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1_诗人1试读-查字典图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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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1

死亡是我的领域。我以它为主。我靠它铸就我在这一行的名声。我以一个殡葬员的激情和精确来对待它——面对死者家属时,面带忧郁、充满同情地对待它;独自一人时,则像个技艺娴熟的工匠一般对待它。我始终认为,跟死亡打交道的诀窍,就是跟它保持一定的距离。这是一条铁律。别让它的气息吹上你的脸庞。 但我的这条铁律没能保护我。当两个侦探找到我,把肖恩的事告诉我时,我被一阵冷冰冰的麻木感吞没了。那种感觉像置身水族箱中,一举一动都在水下——游过来,游过去——透过玻璃望着外面的世界。我坐在他们车子的后座上,车子每驶过一盏路灯,后视镜便是一亮,我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眼睛。我见过这种遥不可及的呆滞的目光。这么些年来,我采访过那么多刚刚失去丈夫的寡妇,她们都是这种目光。 这两个侦探中,我只认识一个。哈罗德•韦克斯勒。我是几个月前碰到他的,当时我进了一家名叫来几品脱的酒吧,跟肖恩喝一杯。他们俩在丹佛警察局一起处理人身攻击案。我记得肖恩管他叫韦克斯。警察彼此称呼都用昵称。韦克斯勒叫韦克斯,而肖恩叫麦克。这就像大家族的某种纽带。有些昵称的意思不敢恭维,但警察却并不抱怨。我在科罗拉多的斯普林斯市那儿认识一位,他叫斯科托,可警察们大多称他斯科罗托。有些人甚至干脆就直接叫他阴囊① ,但我估计这么叫的人一定得是他的铁哥儿们,要不然非出事不可。 韦克斯勒的体格像头小公牛,孔武有力,矮矮胖胖的。因为长年抽烟喝威士忌酒,嗓子已渐渐受到损害。我跟他见面的那几次,他那张刀条脸看上去总是红红的。我记得他喝加冰的占边威士忌。我一直对警察喝什么酒感兴趣。这能看出警察的许多情况。他们像韦克斯勒那样喝纯的威士忌时,我心里总想:也许是他们见的事情太多,次数也太多,而大多数人连一次也绝对不可能见到的。那天晚上,肖恩喝的是淡啤酒,不过他毕竟年轻。虽说他是人身攻击组的头儿,但他至少比韦克斯勒年轻十岁。再过十年,或许他就会跟韦克斯勒一样,那副药里除了冰块什么都不加,就那么吞下去。但现在,我再也不可能知道究竟会不会这样了。 驶出丹佛的一路上,我大半时间都在想着在来几品脱的那一晚。倒不是说那一晚出了什么大事,只是跟自己的哥哥在一家警察常去的酒吧里喝喝酒罢了。而那就是在特里萨•洛夫顿一案之前,我们之间最后的好时光了。一想到特里萨•洛夫顿,我就仿佛重新沉入了水族箱。 但现实还是会透过玻璃,钻进我心中,那样的时刻,沮丧沉痛之感就会攫住我。三十四年的生活中,我头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这种撕心裂肺的痛楚。姐姐去世那次都不是这样。那时我还太小,无法切实体会萨拉之死带来的悲伤,甚至无法理解一个生命中途夭折的痛苦。这一次,我很悲伤,因为我事先甚至不知道肖恩已经如此接近他的忍受极限。他喝的是淡啤酒啊,而与此同时我认识的其他警察喝的都是不兑水的威士忌。 当然,我也知道,这种悲伤是多么自怜自艾。事实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们没怎么认真倾听对方的心声。从很早的时候起,我们俩便走上了不同的路。每次想起这一事实,悲痛的周期就会重新开始。 有一次,我哥哥告诉我关于极限的理论。他说,每个处理凶杀案的警察都有个极限,问题是达到极限之前,谁也不知道极限在哪儿。他说的是见过多少具尸体。肖恩相信,每个警察能够忍耐的数目有限。每个人的数目都不一样。有些人很快就到了极限。有些人则处理了二十桩凶杀案,却离极限还远着呢。但是,极限数字是存在的。到了这个数,你就到顶了。你调到档案部,你交出警徽,你总得做点什么,因为你再也无法多看一具尸体了。如果你还看,如果你超过了极限,那么你就有麻烦了。你到头来说不定会自己给自己来一枪。肖恩就是这么说的。 我意识到,另一个警探,那个叫雷•圣路易斯的,对我说了什么。 他从前座转过身来望着我。他的块头比韦克斯勒大很多。就算在昏暗的车内光线下,我还是能看出他那张粗糙的脸上的痘疮。我不认识他,但其他警察在我面前提到过他,我知道他们管他叫大狗。我第一次看到他和韦克斯勒在《落基山新闻报》的大厅等我时,我就以为他们俩是马特和杰夫①的完美翻版。他们俩活脱脱是夜场电影中走出来的。黑色长大衣,礼帽。整个场景就该是黑白的。 “听到了吧,杰克。消息由我们告诉她,这是我们的工作。可我们还是希望你在场,算是帮我们一把。要是情况棘手,或许你还得待在那儿陪陪她。你知道,说不定她需要身边有个人什么的。行吗?” “行。” “那就好,杰克。” 我们这是去肖恩家。不是丹佛市内那套他和其他四个警察合租的公寓(这样一来,他在城市记录上就是丹佛居民)。他家在博尔德城,我们敲门时,他妻子赖莉会来开门。我知道,不需要有人向她透露消息。只要到了那一刻,她打开门,看见我们三人站在那儿,没有肖恩,她就会知道出事了。每个警察的妻子都会明白的。她们一辈子都在为这一天提心吊胆地准备着。每一次响起敲门声,她们开门时都以为是死神的信使站在那儿。这一次是真的了。 “你知道,她会明白的。”我告诉他们。 “也许吧。”韦克斯勒说,“她们总是能明白的。” 我懂了,他们希望赖莉一开门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那样的话,他们这份活儿就会容易些。 我垂下脑袋,下巴抵着胸脯,手指伸到眼镜下掐着鼻梁。我意识到,我已经成了我自己所写的报道中的一个人物——展示悲伤和失去亲人的细节,那是我竭力发掘得到的,只有这样,我才能让一篇在报纸上占三十英寸版面的报道看上去意味深长。 一阵羞愧之情涌上心头——我想起自己曾经给丧夫的寡妇、失去孩子的父母打过的那些电话。还有刚刚自杀的人的兄弟。是的,这种电话我确实打过。我想,没有哪类死亡事件是我没写过的,桩桩件件,无不使我成为一个刺探人们的痛苦的闯入者。 您现在有什么感觉?一个记者惯用的句式。第一个问题总是这个。如果太直接,则改用以同情与理解作为掩饰的句子——其实我并没有的那些感情。这种冷漠的行为在我身上留下了一处印记:左颊上一道细细的白疤,就在胡子上面一点。这是一个女人手上钻石订婚戒指给我留下的,她的未婚夫死于布雷肯里奇的一次雪崩。我用那句习惯的开场白问候她,她的回答是反手一掌扇在我脸上。当时我才干这一行不久,还觉得挺委屈。可现在,我把这道伤疤视为一枚勋章。 “请靠边停车。”我说,“我想吐。” 韦克斯勒一个急刹车,驶进紧急停车道。车子在黑冰上有点打滑,但他马上控制住了。我没等车子停稳便拼命想开门,可门把手就是不动。我意识到,这是一辆警探开的车,大多数时间,后座乘客是嫌犯和囚犯。后车门装着由前座控制的安全锁。 “车门。”我好不容易才憋出这两个字。 车子终于停稳了,韦克斯勒打开安全锁。我打开车门,探出身去,吐在肮脏的半融化的雪地上。肠胃猛烈地抽搐了三次,整整半分钟,我一动不动,等待着第四次。但只来了三次,胃里已经空了。我想着这辆车的后座。供嫌犯和囚犯乘用。看来我是二者兼备:没有尽到兄弟的责任,这方面,我是尚未定罪的嫌犯;同时过于矜持,成了自尊心的囚徒。至于判决,不用说,当然是终生监禁。 呕吐之后,身体轻松了,这些念头也迅速消失。我小心翼翼地跨出车门,走到柏油公路路边。汽车一辆辆驶过,二月飞雪中,车灯照耀下,汽车尾气映出亮晶晶的彩虹。我们停车的路边似乎是个牧场,但我不知道这里是哪儿,刚才没留意我们已经朝博尔德城开了多远。我摘下眼镜和手套,塞进大衣口袋,蹲下身去,从脏乎乎的表面积雪下挖出干净的白雪。我掬了两捧冰冷、洁净的雪粉,捂在脸上搓揉着,直到皮肤感到刺痛为止。 “你还好吧?”圣路易斯问。 他也下车了,在我身后提出这个蠢问题,跟那句“您现在有什么感觉”相去不远。我没理会他。 在科罗拉多的寒冬里,他们用挖掘机掘进冻结的地面,挖出大块冻土,掘出一个墓穴。我的哥哥被葬在博尔德城绿山纪念墓园,离我们长大的宅子只有不到一英里。小时候,我们常常驶过这座墓园,去肖托夸国家公园的夏季营地参加远足。我不记得我们路过时是否注意过这些墓碑。我们从来没想过这里会成为我们的最后归宿。而现在,它是肖恩的归宿。 墓地远处高高耸立的绿山像一座巨大的祭坛,让聚在墓穴处的一小群人显得更加渺小。赖莉当然在场,还有她父母和我父母,韦克斯勒和圣路易斯,十来个警察,几个无论肖恩、赖莉还是我从来没联系过的高中时期的朋友。不是那种旗帜飘扬鼓角激昂的官方葬礼。那种仪式只属于执行任务时殉职的警察。当然,也可以说肖恩同样死于他的工作,但警察局不这么想。于是,肖恩没有风光大葬,绝大多数丹佛警察没有参加葬礼。穿蓝制服的警察这一行里,大家觉得自杀有某种传染性。 我是抬棺者之一,和我父亲一起抬前扛。抬中扛的是两个之前我从没见过的警察,肖恩的人身组的。韦克斯勒和圣路易斯抬后扛。这一对红白脸搭挡,圣路易斯太高,韦克斯勒太矮,所以棺木后部有点斜,估计看上去很怪。扛着棺木前进时,我走神了,总觉得肖恩在棺材里摇来晃去。 那一天,我跟我父母没说什么,虽说我跟他们还有赖莉的父母乘同一辆大轿车。好多年了,我们彼此没说过任何真正有意义的话,就连肖恩的死也无法打破我们之间的隔膜。二十年前,姐姐萨拉死后,他们对我的态度发生了某种变化。姐姐死了,而我却幸存,他们似乎觉得我是有意这么做的。另外,从那时起,我所作的任何选择都让他们失望。让他们失望的都是小事,但我想,这就像银行利息一样,日积月累,到最后,他们可以舒舒服服退休,靠利息过日子了。失望的积累同样如此。现在,我们已经成了陌生人。我只在几个不得不见他们的节日才跟他们见上一面。所以,无论我现在说什么,对他们都无所谓,他们也同样不可能说出什么能真正安慰我的话。除了赖莉偶尔发出一声犹如受伤动物的哀号,大轿车内和肖恩的棺材里一样,静悄悄的。 葬礼结束之后,我请了两周公司假,加上报纸内部的一周丧假,一个人开车进入落基山区。在我眼里,落基山永远是那么雄伟壮观。无论受到什么打击,我在山里恢复得最快。 我沿着七十号高速公路西行,穿过拉夫兰山口,越过山峦,朝大章克申市方向驶去。我开得很慢,花了三天才到。有时候,我停下来滑雪,有时只是停在停车道上想心事。驶过大章克申以后,我向南拐,第二天到达特柳赖德,切诺基一路上四驱行驶。我在西尔维顿住下,因为这里的房间便宜些。我每天滑雪,就这么过了一个星期。到晚上,我在旅店客房或者歇脚的随便什么滑雪小屋的火炉边喝圣鹿利口酒。我拼命让身体精疲力竭,希望头脑也会随之停顿,但我做不到。脑子里全是肖恩的事。摆脱空间,摆脱时间。他的遗言像一个谜语,我怎么都放不下。 出于某种原因,我哥哥从事的这份体面工作背叛了他,要了他的命。这个简单的结论带给我难以消退的无尽伤痛。即使在飞速滑下山坡、被透进太阳镜的风刺得泪流不止的时候,伤痛依然不肯退去。 我不再质疑官方结论了。说服我的并不是韦克斯勒和圣路易斯,我自己说服了自己。不肯相信的态度被时间和事实磨蚀了。每过去一天,我都会觉得更易于相信——甚至接受——他的确干出了那件可怕的事。另一个原因是赖莉。知道噩耗的第二天,她告诉我一些就连韦克斯勒和圣路易斯都不知道的事。肖恩一直在看心理医生,每周一次。警察局当然也可以提供这类心理咨询,但他选择了自己悄悄治疗。他不希望局里出现流言,损害他的地位。 我意识到,他开始看心理医生的时候正是我去找他、想报道洛夫顿一案的同一时期。我猜,他是不想让我陷入那个案子带给他的那种痛苦。我喜欢这么想,喜欢认定这正是他的想法。在山里的那些天,我紧紧抓住这种想法不放。 一天晚上,喝了太多烈酒之后,我望着房里的镜子。我想,是不是应该把胡子剃了,像肖恩生前那样把头发剪短。我们是同卵双胞胎,长着相同的淡褐色眸子,淡褐色头发,瘦瘦的身材。但许多人意识不到我们俩是多么相似,因为我们花了大工夫使自己的形象显得不同于兄弟。肖恩戴隐形眼镜,举杠铃练肌肉;我则戴普通眼镜,上大学时便留起了胡子,杠铃更是高中篮球队以后再也没碰过。再说我还有那位布雷肯里奇女人给我留下的伤疤,我的战斗勋章。 高中毕业以后,肖恩参军入伍,退役后当了警察。这一路始终留着短寸头。后来他上了科罗拉多州立大学的非全日制班,拿了个学位。在警察局,有了这个才升得上去。我则在纽约和巴黎瞎混了几年,后来才走上念全日制大学的路子。我本想当个作家,结果却干上了报纸。我总暗暗告?自己这只是暂时的。但十年来,我一直这样告诉自己,恐怕今后仍会这样。 旅店房间里的那一晚,我久久注视着镜中的形象,但最后既没有剃掉胡子,也没有剪短头发。我不住想着躺在冰冻泥土里的肖恩,感到胃里像打了个死结。我决定,我死后一定要火葬。我不愿意在冰下长眠。 让我最放不下的还是那句话。警方的正式说法是这样的:离开斯坦利饭店以后,我哥哥驾车穿过埃斯特帕克镇,来到贝尔湖。他停下警车,让引擎继续转了一会儿,也没关暖气。等驾驶室的热气在挡风玻璃凝上一层雾以后,他欠起身,用戴着手套的手指在玻璃上写下那句话。他是反着写的,让人能在车外读到。这就是他留给包括父母、妻子和双胞胎兄弟在内的人世的遗言: 摆脱空间,摆脱时间。 我不懂。什么时间?什么空间?他下了一个最绝望不过的结论,却不愿意先跟我们探讨一下。他没有向我求助,也没找父母或赖莉。或许我们应当先伸出援助的手,在知道他内心的创伤之前?独自一人驶在路上时,我得出结论:这是不可能的。他应当先向我们求助,至少应当做出这种尝试。他没有这么做,于是剥夺了我们援救他的机会,也使我们陷于痛苦和自责,无法自拔。我意识到自己的痛苦有相当一部分其实是愤怒。因为他对我做的这种事,我生他的气,恨我的双胞胎哥哥。 但生死者的气是很困难的,我无法长时间对肖恩恨恨不已。消弥怒火的唯一办法就是怀疑警方的说法。于是,这个循环便周而复始持续下去:否认、接受、愤怒。否认、接受、愤怒。 在特柳赖德的最后一天,我给韦克斯勒打了个电话。听得出来,他并不乐意听到我的声音。 “你们查出肖恩那个线人是谁了吗?就是跟他在斯坦利见面那个。” “没有,杰克,运气不好。我告诉过你,只要是我知道的,一定转告你。” “我知道。我只是还有些疑问,难道你就没有?” “放手吧,杰克。放开这件事,我们大家都会好过些。” “特别科怎么说?他们已经放手了?结案了?” “差不多吧。这星期我没跟他们谈过。” “那你为什么还在查那个线人?” “跟你一样,我也有我的疑问。得解决几个残留的细节问题。” “你对这件事的看法变了?” “不。我只是喜欢让事情井井有条而已,想知道他和那个线人到底谈了什么。不过我甚至不敢确定他们是不是真的见了面、谈了什么。你知道,洛夫顿案还在侦办,我想替肖恩把那个案子破了。” 我注意到他不再称他麦克。肖恩已经离开了警察的小圈子。 接着的星期一,我回到《落基山新闻报》,重新开始工作。走进新闻编辑大厅时,我感到几道目光落在我身上。这倒没有什么不寻常的。我走进来时常常觉得大家在打量我。我有一份新闻大厅里人人羡慕的好差事:不用天天受折磨,也没有当日截稿时限。我可以自由自在走遍整个落基山地区,只写一件事:谋杀。好的谋杀报道人人爱读。报道这类案子时,我可以花几周时间,把一桩枪击案掰开揉碎细细道来,详细叙述枪手和受害者的故事,以及他们生活道路相交的致命一刻。另外几周,我写的又可能是切里希尔社区的谋杀案,或者莱德维尔的某一桩酒吧枪击案。无论高雅之士还是贩夫走卒,小案子还是大案子,谋杀故事人人爱读。我兄弟是对的,写得好的话,这类报道确实能让报纸大卖特卖。我要写的就是这种故事,而且得花大量时间,这样才能写好。 威廉•格拉登扫视着面前掠过的一张张欢天喜地的脸。这儿就像一台巨型自动售货机,想挑谁就挑谁。不喜欢这一个?那边又来了一个,她行吗? 这一次,谁都不行。再说那些当父母的也盯得太紧。他必须等待他们犯错误,走到码头边,或者去小吃售货窗口买棉花糖,留下他们的宝贝一个人骑在旋转木马上。 格拉登喜欢圣莫尼卡码头的旋转木马。宣传橱窗里说,这些木马的图案全部是手工绘制,花了六年才完工,尽复初建时的原貌。但他不是因为这个与众不同之处才喜欢它,也不是因为它曾经出现在他多年来看过的许多电影里(这类电影他在雷福德的时候看了很多部),同样不是因为它勾起了他和“好伙伴”在萨拉索塔县游乐会上骑旋转木马的回忆。喜欢它是因为骑坐在它上面的那些孩子们。汽笛风琴声中,木马转呀转呀,忘我的欢乐写在一张张天真无邪的小脸上。从菲尼克斯搬到这里以后,他时常来这儿。每天都来。他知道这种事很花时间,但总有一天,这一切都会得到回报,他终究会从这台售货机里买到他想要的货色。 望着眼前的五颜六色,他的脑子突然跳到了往昔。从住在雷福德起,他就时常犯这个毛病。他想起了他的“好伙伴”。他想起那个壁橱,黑漆漆的,只有门下透进一丝亮光。他蜷缩在壁橱地板上,紧靠那丝亮光,紧靠从门外透进的空气。这样缩着,他能看到他的脚朝这边过来了,一步,又一步。他真希望他是个大孩子,更高些,好爬到壁橱上端的架子上去。真能这样就好了,他就能给他的“好伙伴”一个出其不意。 思绪又跳回现在,真好。他四下望着。木马的这一轮旋转结束了,最后一批孩子正挤向等在门外的父母。外面已经排好了队,更多的孩子正跃跃欲试,准备冲向木马,挑选自己喜爱的马匹。他举目四望,寻找一个有着一头黑发和柔嫩的褐色皮肤的小女孩,却一个都没发现。接着,他注意到那个从孩子们手里收票的女人正盯着他。两人目光相接,格拉登移开视线。他调了调他的马桶包的肩带,里面的照相机和书坠得背包直往下滑。他心里记了一笔,下次得把这些书放在车里。他最后望了一眼旋转木马,朝通向码头的一扇门走去。 来到车旁,他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回头望向那个女人。孩子们正尖叫着奔向木马,有些有父母带着,大多数是一个人。收票的女人已经将他忘到了脑后。他是安全的。 我走进去时,劳莉•普莱恩从她的终端机上抬起头,冲我露出笑容。我就希望她在这儿。我绕过她的接待台,从一张空桌子边拖来一把椅子,在她身旁坐下。看样子,《落基山新闻报》资料室这会儿还不忙。 “哎呀,糟了。”她高兴地说,“只要你进来,坐下,我就知道肯定会耽搁我很长时间。” 她指的是我在准备报道某个故事之前通常都会做的背景资料查询。我要写的很多报道内容散见于大量跟执法有关的文章中,我必须知道我的题材中哪些别人已经写过,发表在什么地方。 “真对不起,”我装出认罪悔过的样子。“这一次,恐怕得让你把今儿这一天都花在Lex和Nex上了。” “你是说,如果我能找到什么资料的话。想查什么?” 她有一种低调的吸引力。一头秀发又黑又亮,除了在她的发辫上,我从没在其他地方见过这么漂亮的头发;金属框眼镜后面是一双褐色的眼睛,丰满的双唇从来用不着涂抹口红。她拉过一本记事簿,拿起笔,准备记下我的查询内容。Lexis和Nexis是公司的电脑数据库,里面保存着本县出版的绝大多数大小报纸的内容,还有法庭裁决等等。一大批信息高速公路上的停靠点。如果你想查找人们就某个题材或某个故事写过什么东西,Lexis/Nexis构成的网络就是你的出发站。 “警察自杀事件。”我说,“有关这个题材,能找到的一切。” 她的脸一板,估计是怀疑这项查询出于我的个人原因。电脑搜索相当昂贵,公司严禁员工因私人理由使用数据库。 “别担心,我在做一篇报道,格伦已经批准了。” 她点点头,不知她是不是真的相信我的话。我猜她会找格伦核实。她的目光重新回到那本黄色记事簿上。 “我想寻找这类事件的全国性统计资料,警察与其他行业从业者自杀率的比较,与总人口自杀率的比较。还要寻找有没有地方提到有什么智囊机构或政府组织在研究这种事。嗯,想想看,还有什么……对了,再查查这方面的传闻。” “传闻?” “你知道,跟警察自杀有关的小道消息之类。先回溯五年。我想找些例案。” “像你的……” 她及时收住话头。 “对,像我哥哥的事。” “那件事真的太糟了。” 她没再说什么。我让我俩之间的沉默持续了一会儿,这才开口问她估计这次电脑查询大致需要多长时间。我的查询请求一般都会排到较后的位置,毕竟我没有截稿时间,不用赶稿子。 “这个嘛,你这个查询面铺得很开,跟霰弹枪似的,不够明确。得花些时间才行。还有,你也知道,当日新闻的相关查询请求进来以后,我只好先处理那些急件。但我会尽力的。今天下午晚些时候行吗?” “行,没问题。” 回到新闻大厅时,我抬头瞧了瞧挂钟。十一点半,正好来得及办我的那件事。我从我桌上给警察局的一个消息来源打了个电话。 “喂,警长,你当班吗?” “什么时候到?” “午饭时。我说不定需要点消息。” “倒霉。好吧,我在。对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见面再谈。” 我挂上电话,穿上长大衣,走出新闻大厅。我走过两个街区,来到丹佛警察局总部大楼,冲接待台后的警察一晃我的记者通行证。警察眼皮都没抬,正专心读《邮报》呢。我上到四楼,走进特别调查科的办公室。 “我有一个问题,”我说出想了解什么以后,罗伯特•斯卡拉里警探问道,“你是以什么身份来的?死者的弟弟还是记者?” “两者都是。” “坐。” 斯卡拉里俯身向前,脑袋探过桌面。没准儿是为了让我好好欣赏他的发式:就那么几撮头发,盘来绕去,以掩饰他的秃顶。 “听着,杰克,”他说,“这我就不好办了。” “怎么不好办?” “你瞧,如果你是以死者弟弟的身份来的,想弄清原委,这就不同了。我说不定会把我知道的情况告诉你。但我不想看到我告诉你的事最后刊登在《落基山新闻报》上。我尊重你哥哥,不愿用他的不幸帮着报社卖报纸。就算你想这么做,我也不愿意。” 这是一间很小的办公室,摆着四张桌子,里面只有我们俩。