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30个月时,米尼全面进入边喃喃自语边拿着画笔涂鸦的“边说边画”时期。听他解说自己的画,从“下着雨的大海上的海鸥”到“落满花朵的路上的汽车群”,从“生气的爷爷”到“想念米尼的爸爸哭着和米尼抱在一起”和“头上长着雨伞的人在大暴雨里走”…… 笔触固然稚嫩之极,但嘴里絮絮叨叨、独坐在窗前长时间埋头于画板的他的模样,和这个岛连绵不绝的暮春雨季一起印在了我的回忆里。 那时,我们正好共读到《安迪和狮子》。一开始,之所以选择这本书,是延续之前“两周到两周五幼儿喜欢历险内容绘本”这一判断(见第一则绘本笔记)—— 小男孩独力面对一只嘶吼的怒狮,帮了它的大忙,还站在气势汹汹的人群前,大声阻止大人们攻击狮子,最后和狮子成了好朋友。人们为他们举行了盛大的游行,还为小男孩颁发勇士勋章—— 这样的故事,无论哪个孩子读起来都会觉得酷毙了吧! 怀着这样的想法,和米尼一起打开书本。万万没想到的是,这本书的另一个神奇特质,却将这段骑鲸之旅推向更远的未知之所。《安迪和狮子》是1939年美国凯迪克大奖作品,讲述了发生在少年安迪与狮子之间的友情故事。 在困倦的灯光下初次共读这本书,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继而又紧张地屏住呼吸——让米尼如此惊心动魄的一页,画的是安迪和狮子的第一次狭路相逢:孩子和猛兽各踞巨石之一角,不管他们向哪个方向跑,总能遇到彼此。作者将奔跑的动作分解,用重影方式展现双方的惊慌失措。他们僵持的局面形成两个激烈对峙的圆弧,张力十足。—— 对已经经受过动画影像叙事训练的成人而言,这种场景很容易在脑海里活灵活现起来;但对婴幼儿来说,如何把平面的、复杂又缺乏实际意义的虚线和飞速、连续的行动联系在一起,看着书,像看着最紧张刺激的警匪追逐片那样尖叫、屏息?对我而言是个巨大的谜。 仅仅此前一个月,我们共读情绪管理绘本《生气的亚瑟》,在描绘亚瑟的气焰导致天崩地裂时,绘者也用重影来表现爆裂带来的震荡过程。但当时米尼完全不理解图像的含义。他指着书一遍一遍跟我确认:“(为什么有)那么多个亚瑟?”为怎么解释,我还很伤过脑筋。 然而,这三十天,一定有什么慢慢进驻于孩子的灵光,使他——不敢说完全理解却—— 慢慢将二维平面图的阅读过渡到三维实景的理解之上,他的视觉阅读技巧突变式地提高了。除了长时间的共读以及生活经验的增长,还有什么推动了这一进程? 有一种可能性,是涂鸦。 共读这条路那么美好,但我太习惯亦步亦趋,习惯用“让孩子看各种各样的绘本,就是让他们看见美的图书馆”,“孩提时代的阅读,带给我们的记忆是时间难以抹掉的”,“读书给孩子听,不仅可以让孩子将阅读与愉悦联系在一起,还可以为其创造背景知识”…… 这些先贤的话做安慰剂朝前走。却很少停下来想一想,每个当下,孩子从画面里真正看到了什么? 婴幼儿读图时,自有一套符号、惯例、假定和诠释,成人所朗读的绘本文字,只是一个谜面。如何把谜面和所见图像结合,得到的又是怎样的谜底?这个过程,需要婴幼儿自身不懈努力。因此,基于绘本绘图基础之上,不断进行“现实演绎”,是我所能想到的,辅助婴幼儿解谜之“家长策略”—— 把混沌未知的孩子带到万事万物面前去,带到世上的色声香味触感之中去,鼓励他们取得自己的结论。 但是,长久以来,婴幼儿如何读图?怎么在绘本图像和实景之间进行互有裨益地转换?婴幼儿早期视觉教育如何进行?——这些事让我一想就头大。 我只是个普通妈妈,这些深奥的问题,应该由绘本专家、美学专家、儿童行为分析专家来考虑吧。我总是这样对自己说。 正因为如此,当答案如此浅显且就在眼前时,我却视而不见。 当人初步掌握某一门类技艺后—— 即使所知非常肤浅,对这个门类的看法、角度、心态也会发生巨大转变。他从旁观者(他者)转为自觉的建构者、评判者。在学习过程中,他的自信心被确立起来,他开始沿着自己坚固的实践支点重新审阅这个门类,审阅这个世界。 于是,同一场时装秀,看客和最初级的裁缝,感受多半不同。同一道菜,吃货和水台工,感受多半不同。…… 一个孩子起笔涂鸦、有所指地涂鸦之后,他所见图画也彻底不一样了。 这样的想法,在之后的共读观察中越来越强烈。最大的变化是,米尼的关注点从“是什么”(一岁到两岁共读时对取得事物命名的急切感)过渡到“怎么了”(两岁到两岁五个月时对角色情绪感受的急切感)再过渡到如今的“什么样”(涂鸦行为开始后对事物形态的敏感性)上。 这样的过渡不是由此及彼,再不回顾式的,而是边沿更广泛、关注更多元、更细节化的过程。不知道专家怎么阐述这种情况,我从共读妈妈的角度妄加揣测,感受到识图敏感期的孩子们怀着“看别人是如何描绘世界”的好奇、理解和野心,更加努力地看着绘本—— 因此觉得很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