大有可为的。我还记得年轻时得到的一次启示,是从多少年前的一本书里得来的。这本书在我们这些年轻人中,曾在博物学中引起过同样的视角变换。那是王爷克鲁泡特金写的书,叫做《人类和动物界的互助》。这以前,连篇累牍的书都只是告诉我们,说"生存竞争"是自然界的根本规律,森林、草地、沼泽、海洋、空中和洞穴等等,都不过是疯狂地进行仇视的场所,残忍地实现弱肉强食的场所。不论在什么地方,动物收拾动物,就像人收拾人一样,强者扑向弱者,都那么气势汹汹,都那么诡计多端。互相消灭是唯一的欲望,这种欲望刺激着整个动物界。可如今出现了这本书,用丰富的事例证明,正是在动物界--我们认为残忍透顶、完全被剥夺了理性的动物界,不仅在每一属内,而且这个种与那个种,个体都会帮助个体。动物对动物,就像人对人,互利的本能都神秘地牵制着利己的本能。如果说动物的行为完全是本能的,无意识的,不可教育的,那么我们人类则是可教育的,甚至还有神秘的上帝在我们心里唤醒我们的良心,我们也就必然在更大的程度上能够步步升高,甩脱兽性和恶劣的本能。难道我们没这么做吗?难道不是做了几千年了吗?近几个世纪来,我们不要历史书不厌其详描绘的战争和争斗,没有兴冲冲昧着良心让人推向战争,尽管官方对战争百般崇拜,特别像今天德国那样教给人去崇拜,我们还是打内心深处就不相信这种英雄气概:这一切,难道不是我们名副其实的成就?难道我们大家--说句不客气的话--不是千百次为我们的文化成就自豪,为我们进步的文明自豪吗?这样来阐述历史,不是更符合我们的情况吗?这会使我们大家忘掉那些没有下文的胜利,反过来,还会由于这整个生活而使我们更强烈地感受到,我们在继续前进。每十年,不,每一年,都会给我们带来新的发明和发现,使我们有更大的控制自然的能力。即便我们有时也会跌跌撞撞,在血腥时刻也会退回到古代的野蛮中去,可我们毕竟没有莫明其妙地兜圈子,而是无所动摇地奔向隐隐在望的目标。 我相信,我们能够把这种认识赋予明天的历史书;凡是使各民族分离并使之对立的,就是谬误的;而使我们共同前进的,文明、进步,这才是重要的。这样,明天的精神气质才会比今天更好、更乐观。我们拿昨天的历史书,就其对人心的推动力,来跟明天的比较比较吧!战争史写的是些什么呢?不过是三千年来,各个国家和各个民族曾相互造成过什么罪过罢了,像什么法国掠夺过德国,德国掠夺过法国,什么波斯奴役过希腊,希腊奴役过波斯。这样做带来的是什么?是一个国家对另一个国家的好战情绪和仇恨。我梦想,文化史就不同,详细地写相反的东西。这种历史书要说的,不是一个民族归咎另一个民族,而是一个民族感谢另一个民族。它会说明,几乎所有的一切,我们发明的、设计的、发现的、创作的、信仰的,都是共同的成就。每一种发明和发现,都会在随便什么地方准备从一个国家传到另一个国家。谁胜谁败,这是无关紧要的,因为战胜国往往会向战败国学习,终于是所有民族、所有国家共同在建起巴贝尔塔 ()①。旧史书--那种战争史,想一再重复去蛊惑青年,使他们把强权奉为最高准则,把眼前的效果奉为鉴定一切成就的最后论据;而文化史则教导我们,去尊重这种人类不朽的精神,这展现为千万种形态的精神,专制制度和检查机构有时能压制、但绝不可能扼杀的精神。在这种明天的历史书中,亚历山大们,拿破仑们,阿提拉们,都不再是什么典范;被作为英雄人物来认可的,是为这种精神服务的人、赋予这种精神新形态和新表情的人、使我们增长知识的人、使我们凡夫俗子有能力征服自然和认识天上地下种种奥秘的人。 有人也许会反对说,只从人类进步的角度来写历史,对倒是也对,可我们必须考虑这个事实,讲精神的、文明的成就,不像讲战役、讲战争、讲暴动、讲冒险的考察旅行那样令人浮想联翩。这种反驳本身完全在理。还是孩子的时候,阿西比德和亚历山大 ()②以及德摩比利 ()③的那些英雄人物,就比贤人梭伦和哲人马克·奥雷尔 ()④更容易使我们激动。对作家来说,写美德--公正、宽容、博爱等等,不如写激情那么容易讨好人。写美德激发好奇心不那么直截了当,没什么耸动人心,引人入胜的东西。作家致力于写看得见的结局,写残暴的本能,尽歌颂强者,祝贺胜利者,总是要轻松一些的。我从自己的创作经验知道,写温和博爱的伊拉斯谟 ()①,就比写卡桑诺瓦 ()②妙趣横生的冒险和拿破仑的发迹要难,效应也要差。可是,大众就想要廉价的兴奋剂,残暴的、打仗的、耸人听闻的等等,讲述历史的人,真的就应当去迎合他们这种莫明其妙的愿望吗?正因为我们知道偏爱耸动事件的危险性,我们不是才更有责任,不去写残暴的英雄行为,而写我们内心更看重的那些形象高大的学者,那些充满牺牲精神在实验室工作着、贫穷、不为人知、被寂寞吞噬的学者吗?去写全力以赴,按责任感、和解与博爱的要求发挥作用,而从没有发动过战争的那些政治家、那些王公、总统吗?改变对英雄的崇拜,不写为了个人权力和国家权力怀着利己的想法,把千万人、千百万人赶进死亡的那些人,而去写为理想捐躯,堪称人类典范的人物,这难道不是我们的责任吗?不就因为这个任务繁重,吃力不讨好,才成为明天的历史书真正该完成的任务吗? 这种面貌一新的历史书,会带来多么振奋人心的社会风气啊!