斯卡拉里的话让我直冒火,但我还是勉强压下火气。我也把脑袋探过桌面,让他好好瞧瞧我长着满头好头发的健康脑袋。 “我想问你点事,斯卡拉里警探。我哥哥是被谋杀的吗?” “不是。” “你肯定是自杀,对吗?” “说得对。” “案子已经结了?” “又对了。” 我向后一靠。 “那我可就生气了。” “为什么?” “因为你想两头都占着。你告诉我已经结案了,却又不许我看案件记录。如果结案,我就有权看案件记录,因为我是他弟弟。还有,如果案子已经结了,身为记者,我的所作所为也就不可能再干扰警察对此案的调查。” 我顿了顿,让他好好想想我的话。 “所以,”我再次开口,继续说道,“按照你的逻辑,不存在不能让我看案卷的理由。” 斯卡拉里瞪着我,面颊已经气得有点泛红了。 “听我说,杰克,案卷里有些情况,你还是不知道的好,当然更别提公开发表了。” “我想,这应该由我自己来判断,斯卡拉里警探。他是我哥哥,我的双胞胎兄弟。我不会做出可能伤害他名声的事,我只想自己弄清这是为什么。动笔写这件事,对我来说,就等于把它画上句号,了结掉。你懂吗?” 我们坐在那儿,长时间瞪着对方。轮到他了,我等着,看他怎么说。 “我帮不了你。”他最后说,“就算想帮也帮不上忙。案子已经结了。卷宗已经送交档案室处理。想看的话找他们去。” 我站起身。 “谢谢你一开始就把这个消息告诉我。” 我走出办公室,没再多说一个字。我早知道斯卡拉里会给我吃个闭门羹,但我还是得上这儿来一趟,走个过场。再说,我还想瞧瞧能不能从他这里打听到案卷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走下那段基本上专供警察使用的楼梯,走进负责行政管理的警长办公室。只差一刻钟就到十二点了,所以接待桌后空无一人。我绕过接待区,敲响房门,里面有个声音叫我进去。 办公室里,福里斯特•格罗隆警长坐在桌后,块头大得让制式办公桌看起来像儿童用的小家具。他是个肤色很深的黑人,头皮剃得光光的。他起身和我握手,让我瞧瞧他六英尺半的个头。我估计如果他把全身份量压到磅秤上,指针准会指到三百。我笑着握握他的手。从我六年前开始跑警察新闻以来,他一直是我的消息来源。那时他还只是个巡逻警官。从那以后,我们俩都从底层一直干上来了。 看了我哥哥之死的档案文件后,我决定调查特里萨•洛夫顿案的详细情况。如果我想写我哥哥的死,我就得知道他所知道的情况,了解他的感受。但格罗隆这一次却帮不上我的忙。这件谋杀案仍在调查中,档案受到严格监管。格罗隆肯定觉得替我弄这些材料太冒险,失大于得。 我去了人身组的办公室,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大家都吃午饭去了。我想找韦克斯勒,于是直奔萨泰尔饭馆。当警察的很喜欢去那儿吃午饭,顺便喝上几杯。他在那儿,可问题是,圣路易斯也在。他们没看见我,我有点犹豫,觉得或许应该先撤,等韦克斯勒一个人时再来找他。但就在这时,韦克斯勒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走了过去。他们的盘子里只剩下调味蕃茄酱,看样子已经吃完了。韦克斯勒面前摆着一杯酒,瞧上去像占边威士忌加冰。 “瞧是谁来了?”韦克斯勒高兴地说。 这是个火车座,我挤进圣路易斯那一面,好正面看着韦克斯勒。 “哎,怎么回事?”圣路易斯有点不高兴。 “挤挤。报纸的事。”我说,“最近怎么样?” “别搭理他。”圣路易斯急忙对韦克斯勒说,“他想打听他不该打听的消息。” “我吃的就是这碗饭,”我说,“有什么新鲜的?” “没什么新鲜的,杰克。”韦克斯勒说,“大狗说的是真的吗?你想打听你不该打听的消息?” 这是一套舞步,一套友好的废话,用来带出棘手的信息交流,使提问和回答不至于过分直接突兀,让大家都觉得更自在些。跟警察们彼此用昵称称呼是一个道理。像这样的舞步我跳过不知多少次了,十分在行。这种事很有讲究,像高中篮球队里做的那种三人传球练习。你的眼睛不能光盯着球,得同时注意其他两个人才行。我做事向来周到细致,但肖恩却从来只靠蛮力。他玩的是橄榄球,我是打棒球的。 “不完全是。”我说,“但我已经重新开工了,伙计们。” “这不,来了。”圣路易斯哼哼着,“当心点。” “对了,洛夫顿案有什么进展?”我没理会圣路易斯,朝韦克斯勒说。 “喔哟哟,杰克,这会儿你是作为记者跟咱们说话吗?”韦克斯勒问。 “只不过随便聊聊。你说的对,以记者身份。” “那么,无可奉告。” “这么说,没什么进展?” “我说的是无可奉告。” “你瞧,我想知道你们掌握了什么情况。这案子到现在已经三个月了,你也知道,即使它还没划进无法破获的死案档案,也快了。而我只想看看这个案子的材料,我想知道让肖恩陷得这么深的到底是什么事?” “你忘了件事。你哥哥已经被定为自杀,结案了。他在洛夫顿案里陷得多深已经无关紧要了。再说,他的死到底跟洛夫顿案有没有关系,这还说不清呢。最多只是原因之一,我们再也没法弄清了。” “这套废话你就省省吧。我刚刚看过肖恩的材料。”韦克斯勒的眉毛似乎朝上抬了一分。“明明白白写在那儿。这件案子拖垮了他,让他去看心理医生,让他把每一分钟都花在这上头。别跟我说什么没法弄清了。” “听着,小子,我们——” “你这么叫过肖恩吗?”我打断他的话。 “什么?” “小子。你管肖恩叫过小子吗?” 韦克斯勒迷惑不解。 “没。” “那就请你也别这么叫我。” 韦克斯勒认输地抬起双手。 “为什么不能让我看案卷?反正你也不打算继续查下去。” “谁说的?” “我说的。你害怕了,伙计。你看到它是怎么祸害了肖恩,你不想让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于是把案卷朝抽屉深处什么地方一塞了事。我敢说,现在上头准积了厚厚一层灰。” “听着,杰克,你可是真真正正的满嘴屁话。你要不是肖恩的弟弟,我非把你从这儿扔出去不可。你在挑衅我,我不喜欢被人挑衅。” “真的?那就请你想想我的感受吧。说到底只有一句话,我是他的亲兄弟,单凭这一点,我就有资格接触案子的内幕。” 圣路易斯发出一声轻蔑的冷笑。 “喂,大狗,你是不是该出去找个消防栓,撇腿撒尿留个记号什么的?”我说。 韦克斯勒刚爆发出一声大笑便赶紧忍住,但圣路易斯的脸已经变成了红色。 “小杂种,你给我听着,”他说,“我非把你——” “行了,伙计们,”韦克斯勒打圆场,“行了。雷,要不,你上外头抽支烟去?我跟杰克谈谈,让他清醒过来。我一会儿就出去。” 我迈出火车座,好让圣路易斯挤出来。经过我身边时,他恶狠狠地横了我一眼。我重新坐下。 “想喝就喝吧,韦克斯勒,用不着装出桌上没摆酒的样子。” 韦克斯勒咧嘴笑了,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 “不管是不是双胞胎,反正,你可真像你哥哥,抓住什么事就轻易不撒手。还有,你同样是个好卖弄机灵劲儿的混蛋。要是刮了胡子,再剃了你那一头嬉皮士头发,你跟他简直一模一样。” “案卷的事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 “你非拿给我不可,这是你欠他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懂。这件事我没法放手,除非我把它彻底弄清。我只想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干。” “还想拿这件事写篇文章。” “写作对我的作用,就像这杯酒对你的作用。动笔写这件事,我才能真正理解它。只有这样,我才能最终让这件事入土为安——这就是我的目的。” 韦克斯勒地目光从我身上转开,拿起女招待留下的账单。接着,他一口喝干杯里剩下的酒,走出火车座。他站在那儿,俯视着我,长叹一声,喷出满嘴酒气。 “到办公室来吧。”他说,“我给你一个小时。” 他竖起一根手指,重复了一遍,生怕我没听明白。 “一个小时。” 走进人身组办公室后,我在我哥哥生前用的桌后坐下。这张桌子还没重新分给别人,或许它现在已经成了一张会带来霉运的桌子。韦克斯勒站在摆了一面墙的文件柜前,在一个打开的抽屉里翻找着。圣路易斯不在,显然决定跟这件事不沾边。韦克斯勒终于离开抽屉,手里拿着厚厚的两个卷宗。他把文件放在我面前。 “所有材料都在里头?” “每一份都在。一个小时。” “得了吧,这堆文件足足十厘米厚。”我想试一把,“我还是带回家去看,看完再带——” “我说的没错吧?跟你哥哥一模一样。你只有一个小时,麦克沃伊。把你手表上的闹钟设好,一个小时一到,这些文件就得放回那个抽屉去。现在只需要设五十九分钟了,你在浪费你的时间。” 格拉登在栏杆后选了个地点,让栏杆把他和那个从孩子们手里收票的女人分开。她看不到他,而他则可以趁那座气派的木马旋转时细细观察上面的孩子们。格拉登张开手指,梳理着自己染过的头发,四下查看着。他很有把握,其他所有人只会把他当成附近许许多多父母中的一员。 木马开始了新一轮旋转,不知疲倦的汽笛风琴又奏响了一支格拉登没听过的曲子。木马在乐曲中上下起伏,沿着逆时针方向旋转。许多当父母的跟自己的孩子一块儿骑木马,但格拉登却从来没有真正骑过。他觉得,对他来说,这么做太危险。 他发现了一个小女孩,大约五岁,死命揪住一匹黑马,两只细细的小胳膊紧紧搂着从木马颈上伸出、画着五颜六色糖果的木柱,惟恐被颠下来。因为挤压,一边大腿内侧的小短裤捋了上去。她的皮肤是咖啡似的棕褐色。格拉登的手伸进马桶包,掏出照相机,将快门调到高速,免得图像因为运动变模糊。他调好焦距,等待小女孩再一次转过眼前。 木马旋转两次以后,他才拍好了照片。但他相信,照片的质量一定很好。他放低相机,四下望望,以确定没人留意他的举动。他注意到有个男人倚在离他二十英尺之外的栏杆上。刚才还没这个人。最让他警觉不安的是,这人穿着一件运动式大衣,还打着领带。不是变态狂就是警察。格拉登决定最好立即离开这里。 离开木马,来到码头。这里的阳光亮得刺眼。格拉登将相机塞进马桶包,戴上镜面式太阳镜。他想再走一段,混进熙熙攘攘的人群。只要愿意,他随时可以甩掉那个人。但他还无法判断那人究竟是不是在跟踪自己。他朝人群走了一半路程,步履稳定自然,神态自若。接着,他在栏杆边突然止步,转过身,斜倚在栏杆上,似乎想晒晒太阳。他朝太阳仰起脸,但镜面式太阳镜背后,眼睛却注视着刚才走过的那段码头。 片刻之间,似乎一切正常。他没发现那个穿运动式大衣、打领带的人。但紧接着,他看到了。外套搭在臂弯里,戴着太阳镜,沿着内凹式拱廊,缓步朝格拉登走来。 “操他妈!”格拉登骂出声来。 附近长凳上坐着个当母亲的,带着个小男孩。听见这句脏话后,她狠狠横了格拉登一眼。 “对不起。”格拉登说。 他转过身去,望着码头。他必须立即想出个办法来。他知道,值外勤的警察通常两人一组。另一个在哪儿?他花了三十秒,但总算在人群中发现了那个女侦探。大约三十多岁,跟在打领带的男人身后。她穿的是长裤加马球衫,不像那男人那么正儿八经。要不是腰间那个双向式对讲机,她跟周围的人群没什么两样。就在他观察的时候,她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冲对讲机说起话来。 肯定是请求增援。肯定是。他必须保持镇定,同时迅速想出应变方案。打领带的男人离他大约二十码,已经开始向码头尽头走去,步伐比周围的人群稍快一点。格拉登做了个那女警刚刚做过的动作,身体稍转,挡住对方的视线,将马桶包拉到身前。他拉开拉链,伸手进去抓住相机。他没把相机从包里取出来,只在手里一转,找到“清除”键,删除了储存芯片上的内容。芯片上并没有保存多少东西。旋转木马上的小女孩,几个参加公开演出的小孩子。不算什么大损失。 完成之后,他继续朝码头走去。他从口袋里掏出香烟,转过身,用身体挡风点燃一支。点完烟后,他抬头望望,发现那两个警探逼得更近了。他明白,这两人以为已经把他彻底堵死了。这是一条死路,只通向码头。现在,这一男一女已经汇合,一边向他步步逼近,一边交头接耳。估计是商量要不要等待援兵到来以后再动手,格拉登想。 格拉登快步走向出售鱼饵的商店和码头办公室。码头那一端他十分熟悉。这一周里,他曾经两次尾随小孩子和他们的父母,从旋转木马一直走到码头尽头。他知道,鱼饵店另一侧有楼梯,通向上面的 望台。 一转过鱼饵店拐角、脱离警察视线后,格拉登立即奔向店铺一侧,登上梯级。现在,他可以居高临下,将鱼饵店前的码头尽收眼底。下面那两个警探又商量起来,随即男警探继续前进,跟踪格拉登走过的路线,女警探则留在后头。他们不愿冒进,让他抓住机会逃脱。就在这时,一个问题蓦地涌上格拉登脑海。他们怎么会知道?便衣警探不可能碰巧上码头这儿来,这两人来这里有明确目的。他。可他们怎么会知道? 他甩开这些念头,专心思索眼前的处境。他需要转移警察的注意力。那个男警探用不了多久就会弄清他没混在码头尽头那伙钓鱼者中,接着便会登上 望台,寻找他的踪迹。木栏杆处有个垃圾筒!他奔过去,往里瞧了瞧。基本上是空的。他放下马桶包,将垃圾筒举过头顶,沿着栏杆跑了两步,尽力将它向栏杆外扔去。垃圾筒飞过两个钓鱼者头顶,落进水里。“哗啦”一声响,只听一个小男孩大叫,“啊!” “有人落水了!”格拉登大喊,“有人落水了!” ? 他随即抓起马桶包,迅速退回 望台后侧的栏杆,举目寻找那个女警探。她仍旧在他下方,但明显听见了溅水声和他的吆喝。几个小孩子绕过鱼饵店角,跑去看看出了什么大事,那两声吆喝又是怎么回事。女警探显然迟疑了一会儿,这才跟着那伙孩子跑过拐角,奔向溅水声和接踵而至的喧哗声的源头。格拉登将马桶包往肩上一甩,飞快地翻过栏杆,吊下身体,然后松手跳到五尺下的地面,拔腿便跑,沿着码头朝陆地方面跑去。还有一半就到岸上了。就在这时,格拉登看到两名骑着自行车的海滩巡逻警察,下穿短裤,上着蓝色马球衫。这身打扮实在太荒唐了。前一天观察他们时,他还觉得好笑:这些人是怎么想的?还把自己当警察吗?而现在,他朝他们直奔过去,同时挥舞双手,让他们停下。 “你们是后援吗?”奔到近前时,他喊道,“他们在码头尽头处。那混蛋在水里,跳水自杀。他们需要你们援助,还要一条船。他们让我来找你们。” “快!”其中一个警察朝他的搭挡喝道。 一个警察蹬车便走,另一个从腰带上扯下一台双向对讲机,请求派出一艘救生船。 格拉登挥挥手,对他们的迅速反应表示感谢,然后走开。过了几秒钟,他扭头向后看,只见第二个警察也用力蹬车,朝码头尽头赶去。格拉登这才开始向岸上跑去。 来到连接海滩和海洋大道的大桥顶端后,格拉登回头望去,见码头尽头处乱成一团。他又点上一支烟,摘下太阳镜。警察真是蠢到家了,他想,活该他们吃亏上当。他朝上急走几步,来到街面,穿过海洋大道,向下走进第三步行街。到了这儿就放心了,他随时可以混进熙熙攘攘、来往于商场饭店的人群,消失得无影无踪。去他妈的警察,他想,他们有过天赐良机,却自己搞砸了。这些人,只配落个两手空空。 他走进步行街边一条通向几家小快餐店的廊道。刚才那一通奔忙之后,格拉登饿坏了,想在这儿买一角匹萨饼、一杯苏打水。等着快餐店的姑娘用烤箱加热匹萨饼时,他想起了那个骑木马的小姑娘。要是没清空相机就好了。可当时他怎么知道会如此轻易脱身呢? “我早该知道是这样。”他忿忿地说出声来。话一出口,他立即四下看看,以防柜台后那姑娘听见。他细细打量了她一会儿,觉得她毫无吸引力。太老,说不定自己都有孩子了。 他望着她伸出手指,小心地从烤箱里拉出那角匹萨饼,盛在一个纸碟里。这以后,她还吮了吮手指——被烫了一下——这才将格拉登的食物放在柜台上。他将碟子端回他的桌子,却没有吃。他不喜欢其他人碰他的吃的。 格拉登心里盘算着,他该什么时候返回码头,取回汽车?什么时候回去才安全?幸好车子在一个可以停放一夜的停车场里。这样做是为了保险起见。无论如何,绝不能让警察弄到他的车。弄到了他的车,他们就可以打开后备箱,弄到他的电脑。只要电脑到了他们手里,警察绝不会放过他。 他越想跟警察的这次遭遇,心里就越是恼火。这下子,旋转木马这个点算是废了,他再也不能回去了。至少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回去。他得在网上放一条信息,提醒其他人注意。 直到现在,他仍旧想不通为什么会出这种事。他的脑子在各种可能性中来回跳跃,甚至想过是不是因为网上的什么,最后锁定在收票的那个女人身上。她准是向上报告过他。这些天来,她是唯一一个每次都见过他的人。就是她。 那天查阅案卷之后,我睡得不好。我不住地想着那些照片,先是特里萨的,然后是我哥哥的。他们俩都永远凝固在那些可怕的照片中,封存在信封里,保存在某个地方。我真想重回警察局,找到照片,烧毁它们。我希望永远别再有人看到那些照片。 早上煮好咖啡后,我打开电脑,拨号进入《落基山新闻报》的系统,看有没有留给我的消息。等待电脑建立连接、验证密码时,我从切里欧①包装盒里一把接一把吃麦片饼。我的手提电脑和打印机都放在餐室的桌上,因为我常常一边吃东西,一边使用它们。总比孤零零一个人吃饭、同时琢磨自己独自进餐究竟多少年了强得多。 我的家很小。九年了,我一直住在这套只有一间卧室的公寓里。这地方倒也不错,但实在没什么特别值得称道的地方。除了肖恩,我真记不得最后一位拜访这里的客人是谁。跟女人厮混的时候,我从不把她们带到这儿来。话又说回来,跟我厮混过的女人也没几个。 当初搬进来时,我只打算住一两年,然后就会买栋房子、结婚、养条狗之类。可这一切并没有发生,我也不太清楚为什么。估计是工作的缘故吧。至少我是这么告诉自己的。我的全副精力都集中在工作上,公寓的每个房间都放着一摞摞刊载我的文章的报纸。我喜欢重读自己的文章,把它们保存起来。我知道,如果我死在家里,他们进来发现我时,准会把我当成那种喜欢收藏乱七八糟小玩意儿的家伙(我自己也写过有关那类人的报道):积攒的报纸堆得齐天花板高,存的现钞塞在床垫里。他们才不会费神捡起一份,读读我的文章呢。 电脑上只有几条给我的消息。最近的一条来自格雷格•格伦,问我文章的事进行得如何。昨晚六点半寄出的。这个发信时间让我很光火。这家伙,星期一一大早批准了这个采访任务,星期一晚上就想知道进展。当编辑问你“进行得如何”,意思就是“稿子在哪儿”。 去他的,我想。我写了封简短的回复,说我整个周一都和警察们在一起,终于让自己相信我哥哥的确死于自杀。这以后,我才能着手调查警察自杀的原因和频率。 系统里倒数第二条消息来自资料室的劳莉•普莱恩,发信时间是周一下午四点半。只有寥寥几个字:“Nexis上发现了很有意思的情况。放在接待台上。” 我回了条消息,谢谢她这么快就找到了资料,说我没想到在博尔德城耽搁了,但我会尽快去拿她的搜索结果。我觉得她对我有意思,但我从来没有做出职业范围以外的任何回应。这种事,你得十分谨慎,有把握时才行。采取对方所期待的进一步举动,很好;但如果作出的举动是人家不希望的,私人关系可就全砸了。我的看法是,这种事最好彻底回避。 接下来,我浏览美联社和合众国际社的电讯,看有没有发生什么有意思的事件。有篇报道,说的是一位医生在科罗拉多斯普林斯市的一家妇女诊所外遭到枪击。警方逮捕了一个反堕胎活动分子,但医生目前并没有死亡。我作了份这篇文章的电子拷贝,存在系统内部我的个人存储夹里。但我想,我大概永远不会就这一事件写东西,除非那医生死掉。 外面响起敲门声,我先从门上的猫眼往外瞧了瞧,这才开门。是简,她住在楼下走廊对面,住这儿已经一年了。刚搬进来收拾屋子时,她请我帮她挪动几件家具,我这才认识了她。我告诉她我是个记者,她根本不知道记者这一行究竟是怎么回事,所以还挺钦佩我。我们一块儿看过两次电影,吃过一次饭,还在吉斯通滑了一天雪。但这些事平均分散在她搬进这儿的一年时间里,而且从来没什么结果。我觉得拿不定主意的人是我,不是她。她挺漂亮,是那种户外运动型的。或许就是这个原因。我自己就是个户外运动型,至少我是这么想的,所以希望找个其他类型的。 “你好,杰克。昨晚上我在车库看见你的车,知道你回来了。这一趟还好吧?” “挺好。能出门跑跑挺不错的。” “滑雪了?” “多少滑了点。去了特柳赖德。” “真不错。你知道,我本来想跟你说一声,可你已经走了。要是你再出远门,我可以照看你种的花,或者帮你收收邮件之类。跟我说一声就行。” “哦,谢谢。可我其实没种什么花。干这份工作得时常在外头过夜,所以什么都没种。” 我转身瞧瞧屋里,好像想看看自己到底种没种花。我猜我应当请她进来才是,可是我没有。 “打算上班去吗?”我问。 “对。” “我也是,得走了。听着,等我这阵子忙过了,咱们做点什么。看场电影什么的。” 我们俩都喜欢德尼罗的片子,算我们的共同点吧。 “行啊,给我打电话。” “我会的。” 关上门以后,我责备自己没请她进来。走进餐室,我关上电脑,目光落到打印机旁那一摞一英寸厚的纸上。我没有完成的小说。一年多以前开的头,却再也没什么进展。我的计划是写一个因为摩托车事故四肢瘫痪的作家,他用保险金里得来的钱从当地大学雇了一位年轻漂亮的姑娘,他口授,她替他打字。但他很快发现,姑娘先替他作了一番编辑修改,这才打成文字。他明白了,她是个比他更优秀的作家。没过多久,事情演变成了他一声不吭地坐在房里,而她干写作的活儿。他只能看着她写。他想杀了她,用他的双手扼死她。可他的手却无法动弹。他生活在地狱中。 那摞纸放在桌上,挑衅地望着我,看我有没有胆子再次尝试。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把它塞进抽屉,跟我多年前开了个头、再也没写下去的另一部小说放一块儿。我猜,我就是希望它在那儿,在我看得见的地方。 我到的时候,《落基山新闻报》的新闻大厅还没什么人。负责早新闻的编辑记者聚在城市版那儿,但其他人都不在,大多数员工得等到九点或更晚些才会到。我首先来到自助餐厅补充咖啡,接着晃荡到资料室,从接待台上拿起打着我名字的厚厚一叠电脑打印纸。我去了劳莉•普莱恩的办公桌,想当面谢谢她,可她也没来。 回到自己的桌后,我望了望格雷格•格伦的办公室。他在那儿,跟平常一样正打电话呢。