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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在床上醒过来时，我感到胸口痛得火烧火燎。从胃的上方直到嘴唇附近，全在火辣辣地痛，感觉胃液在拼命往上涌。 我撑起右半身，抓过事先挂在床边的药店购物袋，直接躺在床上就吐起来，袋里都是冲口而出的黄色液体。嘴里的粘膜阵阵刺痛，疼痛一直蔓延到鼻子深处。 胃里的甲酚肥皂液已经吐完了，恶心的感觉依然没有平息。腹肌和肩膀的肌肉都因为想吐而绷得紧紧的，但已经什么也吐不出来了，出来的只有眼泪和口水。 好容易痉挛停止了，胸口仍然有不舒服的烧灼感。我勉强从床上爬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去盥洗室。屋子里黑暗一片，只靠窗外的路灯光来辨识。 打开盥洗室里的日光灯，看到了镜中的自己。嘴唇发黄变色，肿得叫人害怕，用手指一摸就隐隐作痛，压下去又会肿回原状。 脸颊也是肿肿的，不过这不是甲酚的缘故，我平常就这样。 洗了脸，漱了口，我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圆桌上的玻璃杯里，还剩下半杯散发出刺激性气味的黄色粘稠液体。虽然不算特别难喝，我还是没能一气喝光。不过我也不想再喝一次，连同塑料袋里的呕吐物一起丢进了抽水马桶。 头昏沉沉地麻木不已。我回到床边，仰面倒了下去。 我摸索着把旁边桌子上的闹钟拿到眼前。时间是凌晨两点。从晚上七点多喝下甲酚肥皂液到现在，已经昏迷了约七个小时。 尽管浑身不舒服，脚步也蹒跚不稳，我还是活着。 眼前隐约浮现出了天花板，但渐渐又模糊起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我已经明白了。每次自杀未遂时，那件事都会发生。 我又不得不和“医师”面谈了。 医生坐在自己房间里的不锈钢办公桌前，一如往常地正在读书。他读的书多半很高深，作者大概我连名字都没听说过。 “哦呀，你来啦。看来又自杀失败了啊。”说着，医师在书页里夹上书签，放到一边，迅速转回带有转轮的圆椅。 医师年约六十岁，纯白的短发虽然中分，但没有梳理过的迹象，头顶的头发还有点支棱。白衣上带着笔挺的折痕，想必是全新的。 医师身材瘦削，戴着圆框的墨镜，尖下巴上皱纹丛生，薄薄的嘴唇始终含着一抹瞧不起人的笑意。 我非常讨厌这个男人。 “来，说说看，你想怎样?” 我想死的事，医师应该是最了解的。因为每次自杀失败后，我都会和他面谈。 “你又说错了。”医师挺直了背，从正前方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想死的话，你应该老早就已经死了，不是吗?” 可是，我觉得我是真的想死。死是发自内心的愿望，不是假装自杀，也不是玩自杀游戏，喝甲酚肥皂液前也确认了致死量。 “但你还是没死。因此，你完全无法证明自己想死。不管你嘴上怎么说想死，多次自杀未遂也没用，谁也不会相信你的，我当然也不信。” 为了保险起见，我在玻璃杯里注入了致死量以上的甲酚肥皂液，但的确没能喝光，因为一喝下去嘴里就火辣辣作痛，太阳穴附近发麻，几乎昏倒。和我的求死之心相反，身体接受不了甲酚肥皂液。 如果因此被别人认为我潜意识里不想死，我恐怕也无法辩驳。 “我才没打算说那种蠢话。你听好，潜意识这种东西是不存在的，存在的只有事实。”医师突然转为教训的口气：“你还没有死，所以别人会认为你并不想死。一旦你顺利自杀成功，别人就会认为你的确想死。如此而已，很简单吧?所以，要证明自己想死，只有自杀成功。” 如果从心底想死，就能成功自杀吗? “不对、不对，完全弄反了。你脑筋真够差的。”医师冲我摆出一副无法可想的表情，真是个性格恶劣的家伙。 “听着，死了的人都是想死的，反过来说，没死的人都是不想死的。