当它显示出永恒的创造精神时;当它被阐明,就像链条穿越时代,向一个国家又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又一个民族伸展,使每个新的国家,每个新的年份,都给这根链条添补上新的一环时;当它显示出,有思想的人类经历的这三千年,并不仅仅是一场流血的击剑赛,让醉了的上帝没来由地拖着去表演,而相反,在这宏伟的戏剧中,我们自己就是主人公、就是演员、就是剧作家、就是制作者时;当它让人感觉到,在人类无休的活动、无止的操劳中,有一种思想在起支配作用时;当它指出,人类有人类的任务时;当我们觉察到,我们中的每一个人,在周围的小天地里,在这部大戏剧中,都分得到一句台词、一个动作时;会带来多振奋人心的社会风气啊!这就像一个人,只有感到生活是有意义的,才会踏踏实实地活着;同样,我们人类也只有人性日益向更高的阶段发展,而且能让逝去的一切都留下这种印记,我们才会认为那一切是有意义的。 我认为,明天的历史必须用这种精神编写,写成人类进步的历史,好推动我们自己前进。写这样一部历史是可能的,甚至就要实现,在这方面,我们已经有了充满希望的预兆。近几十年来,我们刚进行过一些尝试,不把历史写成战事年表,写成流血的传统意义的暴力循环,而写成人类沿着往上攀登的一条阶梯。我把这看成是美国的殊荣,正是在这里,这类书得到了最广泛的传播,产生了最广泛的效应。我只提一提威尔斯的史书,那是第一次全面的尝试,从各民族互相促进的角度来看世界史;我再提一提美国的一部民族史,这部书有意不叫《美国史》,而叫《美国文明的兴起过程》;还要提一提范·隆斯的《宽容史》。像《居里夫人传》这样一本书,在美国这里赢得了千百万人的心,这使我感到特别满意,因为在我看来,这是新型历史书的典范著作,正是我希望有人去写的。明天这种新型的历史书,记述的英雄事迹不是表现在战场上,而是表现在个人的内心里;是记述内心信念的英勇,而不是士兵迫于命令的英勇;是记述精神上的英雄气概,而不是拳头以及拳头靠枪炮等机械来扩大的那种英雄气概。精神上的英雄气概,原其本意,不是只对某一个民族,而是对全人类都有用的。一个人做出成绩,不是为自己,也不是只为本民族,而是为全人类的,这将是而且必须是对明天的历史书进行检验的标准,是最后的标准。因为拿破仑在意大利战场上打败奥地利、攻下阿柯勒和里沃利,这些胜利对我们今天又算什么呢?拿破仑的帝国早已覆灭,化为尘土,成为过去,而被他打败的奥地利,也不再存在了 ()①。然而,就在这同一年,在这同一地区,当时一个默默无闻的学者伏打 ()②正在一架小小的仪器旁工作着。从他制作的第一组电池里,正迸出火花,产生出一种力,照亮了房间,使声音在全球范围内传播,为我们驱动火车,决定性地改变了我们今天的整个生活,给我们的行动带来了新的一致性,这是我们先人最大胆的梦想也不敢去梦想的。我希望,这种新型历史书首先要记述的,是这一类事迹,而不是地图上暂时的变更。我坚信,等打仗这种流血的野蛮行为终于过去了,写历史也不会没有材料好写,也不会缺新鲜事儿,缺英雄事迹。 前不久,读一本科研成果概述,就是去年的,前言中有一句话深深地触动了我。那句话说:"开天辟地以来,人类的发明和发现,从没有像去年这一年那么多过;对其中的意义,认识得也从来没有这么少过。"这是一句发人深省的话,因为我们这个时代发生的重大事件,我们认识得实在不够。我们错误地把政治领袖大大小小的成就,把一小片土地的被占领当成了历史,可这不过是转瞬即逝的小事罢了。真正改变下一代人外在和内在生活的事,这一刻也许在千百个实验室中的某一个实验室里,正在进行微不足道的实验,或正在进行复杂的运算,那是我们暂时还并不理解的。而把这一切讲清楚,一一都导入当代的血液循环中去,导入我们思维的搏动中去,我觉得,对明天的历史书来说,这正是至关重要的任务。因为只有当我们想到这一切才算是真正的工作,想到这种工作会不断地出现,想到我们在精神生活的每一个瞬间都在取得进展,想到我们今天所拥有的也许还看不出成效,想到人类正在精神上取得空前的胜利,只有当我们想到这一切时,面对民族和独裁者的愚蠢行径,我们才能得到一些安慰。因为这两种势力,总是当各民族共同前进的时候,就设法使他们互相碰撞;总是当进步不可阻挡的时候,就设法强行造成政治上的倒退。我们只有从明天的历史书将要提供的新观点来看当代,才能不对我们自己和我们所处的时代感到绝望。当我们作为这个时代的公民感到失望的时候,作为人我们却保持着自豪感。这个溅血的历史漩涡,只有把它看做创造性的准备阶段--进入未来更美好的时代和刷新人性的准备阶段,只有这样,我们看了才不至于感到恐怖。如果说历史应当有点儿什么意义,其意义就应当在于使我们认识错误,克服错误。如果说昨天的历史是我们永远在倒退的历史,那么,明天的历史就应当是我们永远上升的历史,应当是人类文明的历史(1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前在美国的讲演)。 (樊修章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