我按自己的老习惯开始按先后次序读《落基山新闻报》和《邮报》。我一直挺喜欢这一套,每天评判丹佛报界的战斗,看胜负如何。如果你坚持记分,你会发现,独家报道总能得到最高分。但总体而言,两家报纸采写的都是同样的新闻。这是一场壕堑战,而壕堑战才是真正的战斗。我总是先读我们的报道,然后读他们的,看谁写得更好,谁得到的信息更多。我并不总是偏向《落基山新闻报》,事实上,我常常还偏向对方一些。跟我共事的有些人是真正的混蛋,我不介意看到《邮报》踢他们的屁股。不过我对谁都不会承认这一点。报纸就是这样,这就是竞争。我们与别的报纸竞争,而且互相竞争。正是因为这个,我才敢肯定:每次我走进新闻大厅,有些人就会偷偷盯着我。对有些年轻记者来说,我差不多是个英雄,有风格,有才华,有自己的采访领域。但我敢说,另外有些人把我看成一个不中用的老家伙,有一块舒舒服服的采访领域,其实我根本不配得到它。过时的老恐龙。他们想朝我开火。换了我在他们的位置,说不定同样会这么想。 但对纽约、洛杉矶、芝加哥和华盛顿的大报来说,丹佛本地的报纸只是给它们提供素材的。或许我早就应该向前走一步,谋求更大的发展。几年前,我甚至推掉了一份来自《洛杉矶时报》的工作。但我利用这份工作邀请,从格伦手里搞到了我这个谋杀采访领域。他还以为《洛杉矶时报》请我搞警察专访呢,那可是大热门。其实,《时报》那份工作只是采访郊区,他们叫山谷版。不过我没告诉他。他提出,只要我留下,他专门为我创办一个谋杀报道专版。我接受了格伦开出的条件,可有时候,我觉得这是犯了个错误。或许当时真应该换个地方,重新开始。 今天的早版竞争中,我们干得不坏。我把报纸放到一边,拿起资料室的打印件。劳莉在东部的几家报纸上找到了好几篇有关警察自杀的分析报道,还有几条国内警察自杀的最新消息。她挺谨慎,没有打印丹佛《邮报》上关于我哥哥的文章。 总共打了四页笔记。经过一个小时的分析思考,我用缩写法将它们归结为短短六行问题。这就是我必须找到答案的问题。我发现,只要我换个角度看这件案子,认定肖恩不是自杀,而是被谋杀的,我就能看到一些或许被警察忽视的疑点。他们的错误在于有了先入之见,这才会接受肖恩自杀的观点。他们熟悉肖恩,知道特里萨•洛夫顿案给他造成了很大压力。或许,自杀这种事儿,每个警察都暗地里觉得其他任何警察都大有可能做得出来。也许他们见过的死人太多,他们感到奇怪的只是大多数警察并没有自杀。但当我用不相信肖恩自杀的眼光来看待这个案件时,我看到了他们没有看到的东西。 我研究着我写在记事本上的那张单子。 佩纳: 他的手? 过了——多久? 韦克斯勒/斯卡拉里:    车? 暖气? 锁? 赖莉: 手套? 我知道,询问赖莉可以通过电话。我拨了号码,响了六声,我都快挂机了,她才拿起听筒。 “赖莉?我是杰克。你还好吗?现在接电话方便吗?” “我现在还谈得上什么好不好的。” 听上去她一直在喝酒。 “你要我过去吗?好,我这就过去。” “不,不用,杰克。我没事。只是,你知道的,时不时会碰上这种日子,心情不好。知道吗,我一直在想他的事。” “是啊,我也在想他的事。” “那你为什么那么长时间没和他好好谈谈,在他没有……对不起,我不该提这些。” 我好半天没说话。 “我不知道,赖丝①。我们之间发生了点儿小争执。我说了些不该说的话,我猜他也一样。我觉得,我们两人都想花点儿时间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是,没等我再去找他,他已经……” 我意识到,我已经很长时间没叫她赖丝了。不知她注意到没有。 “什么争执?为那个被分尸的姑娘?” “你怎么知道?他告诉你了?” “没有,我自己猜的。我只是想,他简直对那姑娘着魔了,说不定你也是这样。” “赖莉,你得——听着,你不能总想着这些事,对你不好。你应该多想想快乐的事。” 我差点控制不住,告诉她我打算继续追查下去。我希望能给她点儿什么,缓解她的痛苦。但现在还为时过早。 “不容易做到啊。” “我知道,赖莉,对不起。我不知该怎么安慰你才好。” 我们俩之间出现了长长的沉默,听筒里也没有传来任何背景声。没有音乐,没有电视。不知她一个人在那所宅子里做什么。 “妈今天给我打了个电话。你把我打算做的事告诉她了?” “对,我觉得她应该知道。” 我什么都没说。 “你找我有什么事,杰克?”她终于问道。 “只是打听件事。这问题有点不着边际,是这样,警察把肖恩的手套还给你了吗?” “他的手套?” “那天他戴的那双。” “不,不在我这儿,也没人向我打听过手套的事。” “唔,那,肖恩戴的是什么手套?” “皮手套,怎么了?” “只是我随便琢磨的一点事儿。真有什么进一步发展的话,我会告诉你的。是什么颜色的?黑色?” “对,黑皮手套,好象还镶了一圈毛。” 她的描述和我在现场照片中看到的情况相吻合。但吻不吻合其实无关紧要。这仅仅是线索之一,一排靶子中的一个。 我们接着谈了几分钟。我问她晚上想不想出来吃顿饭,因为我要去趟博尔德城,但她说不了。之后我们挂了电话。我很担心她,只盼这个电话——跟人谈谈——能让她的精神稍稍振作一点。我想,该做的事做完之后,说不定应该顺路去她那儿一趟。 经过博尔德城时,我看到弗莱提伦山脉的各个峰顶已经积起厚厚的雪云。我是在这儿长大的,知道云层移动到下面这里的速度有多快。但愿我开的这辆报社的福特Tempo后备箱里备了防滑链,但我也知道这种可能性不大。 来到贝尔湖,我发现佩纳站在护林员小屋外,正跟一群外地经过这里的滑雪者说话。等待的时候,我下车朝湖边走去。有几块地方的雪被扫干净了,露出冻结的冰面。我小心地走上封冻的湖面,朝这几块通向下面湖水的蓝黑色入口望去,想象深水中的情形,不由得轻轻颤抖起来。二十年前,我姐姐失足滑下冰面,死在湖中。而现在,我哥哥又在不足五十码以外死在他的汽车里。望着黑色的冰层,我想起从前听说的一件事:湖里有些鱼冬天时冻在冰里,但到了春天,冰层融化,它们就会再次苏醒,从残存的冰里挣脱出来。不知是不是真的,可惜人做不到。 “又是你。” 我转过身,看到了佩纳。 “对,抱歉又来麻烦你。我还有几个问题想请教。” “没关系。知道吗,我真希?在那之前能做点什么。比如早点儿看到他,开车进来时就发现他,能过去看看他需不需要帮忙什么的。诸如此类吧。” 我们掉头朝小屋走去。 “恐怕谁都做不了什么。”我说,只是没话找话。 “好吧,你的问题是什么?” 我拿出我的记事本。 “嗯,首先,赶到车旁时,你看到他的手了吗?比如说,他的手放在什么地方?” 他继续走着,没说话。估计是在头脑中重放当时的情景。 “唔,”他终于开口了,“我觉得我确实看了他的手。因为我一跑过去,看到车里只有他一个,我当场猜出他开枪打了自己。所以我相当有把握,我看了看他的手,看他是不是握着枪。” “握着枪吗?” “没有。枪在他身边的座位上,我看见了。掉在座位上的。” “你看的时候,他手上戴着手套吗?你还记得吗?” “手套……手套。”他说,似乎正努力从记忆中挤出答案。顿了很久,他说:“记不清了,脑子里想不起当时的情形。警察是怎么说的?” “这个,我只是想问问你记不记得。” “呃,我实在想不起来了,对不起。” “如果警方提出对你使用催眠术,看能不能用这种办法找出点儿什么,你会同意吗?” “催眠我?他们能做这种事儿?” “有时候,如果事关重大的话。” 好几秒钟内,格拉登一动不动,注视着明亮的蓝色屏幕。他一直保持着这个习惯,以澄清头脑,释放压力和仇恨。但这一次,他做得很艰难。他充满仇恨。 他摇摇头,甩掉心中的憎恨,把手提电脑拉到膝盖上。他用拇指搓着轨迹球,让光标箭头滑过一个个窗口,最后停在“终端”图标上。点击回车键以后,他选中自己需要的程序,点击“连接”,然后等待,听着电脑联网时嘶哑的拨号音。就像出生,他想,每一次都像。新生儿难听的哭号。连接完成后,屏幕上出现欢迎模板。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欢迎来到PTL俱乐部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几秒钟后,欢迎字样向上移动,出现提示符,要求格拉登输入他的第一组密码。他键入密码,等待密码认证。提示符再次出现,他输入了第二组密码。片刻之后,他的登录被认可,屏幕上出现了警告模板。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赞美上帝①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路规 1.绝不使用真实姓名 2.绝不向自己的熟人提供本系统的号码 3.绝不同意与另一位用户会面 4.注意:其他用户可能并非你的同类 5.系统管理员保留删除任何用户的权力 6.系统公告牌不得用于讨论非法活动——严格禁止 7.PTL网络对本网络所传播的内容不承担任何责任 8.按任意键继续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格拉登按下回车键,电脑通知他,他有一条私密信息等待读取。他轻轻碰了碰相应的按键,来自系统管理员的信息占据了手提电脑屏幕的上半部分。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谢谢警告。望诸事顺遂。抱歉听到你出事的消息。这里一切都好。如果你在读这条信息,证明你已经出来了。乌啦。祝好运,请与大家保持亲密接触,还有你自己。(呵呵)。 ………………………………………………………PTL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格拉登键入“R”,按下回车,屏幕上现出回复信体。他给这条信息的发出者写了封回信。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不用担心我,一切都已料理停当。你忠实的朋友已经出来了,正在游荡中。…………………………PTL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写完之后,格拉登键入命令,转到BBS主目录。屏幕上列出所有版块的目录,每个版块旁边是现有的可读帖子的数量。 * * * * * * * * * * * * * * * * * * * * * * 1. 主论坛    89 6. 全能        51 2. 男孩+9    46    7. 冥想和哀鸣    71 3. 男孩-9 23 8. 司法消息 24 4. 女孩+9 12 9. 城市服务 56 5. 女孩-9 6 10. 物品交换 91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他迅速键入必要的命令,跳转到冥想和哀鸣公告牌。这是最受欢迎的公告牌之一。格拉登读过这里的绝大多数帖子,他自己也贡献了一些。所有帖子都在哭诉生活的不公,作者们表示,如果换一个时代,社会一定会接受他们的口味和本能爱好,视之为理所当然。格拉登总是觉得,虽然公告牌叫冥想和哀鸣,但哀鸣远比冥想来得多。他打开一张作者署名“幽影”的帖子,读了起来。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我感到,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发现我。很快,我就将暴露在光天化日中,成为大众瞩目和畏惧的对象。我已经准备好了。我们这类人最终只能隐姓埋名,无一例外。但我将不再是一个无名氏,我将被赋予一个名字,一个标签。这个名字和标签并不能说明我是谁,也无法反映出我所有的许多技能。他们为我选定这样的标签,仅仅是因为它很适合放在耸人听闻的小报的标题栏里,可以激发起大众的恐惧情绪。恐惧能够促进报纸的销售,增加电视节目的收视率。用不了多久,就会轮到我成为他们用以促销的工具。 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开始对我的搜捕。我会成为臭名昭著的人物。但他们不会找到我,永远不会。有一点他们不会意识到:我从一开始便作好了准备,等着他们。 我决定,现在是我讲述我的故事的时候了。我希望讲出我的故事。我将录入我拥有的一切,我之为我的一切。通过这些窗口,你们将看到我的生活和死亡。我的鲍斯威尔牌手提电脑不会作出任何道德判断,不会因为某个字眼而畏缩。所以,还有谁比鲍斯威尔更适合听取我的供述呢?还有谁比鲍斯威尔更有资格成为我的传记作者呢?现在,我将告诉你们我的一切。打开你们的手电吧,因为我的生活和死亡都发生在黑暗中。 有时,人会极端地、狂热地爱恋着痛苦。 我不是第一个写下这句话的人,但我真希望我是。不过这无关紧要,因为我坚信这句话。我的痛苦就是我的激情,我的宗教。它从不离我而去。它引导着我。它就是我。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了这一点。我觉得,上面那句话的意思是,我们的痛苦就是道路,我们在其上走完自己的生命之旅,一路作出种种选择。这么说吧,痛苦铺就了这条路,使我们成为我们成为的人,做出我们所做的事。因此,我们拥抱痛苦。我们研究痛苦。我们热爱痛苦,尽管它是如此残酷无情。我们别无选择。 现在,我感到澄澈通透,感到自己终于彻底认清了这一切。我可以转过身去,望着自己走过的道路,清楚地认识到:正是痛苦使我作出了所有抉择。向前方望去时,我可以看到痛苦正将我引向何方。我已经不是沿着这条道路前进了。它在我脚下移动,像一条宽大的丝带般载着我在时间的长河中穿行。它将我带到了这里。 我的痛苦是我立足的磐石。我是作恶者。我是幽影。痛苦是我真正的身份。它将长伴着我,直至死亡使我们分离。 一路小心,亲爱的朋友们。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格拉登重读了一遍。他被深深打动了,这张帖子触动了他的内心深处。 他转回主目录,切换到物品交换公告牌,看能不能发现新的买主。没有。他键入一个命令,G,表示再见。然后,他关闭电脑,合上盖子。 格拉登真希望警察没有收缴他的照相机。他不能冒险向他们索要,剩下的现钱又买不起一台新的。他知道,没有相机,他就无法向客户供货,也就挣不到钱。郁积的愤怒像一柄柄在血液中流动的利刃,切割着他的五脏六腑。他决定从佛罗里达的户头汇出一笔钱去另买一台相机。 他走到窗前,望着沿日落大道上缓缓蠕动的车流。像一个车流不断移动、一眼看不到头的停车场。这么多喷吐烟雾的钢铁,他想,这么多有血有肉的活人。他们正朝何处去?车里有多少人和他一样?多少人有这样的冲动、感受到了血脉中的利刃?又有多少人敢于听从身体本能的召唤?愤怒更加高涨,吞没了他的思绪,成了身体内部某种可以触摸到的东西,一枝黑色的花,花朵绽放在他的咽喉,让他难以呼吸。 执法研究所位于华盛顿特区第九大道,离司法部和联邦调查局总部只有几个街区。这是一幢很大的建筑,我估计里面一定还有其他由公共事务经费支持的部门和机构。推开沉重的大门进去之后,我先查看楼层指示图,这才乘电梯来到三楼。 看样子,这个研究所占据了整个三楼。一出电梯门,迎面就是一张很大的柜台,后面坐着一个大块头女人。我们新闻行当里管这种地方叫“诡台”,一旦你落到坐在后面的这种女人手里,她们极少同意你去你想去的地方、见你想见的人。我告诉这个女人,我想见福特博士,《纽约时报》那篇有关警察自杀的报道中引用了这位博士的话。福特也是我想查询的这个数据库的负责人。 “他在吃午饭,你事先预约过吗?” 我告诉她,我没有预约,还把我的一张名片放在她面前。我看了看表,差一刻一点。 “哦,原来是位记者。”听她的语气,仿佛记者是罪犯的同义词。“这就不同了。你得先去公共关系办公室,看他们批不批准你和福特博士谈话。” “我明白了。公共关系办公室这会儿有人吗?会不会也去吃午饭了?” 她拿起电话,拨了个号码。 “迈克尔?你在办公室还是在吃午饭?我这儿有个人,说他是《落基山新闻报》的,在——不,他最初要求见福特博士。” 她听了一会儿,说了句OK,挂上电话。 “迈克尔•沃伦会见你。他说他一点半还有个约会,所以你最好赶紧去。” “赶紧去?往哪儿去?” “三○三室。从我后面这条走廊一直走,第一个拐弯处朝右拐,是你右手边的第一扇门。” 沿着走廊往前走的一路上,我不断想着这个名字:迈克尔•沃伦。很熟悉,可就是想不起来。我推开三○三室的房门,一个大约四十岁的男人正往外走,见到我才停住脚步。 “你就是从《落基山新闻报》来的人吗?” “对。” “我还以为你拐错弯了。进来吧,我只有几分钟时间。我是迈克•沃伦,如果你在文章中提到我的名字,请写成迈克尔,不过在这儿或者跟这里的其他人谈话时最好别这么称呼我。希望我对你的事能有所帮助。” 他回到他那张东西摆得乱七八糟的办公桌后,我作了一番自我介绍,我们两人握了握手。他请我坐下。桌子的一半堆着一摞摞报纸,另一半放满妻子和两个孩子的照片,估计是为了让沃伦在跟客人谈话的时候能时时看到。他左手边还有一张矮桌,上面放着一台电脑。矮桌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幅沃伦和总统握手的照片。他的脸刮得干干净净,穿着白色衬衣,打着栗色领带。衬衣领口常被下午新长出的胡茬磨到的地方有点破损。椅背上搭着他的外套。沃伦皮肤苍白,与他那双严厉的深色眼睛和直直的黑发形成鲜明对照。 “来这儿有何贵干?你是从斯克利普斯电讯社来的吗?” 他说的是一家很大的报业集团,他们有许多记者,专门采写华盛顿新闻,提供给旗下所有报纸。本周早些时候,格雷格•格伦提出请人替我来这儿走一趟,指的就是这家电讯社的人。 “不,我从丹佛来。” “是这样。我能为你做什么?” “我希望和内森•福特,或者直接负责警察自杀研究项目的其他人谈谈。” “警察自杀,那是FBI的课题。我们这里与他们合作的研究员是奥莱恩•弗雷德里克。” “对,我知道这是个与联邦调查局合作的项目。” “让我们瞧瞧该怎么办。”他拿起桌上的电话,随即又放下了。“对了,你事先没打过电话对吧?我不记得听过你的名字。” “对,我刚刚来到华盛顿。可以说,这是个突发新闻。” “突发新闻?警察自杀?听上去不像那种截稿期逼得死死的报道呀。为什么一下子这么急?” 就在这时,我突然想起了他是谁。 “你过去是不是在《洛杉矶时报》干过?还有华盛顿电讯社?你就是那个迈克尔•沃伦?” 他笑了,因为别人认出了他,或者说,他的名字。 “对,你怎么知道?” “邮报—时报系的电讯。这些年里,我天天都看,知道你的名字。你跑法律方面的新闻,对吗?你的文章真不错。” “直到一年前。我辞职了,到了这儿。” 我点点头,沉默了。每次我遇上离开新闻这一行、转而干起接待记者的活儿的人,都会出现片刻让人不自在的沉默。一般说来,这些人都是耗干了的记者,过厌了那种不断追截稿期、不断出稿子的生活。我读过一本由一位记者写的有关另一位记者的书,书里这么描写记者生活:永远在奔跑,仿佛被一台脱粒机紧紧追着不放。我觉得这是我读过的把记者生活描述得最到位的话。有时候,人们厌倦了被机器追逼的生活,有时候被机器卷了进去,碾成齑粉。还有的时候,他们设法摆脱了那台机器,用在这一行积累的经验找到一份与媒体打交道的稳定工作,而不再身为媒体的一员。沃伦做的就是这种事。但不知为什么,我有点替他遗憾。他过去是个相当不错的记者。但愿他自己没感到这份遗憾。 “想念以前的生活吗?” 我还是得问,哪怕仅仅出于礼貌。 “现在还没有。但有的时候,出现了某个上好的素材,我就希望我还在新闻行里,和大伙儿在一起,琢磨怎么才能找个新鲜的报道角度。不过,那份工作真能把人拖垮。” 他在撒谎。我想,他也知道我看出他在撒谎。他想重新干新闻。 “是啊,我已经有这种感觉了。” 我用谎言回报他的谎言,只是为了让他觉得好过些——如果可能的话。 “好吧,警察自杀又是怎么回事儿?你想报道什么?” 他看了看表。 “这个嘛,本来不是个爆炸性新闻,但两天前,情况变了。我知道你只有几分钟时间,但我可以用几句话向你解释清楚。只不过……我不想无礼,但我希望你能作出保证,不把我在这里所说的情况透露出去。这是我的报道,完成一切工作之后,我希望由我发表。” 他点点头。 “别担心,我完全理解。我不会和任何一名记者讨论你打算告诉我的事,除非有记者来这里专门向我提出同样的问题。那种情况下,我也许不得不和他讨论本所或执法机构的有关情况。所以,在我知道我们要谈的内容之前,我无法作出进一步的保证。” “很公平。” 我觉得可以信任他。也许信任某个做过你正在做的事的人总是更容易一些。还有,我喜欢把自己了解到的情况告诉一个看得出这篇报道份量的人。这也是一种炫耀,我未能免俗。我开始了。 “本周开始的时候,我着手准备一篇与警察自杀有关的报道。我知道,过去已经有过这样的文章。但我的角度不同。我哥哥也是个警察,一个月前,他死了,被视为自杀。我——” “耶稣啊,我真替你难过。” “谢谢,但我想写这篇文章并不是因为我觉得难过。我决定做这篇报道,是因为我想理解他为什么自杀——丹佛警察局认定他是自杀。我按通常的路数着手,从报社数据库中搜集剪报,很自然地,发现了几篇提到这个研究所的文章。” 他想偷偷瞥一眼手表,我决定抓住他的注意力。 为了打发时间,我在希尔顿饭店的房间里打开电脑里的文档,把在研究所得到的一丁点儿新东西添进去,又给格雷格•格伦打了个电话,把发生在芝加哥和华盛顿的事向他汇报一番。我说完之后,电话里只听他长长地吹了声口哨。我能想象他那副模样,椅子后仰,椅背抵在墙上,憧憬着种种美妙前景。 事实上,我手里的材料已经足够写出一篇上好的报道,可我还是闷闷不乐。我想亲自跑在最前头,不愿依靠联邦调查局或其他侦察机构,从他们手里弄到一点儿他们愿意施舍给我的材料。我想亲自调查。侦破谋杀案的事,我写过无数次,发表过无数文章,但每一次都是个站在外面的旁观者。这一次,我在里面,而且想在里面待着不走。这个案子上,我是引领潮流的人。我意识到,肖恩破案的时候所感受到的一定正是这种兴奋劲儿。