总之，那个人内心期望着什么，寻求着什么，全都无关紧要，只有那个人的死，才是确实的事实。因此，不管是衰老而死，患癌症而死，遭遇交通事故而死，还是你最期望的自杀而死，只要是死了的人，别人就会认为他是真的想死。想想看，每次登山家在山上遇难，或者F1选手因事故丧生，不是都会有人跳出来发表忽悠人的精神分析，说什么潜意识中的死亡冲动之类有的没的。” 医师放声大笑。 我思索了片刻，感觉好像又被医师的诡辩欺骗了。 衰老而死的老人，其实是想死的?若是这样，只要不想死，人岂非可以随心所欲地长寿? “没错。只要人类不想死，就可以二百年、三百年地活下去，或许一万年、一亿年都可以。” 医师干脆地回答。他嘲弄我是常有的事了，我想我肯定又被消遣了一回。绝对是这样。 “年事已高的人大限到来，是因为已经不想活下去了，不自禁地想死了。只要不那么想，就能更加长寿。因此，结论如下：所有的死亡都是自杀。” 医师歪着嘴冷笑：“还真有人鼓吹这种可笑的学说呢，就是美国的荣格派心理学者。话说回来，真想不通那荣格派怎么会有这么多蠢材。” 够了。我已经无法再忍耐医师的胡说八道了。我结束了面谈，回到床上。 阳光从窗外洒进来，房间已经很明亮了。 我扭过头，看了眼闹钟，已经接近周日的正午了。胸口烧灼般的疼痛减轻了很多，我正在逐渐恢复。 站起来时，脚还在发软，看来今天一天都别想正常走路了。 正因如此，我才定在周六晚上自杀。 以前曾经在工作日的晚上喝了液体洗涤剂，胸口也是烧灼般地痛楚，阵阵恶心。医师向我解释说，这是界面活性剂的作用。 我爬到洗手间里，对着抽水马桶呕吐，嘴和鼻子里都吹出气泡，变成肥皂泡在马桶周围飞来飞去，闪闪发光。我清楚记得，当时我正忍耐着胸闷气短的痛苦，但还是禁不住笑了出来。 那天直到第二天早上，我也没法如常行动，最后只得给出版社打电话临时请假，接电话的佐佐塚很担心地问我要不要紧。 我一点也不介意就那样死掉，但不仅活下来还给别人添麻烦就很讨厌了。 如果我这样说，医生大概又会嘲弄说你真有想死的心吗，还会说我是个脑筋不好的家伙。 我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医师对我的迟钝感到焦躁，总是嘲笑我。我也很清楚自己并不是心思明敏的人，即便内心抵触，也无法反驳。很明显，再怎么反唇相讥，我也说不过他。 那是一年多前的事了。那天我去冰室川出版社打工，像往常那样奉佐佐塚之命，整理电脑里记录的函授教育会员名单。电脑我一窍不通，但按照说明操作还是可以的。 我正心不在焉地看着屏幕上显示的名单，眼光在一个会员那里停了下来。她的成绩履历可谓出类拔萃，好几次所有课程的分数都接近满分。 我对聪明的女孩子一直怀有憧憬。 当时我只记住了小西美菜这个很好听的名字。几天后在仓库工作时，我想起仓库尽头的档案柜里保管着会员的资料。我不假思索地走近档案柜，查看了小西美菜的资料。 她是一名高一学生，住在埼玉县。入会申请表里记录着名字、住址和电话号码，一起归档的还有她的成绩履历和亲笔写的感想卡片，蓝色水性笔的字迹圆溜溜的，很惹人喜欢。 我怀着日益浓厚的兴趣，花了周日一天时间，去了小西美菜居住的小城。过了几天，她的容貌和声音我也渴望知道，我埋伏在她家附近，打电话过去然后假装打错。 小西美菜正如我想象的那样，虽然肯定算不上美人，但有着青春可爱的容颜，剪着短发，戴着银框眼镜，平时穿着稍显朴素的便服。她看起来聪明伶俐，性格却似乎不太主动，和朋友一起外出的时候也很低调，比起自己说个没完，更喜欢专心聆听对方说话。 约一个月左右，我寻找着机会观察小西美菜。不久，我变得很想接近她。我渴望近在身旁地看着她，而不是远远地遥望。 那一天，我带上挎包，朝埼玉县的小城作不知第几次的远行。 放在挎包里的，有从冰室川出版社悄悄拿出来的薄橡胶手套，还有绑好的粗塑料绳。 以及，闪耀着银色光辉的剪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