按他的说法,这是“狩猎”。 “你在听吗,杰克?” “什么?噢,刚才走神了,在想别的事。” “咱们什么时候能上这篇稿子?” “还得看情况。明天是星期五,给我点时间,等到明天再说。我有种感觉,研究所那位伙计会帮我的。如果到明天中午他那儿还没什么消息,我就去试试调查局。我有那里头一个人的名字。如果去那儿还没什么收获,我就回家。星期六赶稿,星期天见报。” 星期天是报纸发行量最大的一天。我料定格伦会定在星期天,大干一票。 “就算明天什么都捞不到,”他说,“单凭你手头现有的,已经够可观的了。你查出有一个连环杀手,正在全国范围内猎杀警察,伪装成自杀,没人瞧出破绽。天晓得这家伙干了多久。这个消息,准能——” “可我们掌握的情况还没那么过硬,什么都还没有证实。到目前为止只有两个州在调查这个警察杀手。” “就算这样,也够棒的了。只要FBI一插手,这案子马上就是全国大案。这下子,《纽约时报》、《邮报》,全得跟在咱们屁股后头转。” 跟在我屁股后头转。我很想这么更正他一下,但忍住了。格伦一语道破了新闻的真谛。新闻不是大公无私,不是服务大众,跟人民的知情权也没什么关系。新闻就是竞争,打垮对手,出名。哪家报纸抓住了独家新闻,哪家被甩在后头了,到年底哪一家得了普利策奖。这种观点挺灰暗的,但在这一行干了这么多年以后,我差不多只剩下这种玩世不恭的观点了。 当然,爆出全国性独家新闻,瞅着其他所有人跟在我后头——这种事对我仍旧有很大的诱惑。要是不这么说,我就是在撒谎了。我只是不愿像格伦那样把这种话说出口而已。另外还有肖恩的因素。这一点我从来没有忘记。我想逮住那个杀害他的凶手。这种想法比其他一切愿望更加强烈。 我告诉格伦,如果有了什么发展,我一定会向他报告。然后,我挂上电话。我在房间里踱了会儿步。我承认,我同样在憧憬着种种美妙前景。我想着这篇报道将给我带来的名声。只要我愿意,它绝对可以把我带出丹佛。说不定还能跨进洛杉矶、纽约、华盛顿这三大城市呢。至少也能进入芝加哥或者迈阿密。不止于此,我甚至开始想象弄到一份出版合同的事了。真实的犯罪故事的市场非常大。 我甩甩头,赶走这些念头,觉得挺害臊的。幸好没人能知道我们灵魂深处都在转着什么念头,否则,我们一个个全是油头滑脑、自我膨胀的大笨蛋。 我得出去转转才行,可等着电话又走不开。我打开电视,里面全是彼此竞争的脱口秀,讲的也都是白人下流坯那点儿破事儿。一个频道是脱衣舞女的孩子,另一个频道是配偶吃醋的色情明星,第三个则是喜欢时不时揍揍女人、觉得这样才能让她们守规矩的家伙。我关上电视,突然想到,其实我还真该离开房间一趟。我有一种预感:只要我不在房里,沃伦准会打电话来。这种事我遇到得太多了,次次应验。我只希望他能留下一条留言。 这家饭店在靠近杜邦环形路的康涅狄格大道上。我朝环形路方向走去,在一个名叫神秘书店的铺子买了本艾伦•拉塞尔写的《多重创伤》。我在什么地方读过一篇书评,对这本书评价很好。我想,读点什么或许能让我分分心。 回希尔顿之前,我花了些时间绕着饭店转了一圈,寻找当年欣克利带着一把枪等候里根的地方。当时的照片我记得清清楚楚,可怎么也找不到。大概是饭店翻修了吧,于是那个地方也就没能变成一处吸引游客的景点。 身为负责警察消息的记者,我游览过许多以死亡为主题的地方,从一处凶杀现场转到另一处,看了一幕幕可怕的场景,却连眼皮都不多眨一下。这是必需的。我走进饭店大堂、朝那一排电梯走去时,一路琢磨这意味着什么。或许我这人出了什么毛病。为什么我这么想知道欣克利在什么地方等候里根? “杰克?” 我转过身来,是迈克尔•沃伦。 “你好。” “我给你房里打了电话……我还以为你会等在房间里呢。” “只是出去散了个步。我以为你那边指望不上了。” 说话时,我脸上带着微笑,心里充满期待。这一刻会决定以后的许多事。他没穿办公室那身套装,现在是牛仔裤加套头毛衣,胳膊上搭着一件斜纹呢长大衣。他亲自来了,而不是留一句话了事。 “想上去到我房间谈还是就在这下头?” 他朝电梯走去,“去你的房间。” 我们没在电梯里说什么要紧的话,我又瞅了瞅他的衣服,说:“你回过家了?” “我就住在康涅狄格大道那边,环线之外。没多远。” 环线之外就是马里兰州,打电话算长途,难怪他从家里过来之前没先打一个。估计饭店正好在他从家里去研究所的半路上。我心里痒痒的,一阵阵兴奋。沃伦就要站到我这边来了。 走廊里一股潮乎乎的味儿,我住的所有饭店好像都这样。我掏出钥匙卡,打开房门请他进去。我的电脑敞开着放在小桌上,长大衣和我带的唯一一条领带扔在床上。除此之外,房里还算整洁。他也把大衣扔在床上,我们在屋里仅有的两把椅子上坐下。 “怎么样?”我问。 “我做了点搜索。”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对折的纸。 “我可以进入储存在主机上的文档。”他说,“今天下班前,我进去查了查生前负责调查杀人案的自杀警探。只有十三个人,我把他们的名字、部门和死亡日期打出来了。” 他把那张纸递给我,我轻手轻脚接过来,仿佛那是一张金叶子。 “谢谢。”我说,“电脑里会留下你的搜索记录吗?” “我不太清楚。但我想不会,那个系统的安全性相当差。我也不知道里头有没有搜索记录的选项。” “谢谢。”我再次道谢,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拿到电脑记录倒是不难。”他说,“难的是按这个记录在卷宗里查找对应的报表,得花点时间才行……这方面可能还得你帮帮忙。你大概比我清楚这批人中哪些比较重要。” “什么时候?” “今晚。这是唯一的机会。档案室会上锁,但我有钥匙。有时我需要在里头找点过去的资料,满足媒体的要求。如果今晚不动手,到明天,原始文件恐怕就不在所里了。我有一种感觉,联邦调查局肯定不喜欢让这批材料继续堆在这儿,特别是知道你对这些东西感兴趣之后。明天一大早,他们就会到所里,把档案一卷而空。” 十三份文件都很薄,其中包括由FBI和研究所提供的一份五页的固定格式问卷,死者的同事通常还会补充几页证明材料,说明工作造成的压力。 绝大多数材料大同小异。工作压力、酗酒、婚姻危机、情绪低落——警察差不多都这样。这里最关键的是情绪低落的问题。几乎所有案件中,死者都表现出不同形式的沮丧压抑,这是工作造成的影响。但只有几份材料提到,死者被上级指派的特定案件所困扰,无法解脱。这些案件有的已经破获,有的没有。 我很快浏览了所有报表的结论部分,将好几份从我的调查中剔除出去。其中,有的是有证人目睹了自杀,还有的存在其他因素,可以排除遭人陷害的可能性。 剩下的八桩自杀案无法被排除在外。至少从八份报表的结论部分看,它们符合我的推论。根据材料,每位自杀警官生前都承受着某个特定案件带来的压力。到目前为止,我掌握的可以称为作案规律的东西并不多:被一桩未侦破案件所困扰,引用爱伦•坡的诗作。我只能以此为标准,判断这八桩自杀案是不是精心伪装的谋杀案,而且是一个系列谋杀案的一部分。 按照我自己定的这个标准,又有两桩自杀案落选。这两起案件中,死者都留下了遗书,写给某个特定的人。一个写给自己的母亲,另一个写给妻子,恳求亲人的原谅与理解。遗书中完全没有诗歌,也没有任何文学色彩。排除这两起之后,剩下的还有六起。 细读剩下的案卷时,我在负责调查的警探所补充的材料中发现了一份死者自杀前留下的遗书。与我哥哥和布鲁克斯一样,只有一行。这一行字让我全身一阵发冷,像被电击似的颤抖起来。我知道这句诗。 阴森的鬼魂出没搅扰着我 我飞快地翻开记事本,翻到那首诗。这是劳莉•普莱恩在光盘上找到、读给我听的那首《梦幻之国》。 走过阴暗荒芜的小道, 阴森的鬼魂出没搅扰, 一个名叫暗夜的幽影, 高居黑色的王座, 是这片土地的国君。 我刚刚来到这里, 来自缥缈神秘的极北之地—— 出离凡俗的奇异的莽原, 摆脱空间——摆脱时间。 我找到了,就在我手中。我哥哥,还有这个阿尔伯克基的莫里斯•科泰特警探(据称在胸口和太阳穴两枪自杀而死),都留下了一行诗句作为遗言,引自同一首诗。这两起“自杀”绝对是同一起系列谋杀案。 得到确证的兴奋迅速化为深深的、难以遏制的愤怒。我为我哥哥和其他人的遭遇而愤怒。我恨那些活着的警察,因为他们没有早一些发现真相。我忽然想起韦克斯勒的一句话,那是在我向他证明我哥哥死于谋杀而非自杀之后。最后竟然是一个他妈的记者……当时他就是这么说的。现在,我理解了他的愤恨。但在这一切之上,我最恨的是那个杀人的人。我还恨我自己,因为我对这个人知道得实在太少。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这个凶手是个“幽影”。我在追踪一个鬼魂。 我花了一个小时,通读了剩下的五份材料。我在其中三份上做了记号,排除了另外的两份。其中一份之所以排除,是因为我发现死者自杀的日期正好是约翰•布鲁克斯在芝加哥遇害的同一天。从凶手作案时所做的种种安排来看,两起案件不可能发生在同一天。 在我排除的另一桩自杀案中,死者自杀的主要原因是一起绑架杀人案。该案的凶手十分残忍,遇害者是一位纽约长岛的年轻姑娘。虽然自杀的警探没有留下遗书,但乍看上去,这桩自杀案符合我的理论,需要进一步调查。但读到最后,我发现这位侦探已经破获了这起凶案,嫌犯也被警方逮捕。这样一来,这桩自杀案就不符合我所总结、也得到芝加哥的拉里•华盛顿赞同的规律了,即:凶手只有一个,先杀死头一个遇害者,再杀害负责侦破此案的警官。 除了科泰特案,我最感兴趣的是最后剩下的三桩自杀案。加兰•佩特里案:达拉斯警探,自杀,先是胸口一枪,然后面部一枪。他留下了一句遗言:“悲哀啊,我知道,我的青春遭人褫夺。”我当然不认识佩特里,但我以前从没听说哪个警察用“褫夺”这种文绉绉的词儿。这句据称出自他笔下的话有一种文学味儿。我怎么也想象不出,一个自杀而死的警察,心中笔下会出现这种句子。 第二个案子同样只留下一句遗言。克利福德•贝尔特伦,佛罗里达州萨拉索塔县治安警署警探,三年前自杀身亡,是这批案件中死亡时间最早的。他留下的遗言很简单:“上帝怜悯我可怜的灵魂”。和佩特里案一样,我觉得这句话的遣词造句方式不像警察,警察不会这么说话。凭着直觉,我将贝尔特伦案纳入自己的名单。 第三个,也是最后一桩列入我的单子的案件,是约翰•P. 麦卡弗蒂自杀案。材料中没有提及死者曾经留下遗言。麦卡弗蒂生前是巴尔的摩警察局负责杀人案侦破的警探。我将他纳入名单,是因为他的案子与约翰•布鲁克斯一案出奇地相似。据称,他和布鲁克斯一样,也是先朝自己公寓的地板上开了一枪,这才向自己喉头打出致命的一枪。我想起劳伦斯•华盛顿的话,这种做法可以让遇害者的手沾上射击残留物。 四个名字。我研究着它们,读着我记下的笔记。之后,我从航空旅行包里掏出在博尔德城买的爱伦•坡文集。 这是一本很厚的书,包括爱伦•坡所写的全部作品。我看了看目录,发现其中七十六页是他的诗作。看样子,这漫长的一夜还没有结束。我让客房服务给我送来一壶容量八杯的咖啡,外加一些阿司匹林。喝下这么多咖啡,我准会头疼不已。然后,我开始了阅读。 我不是那种害怕孤独、害怕长夜的人。我独自一人生活了十年,还曾经一个人在国家公园野营,也曾为了报道独自走过荒凉的废墟。我也曾坐在黑乎乎的汽车里,守在更加黑暗的街道上,等着和选举提名者、犯罪分子或胆小的线人见面。犯罪分子当然把我吓得够呛,但独自一人等在黑暗中却从来没有让我感到害怕。不过,我得说,夜读爱伦•坡,我身上一阵阵发冷。也许是因为孤身一人住在一个陌生城市的饭店房间里,也可能是被记录着死亡与谋杀的材料重重包围着,还可能是因为我总觉得我死去的哥哥的鬼魂在我身边盘桓不去。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性:我知道,有人正在恶毒地使用我读着的字句。不管是什么原因,夜读爱伦•坡,我始终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恐惧之感,甚至在我打开电视、用节目的声音充当背景声时,恐惧感仍旧纠缠着我。 我躺在床上,背靠枕头,把床头两侧的灯都打开,在一片通明中读书。但是,门外走廊传来的一声大笑仍旧把我吓了一个激灵。我重新把身体舒舒服服地嵌在枕头上压出的凹处,读着一首名为《谜》的诗,但就在这时,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铃声与我家里的电话大不相同,吓得我跳了起来。现在已是十二点半,估计是丹佛的格雷格•格伦打来的。丹佛和这儿有两个小时的时差,现在是十点半。 刚刚拿起电话,我便知道我错了。我没告诉格伦我住哪家饭店。 是迈克尔•沃伦。 “只想问问情况。我猜你还没睡。发现什么了吗?” 我有点不安。沃伦太主动、太爱提问。他跟以前向我秘密提供消息的线人太不一样了。但是,他为我冒了那么大风险,我不可能一下子甩掉他。 “还在一份份分析报表呢。”我说,“这会儿正在卧读埃德加•爱伦•坡的诗,吓得我屁滚尿流。” 他礼貌地笑了两声。 我急匆匆穿过希尔顿饭店的大堂,想象着格雷格•格伦从他的办公桌后站起身,漫步走向城市版会议室,参加每日新闻编辑会。我急着跟他通话。我知道,要是我没能抢先一步抓住他,他就会陷在那个会里,紧接着又是周末例会,两个小时内别想脱身。 走近电梯时,只见一个女人走进敞开的电梯门,我赶紧跟着她进去。她已经按了十二楼的按钮。我走到电梯间最里头,再一次看了看表。看样子还赶得上。编辑会从来不会按时召开。 那女人挪到右边,我们谁都没吭声,电梯间里一片让人不自在的沉默。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关在封闭的电梯里时总是这种情形。从电梯门抛光的黄铜镶边上,我可以看到她的脸。她的眼睛望着门上方的指示灯。她长得很漂亮,我的眼睛简直没法从这张脸的映像上挪开,尽管我很担心她垂下眼睛,发现我在窥视她。不过我想,她知道我在注视她。我向来相信,漂亮女人知道她们随时随地都是别人瞩目的对象,也理解这种行为。 到了十二楼,电梯门开了。我等着她先跨出门去。她向左一转,沿着走廊向前走去。我转向右手,走向我的房间,还中途停步,最后瞥了一眼她的背影。来到房门前,我从衬衣口袋里掏出房卡,就在这时,身后响起踩在地毯上发出的轻微的脚步声。我转过身,是她。她笑了笑。 “走错了。” “是啊,”我笑着答道,“转几圈后,前后左右都分不清了。” 真是蠢话。我一边想一边打开房门,她从我身后过去了。刚踏进房门,一只手突然揪住我的外套后领,将我朝房内一搡。与此同时,另一只手伸进我的外套下,狠狠一拽腰带。我被脸朝下摔在床上。幸好电脑包被我护住了,我可不想摔坏一件两千美元的设备。但紧接着,它被一把从我手里抓走。 “FBI!你被捕了。不许动!” 一只手摁住我的后脖根,把我的脸压在床上,另一只手拍打着我的身体,搜查可疑物品。 “这他妈的是怎么回事?”声音被床垫捂住,闷声闷气的。 那双手忽地松开,和揪住我时同样突然。 “好了,起来吧。动作快点。” 我转过身,撑起身体,坐在床上。我向上一看。是电梯里那个女人。我张大了嘴,合不拢。竟然被她轻而易举地制服,而且还是她一个人。我的自尊心深受打击,怒气让我的脸涨得通红。 “别在意。比你块头更大、更凶狠的人我也对付过。” “你最好有张证件,要不就找个好律师去吧。” 她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个皮夹,在我脸前“叭”地翻开。 “需要律师的人是你。现在,你把桌边那把椅子搬到屋角,老老实实坐在上面。我要搜查这个地方。用不了多久。” 皮夹里的证件和徽章看上去像FBI的真家伙,上面写着雷切尔•沃林特工。我一看到这个名字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快,动起来,去屋角。” “我要看看搜查令。” “你可以选择。”她板着脸说,“要么去屋角,要么我把你关进卫生间,把你铐在排水管上。自己选吧。” 我站起来,把椅子拖进屋角,坐下。 “我还是要看看那张该死的搜查令。” “你知道吗?你说脏话,因为你想重新确立你的男性至上地位,可惜这种努力是白费力气。” “耶稣啊。你知道吗?你满嘴屁话。搜查令在哪儿?” “我不需要搜查令。你邀请我进来,同意我搜查房间,我发现了被盗物品,然后拘捕了你。” 她退到门口,盯着我,然后冲我眨眨眼。 “我压根儿没有邀请你。想来这一套,你试试看,我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最后彻底完蛋。如果我这儿藏着被盗物品,我会主动请你进来搜查?你以为会有哪个法官傻到这种程度,会相信这种胡说八道?” “麦克沃伊先生,我身高五英尺五,只有一百一十五磅,这还是算上我的枪的重量。你以为会有哪个法官相信你的说辞吗?还有,你真的愿意在法庭上公开陈述我放倒了你的事?” 我转开目光,朝窗外望去。女佣已经拉开了窗帘,外面的天色已经开始暗下来了。 “我想不会。”她说,“好了,你能不能让我省点时间?你复印的那些报表在哪儿?” “在我的电脑包里。取得这些资料时,我没有做出任何违法行为。仅仅拥有这些资料并不构成犯罪。” 对我说的话,我必须十分小心。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查出了迈克尔•沃伦的事。她开始搜查我的电脑包。先抽出爱伦•坡文集,嘲弄地看了看,然后扔到床上。接着,她掏出我的记事本和那摞复印的报表。沃伦说得对,她确实漂亮。难对付,但仍旧是个漂亮女人。跟我岁数差不多,也许大一两岁,褐色头发,披在肩膀上面一点。锐利的绿色眼睛。浑身上下散发着自信——这是她最吸引人的地方。 “破门而入就是犯罪。”她说,“既然被盗材料属于调查局,这件事当然归我管。” “我根本没有破门而入,也没有盗窃任何材料。你的行为是骚扰平民。我早就知道,只要别人做了本应由你们FBI做好的工作,你们就会大光其火。” 她正倚在床头,翻着那些材料。这时,她直起身,手伸进口袋,掏出一个透明的塑料证物袋,里面是一张纸。她举起证物袋,让我看清楚。我认出来了,这是一张从记者的记事本里撕下的纸,上面用黑色墨水写着六行字。 佩纳: 他的手? 过了——多久? 韦克斯勒/斯卡拉里:车? 暖气? 锁? 赖莉: 手套? 我认出了自己的笔迹。我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在研究所档案室时,沃伦从我的记事本里撕下一片纸,放在我们抽出档案的地方。很显然,他撕了一张记着以前笔记的纸,放回档案时把它拉在那儿了。沃林准是看出了我脸上的表情。 “活儿干得也太马虎了。我想,等我们分析比对笔迹,肯定一炮命中。你觉得呢?” 这一次,我连一句操你妈都说不出来。 “我要带走你的电脑、这本书和你的记事本,作为可能的证物。如果用不上,这些东西会还给你的。好了,我们走吧。我的车就在饭店前门。我可以给你做件好事:为了表明我并不是个狠心的女人,下楼时我可以不把你铐起来。开往弗吉尼亚,这段路程不短,但如果我们马上动身,也许可以抢在交通高峰期之前出城。你会老老实实吗?用他们的话说,只要你走错一步,我就会把你的双手扭到背后,给你戴上手铐,比结婚戒指还紧。” 我只能点点头,站起来。我有点晕头转向,不敢看她的眼睛。我耷拉着脑袋,朝门口走去。 “喂,你还没回答我呢。”她说。 我嘟哝了一声谢谢。身后响起她的轻笑。 她错了。我们没能抢在交通高峰之前。现在是星期五傍晚,出城的人比其他时候更多。出城上高速之前,我们只能随着车流蠕动。半小时里,除了她咒骂堵车和红灯之外,我们谁也没说话。这段时间里,我坐在前座,一直在动着脑筋。我必须尽快给格伦打个电话,让他们给我找个律师。而且得是个好律师。我知道,我只有一条脱身之道:透露我的消息来源。但我已经向沃伦保证过,绝不透露他的名字。我想是不是应该给沃伦打电话,让他证明我并未擅自闯入研究所。但我放弃了这个主意。我对他有承诺,我必须信守诺言。 为了显示对我的信任,雷切尔•沃林先说她那面的情况。她没忘记先让我作出保证:在她的上司同意和我合作——如果他们同意的话——之前,我们的谈话是非正式的。我不介意作出保证,因为我知道大牌在我手里。我掌握的材料足以写出一篇报道,而调查局很可能不希望我现在就把这篇文章抛出来。我想,这样一来,我就有了控制FBI的手段。不知沃林特工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我们在高速公路上缓缓驶向匡蒂科。她把调查局过去二十八小时的活动告诉了我。星期四下午三点钟,执法研究所的内森•福特给她打电话,将我造访研究所的事告诉了她,还说了到那时为止我所进行的调查活动,以及我提出的查阅自杀警察档案的要求。沃林同意他不让我接触材料的决定,然后向她的直接上司鲍勃•巴克斯作了汇报。巴克斯批准她放下手头绘制罪犯心理分析形象的工作,优先处理我对福特谈到的调查。当时,丹佛或芝加哥警察局还没有向调查局提交报告。沃林登录行为科学部的电脑,这台电脑可以直接查询研究所的数据库。 “从本质上说,我做的查询与迈克尔•沃伦为你干的活儿是一回事。”她说,“事实上,我在匡蒂科与研究所联网时,亲眼看着他进入数据库,开始查询。我查明了用户ID,在我的手提电脑上看着他完成查询。我当时就猜到你说服了他,让他充当你的线人,替你查询。你也想象得到,我只能阻止你。其实我并不需要马上到华盛顿来,匡蒂科存有这些报表的备份。但我必须看看你到底在做什么。在研究所的档案室发现的你记事本里的纸头只不过再一次证明了我的猜测:沃伦把信息透露给了你。” 我摇着头。 “沃伦会有什么事吗?” “我把这些情况告诉福特以后,今天早晨,我们与他当面对质。他承认了,还把你住的饭店告诉了我。福特要求他主动辞职,他递交了辞职报告。” “该死。” 我感到一阵内疚。但我也没有为发生的这一切过分内疚。说不定沃伦本来就想辞职,这次事件是他自己一手策划的。我就是这么对自己说的。也许我是在自我欺骗。但这样一来,我感到好过些。 “顺便问一句,”她说,“我的戏哪儿演砸了?” “我的编辑并不知道我的住址。只有沃伦知道。” 她好长时间没作声,直到我催促她继续说她那一面的调查工作,她这才接着说下去。星期四下午,她得出了查询结果。和沃伦给我的一样,同样的十三件自杀警察案,加上我的哥哥和芝加哥的约翰•布鲁克斯。接下来,她抽出这批档案的备份,将注意力集中在死者留下的遗言上,因为我曾告诉福特我打算这么做。她得到了一名调查局的密码学家的帮助,加上FBI的译码计算机。后者拥有一个庞大的数据库,与之相比,《落基山新闻报》的数据库简直像本笑话书。 “根据死者遗言,算上你哥哥和布鲁克斯,我们一共找到了五个名字。”她说。 “这么说,你们三小时的成果顶得上我干一个星期。可你们是怎么发现麦卡弗蒂的?他的档案里没有遗言呀。” 她的脚松开油门,望了望我,片刻后,她重新加速。 “我们没把麦卡弗蒂计算在内。不过,FBI巴尔的摩分局的特工也在核查他的案子。” 我迷惑不解。因为我手里也是五个案子,包括麦卡弗蒂。 “那,你们有哪五个案子?” “唔,我想想……” “我哥哥和布鲁克斯,好,两个了。” 我一边说,一边翻开记事本。 “对。” 我看着自己的笔记,说:“你的名单中有阿尔伯克基的科泰特吗?‘阴森的鬼魂出没搅扰’?” “对,有他。还有一个——” “达拉斯,加兰•佩特里。‘悲哀啊,我知道,我的青春遭人褫夺’,引自《致安妮》。” “有他。” “我这儿就只剩下麦卡弗蒂。你们的名单上是谁?” “嗯,好象跟佛罗里达有关。是件老案子,一个治安警署的警探。我得查查我的笔记。” “等等。”我把手里的记事本翻过几页,找到了。“克利福德•贝尔特伦,萨拉索塔县治安警署。他——” “就是这个人。” “不对呀。我看过他留下的遗言,‘上帝怜悯我可怜的灵魂’。爱伦•坡的诗我全都读过,没有这一句。” “是没有。我们是在别的地方找到的。” “什么地方?他的短篇小说?” “不。这是他的遗言,爱伦•坡的遗言。‘上帝怜悯我可怜的灵魂。’” 我点点头。不是诗句,但同样符合我的理论。这样一来,受害者就成了六个。我沉默片刻,几乎是在向名单中新添的这一位致哀。我望着手里的笔记。贝尔特伦是三年前死的。一件谋杀案,竟然这么长时间都没被察觉。 “爱伦•坡也是死于自杀吗?” “不。但以他的生活方式,?觉得把他算成慢性自杀也没什么不合适的。他是个好色之徒,酒鬼。四十岁就死了,死于巴尔的摩的一场痛饮之后。” 我点点头,心里想着那个凶手,那个“幽影”。不知他从爱伦•坡的生平中总结出了什么结论。 “杰克,麦卡弗蒂又是怎么回事?”她问,“我们把他列为可能的被害者,但材料里没有他的遗书。你找到了什么?” 这下子,我遇上麻烦了。布莱索。为我提供线索的人是他,但他从未向别人提过这条线索。我觉得我不能就这么一转手把消息透露给FBI。 “我得先打个电话,然后才能告诉你。” “唉,耶稣啊,杰克。我告诉了你这么多,现在你居然跟我来这一手?我还以为我们说好了呢。” “是说好了。我只不过需要先打个电话,跟一位消息来源解释解释。给我找一部电话,我立即就打。我想不会有什么问题。反正一句话,麦卡弗蒂在我的名单上。他的遗书在这儿。” 我又看了看记事本,读了出来。 “‘那种被称为生活的热病啊,终于平息。’遗言就是这个。引自《致安妮》,和达拉斯的佩特里一样。” 我注视着她。看得出来,她还是有点生气。 “听着,雷切尔——我能叫你雷切尔吗?——我不是想对你隐瞒什么。我会打电话的。再说,你们在达拉斯的特工多半已经搞到这个情况了。” “多半。”她说。那种语气似乎在说:反正,只要你能做到,我们就能做到,而且比你做得更好。 “那就好。咱们接着说吧。你弄到这五个名字以后,又做了什么?” 她告诉我,星期四下午六点钟,她和巴克斯召集行为科学部与紧急情况处的特工开了个会,讨论她的初步发现。她简要叙述了她的发现:五个名字,其中的关联。听完以后,她的老板巴克斯大为兴奋,下令展开一次全面调查,调查级别为最优先级。沃林被指派为负责特工,直接向他汇报。行为科学部与紧急情况处的其他特工则分别研究被害者,为凶手绘制心理分析形象。被害者所在的五个城市的FBI分局里,所有参与暴力犯罪分析中心项目的特工全部紧急动员起来,立即开始搜集与这五起死亡事件相关的一切资料,并发送至中心。毫不夸张地说,这伙人干了整整一个通宵。 天已经黑了。车子往里开,但我看不到四周的情况。FBI学院和研究中心位于一个美国海军陆战队基地的中央,由三幢占地面积很大的砖石建筑组成,建筑之间有玻璃回廊和天井相联。沃林特工驶进一个写着FBI特工专用的停车场,停好车子。 下车以后,她仍旧一言不发。她的情绪让我有些不自在。我不希望她生我的气,或者把我想成一个自私自利的家伙。 “你瞧,我的首要目标显然是抓住这个人。”我试着缓和气氛,“让我打个电话。我会和我的消息来源通话,还有我的编辑。让我们想想,看有什么办法。怎么样?” “行啊。”她不情不愿地说。 只有两个字,但我还是挺高兴。总算从她嘴里撬出话了。我们走进研究中心的大楼,走过好些走廊,来到一排楼梯前。我们向下走,进入位于地下的全国暴力犯罪分析中心。她领着我走过一片接待区,进入一个很大的房间。这儿看上去跟新闻编辑大厅似乎没多大区别。两排桌子和小办公间,用隔音板隔断。右手边还有一溜儿单独的办公室。她带我走进其中一间。我估计这是她的房间,但里面十分朴素,没什么属于个人的物品。我只瞧见一张照片,挂在后墙上的总统照片。 “你在这儿坐坐,打你的电话。”她说,“我去找鲍勃,看有什么新情况。别担心,电话上没有窃听器。” 我听出了她话里的嘲讽语气。她的目光扫过办公桌,以防让我跟什么重要文件单独待在一间办公室里。确定没什么之后,她离开了。我在办公桌后坐下,翻开记事本,找到丹•布莱索留给我的号码。他在家里接的电话。 “我是杰克•麦克沃伊,咱们今天刚见过面。” “我知道。” “听着,我回华盛顿以后,FBI找上门来。他们正全力搜索那个凶手,当成一件要案来办。他们已经发现了五起案子,但并不包括麦卡弗蒂,因为他没留下遗书。我可以把这个情况告诉他们,让他们有个着手之处。但我必须先跟你说一声。如果我说出来,他们很可能会找你谈谈。就算我不说,他们多半也会找你。” 他在考虑,而我的眼睛扫视着桌面,就像沃林刚才做过的一样。桌上十分干净,主要的东西就是一个同时充当日程记事本的台历。我发现她才休完假不久,刚回来上班。上一周的记事栏里每天都是“休假”两个字。这个月的其他日子也标着各种缩写符号,可惜我看不懂。 “告诉他们。”布莱索说。 “你肯定吗?” “对。如果调查局出马,证明约翰尼•麦克①是被谋杀的,他的妻子就有面包了。我当初的目的就是这个。所以,告诉他们好了。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的,他们没这个能力,我已经遭处罚了。还有,一个朋友告诉我,他们今天已经到这儿来了,开始查档案。” “好吧,伙计,谢谢。” “你可以参与调查吗?” “说不准。我正朝这个方向努力呢。” “这是你的案子。不妨跟他们打交道,但是杰克,千万别相信那些特工。他们会利用你,挤出你手里的情报,然后像甩掉一泡狗屎一样,把你朝路边一甩了事。” 我谢过他的忠告,然后挂上电话。就在这时,一个身着标准的FBI灰色套装的男人走过敞开的办公室门口。他发现我坐在办公桌后,于是停下脚步。他走进来,脸上带着好奇的表情。 “打扰一下,你在这儿干什么?” “等沃林特工。” 他是个大个子,长着一张神情严厉的大红脸,留着短短的黑头发。 “你是?” “我叫杰克•麦克沃伊,沃林特工——” “别坐在桌后。” 他的手划了个圈,示意我应该到桌前来,坐那儿的椅子。我没有分辩,照他说的做了。他道了声谢,走了。这个小插曲让我想起自己为什么向来不愿跟FBI特工打交道。总的来说,这些人都有那种死板到极点的基因。大多数都是。 确信此人离开之后,我伸手拿起桌子对面的沃林的电话,拨了格雷格•格伦的直拨号。现在是丹佛时间五点多,快到截稿期了。我知道他这会儿正忙着催稿,但我只能现在打。什么时候打电话不由我作主。 “杰克,过会儿再打来行吗?” “不行,我非得马上跟你谈谈。” “好吧,说快点儿。我们这儿又发生了一起诊所枪击,截稿期已经往后推了。” 我迅速向他介绍了情况,说明我掌握了什么线索,还有FBI的事。他似乎把诊所枪击案和截稿期抛到了脑后,一个劲儿地说我的线索太棒了、这篇报道准能一鸣惊人什么的。我省去了沃伦丢了饭碗的事,还有沃林想讹我的企图。我告诉他我现在在哪儿,打算怎么做。他同意了。 “这样也好,估计这个诊所枪击案会占据所有新闻版面。”他说,“至今这两天的版面。这儿简直忙疯了。你要是还在、能帮着做些改写工作就好了。” “对不起。” “没什么。好吧,你放手干吧,按你说的做?看还能查出什么情况。到时候通知我。这篇报道会轰动的,杰克。” “但愿如此。” 格伦开始唠叨这篇报道的各种可能性:新闻大奖,痛扁竞争对手,成为震动全国的头条新闻……我正听着,沃林走进办公室,后面还跟着另一个人,估计是鲍勃•巴克斯。他同样穿着一身灰,但有一种当头儿的人的气势。看样子,他大约三十几快四十岁,身材保持得很好,脸上的神情让人看了很愉快,留着一头剪得很短的褐发,一双凌厉的蓝眼睛。我竖起一根手指,示意我马上就完。我打断格伦的话头。 “格雷格,我得挂了。” “好的,有什么进展随时通知我。还有件事,杰克。” “什么?” “弄点照片。” “行。” 挂上电话后,我觉得他未免过于乐观了。让一个摄影师打进FBI内部,估计不太可能。我还是先努力把我自己弄进去吧。 “杰克,这位是鲍勃•巴克斯,主管特工助理,负责我们这个团队。鲍勃,这是《落基山新闻报》的杰克•麦克沃伊。” 我们握了握手,巴克斯握手的劲头大得像把老虎钳。和灰色套装一样,这是FBI的一贯做法,以此显示他们的雄风。他一边说话,一边伸手整了整桌上略有些歪的台历。 “这里随时欢迎新闻界的朋友们,特别是远道而来的朋友。” 我只点了点头。这完全是屁话,在场的人全明白。 “杰克,咱们去餐厅谈好吗?来杯咖啡。”巴克斯说,“这一天真够呛。还可以顺路带你四下瞧瞧。” 上楼的路上,巴克斯对我哥哥表示哀悼,其他的话则全是随口打哈哈。直到我们来到自助餐厅坐下、一人一杯咖啡放上桌后,他才进入正题。 “杰克,咱们随便谈谈,非正式的。”巴克斯说,“你在匡蒂科期间,看到听到的一切都不能见报。这一点,你同意吗?” 我和巴克斯与沃林走进情况评估会的会议室时,房间里已经坐满了人,几乎没有什么空位子了。长长的会议桌边坐着一圈儿特工,靠墙的外缘坐着另外一圈儿。巴克斯指指外缘的一把椅子,示意我去那儿就座。他和沃林在会议桌中央留出的最后两个位置坐下,那两把椅子显然是专门给他们留着的。我只觉得许多双眼睛朝我这个陌生人望来。我朝地板伸出手,摆弄着我的电脑包,像在找什么东西,以此回避那些好奇的目光。 巴克斯同意了我提出的条件。或者说,他打电话请示的那一位同意了我的条件。我会一路跟随他们的调查过程,沃林特工被指派为我这一路上的“保姆”——她就是这么称呼这份工作的。我起草并签署了一份协定,表示在案件破获或专案组解散之前,我不会写这个案子。我提出的两个例外情形也包括在协定里。我向巴克斯提出再带上一名摄影师,他说我们的协定中没有这一条。但他也同意考虑这个关于摄影师的特别请求。我只能为格伦做这么多了。 在巴克斯和沃林就座、其他特工对我的兴趣稍减之后,我开始打量四周的情况。会议室里有十几个男人,还有包括沃林在内的三个女人。大多数男特工只穿着衬衣,卷起袖口。看样子,无论他们在干什么,显然已经干了好一阵子了。会议室里还有不少塑料杯子,大批文件放在膝头或桌上。一个女人正来回散发一摞资料。我发现我在沃林办公室和餐厅碰见的那个神情严厉的男特工也在房间里。在餐厅时,沃林去续咖啡,他也放下吃的,起身去柜台跟她说了些什么。我听不见谈话的内容,但看得出来,她把他打发掉了,而他似乎不太高兴。 “好了各位,”巴克斯说,“我们开始吧。大家已经干了一整天,但今后的工作还会更多。” 会议室里交头接耳的声音遽然中断。我尽可能不引人注目地将手伸进电脑包,抽出记事本,翻到空白的一页,准备作笔记。 “首先宣布一件事。”巴克斯说,“大家也看到了,我们这里新来了一个人,就是坐在墙边那位。他叫杰克•麦克沃伊,是《落基山新闻报》的记者。他打算一直跟踪这个案子。正是由于他的出色工作,我们这个专案组才得以成立。是他首先发现了我们这位‘诗人’。他同意在我们拘捕罪犯之前不作报道。主管特工特别批准他到场,我希望大家尽可能协助他的工作。” 我再一次感到众人的目光落到我身上,我手里拿着记事本和笔,僵坐在那里,一动不敢动,像被抓了个现行的罪犯。 “如果他不打算写报道,为什么要拿出笔记本?” 声音很熟悉。我循声望去,原来是在沃林的办公室盘问过我的那个神情严厉的家伙。 “他需要记笔记,记下事实,以后写文章时用得上。”真没想到,沃林竟然帮我说话。 “报上的文章会讲事实?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回。”那个特工顶了一句。 “戈登,别找麦克沃伊先生的茬了。”巴克斯笑说,“我相信他会对我们的工作大有帮助,主管特工也相信这一点。在这之前,他做的工作已经够出色的了。所以,我们不能单凭先入之见下定语,而且要尽量与他合作。” 只见那个叫戈登的家伙阴沉着脸,闷闷不乐地摇着头。至少我现在有了点线索,知道在这儿应该离谁远点了。下一个线索来自那个分发资料的女人。她从我面前走过,却什么都没给我。 “这是我们专案组的最后一次全体会议。”巴克斯说,“到明天,我们大多数人都将分头行动,本案的指挥中心也将移往最近一件案子的案发地丹佛。本案的负责人仍由雷切尔担任,由她协调组织大家的行动。布拉斯和布拉德继续留在这里,从事情报整理、比对的工作。每一天,所有特工都必须于东部时间下午四点整向丹佛和这里提交进展报告。这段时间先发往丹佛分局的传真机,号码已经列在你们手里的资料上。我们很快就会搭建自己的通讯线路,到时候会尽快告知你们号码。现在,我们先把手头已掌握的情况过一遍,全体人员共享同样的信息是非常重要的。我不希望有谁遗漏什么情况,这种事儿出得够多的了。” “咱们最好别捅出什么漏子,”戈登以嘲弄的口气说,“新闻界的人在这儿盯着呢。” 几个人笑了起来,但巴克斯打断了笑声。 “好了戈登,你的反对意见已经清楚地表达出来了。现在我让布拉斯占用大家几分钟时间,把我们掌握的情况过一遍。” 巴克斯座位对面的女人清了清嗓子,她将三页电脑打印的文件在面前桌上摊开,站起身来。 “好的。”她说,“摆在我们面前的是发生在六个州的六名身亡警探,除此之外,还有六件未被侦破的杀人案,是这六名警察死亡以前各自所处理的案子。目前最不利的是,我们还无法确定我们对付的到底是一个还是两个罪犯,说不定更多。当然,后一种可能性不大。我们的直觉是只有一个罪犯,但眼下我还没有可以支持这种看法的具体证据。我们有把握的是?这六名警探的死是相关的。因此,这很可能是出自同一人之手。目前我们的工作重点就集中在这个人身上,我们称之为‘诗人’的这个人。此外还有一些案件与本案存在理论上的关联,这些案子我们待会儿再说。首先我们从身亡警探着手。请先看看各自材料中的遇害者初步分析报告,我再向大家指出一些问题。” 只见每个人都在研究自己的那份材料,我却被甩在外头无人理会。我不由得对这种待遇大为恼火。我下定决心,会议一结束就得找巴克斯谈谈这个问题。我朝戈登望去,正碰上他也在望我,还冲我挤了挤眼,然后重新埋头读起他面前的材料来。接着,只见沃林站起身,绕过桌子朝我这边走来。她将一份资料递给我,我点头致谢,可她已经转身回座位去了。我注意到,往回走时,她横了戈登一眼,两人对视了很长时间。 我看着手里的纸页。头一页只是一张组织结构图表,附着相关特工的姓名和他们的任务。表上还列着丹佛、巴尔的摩、坦帕、达拉斯和阿尔伯克基的FBI分局的传真号和电话号码。我的目光扫过特工姓名,只发现一个叫戈登的。戈登•索尔森。他的任务只列了一行:“匡蒂科——总部。” 我接着查找布拉斯的姓名,很容易就猜出来了:布拉茜莉亚•多兰,布拉斯是她的简称。表上列出了她负责的工作:“协调对受害者的调查兼绘制心理分析形象。”其他特工的任务也列出来了。有的是手写的,还有的用的是代码,但大多数人后面只标明派遣城市,后面跟着受害者的姓名。一看就知道,“诗人”作案的每个城市都派了两名行为科学部的特工,以协调FBI分局和当地警察局联合展开的调查活动。 我翻到下一页,也就是所有特工都在读的那一页。 遇害者初步分析报告——“诗人”,BSS95-17 死者编号# 1、克利福德•贝尔特伦,佛罗里达州萨拉索塔县治安警署,凶杀案调查组 白人,男性。生于34年3月14日,死于92年4月1日 武器:史密斯&韦森12口径霰弹枪 一枪——头部 死亡地点:家中,无目击证人 2、约翰•布鲁克斯,芝加哥警察局三分局,凶杀案调查组 黑人,男性。生于1954年7月1日,死于1993年10月30日 武器:警用左轮,格鲁克.19型 两枪,一枪命中——头部 死亡地点:家中,无目击证人 3、 加兰•佩特里,达拉斯警察局,凶杀案调查组 白人,男性。生于1951年11月11日,死于1994年3月28日 武器:警用左轮,贝雷塔.38型 两枪,两枪命中——胸部、头部 死亡地点:家中,无目击证人 4、 莫里斯•科泰特,阿尔伯克基警察局,杀人案调查组 天刚蒙蒙亮,窗帘上只有淡淡一丝曙色。但格拉登已经睡不着了——太紧张,也太兴奋。他在达莉妮的小公寓里四下转悠,在几个小房间里走动着,思考着,计划着,等待着。他望了望卧室床上的达莉妮,然后转回起居室。 墙上用胶带粘着色情老电影的海报,连个镜框都没装。房间里到处是无聊人生留下的各种无聊的小纪念品。她告诉他,八十年代早期,她曾经拍过电影。但后来,录像带革了那类电影的命,她也开始显老了,眼角嘴边开始显出生活刻下的印记。带着遥想当年的笑容,她指给他看那些海报。没有镜框的海报上,她的身体和脸蛋还很光滑,没有皱纹。海报上只印着名字:达莉妮。这种电影不需要列出姓氏。他不禁想,住在一个充斥着旧日时光的地方,光鲜的过去随时从四壁嘲弄着不堪的现在——这种日子到底是什么滋味? 他转过身,发现她的手袋放在餐室的牌桌上,于是过去翻了翻。里面主要是化妆品,还有些空烟盒、纸板火柴。他还找到一小罐防身喷剂,还有钱包。她总共只有七美元。他瞧了瞧钱包里的驾驶执照,这才第一次发现她的全名。 “达莉妮•库格尔,”他说出了声,“认识你很高兴。” 他拿走钞票,把其他东西塞回手袋。七美元当然不多,但毕竟还是七美元。那家名叫数码时代的厂商的人非让他预付一笔钱才能预订相机,格拉登现在只剩下几百块,多七块钱也没什么坏处。 他把钱方面的烦恼暂时放到一边,重新踱起步来。除了钱之外,时间也是个麻烦。相机得从纽约发货,周三才能到埠。还得待五天。他知道,为了安全起见,他必须在达莉妮的公寓里熬过这段时间。这个他倒是能做到。 他决定写个单子,列出需要购买的食品杂货。除了金枪鱼罐头,达莉妮家里几乎什么吃的都没有,而他讨厌金枪鱼。只好出门一趟,弄点补给品,然后潜伏下来,直到星期三。需要的东西倒也不算多。矿泉水(达莉妮显然只从水龙头上喝水),水果圈饼,或许再来点博亚迪厨师牌的意大利饺子罐头。 屋外有汽车驶过。他来到门旁,侧耳倾听,终于听到了他期待的声音:报纸落地声。达莉妮告诉过他,隔壁公寓的房客订了报。连这些小事他都没有忽视,格拉登对自己很满意。他来到窗边,透过百叶窗帘向外面街上张望。天已经亮了,但外面还是雾蒙蒙、阴沉沉的。没有动静。 打开两道门锁之后,格拉登打开门,走进外面清新的晨风中。他左右看了看,那卷报纸扔在隔壁公寓前面的人行道上。公寓门后没有灯光。格拉登快步走过去,拾起报纸,回到达莉妮的公寓。 他在沙发上坐下,很快翻到城市新闻版。版面共有八页,他迅速浏览了一遍。没有报道,那个女佣的故事没有见报。他将这几页报纸扔到一旁,拿起头版。 他翻着报纸。原来在这儿,头版右下角,正是他本人的照片,那张他在圣莫尼卡被捕后拍的大头照。他的目光从自己的照片上移开,开始阅读文字报道。他喜不自禁。这么多年以后,他终于又一次上了头版。他兴奋得满脸通红,急不可耐地读下去。 汽车旅馆谋杀案疑凶曾被佛罗里达执法机关逮捕 《洛杉矶时报》撰稿人 凯瑟•拉塞尔 洛杉矶警方周五声称,日前,好莱坞一家汽车旅馆的女佣被残忍地谋杀并分尸,警方已查明嫌犯身份。有关当局表示,该嫌犯此前曾因虐童案在佛罗里达州被执法机关收押,但已经潜逃。 威廉•格拉登,29岁,涉嫌杀害伊万杰琳•克劳德。警方目前正在寻找此人。被害者现年19岁,其尸体在好莱坞明星旅馆格拉登的房间内被人发现。尸体被切割成数块,放置于房间衣柜的抽屉内。 尸体是在格拉登退房离开后被发现的。警方说,一名正在寻找失踪女佣的旅馆员工进入该房间,发现衣柜中渗出血迹。克劳德是一个未离襁褓的男婴的母亲。 格拉登入住时登记的名字是布莱斯•基德尔尔,但警察说,房内发现的一枚指纹表明此人正是格拉登。 七年前,格拉登因一起虐童案被判处七十年监禁。此案在佛罗里达州审理,媒体对审理过程作了大量报道。 但是,格拉登只在监狱里关押了两年就获得释放。上诉法庭推翻了对他的判决。当局判定,该案的关键证物——裸体儿童的照片——是非法获取的。在法庭上遭到挫败之后,公诉人只好允许格拉登以认罪换取较轻的判决。由于此前他已经在狱中服过一段刑期,因此很快便获得假释。 更具讽刺意味的是,警方发现,旅馆谋杀案之前,格拉登曾一度被圣莫尼卡警察局逮捕。有人举报他在海滩浴场和码头偷拍洗澡的儿童,警察于是以数项轻罪罪名扣押了他。没等查明他的真实身份,格拉登便被讯问,然后取保释放。 ——下转14A版 格拉登翻到报纸内页,找到14A版。那里还刊着一张他的照片。那还是佛罗里达案开审之前拍的,照片上的他只有?十一岁,瘦脸、红发。这里还有另一篇关于他的文章。他急匆匆读完第一篇报道。 ——上接1A版 警方表示,他们还没有查明凶手谋杀克劳德的动机。格拉登住了将近一个星期的这个房间经过仔细拭抹,擦掉了指纹,但洛杉矶警探埃德•托马斯说,格拉登犯了一个错误,在马桶冲水把手内侧遗漏了一枚指纹,当局这才得以确认他的身份。 “我们很走运,”托马斯说,“有这一枚指纹就足够了。” 这枚指纹被输入警察局的自动化指纹识别系统,该系统是储存指纹数据的全国电脑网络的一部分。从佛罗里达警察局的电脑档案中找到了完全吻合的格拉登的指纹。 据托马斯说,四年来,格拉登一直因违反假释条例受到通缉。获得假释后,格拉登没有定时向假释官员报到,从此消失,于是被列入通缉名单。 圣莫尼卡一案中,警探在码头旋转木马处发现了正在观察儿童游玩的格拉登。一番追击之后逮捕了他。 在逃避警察追捕的过程中,他将一个垃圾筒从码头扔进海湾。最终,他在第三步行街的一家餐馆被捕获。 被逮捕时,格拉登所用的名字是哈罗德•布里斯班。他被控污染公共水域、破坏市政设施、逃避警察盘诘。地区检察官办公室没有提出与偷拍儿童相关的指控,理由是缺乏犯罪证据。 圣莫尼卡警探康斯坦丝•德尔培说,她和她的搭档接到一名雇员的举报,该雇员说格拉登经常在孩子们附近逗留,并且拍摄海滩浴场中在父母照料下洗澡的裸体儿童。之后,德尔培和她的搭档开始监视旋转木马周围的情况。 尽管格拉登被捕后留下了指纹,但圣莫尼卡警察局没有辨识指纹的电脑系统,只能依靠司法部和包括洛杉矶警察局在内的其他部门的电脑进入自动化指纹识别系统进行查询。这个过程通常需要几天,因为其他部门会优先满足本单位的查询请求。 本案中,这个自称布里斯班的人的指纹直到星期二才进入识别系统,而这时,格拉登(周日被拘押于县监狱)已经交保50000美元获释了。 星期四下午晚些时候,洛杉矶警察局也证实得自汽车旅馆房间内的指纹属于格拉登。 与这两起案件有关的警探不得不审视这一系列事件的后果:轻罪最后变成了谋杀。 “发生这种事之后,人们总会想,”负责虐童案件的圣莫尼卡警探德尔培说,“如果当时能把他多扣押一阵子,岂不是什么事都没了吗?我说不清。这种事,有时候你赢了,有时候你输了。事先谁都说不准。” 星期六一早,我们乘一架直升飞机从匡蒂科赶到机场,上了一架调查局的小飞机,前往科罗拉多。我哥哥就是在那儿遇害的,他的案子是最新的,可供查询的线索也最新。机上有我、巴克斯、沃林和一个法医。在昨晚的会上,我知道这个法医名叫汤普森。 外套之下,我穿着一件蓝色的轻便套头衫,左胸处印着FBI。今天一大早,沃林敲开我的房门,笑着把这件衣服递给我。她做得很周到,可我还是巴不得赶紧回到丹佛,换回自己的衣服。但话又说回来,这件FBI套头衫总比我穿了两天没换的衬衣强。 飞行过程很平稳。我坐在后面,前面三排就是巴克斯和沃林,他俩后面是汤普森。为了打发时间,我读着我买的那本爱伦•坡文集前面的作家生平,不时在手提电脑上做点笔记。 飞到美国中部时,雷切尔从她的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后面找我。她穿着牛仔裤,灯芯绒衬衣,脚踏一双黑色旅行靴。在我身旁的位子上坐下后,她把头发掖在耳后,衬着那张漂亮的脸庞。她真美。我发现,不到二十四小时内,我对她的感情发生了剧烈变化,从一开始的憎恨变成现在的爱慕。 “一个人在这后头,想些什么呢?” “我也说不清,或许在想我哥哥吧。如果咱们抓住了凶手,我想我大概就能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直到现在,我仍然很难相信这种事真的发生了。” “你跟他关系非常好吗?” “大多数时间很好。”我不假思索地说,“但最后几个月……不,还要更早些。有时好,有时糟,有点轮着来的意思。” “你们年纪相差多大?” “三分钟。我们是双胞胎。” “真没想到。” 我点点头。她皱起眉头,看那神情,仿佛觉得我们是双胞胎所以受到的打击更大似的。或许真是这样。 “我在报告里没读到这个情况。” “也许这个情况无关紧要。” “嗯,难怪你会……我一直对双胞胎的事很好奇。” “你是想问我,他被杀那晚我有没有什么心灵感应之类?答案是没有。我们之间从来没有这种事。或许有过,但我没意识到,也从没听他说起过。” 她点点头,我的目光转向窗外。我喜欢跟她在一起,尽管昨天初次见面时有点火爆。但我有种感觉,雷切尔•沃林大概有本事让她最恨的人都喜欢跟她在一起。 我反过来提了些有关她自己的问题。她说她结过婚(我早就从沃伦那儿知道了),但没怎么提她从前的丈夫。她说她以前在乔治敦大学读心理学,大学最后一年被调查局招募。在纽约分局任职期间,她重返校园,上了哥伦比亚大学的夜校,拿到了法律学位。她坦率地承认,身为女性,加上有法律学位,使她在调查局的升迁之路一帆风顺,最后得到了行为科学部这个人人羡慕的美差。 “你的家人一定很为你骄傲。”我说。 她摇摇头。 “不?” “母亲很早就离开了我,那时我还很小。我很长时间没见她了,她不知道我的情况。” “你父亲呢?” “我小时候,父亲就去世了。” 我知道,这番谈话已经不止于闲聊了。但新闻记者的本能总是催促我提出下一个问题,一个出乎被采访者意料的问题。我也感觉到了,她希望说下去,但如果我不问,她不会主动说出来。 “怎么去世的?” “他是个警察。当时我们住在巴尔的摩。他自杀了。” “噢,天哪。雷切尔,我太抱歉了。我真不该——” “没关系,我本来就希望你知道。我想,正是父亲的死,才使我走上现在这条路,做现在做的事。或许你哥哥的死对你也产生了同样的影响,你才会做这些事。所以,昨天那样对你,实在对不起。请你多担待。” “别这么说,没事的。” “谢谢。” 我们静了一会儿,但我感到这个话题还没完。 “研究所里那个警察自杀项目,那是……” “对,就是因为我父亲,我才搞了那项研究。” 我们沉默了,不是那种让人难堪的沉默。我不觉得不自在,我想她也一样。最后,她起身去飞机后部的服务区,为大家端来苏打水。巴克斯开玩笑说她这个空姐还真不错。这以后,她重新在我身旁坐下。再次聊天时,我尽力将话题从她父亲身上转移开。 “你本来可以当个自己开业的心理医生,你没后悔过吗?”我问,“当初学这个专业不就为了这个吗?” “才不是呢。现在的工作更有成就感。到现在,我已经积累了那么多第一手反社会心理研究素材,比绝大多数心理医生一辈子见的都多。” “你是说你的特工同事吧?” 她笑起来。 “你呀,才不知道那些家伙有多变态呢。” 或许只是因为她是个女人,反正我觉得,她跟我这些年来接触的那么多特工完全不一样。她没有那么咄咄逼人。她更善于倾听,而非滔滔不绝说个不停;更多是个思考者,而不是行动者。我有种感觉,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可以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她,无需瞻前顾后,惟恐产生什么不利后果。 “比如索尔森。”我说,“那家伙似乎弦绷得太紧了。” “一点儿不错。”她说,然后不自在地笑了笑,摇了摇脑袋。 “那人到底怎么回事?” “心里郁积的怒气太多。” “为什么生气?” “许多事儿。他的包袱太多、太重,我也是其中之一。他是我的前夫。” 我并没有大吃一惊。看得出来,他们俩的关系很紧张。我只跟索尔森打过几次交道,但已经产生了这种印象:他完全可以当个广告人物,证明“男人都是猪”。难怪沃林对男性的评价不高。 “我只能再次道歉了,又碰了你的伤疤。”我说,“以后说话真得先过过脑子才行。” 她笑了。 “没关系的。许多人和你一样,对他印象不佳。” “你们这种关系,共事一定挺难的吧?你们怎么会还在一个单位?” “算不上一个单位。他属于紧急情况处,我时而在紧急情况处,时而在行为科学部,两边晃荡。只有这次这种情况,我们才一起工作。结婚之前,我们是搭档,做暴力犯罪分析中心下面的案子,许多时间一同在路上跑。后来,分手了。” 她喝了口可乐,我没有追问。这会儿问什么似乎都不合适,所以我决定暂时放一放。但她没等我问,主动说了下去。 “离婚以后,我离开分析中心,开始做行为科学部的项目,绘制罪犯心理分析图,偶尔也办办具体案子。他转到紧急情况处。但我们还是会时不时在餐厅碰上,还有眼下这种案子。” 喷气机在菲尼克斯国际空港降落,FBI当地分局的四名特工和两辆政府公务车正等着我们。和我们来的地方相比,这儿很暖和。我们脱掉大衣,搭在电脑包、过夜包上。汤普森还带着一只工具箱,里面盛着他的设备。我、沃林和两名当地特工坐一辆车,这两人分别叫马图扎克和迈兹。年纪轻轻的白人小伙子,看样子两人的经验加一块儿也不足十年。一看他们对待沃林那副毕恭毕敬的样子就知道,行为科学部在他们心中的地位极高。也不知是事先得到了通知,还是我不合标准的胡子和头发,反正他们没怎么搭理我,尽管我胸口上印着FBI三个字母。 “我们去哪儿?”沃林问。我们这辆毫无特点的福特车驶出机场,前面是巴克斯和汤普森乘坐的那辆同样毫无特点的福特车。 “斯科茨戴尔殡仪馆。”迈兹说。他坐在助手席上,马图扎克开车。他看了看表,“葬礼两点举行。你们估计只有不到半个小时时间,那以后,殡仪馆的人就会给尸体穿上衣服,装进棺材,风光大葬。” “悼念仪式上,棺材是敞开的?尸体没有毁容?” “对,昨晚上办的仪式。”马图扎克说,“已经给他涂了防腐剂,化了妆。不知你们还打算看出什么。” “我们没打算看出什么,只想瞧瞧。我估计你们此前已经向那辆车里的巴克斯特工通报了情况。能给我们说说吗?” “那人就是罗伯特•巴克斯?”迈兹说,“可他怎么会这么年轻?” “是小罗伯特•巴克斯。” “噢。”迈兹做了个鬼脸,意思大概是说,难怪这么年轻的人竟能负责这样的案件。“明白了。” “你什么都不明白。”雷切尔说,“他的名字是叫罗伯特•巴克斯没错,但他同时也是我共事过的所有特工中最勤奋、最认真的人。他的地位是他自己挣来的。事实上,如果他换个名字,比如迈兹,说不定会过得轻松点儿。好了,你们中有谁能向我们介绍介绍情况吗?” 只见马图扎克从后视镜里打量着她,又看了看我。雷切尔注意到了他的表情。 “他没问题,”她说,“上头批准他参加调查。我们做的事他全知道。你们有什么意见吗?” “你没意见,我们当然更没意见。”马图扎克说,“约翰,你来说。” 迈兹清了清喉咙。 “可介绍的东西其实没多少。我们了解的情况不多,当地警察没邀请我们加入调查。我们只知道他们发现这个人死了。叫威廉•奥瑟莱克,负责凶杀案的警察。星期一被发现死于家中。他们估计他死了至少三天。前一个星期五他没上班,补休。最后一次有人看到他是星期四晚上,大伙儿一块儿去酒吧的时候。” “是谁发现他的?” “警察局里的什么人,因为他星期一还没去上班,所以查了查。他离婚了,一个人住。总之,他们争论了整整一个星期,拿不准到底是自杀还是谋杀。最后才定性为谋杀,昨天刚定下来的。显然存在不少无法解释的疑点,定不了自杀。” “案发现场的情形你知道多少?” “我真不愿这么告诉你,沃林特工,但你只要买份当地报纸,你知道的情况就跟我一样多了。我刚才也说过,菲尼克斯警方没邀请我们参加这场舞会,所以我们不知道他们那儿有什么。匡蒂科今天一大早发来通报,正好前面那辆车里的杰米•福克斯正在加班赶公文,就瞅了一眼。这儿的案子似乎跟你们手里的工作对得上,于是他打了电话。没多久就吩咐我和鲍勃出勤。但还是那句话,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并不清楚。” “没什么。”她心不在焉地说。我知道,她巴不得这会儿在前头那辆车上。“到殡仪馆后肯定能弄清楚。当地警察在做什么?” “在等我们。” 我们在驼峰路斯科茨戴尔殡仪馆的后门停车。虽说葬礼两个小时以后才开始,但停车场里已经停满了车。有几个人四处转悠,或者靠在车上。我看得出来,这些人是警探。多半正等着瞧瞧FBI会说什么。停车场另一头还停着一辆电视转播车,车上架着碟形天线。 沃林和我下车,与巴克斯和汤普森汇合,有人领着我们从后门走进殡仪馆。进门之后,我们走进一间从地面到天花板贴满白瓷砖的房间。屋子中央摆着两张不锈钢台子,上方悬着冲水管,三面墙边排着不锈钢柜子和设备。房间里的五个人上前迎接我们,这时我才看到远处那张台子上放着的尸体。估计正是奥瑟莱克,但头部看不出明显的枪伤。尸体赤裸着,有人从柜子上的卷纸扯下一码长的纸巾,搭在尸体腰间,遮住生殖器官。奥瑟莱克下葬时穿的套装挂在墙边的一个衣架上。 活着的警察们和我们乱纷纷地握过手。汤普森被领到尸体前,他拿过他的工具箱,开始检查尸体。 “我看你找不到什么我们没能发现的新情况。”一个名叫格雷森的人说,他是当地警察局负责调查这个案子的警探。他是个身体粗壮的人,举手投足十分自信,待人和蔼亲切。和其他当地警察一样,他的肤色也晒得黑黝黝的。 “我们也这么想。”沃林立即回答,只有这么说才合适。“毕竟你们已经检查过,再说他已经冲洗过,准备下葬了。” “但该有的过场毕竟还是要做的。”巴克斯说。 “你们能不能把调查局正在处理的问题告诉我们?”格雷森说,“或许我们能从中琢磨出点儿什么。” “没问题。”巴克斯说。 巴克斯向警察们简要介绍“诗人”一案的情况,我则观察汤普森的工作。他摆弄起尸体来自在极了,又摸又戳又挤,满不在乎。戴着手套的双手长时间地摸索着死者灰白色的头发,然后又用一把从口袋里掏出的梳子仔细地把弄乱的头发梳好。接下来,他用一个带照明灯的放大镜仔细检查口腔和咽喉。过了一会儿,他放下放大镜,从工具箱里拿出照相机,拍了一张咽喉的照片。闪光灯吸引了屋里所有人的注意力。 “没什么,各位,存档用的。”汤普森说,头都没抬。 接着,他开始检查尸体的手足部。先是右臂右手,然后是左臂左手,又给手掌和食指拍了照。屋里的警察似乎没怎么在意,大概接受了他刚才的说法,觉得照片都是存档用的。但我注意到他只拍了左手,右手没拍。我知道,他肯定在死者左手发现了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收好四张拍立得相片之后,汤普森把相机放回工具箱。他继续检查尸体,但没有再次拍照。接着,他打断巴克斯的话,请他过来帮着把尸体转过去。这以后又是刚才那套从头到脚的检查。死者后脑有一块黑乎乎的蜡状物,我估计那里就是子弹出口。但汤普森却没有为这一处拍照。 巴克斯的介绍结束了,汤普森的检查也正好完工。不知是不是他们事先安排好的。 “有什么发现吗?”巴克斯问。 “我看,没什么要紧的。”汤普森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看看验尸报告。报告带来了吗?” “按照你们的要求,带来了。”格雷森说,“这儿是一份复印件,所有东西都在里面。” 他递给他一份文件,汤普森拿到一只柜子台面上翻开,开始迅速浏览。 “好了各位,我知道的情况都告诉你们了。”巴克斯说,“现在,我想听听你们对这个案件的分析,以及你们为什么没有把它当成一件自杀案。” “这个嘛,在听到贵局的调查之前,说实话,我个人并没有彻底信服这是一桩谋杀案。”格雷森说,“可现在,我觉得这个狗日的‘诗人’——请原谅,沃林特工——就是我们要找的凶手。不过,我们之所以没有把本案定性为自杀,而是定为谋杀,主要是因为三个原因:一,我们发现比尔时,他的发式不对。自从他进入警察局的头一天,他的头发一直是朝左边梳的。我们发现尸体时,他的头发却是梳向右边。本来这只是一件小事,可还有其他两个问题:一是尸检。我们让技术人员用棉签在他嘴里取样,看有没有射击残留物。我们想明确枪口是放在他嘴里,还是在嘴外几英寸。我们发现了射击残留物,还发现了枪油和另一种我们无法确定的物质。我们觉得,在这个问题得到解释之前,不宜匆忙认定这是一起自杀案。” FBI分局位于华盛顿街的联邦法院大楼,离我们第二天与当地警察会面的警察局只有几个街区。我们跟着迈兹和马图扎克走过地面亮闪闪的走廊,走进一间会议室。雷切尔一路上急匆匆的,心急火燎。我知道原因所在。跟我在一起,她就无法和巴克斯同乘一辆车,也就无法听到汤普森汇报他在尸体上发现的情况。 这个会议室比我们在匡蒂科开会的房间小得多。我们进去时,巴克斯和汤普森已经就座了。巴克斯正在打电话,他一只手捂着话筒,对跟着我们进来的迈兹和马图扎克说,“伙计们,我需要和我的人单独谈几分钟。呃,如果可以的话,请为我们准备几辆车。还需要找个地方给我们订几间房。看样子需要六间。” 马图扎克和迈兹神情沮丧,像被降了一级似的。他们闷闷不乐地点点头,离开了会议室。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他请没请我参加会议,因为我算不上巴克斯的人。 “杰克,雷切尔,坐吧。”巴克斯说,“我马上打完电话,再让詹姆斯向你们介绍情况。” 我们坐了下来,听巴克斯嗯嗯啊啊地打电话。他显然是在听对方的汇报,不时应一声。听上去似乎并不全是“诗人”一案。 “好的。戈登和卡特怎么说?”对方报告完了,他问道,“估计什么时间能到?这么晚?该死。好吧,听着,三件事。给丹佛打个电话,让他们彻查麦克沃伊一案的证物。让他们特别注意手套内侧,看有没有血迹。如果发现了,告诉他们开棺验尸……对,对。有什么问题马上给我打电话。还有,让他们查查,看警察有没有在死者嘴里取样检查射击残留物,如果有,请他们把样本寄往匡蒂科。所有案子都这么办。第三件事,詹姆斯•汤普森会快寄过去一个包裹,寄给实验室。验出那种物质,看到底是什么。以最快速度。丹佛那边寄去的东西也一样。什么?和布拉斯的电话会议是什么时候?好吧,我们到时候再谈。” 他放下电话,望着我们。我想问问他开棺验尸是怎么回事,但雷切尔抢在我头里问道: “六间房?戈登也要来?” “他和卡特。” “鲍勃,这是为什么?你知道——” “我们需要他们,雷切尔。这个案子已经到了临界点,我们的动作必须加快。现在,凶手最多只比我们领先十天。我们需要人手,才能把速度提起来。这条理由已经足够了。对了杰克,你想说什么?” “你刚才提到开棺验尸……” “我们待会儿再说这件事。你一会儿就明白了。詹姆斯,把你在尸体上的发现跟大伙儿说说。” 汤普森从口袋里掏出那四张拍立得照片,摊在我和雷切尔面前。 “左掌和食指。这两张是按一比一的比例拍的,这两张放大了十倍。” “刺孔。”雷切尔说。 “对。” 雷切尔说话前我没看出来,之后,我也看到了隐在皮肤纹理中的小洞眼。手掌上三个,食指尖两个。 “这是什么孔?”我问。 “从表面上看,像针刺孔,没什么大不了的。”汤普森说,“但皮肤上没有疤痕,也没有正在愈合的伤口。刺孔的形成与死者被害的时间大致相当。死前不久,当然也可能是死后。不过如果是死后,意义就不大了。” “什么意义不大?” “杰克,我们想查明的是凶手是如何得逞的。”巴克斯说,“这些警官都是有经验的干探,十分顽强。这样的人怎么会让人轻易制服?我们想弄清的问题就是凶手的控制手法,这是本案的关键之一。” 我朝照片挥挥手。 “而这些又能告诉你们什么?” “刺孔和其他情况表明,这个案子可能涉及催眠术。” “你是说,这个凶手催眠了我哥哥和其他那些警察,让他们把枪放进嘴里,扣下扳机?” “不,我觉得没那么简单。要知道,催眠指令很难压倒潜伏在人类意识中的生存本能。大多数专家认为,这种事是绝对不可能的,就这么简单。但是,如果一个人接受了催眠暗示,催眠者就能在不同程度上控制他。在这种情况下,被催眠者很容易被人摆布,为人操纵。目前这只是一种可能性。这个死者手上有五个刺孔。针刺皮肤,这是测验催眠状态的标准程序。先告诉被催眠者针刺不会疼,如果他对针刺有反应,说明催眠还没有生效。如果他感受不到疼痛,说明已经进入状态了。” “就是说,催眠术施行者可以控制他了。”汤普森补充道。 “你想检查我哥哥的手。” “是的,杰克。”巴克斯说,“我们需要得到开棺许可。我记得档案中说他有太太,他的遗孀会同意这么做吗?” “我不知道。” “我们也许会需要你作点说服工作。” 我只是点了点头。事态的发展越来越诡异了。 “其他情况是什么?你刚才说,刺孔和其他情况说明凶手可能用了催眠术。” “验尸报告。”雷切尔回答道,“所有受害者的血液都不是彻底干净,每个人的血液里都含有某种东西。你哥哥——” “只是止咳糖浆而已。”我分辩道,“糖浆就放在车子手套箱里。” “对。受害者血液中所含有的异样物质各不相同,从止咳糖浆这种非处方药到处方药。其中一个受害者还验出了佩可塞,这是他死前十八个月开的,治疗背部疼痛。我记得是芝加哥那个案子。另一个,好象是达拉斯的佩特里,血液里含有可待因,来自一种处方药泰利诺,药瓶就在他的药品柜里。” “这又能说明什么问题?” “单看每起死亡事件,什么都说明不了。每个案子中,验血结果都有解释:每个死者都有相应药物。我是说,如果某人想自杀,他完全可能先吃几片过去开的佩可塞,让情绪平静下来。这种想法再合理不过了。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办案警察才会忽视这些情况。” “可现在它却有了更深的含意?” “有可能。”她说,“发现的针孔表明凶手也许用了催眠术。催眠之外,又从血液中验出了具有镇定作用的化学药剂。或许这就能够说明这些人是如何受制于凶手的了。” “止咳糖浆有镇定作用?” “它可以增强服用者对催眠术的易感性。实验证明,可待因有这种作用。现在的非处方性止咳药已经不含可待因了,但替代成份仍然可以起到类似作用。” “这些情况你早就知道了?” “不,我以前注意到了药物的事,但一直想不通它在案件中的作用。直到现在。” “以前有过涉及催眠术的案子吗?你们怎么这么熟悉催眠术的事?” “催眠术常常用作辅助性的执法手段。”巴克斯说,“坏蛋也用过。” “几年前就有这样一个案子。”雷切尔说,“是个男的,干的是拉斯维加斯夜总会演员之类的工作,表演催眠术。他是个恋童癖。他的作案手法是这样:他在县游乐会之类地方的演出总会吸引大批孩子,于是专门为孩子在白天加演一场。到时候,他会告诉观众,他需要一个孩子作为志愿演员。那些当父母的恨不得把自个儿的孩子扔上台去。他会挑选一名幸运者,说要先到后台替孩子作点准备工作,请大家先看其他表演。到了后台,他会催眠那孩子,把她奸污了,再用催眠暗示抹掉孩子的这部分记忆。这以后,他大摇大摆带着孩子走上前台,表演,再让孩子脱离催眠状态。他就是利用可待因作催眠增强剂,放在给孩子喝的可乐里。” 早晨,雷切尔打来电话。我还没起床,眯着眼睛瞅了一眼时钟。七点三十。我没有问她为什么既没接电话也没应门。前一个晚上,我花了很长时间琢磨这件事。我的看法是,打电话或敲门时,她可能正在冲澡。 “醒了?” “现在醒了。” “那好。给你嫂子打电话。” “好,就打。” “想喝咖啡吗?你多久能收拾好?” “我得先打电话,再洗个淋浴。一个小时行吗?” “那你只能自个儿喝了,杰克。” “半小时总行了吧。你真的已经起了?” “还没。” “那不就成了?难道你就不冲澡了?” “用不着花一个小时才能收拾妥当,就算休息日也不用那么久。” “好,好。半小时。” 起床以后,我在地板上发现了撕开的安全套包装袋。我拾起来,先把这个牌子记在脑子里——这显然是她喜欢的牌子——这才扔进垃圾筒。 其实我真希望赖莉不在家,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劝说她同意别人把她丈夫的尸体挖出来,也不知道她会有什么反应。但我也明白,周日上午九点以前,她不太可能在别的什么地方。据我所知,这些年里,她只去过教堂两次。一次是肖恩的葬礼,另一次是之前的婚礼。 铃响第二声她就接了电话。听声音,她的情绪似乎比我上个月和她通话时好多了。乍听上去,我差点以为不是她。 “赖莉?” “杰克,你在哪儿?我挺担心你的。” “我在菲尼克斯。为什么担心?” “这个,你也知道,不知道你上次说的那件事进行得怎么样了。” “抱歉没给你打电话。一切都很顺利。我现在跟FBI在一起。具体情况我不能讲太多,但他们正在调查肖恩的死。还有其他一些人。” 我向窗外望去,远方地平线上有一道山脊。房间里为游客提供的小册子上说它叫驼峰山,瞧样子倒真像。我不知自己是不是已经说得太多了,但赖莉毕竟不太可能把这个消息卖给《国民问讯报》之类八卦小报。 “呃,是这样,肖恩的案子有了新进展。他们觉得肖恩身上可能还有一些上次没发现的证物……呃,他们想……赖莉,他们想再看看。” 电话那头没反应。我等了很久。 “赖莉?” “杰克,为什么?” “会有助于他的案子,你知道,破案。” “可他们到底想找什么?他们想……再做一次解剖?” 最后几个字低得几不可闻。我意识到,这件事我办得真是糟糕透顶。 “哦,不会,完全不会。他们只想瞧瞧他的两只手。再没别的了。请你同意他们吧。不然的话,他们只好走申请法庭许可令的路子,既耽搁时间,对大家也都不好。” “他的手?为什么?” “说来话长。按说我不应该告诉你这些,管他的,我还是告诉你吧。他们觉得那个人……那个凶手,他对肖恩使用了催眠术。他们想检查肖恩的手,看上面有没有针孔。如果凶手真的用了催眠术,他很可能会在肖恩手上刺几针,看他是不是真的被催眠了。” 又是沉默。 “还有件事。”我说,“肖恩是不是有点咳嗽,或者感冒了?我是说,出事那天。” “对,”稍稍迟疑之后,她回答道,“他是生病了,我还要他当天就别去上班了。当时我也不舒服,想让他留在家里陪我。杰克,你知道我得的什么病吗?” “什么病?” “我不舒服,是因为我怀孕了。星期三刚刚发现的。” 我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我犹豫片刻。 “哦,赖莉,”我终于说,“真是太好了。你告诉爸妈了吗?” “说了,他们知道,非常开心。这个孩子真是个奇迹,我竟然不知道,怎么不知不觉就怀上了。我们当时甚至还没打算生孩子呢。” “真是个好消息。”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把话题转到我刚才谈的那件事上,最后,我只好没头没脑、直通通径奔主题。 “赖莉,我得走了。我该怎么答复他们?” 我走出电梯时,雷切尔已经在大堂了。她带着电脑包,还有她的过夜包。 “你要结账走了?”我不明白。 “FBI外勤规定,不把任何东西留在房间里。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让你紧急上路赶飞机。我们今天有了新进展,我待会儿没时间回来收拾行李了。” 我点点头。现在再上去收拾行李已经来不及了,好在我也没什么可收拾的。 “打电话了吗?” “对,她同意了,你们可以动手了。还有件小事,她也说他当时确实生病了。止咳糖浆是他的。另外,我明白肖恩为什么是在车里被害,而不是在自己家里了。” “为什么?” “因为他的妻子,赖莉。她当时也病了,留在家里。我哥哥什么都肯做,只要不把那个人带回家,因为她在那儿。” 这是我哥哥一生中做的最后一件事,或许也是最英勇的一件事。一念及此,我不由得悲从中来。 “我想你的推测是对的,杰克。但案子有了新变化,鲍勃也是刚刚听说,马上从分局给我打了个电话。跟当地警察的会只好暂时推迟。杰克,‘诗人’给我们发来了一份传真。” 会议室的气氛极度严肃,里面只有来自匡蒂科的特工。巴克斯,汤普森,索尔森,还有一个名叫卡特的,我在匡蒂科参加的第一次会议上见过这个人。进门时,我发现雷切尔和索尔森轻蔑地瞪了对方一眼。我注视着巴克斯,他正在专心思索,对周围的一切无见无闻。他的掌上电脑开着,放在桌上,可他并没看它。他身上换了套灰西装,看上去挺精神。巴克斯的目光转向我,脸上露出有些心不在焉的笑容。 “杰克,这下你可以亲眼看到我们为什么不愿走露消息的原因了。只需要短短五秒钟的报道,凶手就知道我们盯上他了。” 我点点头。 “我觉得他不应该在场。”索尔森说。 “我们有协议,戈登。再说CNN的新闻跟他完全没有关系。” “可我还是觉得——” “省省吧,戈登。”雷切尔说,“没人在乎你怎么想。” “行了,互相攻击到此为止。大家把心思集中到案子上。”巴克斯说,“传真件已经复印下来了。” 与当地警察的会谈直到快十一点才举行。谈的时间很短,双方都很友好。这种谈话很像求婚者请求未来的老丈人同意这门婚事。绝大多数情况下,老头子无论说什么都无所谓,该怎么样还是会怎么样。巴克斯用精心选择、亲切和蔼的词句通知当地警察:FBI老大哥出马了,从现在起,一切由调查局说了算。警察稍稍抗议了一下,但只是做个姿态罢了,巴克斯做了些空洞的许诺,警察们也就见好就收了。 会面过程中,我一直回避和索尔森的目光接触。从联邦法院大楼驶到警察局的路上,雷切尔向我解释了今早她和索尔森之间关系如此紧张的缘故。昨晚她离开我的房间以后,在饭店走廊里碰上了她这位前夫。一瞧她衣冠不整的样子,他多半什么都明白了。听到这个,我不由得呻吟了一声。这下子,事情更加复杂化了。她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觉得这种事挺有趣似的。 和警方的会谈结束后,巴克斯给特工们分配任务。雷切尔和汤普森负责调查奥瑟莱克一案的案发现场,我跟他们一块儿。迈兹和马图扎克把警察对奥瑟莱克朋友们的讯问重新过一遍,弄清遇害警探死前最后一天的活动。索尔森和卡特被分配去调查那个小男孩乔奎恩被杀一案,再做一遍警察已经做过的调查。格雷森负责FBI和菲尼克斯警方之间的联系。巴克斯则坐镇分局,指挥全部调查工作,并与匡蒂科和各地分局保持联系,随时了解案件的进展。 奥瑟莱克的房子是一所小小的矮平房,外墙是菲尼克斯南区常见的拉毛灰墙。这个地区人口不多。我在车道上、草坪上数出了三辆废弃轿车,说明这些房子没住人。街区上还有两家人正在甩卖杂物,准备搬走。 雷切尔掏出格雷森给她的钥匙,挑开贴在门框上的封条,打开门锁。推开门之前,她转身对我说: “别忘了,他们隔了三天半才发现尸体。你真想进去吗?” “当然。” 不知为什么,她当着汤普森的面这么问我,让我很有点儿尴尬。汤普森露出笑容,似乎把我当成了个没见过世面的新手。这个笑容同样让我很恼火。不过话又说回来,其实我连新手都算不上。 向里走了三步,浓重的尸臭便扑面而来。作为记者,我见过许多尸体,但我以前从没有过这种荣幸:走进一个陈尸三天、尸体腐烂的封闭房间。腐臭味像有形的实物,几乎伸手可及。这股气味像威廉•奥瑟莱克的鬼魂,出没在这个地方,看谁有胆子进来。雷切尔让房门敞开着,透透气。 “你们在找什么?”感到自己基本上控制住了咽喉部肌肉以后,我开口问道。 “说不清这里面会有什么。”雷切尔回答说,“警察已经搜查过了,都是他的朋友……” 她走到屋里右手的一张餐桌前,放下她带来的一个卷宗,打开,一页页翻阅着。这是当地警方移交给FBI的此案文卷的一部分。 “去四下看看吧。”她说,“看来他们搞得很彻底,但咱们还是有可能发现点儿什么。小心别碰屋里的东西。” “好的。” 我离开她身旁,开始慢慢地东张西望。我首先注意到的是起居室里的一张轻便椅。椅子是深绿色的,但头枕的地方被血染成了黑色。血沿着椅背一路流到坐垫。奥瑟莱克的血。 椅子前面的地方、椅后的墙上,白色粉笔圈出两个孔。这是发现弹头的地方。汤普森跪了下来,打开他的工具箱,用一根细细的钢签捅着那两个弹孔。我没打扰他,继续向屋里走去。 这幢房子有两间卧室,一间是奥瑟莱克自己的,另一间积满灰尘,看样子很长时间没用过。警探睡过的卧室壁橱上摆着两个十来岁的男孩的照片,但我想,他的孩子从来没在另一间卧室里睡过,也从没来看过他。我缓缓走过这些房间,还有过道侧面的卫生间,没发现任何跟案子有关的东西。我本来一直暗中有个想法,希望我能找到什么有助于破案的线索,让雷切尔另眼相看。但却一无所获。 回到起居室后,雷切尔和汤普森都不见了。 “雷切尔?” 没人回答。 我穿过餐室,走进厨房。厨房没人。我走进洗衣间,打开里面的一扇门,朝黑洞洞的车库望了望,那里同样什么人都没有。我重新回到厨房,发现后门没关死。我从洗碗池上面的窗户朝外望去。后院高高的灌木丛中有动静。雷切尔低着头,在灌木丛里走动着,汤普森跟在她后面。 后院大约二十码深,两侧是七英尺高的木栅栏。但院子后部没有围上栅栏,泥地院子到那里以后变成了一道干涸的小河床,长着茂密的灌木。雷切尔和汤普森正沿着灌木丛中一条渐渐远离房子的小径走着。 “多谢你们等我。”赶上以后,我不满地说,“你们在干什么?” “你怎么看,杰克?”雷切尔说,“‘诗人’会不会把车径直停在车道上,敲敲房门,等奥瑟莱克开门让他进去后一枪干掉他?” “我不知道,大概不会这么明目张胆吧。” “我也这么想。不会这么明目张胆。他会偷偷侦察,也许一连盯好几天。警察详细盘问了附近的人家,没人发现什么外来车辆,没人发现任何异常情况。” “所以你认为他是从这儿进来的?” “有这种可能。” 她一边走,一边认真观察着地面,寻找任何可疑情况。泥里的一个脚印,一根折断的树枝。有好几次,她弯下腰去,检查小径旁的垃圾。一个烟盒,一个空饮料瓶。但她什么都没碰。有必要的话,待会儿再收集也来得及。 小径将我们带到一个高压线支架旁,伸进一丛茂密的灌木。灌木后是一个拖车营地。我们爬上高处,向下望着营地。这个营地很简陋,公用设施像房子完工后随便补上的敞开式门房、工具棚。有些门房用塑料板封闭起来,充当临时卧室、生活区。营地大约有三十户人家,挤得满满当当的,像牙签盒里的牙签,散发出一股贫穷的气息。 “请吧。”雷切尔说,像邀请我们参加茶会似的。 “女士先请。”汤普森说。 不少人坐在低矮的门口和门前的破沙发上,大多是拉美人,还有几个黑人。还有些大概是印第安人。他们看着我们钻出灌木丛,表情冷漠。这意味着他们认出我们是执法人员。我们脸上挂着同样的淡漠表情,不动声色地从拖车屋之间的狭窄小道上走过。 “我们在做什么?”我问。 “只是看看。”雷切尔答道,“等会儿再问问题。慢慢来,别着急,让他们看到我们不是来对付他们的。最好让他们明白这一点。” 她的目光不住扫视着营地和我们经过的拖车屋。我意识到,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出外勤。现在不是坐在桌边动脑筋,现在是搜集情况。我发现我的眼光更多停留在她身上,而不是周围的环境。 “他观察着奥瑟莱克。”她说,几乎是自言自语,而不是对我或者汤普森讲话。“一旦知道他住在哪儿以后,他就开始策划了。怎么进去,怎么出来。他必须有一条逃逸路线,一辆用于离开现场的车,但又不太可能把车停在奥瑟莱克住的那条街上,那么做未免太不聪明了。” 我们走过营地的主通道(窄得要命),来到营地前端,也是它的入口。从这里可以进入一条市区大街。 “也就是说,他把车停在这附近,然后步行过去。” 营地入口的第一个拖车屋门口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办公室”的字样。屋子上端还有个铁架子,上面有个稍大的标牌,写着“阳光大地拖车营地”。 电话铃声将我从熟睡中震醒。我四下望了望这个陌生的房间,这才弄清自己在什么地方。我的目光落到雷切尔身上。 “最好你来接。”她镇定地说,“这是你的房间。” 看上去,她一点也没有我那种刚刚睡醒后的迟钝。说实话,有那么一刻,我觉得电话铃响时她早就醒了,正望着我。估计铃响九声或十声之后,我才拿起听筒。与此同时,我瞧了一眼床头桌上的钟,上面显示着七点十五分。 “喂?” “叫沃林接电话。” 我一呆。这个声音似乎挺熟,但以我这时这个糊涂脑子,怎么也想不起到底是谁。接着我忽然想到,找雷切尔的电话不该打到我这儿。 “你拨错房间了,她在——” “少他妈跟我废话,记者。叫她接电话。” 我捂住话筒,转向雷切尔。 “是索尔森。他说他知道你在哪儿——我是说这儿。” “电话给我。”她气恼地说,一把从我手里夺过电话。 “你想干什么?” 她静了一会儿。这段时间里,他肯定对她说了两三句话。 “消息从哪儿来的?” 又静了一会儿。 “你为什么找我?”她问,紧接着,怒气重又出现在她的声音里。“去吧,想告诉他告诉他好了。告这种状,对我不利,对你也没什么好处。他肯定愿意知道,你是个偷窥的小人。” 她把话筒递给我,我挂上电话。她拉过一个枕头,捂在脸上呻吟起来。我从她脸上扯下枕头。 “怎么回事?” “我有个坏消息要告诉你,杰克。” “什么坏消息?” “今天早晨的《洛杉矶时报》上发了一篇有关‘诗人’的报道。真抱歉。我得把你带到分局去,跟鲍勃谈谈。” 我半晌没说话,脑子里乱成一团。 “他们怎么会……” “我们不知道。要跟你谈的就是这个问题。” “他们知道多少?他说了吗?” “没有。但显然足够了。” “我就知道!我昨天就该把报道写出来。真该死!那家伙知道你们在调查他,一知道这个,我就应该动笔,没理由再拖下去了。” “你做了一笔交易,只能信守承诺。你只能这么做,杰克。你瞧,咱们先别忙着做什么,到分局再说,了解了解他们到底掌握多少情况。” “我得给我的编辑打个电话。” “电话可以待会儿再打。鲍勃显然已经在分局等着咱们了。我估计这人不怎么睡觉。” 电话再一次响起。她一把抓起听筒。 “又怎么了?”她恼怒地说,但声音马上低下来,“请稍等。” 她腼腆地笑了笑,把电话递给我,然后在我脸颊上轻轻一吻,悄声说她这就回她房间去,收拾收拾。她开始穿衣服。我把听筒放到耳边。 “喂?” “我是格雷格•格伦。刚才接电话的是谁?” “哦,是一个FBI特工。我们正谈事儿呢。我猜你听说了《时报》的消息。” “你他妈的一点儿没错,我听说了。” 我胸口那颗沉甸甸的心更沉了。格伦继续说: “他们发了一篇那个凶手的报道,已经见报了。我们的凶手,杰克。他们管他叫‘诗人’。你告诉我我们有独家报道权,跟调查局说好了的。” “我们确实说好了。” 我能说的只有这么一句话。雷切尔这时已经急急忙忙穿上衣服,正用充满同情的目光望着我。 “那个约定一笔勾销。你今早就回来,写咱们的报道,明天见报。把你手里的料全用上去。还有,你的料最好比他们多。我们本来早就可以爆出这条新闻,杰克,可你说服了我。瞧瞧现在吧,我们只好跟在别人后头撵上去。这本来是咱们自己的报道呀,他妈的。” “行,好了!”我厉声回答道,好让他闭上嘴巴。 “我只希望,你在菲尼克斯耽搁时间,不是因为在那儿搞上了哪个姑娘。” “操你妈,格雷格。那篇文章在你手上吗?” “当然在我手上。好文章啊,太精彩了,只可惜登的报纸不对头!” “读给我听。不,等等。我还得参加个会。让资料室的谁给我——” “你聋了吗,杰克?你什么会也甭开了,我要你坐下一班飞机给我飞回来,写好文章上明天的报纸。” 我望着雷切尔,她给了我个飞吻,离开了房间。 “我懂你的意思。明天见报误不了,会给你的。我可以就在这儿写,写完发回去。” “不行。这篇文章写完就得付印,还有可能现改。我想守着你写。” “我开完这个会以后给你回电话。” “干吗非得开这个会?” “案件有了新发展。”我撒谎道,“我还不知道是什么,所以要去这一趟,打听清楚。让我去吧,我会打给你的。趁这段时间,让资料室把《时报》的文章从新闻网上扒下来,送到我的系统内部存储夹里。我一会儿打给你,得赶路了。” 没等他反对,我已经放下电话。我迅速穿好衣服,拎起电脑包朝门口跑去。现在我是晕头转向,想不通怎么会出这种事——突然间,我想到了。 索尔森。 我们各自在饭店大堂快售点买了两杯咖啡,接着直奔联邦法院大楼。她又是收拾好了所有行李,我却忘了这碴儿。 喝完第一杯咖啡之前,我们俩谁都没有说话。我想,我们脑子里转着完全不同的念头,面对着完全不同的难题。 “你要回丹佛去吗?”她问。 “现在还不知道。” “糟到什么程度?” “糟透了。这件事以后,他再也不会相信我的承诺了。” “我真是想不通,怎么会出这种事。媒体一般都会先给巴克斯打个电话求证一下,要他发表点看法什么的。” “也许他们打过电话。” “不会,他会先告诉我的。他是个信守承诺的人。他父亲过去也在局里工作,他是子承父业,一直照章办事。我从没见谁像他那样,绝不做坏规矩的事。” “唔,但愿他现在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因为我今天就得动笔写报道了。” “那篇见报的文章是怎么写的?” “还不知道。但只要我把电脑联上电话线,马上就能收到。” 格拉登望着屏幕上的文字。它们真美啊,像上帝用看不见的手写下的句子。阐述得如此完美,如此深刻。他再一次读起来。 * * * * * * * * * * * * * * * * * * * * * * * 现在,他们发现我了,而我也准备好了。我等着他们。我的脸将成为被千夫所指的那些面孔中的一张,我已经准备好了。我感到自己就像当年那个孩童,等待着壁橱的门打开,让我接受他。门下面的那道光啊,它是我的指路明灯。我望着那道光,还有他移动脚步时的影子。这时,我知道他来了,我会拥有他的爱。我是他的掌上明珠。 他们造就了我们,却又抛弃了我们。我们是一群弃儿。我们成了这个呜咽不已的世界中的流浪者。受到排斥既是我的痛苦,也是我的动力。我是所有孩童的复仇者。我就是那个被他们称为猛兽的幽影,那个混迹于人群之中、需要小心提防的人。我是剪影,永远在光明与黑暗之间。我的经历不是那种被掠夺、被虐待的悲惨故事。我欢迎这种被掠夺、被虐待的体验。我可以承认这一点,你们呢?我盼望、渴望、迎接这种体验。但是,当我的骨骼变得过大,我受到了排斥。深深伤害我的正是这种排斥,是它迫使我过上流浪者的生活。我是弃儿。孩子不该长大,他们应该永远是孩子。 * * * * * * * * * * * * * * * * * * * * * * * 电话铃响了,他抬起头。电话放在厨房的厨柜上,他盯着这台响个不停的电话。这些天来,这是打给她的第一个电话。三声铃响之后,留言机启动了,放出她事先录制的话。当时,格拉登不得不把这句话写在纸上,让她念了三遍。直到第四遍才录好。蠢女人。他一边听,一边想。完全算不上什么演员——至少没脱衣服时算不上。 “你好,这里是达莉妮。我……我这会儿无法接听你的电话。我有点急事得离开一段时间。我会经常检查留……呃,留言,并尽快给你回电话。” 她的声音听上去很紧张,有个词重复了两遍。格拉登担心别人听出这点破绽,察觉到她是在照本宣科。他仔细听着。留言信号之后响起一个气冲冲的男人声音。 “达莉妮,天杀的!收到留言后你最好赶紧给我回个电话。你可把我整惨了,姑娘,总该事先说一声吧。回来以后,说不定你的饭碗已经砸了。天杀的!” 看样子没看出破绽,格拉登想。他站起来,抹掉这条留言。估计是她的雇主。他别想收到达莉妮的回电了。 站在厨房门口时,他闻到了那股味儿。他从起居室香料盒上抓起火柴,走进卧室。他盯着尸体瞅了半晌。那张脸是淡绿色,但比他上次看时更深了些。正在分解的身体需要液体,鼻孔和口腔中的体液于是被抽干了,这些地方也就丧失了血色。脱水的事儿,他在一本书上读到过。在德雷福时,他说服了典狱长,这才得到了那些书。《法医学》。格拉登真希望那台相机还在自己手里,他就可以详细记录下达莉妮身上发生的变化了。 他又点燃了四根熏香,放在几只烟灰缸里,分别搁在那张床的四个角上。 他走出卧室,关上房门。这一次,他在门口挂了一张打湿的浴巾,希望湿浴巾能挡住那股恶臭,别散到他住的房间。他还得在这儿再待两天呢。 我总算说服了格雷格•格伦,让他同意我留在菲尼克斯写稿。那天早上剩下的时间,我待在房里哪儿都没去,打了好几个电话,从跟这个案子有关的许多人那儿搜集他们的看法。从丹佛的韦克斯勒到巴尔的摩的布莱索,能联系的人我都打了。打完电话以后,我一口气写了五个小时。整整一天,只有一个电话打断过我的工作。是格伦打来的,紧张兮兮地,问我干得怎么样。截稿期是丹佛时间五点,我提前了一个小时,将两篇稿件发往城市版。 稿件发走之后,我累得脑子里嗡嗡直响。脑袋疼死了,前所未有的疼。送到房间里来的咖啡我干掉了一壶半,加上整整一包万宝路。好几年了,我头一次一口气抽这么多烟。我在房里踱来踱去,等着格雷格•格伦打电话谈他的意见。我给客房服务部打了个电话,说我在房里等一个很重要的电话,不能出去,请他们在大堂铺子里给我买一瓶阿司匹林。 送来以后,我连吞了三片,用房间小酒吧拿来的矿泉水冲下去。我几乎立即觉得好多了。接下来,我又给我母亲和赖莉分别打了个电话,告诉她们我的报道明天就会见报,事先给她们提个醒。我还说,这个案子既然已经登出来了,其他媒体的记者很可能会联系她们,请她们有所准备。她们俩都说不愿接受任何记者的采访,我说没关系。(有点滑稽,我自己也是记者嘛。) 最后,我总算想起还没给雷切尔打过电话,告诉她我没走。我给FBI菲尼克斯分局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特工告诉我她已经走了。 “‘走了’,这是什么意思?没在分局?她还在菲尼克斯吗?” “对不起,我无权告知。” “能请巴克斯特工听电话吗?” “他也走了。请问你是哪一位?” 我挂了电话,拨了服务台的号码,请他们把电话转到她的房间。服务台回答说她已经退房了。巴克斯也一样。还有索尔森、卡特和汤普森。 “他妈的。”放下电话后,我骂了一句。 肯定是有了什么新进展。肯定是。全都退房走了,调查工作准是有了重大突破。我意识到,我被甩在外面了,我的局内人身份已经成了历史。我站起身,重新在房里来回踱步,猜测他们会去哪儿,是什么让他们走得如此仓促。然后,我想起雷切尔给我的那张名片。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小卡片,拨了上面的传呼号。 卫星接收我的信号,再传到地面她所在的地方,这个过程按说十分钟足够了。但十分钟过去,电话铃仍然没响。又过了十分钟,然后是半个小时。连格雷格•格伦都没回电话。我甚至拿起听筒试了试,怕是自己把它摔坏了。 我焦灼不安,无法休息,但又不想傻乎乎地一个劲儿踱步、等待。于是我打开手提电脑,登录进入《落基山新闻报》的系统,调出给我的短信。没什么要紧的消息。我转到我的个人存储夹,浏览目录,打开名为“催眠师报道”的文件。这份文件包括几篇关于霍拉斯•冈贝尔的文章,按时间先后排列。我从最早的一篇开始,顺序阅读。读着读着,我自己也记起了这个催眠师的事儿。 冈贝尔的经历可谓多姿多彩。六十年代早期,他是中央情报局(CIA)的一名医生,同时在局里从事研究工作。此后,他成了一名在贝弗里山开业的私人心理医生,特别擅长催眠疗法。他将自己的这个本事发扬光大,搞起了他所谓的“催眠艺术”,在夜总会里表演,自称催眠师霍拉斯。一开始还只是在洛杉矶各家夜总会串场子,但演出大受欢迎,连拉斯维加斯都常常约他,每去一次都要连演一个星期。没过多久,冈贝尔就不再开业行医了。他成了专业演员,在拉斯维加斯最豪华的一批演出场所登台献艺。最有名的凯撒宫的节目单上,他的名字和弗兰克•辛纳特拉①排在一起,当然,辛纳特拉的名字印得大一些。著名的卡森谈话节目他上过四次,最后一次,他催眠了卡森,让他说出他对当晚嘉宾的真实看法。这些看法刻薄得让现场观众以为卡森并没被催眠,只是借此开开玩笑。其实,这是货真价实的催眠术。看了录制好的节目样带之后,卡森取消了这次节目,没有播出,而且将催眠师霍拉斯列入了他的黑名单。取消这次节目的事成了娱乐圈的大新闻,对冈贝尔的前程而言,相当于当胸一刀。从那以后,他再没上过电视新闻网,直到被捕。 通过电视成名的机会一去不复返了,冈贝尔的表演又变不出新花样,于是在拉斯维加斯吃不开了。他现身的舞台离黄金地带越来越远,很快就只能搞搞巡回演出、在小俱乐部和餐馆表演了,最后沦落到脱衣舞厅、县游园会之类的场所。真是从声名显赫一栽到底。最后,他在奥伦治县游园会上被捕,算是为自己的沦落画上了一个惊叹号。 报道案件审理过程的文章说,冈贝尔被控对小女孩进行性骚扰。这些孩子都是他在游园会的演出过程中现场挑选的志愿者,充当他的表演助手。公诉人表示,他每次都是这么做的:从观众中挑选一个十到十二岁的?女孩,把她带到后台,准备一会儿登台。来到他的私人化妆间后,他会给受害者一杯可乐,里面掺了可待因和喷妥撒。(他被捕后,从他那里查获了大量可待因和喷妥撒。)让孩子喝下可乐以后,冈贝尔便告诉她,演出开始以前,他要先看看她能不能接受催眠。在增强催眠易感性的药物的帮助下,孩子很快进入催眠状态,然后成为冈贝尔性侵害的对象。公诉人说,性侵害的主要方式是口交和手淫,不会留下为人察觉的证物。之后,冈贝尔再利用催眠指令,将受害者的这段记忆压制下去。 至今仍然无法知道冈贝尔究竟侵害了多少女孩。他的犯罪活动一直未被发现,但后来,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因为行为障碍接受了心理医生的诊治,在一次催眠治疗中,被冈贝尔侵害的回忆复苏了。警方展开调查,最后指控冈贝尔对四名少女实施性侵害。 在法庭上,被告声称受害者和警察所描述的性侵害纯属子虚乌有。冈贝尔请了多达六名催眠术方面的资深专家出庭为自己作证。专家们表示,即使在催眠状态下,催眠师也绝不可能让被催眠者做出任何危及自身、或为自己所厌恶的举动,连让他们说出有这种倾向的话都不可能。冈贝尔的律师更是抓住一切机会告诉陪审团:在所谓受害者身上没有发现任何受到性侵害的迹象。 但控方还是赢得了这一案件,因为他们有一个至关重要的证人:冈贝尔以前在CIA的上司。他证明,冈贝尔在六十年代早期就从事了一系列研究,包括如何同时使用催眠术和药物,创造出一种“强制性催眠”,突破大脑在自身安全和道德两方面对被催眠者的约束。这是一种意念控制手段。这位前CIA上司还说,在冈贝尔取得成功的那些试验中,增强催眠效果的药物正是可待因和喷妥撒。 陪审团用了两天时间确定冈贝尔对四名儿童实施了性侵害。他被判处八十五年监禁,并被押往位于雷福德的联邦感化监狱服刑。文件中有篇报道还说,他曾以辩护不当为理由向各级法院提起上诉,但佛罗里达最高法院以下的各级法院都驳回了他的请求。 这份电脑文档的最后一篇文章是几天前刚刚发表的。我觉得有些不解,因为冈贝尔七年前就进了监狱。另外,这篇文章刊登在《洛杉矶时报》上,而此前的所有文章都引自《奥兰多卫报》。 我好奇地读了起来。一开始,我还以为劳莉弄错了。这种事很常见。我以为她误将《落基山新闻报》另外哪个人的查询结果发给了我,这篇文章跟我的要求没有关系。 文章写的是杀害好莱坞一家汽车旅馆女佣的疑犯。我正想不读下去了,却发现了霍拉斯•冈贝尔的名字。这篇报道说,杀害女佣的疑犯曾在雷福德与冈贝尔一同服刑,还帮他作了些法律方面的咨询。至于具体是什么咨询,文中没有说明。我把这几句话重读了一遍,脑子飞转,产生了一个念头,越来越具体。 关掉电脑以后,我再一次传呼雷切尔。按号码键时,我的手指激动得直哆嗦,拨完号以后仍旧颤抖不已。我又在屋里踱起步来,眼睛时时盯着电话。仿佛是因为我目光的力量,电话终于响了。第一声还没响完,我已经一把抄起话筒。 “雷切尔,我想我可能有个大发现。” 飞机开始向三万英尺高空爬升时,我才有机会打开那个信封。账单打印了好几页,是按每位特工的房间列项打印的。我猜就是这样,当即翻到打着索尔森名字的那一页,开始研究房间电话费。 从账单上看,没有电话打往区号301的马里兰地区,沃伦就住在那儿。但有一个203区号。洛杉矶。我知道,沃伦很可能去了洛杉矶,向他从前的编辑推销那篇报道。那以后,他完全可能就留在洛杉矶,在那里把文章写出来。电话是星期天上午十二点四十一分打的,索尔森入住这家饭店之后。 我用VISA卡在前排椅背的电话上划了一下,启动电话。我把卡插进电话,然后输入列在账单上的号码。铃刚响,对方便接了电话,一个女人道:“新奥坦尼饭店,请问有什么事?” 乍听之下,我不由得一愣,幸好抢在她挂机前反应过来。我请她把电话转到迈克尔•沃伦的房间。电话接过去了,但没人接听。我意识到现在还太早,他不太可能回饭店。我按下通话键,打到查号台,查问《洛杉矶时报》的号码。我打到那个号码,请对方把电话转到编辑大厅,找沃伦。电话接通了。 “沃伦。”我说。 这是一个陈述,叙述一个事实,一个判断。既是对索尔森的判断,也是对沃伦的判断。 “是我,请问有什么事?” 他没听出我的声音。 “我只想对你说一句,操你妈,沃伦。另外我还想告诉你,总有一天,我会把这一切写成一本书,包括你干的好事。” 其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我只觉得有一股冲动,觉得必须吓唬吓唬他,却又没有什么威胁手段。我有的只是几句空话。 “麦克沃伊?是麦克沃伊吗?”他顿了顿,发出一声嘲弄的冷笑。“什么书?我的经纪人已经拿着我的企画案去各家出版商那儿推销了。你有什么?嗯?你手里有什么?对了杰克,说不定你连个经纪人都还没有吧?对吗?” 他等着我回话,可我有的只是满腔怒火。我一言不发。 “看样子我猜得没错。”沃伦说,“听着杰克,你这个人还是不错的。弄到这一步,我也很抱歉。真的。可我这份工作实在没什么前途,再也做不下去了。这件事是我逃出那个地方的车票,所以我拿了这张票。” “你这个该死的杂种!这是我的报道。” 我的声音大了些。虽说这一排三个座位只有我一个人,但过道对面的一个人不满地瞪了我一眼。他跟一位老太太坐在一起,我估计是他母亲。老太太也许一辈子也没听过这种粗话。我挪到窗边,外面黑乎乎的。我用一只手捂住另一边耳朵,好在隆隆机声中听清沃伦的回答。他的声音不大,但十分流利,连个顿都不打。 “报道属于把它写出来的人,杰克,无论这个人是谁。这一点你别忘了。无论作者是谁,报道是他的。你想把这事公开出去,对我说三道四,请便。写出来吧,别给我打电话,哭着嚷着说什么报道是你的。写去吧,尽管骂好了。去呀。我会应战的,咱们头版见。” 他说的一点不错,每个字都对。他的话刚刚出口我就知道他是对的。我觉得无地自容。真不该打这个电话。我恨我自己,和恨沃伦、索尔森一样。但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对了,你别指望从你的消息来源那儿再打听出什么了。”我说,“我会让索尔森彻底垮台。我已经把他攥在掌心里了。我知道他上周六从饭店给你打了电话。我逮住他了。” “我不知道你在胡说些什么。至于消息来源,我从来不说,跟任何人都不说。” “你用不着说。他是我的,他死定了。但今后你再想联系他的话,电话可能只好打到盐湖城的银行事务科去了。那儿就是他的工作岗位。” 据雷切尔说,去那个地方相当于发配到西伯利亚。但这些话并没有熄灭我的怒火。等着他回话时,我的牙齿仍旧咬得紧紧的。 “再见,杰克。”他终于回答道,“我只能说,尽快从这个挫折中恢复过来,好好过你他妈的日子去吧。” “等等,沃伦。先回答我的一个问题。” 我的声音流露出恳求的意味,为了这个,我真恨我自己。他没有回答,我追问道: “我记事本里的那张纸,就是你落在研究所档案室的那张,你是故意留在那里的,对不对?你从一开始就计划好了,对不对?” “这是两个问题。”他说。我听出了他话里的笑意。“我得挂了。” 他挂上了电话。 过了整整十分钟,直到飞机结束爬升改为平飞以后,我胸中的怒气才渐渐平息。主要是一杯烈性血腥玛丽的帮助,还有件事也起了一定的作用:现在我总算有了一点证据,可以证明索尔森就是沃伦的消息来源了。不过说实话,我不应该怪罪沃伦。他确实利用了我,但记者做的就是这种事。这一点,还有谁比我更清楚? 但我可以怪罪索尔森,我也这么做了。我现在还不知道这件事应该什么时候做,怎么做,但我已经下定决心,一定要让鲍勃•巴克斯注意到索尔森的饭店账单和那个电话的含意。我要整垮索尔森。 酒喝完了,我重新开始研究刚才塞在座椅杂物袋里的账单。大事已了,现在只是随便翻翻,满足我的好奇心。我还是先看索尔森的,分析他和沃伦联系之前之后所打的电话。 在菲尼克斯停留的两天时间里,他一共只打了三个长途,而且全是在半个小时之内打的。星期天凌晨十二点四十一分打给沃伦,四分钟之前还打过一个,区号703。十二点五十六分又打给区号904。我估计703那个区号是打给弗吉尼亚FBI总部。反正没事做,我又拿起电话,拨了这个号码。听筒里立即传来应答声。 “FBI,匡蒂科。” 我挂了电话。我猜得没错。接下来我拨了第三个号码,区号904那个,其实我连这个区号代表哪儿都不知道。铃响三声之后,铃声变成锐利的尖啸。这个声音只有电脑才听得懂。但我没有放下电话,仍旧听着,直到电子尖啸声中断。它没能听到与之相配的应答声,于是电脑自动断线了。 我有些奇怪,于是打给查号台,查问904这个区号是哪儿,又问接线员那一区最大的城市是什么。对方回答是杰克逊维尔。我马上追问,雷福德的区号是不是也是这个,对方回答是的。我谢了她,然后挂上电话。 我从霍拉斯•冈贝尔的相关报道中得知,联邦感化监狱设在雷福德。这里是霍拉斯•冈贝尔目前服刑的地方,也是威廉•格拉登过去蹲大牢的所在。不知索尔森拨叫904区一个电脑联机号码会不会跟那所监狱有关,会不会跟格拉登或冈贝尔有关。 我又打了一次查号台,查询904区号。这一次,我还请接线员替我查查联邦感化监狱的电话号码的头三位数。这三位数是431,和索尔森从饭店房间拨打的号码相同。我往椅背上一靠,陷入了沉思。他为什么向那所监狱打电话?会不会在跟监狱的某台电脑联通,查询冈贝尔的情况,或者调阅格拉登的档案?我记得巴克斯说过,他会让人再查查正在服刑的冈贝尔。星期六晚上,他从机场接回索尔森以后,很可能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他。 这个电话还有另一种可能性。不到一个小时前,索尔森告诉我格拉登已经核查过,而且排除了嫌疑。或许这个电话就是核查的一部分。但到底是哪一部分,我猜不出来。惟有一件事我算是看明白了,他们并没有让我知道调查工作的全部内容。这段时间我一直和他们在一起,但有些事,他们始终瞒着我。 其他人的账单没有带来任何新发现。卡特和汤普森的账单没什么可看的,一个电话都没有。从账单上可以看到,周六周日半夜,巴克斯给匡蒂科的同一个号码打过电话。为了满足好奇心,我从飞机上拨了这个号码。对方立即应答。 “匡蒂科总机。” 我挂断电话,一句话都没说。现在我知道,巴克斯和索尔森都曾往匡蒂科打过电话,也许是回应别人的留言,也许是检查自己的留言,或者处理FBI的什么公务。 最后翻到雷切尔的账单。我突然觉得有点心神不定,刚才检查其他人的账单时完全没这种感觉。可现在,我觉得自己像个疑神疑鬼的丈夫,正在悄悄检查妻子的活动。我既有点窥视的快感,又觉得挺羞愧的。 她从她的房间里打了四个电话,都是打给匡蒂科,其中两次的号码和巴克斯打的一样,匡蒂科总机。剩下两个号码没见过。我拨了其中一个,电话那头传来电话留言,是雷切尔的声音。 “这里是FBI特工雷切尔•沃林,我现在不在,请说出你的姓名并简短留言,我会尽快打给你。谢谢。” 原来是她的办公室,她打回去检查留言。我又拨了最后一个号码,这是她在星期天晚上六点过十分打的。接电话的是个女人。 “心理形象分析科,我是多兰。” 我一声不响挂上电话。我真是太惭愧了。布拉斯这个人我倒是挺喜欢的,但绝没喜欢到让她知道我正在偷偷检查她的特工同事的电话的程度。 饭店账单分析到此结束,我折好账单,放进我的电脑包,然后在椅背搁架上放好电话。 来到洛杉矶警察局好莱坞分局大门前时,已经快到八点半了。望着位于威尔科克斯街的这座砖砌建筑,我一点也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这么晚了,不知托马斯是不是还在。我希望他还在。他是一桩新案子——旅馆女佣被杀案——的负责警官,所以很可能还在加班。但愿他这会儿就在屋里打电话,而不是跑到大街上去追捕格拉登。 大门里是一个大堂,铺着灰色油地毡,有两排塑料椅子,一个前台,后面坐着三个身穿警服的警官。大堂左侧有个进口,通向一条走廊。走廊墙上有个标志,写着“侦缉部门”几个字,旁边是个箭头,指着走廊。我瞅了瞅唯一一个没在打电话的警官,冲他点点头,好象我只是随便过来看看。可我只朝走廊走了不到三英尺,他便叫住我。 “喂,伙计,等等。有什么事吗?” 我朝他转过身,指指墙上的标志。 “我去侦缉部门。” “干什么?” 我走到前台,省得大堂里所有人都能听到我的话。 “我想见托马斯警探。” 我拿出记者证。 “丹佛。”这个警察说,估计是生怕我忘了自个儿是打哪儿来的。“我先看看他在不在。事先跟他约过吗?” “我不记得约过。” “丹佛记者找他会有什么——喂,埃德•托马斯在吗?这儿有个从丹佛来的人要见他。” 他听了一会儿。不知电话里跟他怎么交代的,只见他皱起眉头,接着放下电话。 “好吧,沿着走廊向前走,左边第二个门。” 我谢了他,沿着走廊走去。两边墙上贴着许多警察打垒球的照片,还有因公殉职的警官照片,间杂着十多张带镜框的演艺明星的黑白宣传照。指点我进去的那扇门上写着“凶杀科”。我敲了敲门,等了等,没听到应答,于是我推开房门。 里面摆着六张办公桌,雷切尔坐在其中一张后面。另外五张桌子空着。 “你好,杰克。” 我冲她点点头。在这里见到她,其实我并不惊奇。 “你来这儿干什么?” “这还用问吗?要不你怎么会在这儿,而且显然正等着我呢。托马斯在哪儿?” “他很安全。” “为什么对我撒那些谎?” “撒什么谎?” “索尔森告诉我格拉登并不是嫌犯。说这个人已经查过,排除了嫌疑。所以我才会到这里来。我觉得,他要么错了,要么就是在撒谎。你为什么不回我的电话,雷切尔?这整件事——” “杰克,我正忙着托马斯的事,再说我也知道,如果回你的电话,我只好对你撒谎。我不愿那么做。” “所以你让索尔森去做。太妙了。谢谢你的关心。听你这么一解释,我心里好过多了。” “别跟小孩子似的。我操心的事够多的了,没法顾忌你的感受。对不起。瞧,我不正在这儿等你吗?你觉得我为什么会等在这儿?” 我肩膀一端。 “我早就知道,无论戈登怎么跟你说,你还是会来的。”她说,“我了解你,杰克。太简单了,打电话给航空公司问问就行。知道你大致会什么时候到以后,我只需要在这儿坐等。但愿格拉登别躲在外头,盯着这个地方。你在电视上露过面,和我们在一起。这就是说,他很可能以为你也是特工。如果在这里瞧见你,他就会知道,我们给他设了个陷阱。” “可如果他在外头,而且近得足以看见我,你们不就能逮住他了?你们也想利用这个机会,对吧?” 她微微一笑。我猜得不错。 她从桌上拿起一个双向对讲机,呼叫FBI在当地的指挥部。我听出了对讲机里传出的那个声音。是巴克斯。她说她马上过去,还带着一个客人。说完,她结束通话,站起身来。 “咱们走吧。” “去哪儿?” “指挥部。离这儿不算太远。” 声音简短干脆,很冷淡。我真不敢相信,不过二十四小时前,我还跟这个女人做过爱呢。现在,对她来说,我仿佛是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我们从警察局大楼后翼的一条过道走出去,来到楼后的警员停车场,她的车停在那儿。一路上我什么都没说。 “我租的车停在前门。”我说。 “车子只好暂时放那儿了。除非你想一个人单干,继续玩你那套独行侠的把戏。” “听着,雷切尔,我之所以这么做,完全是因为你们对我撒谎。否则的话,说不定我根本不会上这儿来。” “你得了吧。” 她上了车,启动,之后才打开我那一侧的车门。被扔在一旁,等着别人开门让我上去,这种事向来让我很恼火。可我上车时什么都没说。她驶出停车场,朝日落大道驶去,一路上狠踩油门。直到碰上红灯,不得不停车时,她才重新开口。 “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杰克?”她问。 “什么名字?”我明知故问。 “格拉登,杰克,威廉•格拉登。” “我自己调查出来的。你们又是怎么知道他的?” “我不能告诉你。” ?雷切尔……你瞧,这是我呀。我们还,呃……”我说不出口,担心说出来像句假话,那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我还以为我们之间有点什么,雷切尔,我们俩。可你现在这样子,好象我得了麻疯病似的。我不愿……好吧,你想要信息是吗?好,我把我知道的全告诉你。我是从报纸的报道中推测出来的。星期六的《洛杉矶时报》,这个格拉登占了很大版面。报道上说他在雷福德认识霍拉斯。我只不过把这些情况放在一起罢了,二加二等于四,不是什么难事。” “好吧。” “该你了。” 沉默。 “雷切尔?” “咱们私下谈谈,非正式的?” “你知道你用不着问我这个。” 她迟疑了一下,接着,她的态度温和下来。她开口道: “几乎在同一时间,分别有两条独立的线索同时指向格拉登。所以我们感到他极有可能就是我们要找的人。首先是车。汽车识别部门通过那台被盗音响的生产批号查到了一辆登记在赫兹公司名下的车,你还记得吗?” “记得。” 这个地方原来叫威尔科克斯饭店。店员告诉我还有一间房,所以还能住下一个人——在他知道我跟已经住在这里的政府工作人员是一伙,而且愿意付一晚三十五美元的最高价之后。把自己的信用卡号告诉柜台后面那个人时,我心里直打鼓。在我的饭店入住史中,还是头一次产生这种感觉。瞧这一位的尊容,估计单是值这一班的时间里,他已经半瓶老酒下肚了。另外,他似乎觉得最近这四天早晨完全没有刮胡子的必要。办理入住手续的整个过程中,他一眼也没瞧过我,只是花了长得无法理喻的五分钟四处踅摸一枝不见踪影的钢笔,最后还是借用了我的一枝。 “对了,你们这些人到底在这儿搞什么名堂?”他将一把上面的号码都磨得看不大清的钥匙放在磨损程度相似的柜台上朝我一推。 “他们没告诉你吗?”我假装吃惊。 “没。我只管登记。” “在办一件伪造信用卡的案子。最近这附近常发现伪造卡。” “噢。” “对了,沃林特工住哪个房间?” 查他自己的登记本花了半分钟时间。 “十七号房。” 房间很小。往床沿上一坐,床垫至少陷下去半十五厘米,另一端则上升了相同的高度,同时伴随着老弹簧吱吱嘎嘎的抗议声。房间在一楼,四壁光秃秃的什么装饰都没有,倒也让人眼睛清净。屋里一股陈腐的烟味。黄色的百叶窗格向上翻着,能看见唯一的窗户外面装了铁护栏。要是发生火灾,我又没来得及赶快逃出房去,准会像只烤箱里的龙虾一样被关在这里头。 我从那只枕套里掏出买来的旅行小牙膏和折叠式牙刷,进了浴室。我嘴里还带着一股酒味,飞机上喝的血腥玛丽,得漱干净。再说,说不定还有机会跟雷切尔亲热亲热,得做好准备才行。 老式旅馆的浴室总是最让人受不了的。这一间的大小跟我小时候在加油站常看到的那些小电话间差不多。洗脸池、蹲便器和小型淋浴座上锈迹斑斑,把个浴室挤得满满当当。坐在蹲便器上,如果正好有人一推门,你的膝盖就完蛋了。洗漱完毕后,我回到那间相形之下宽宽敞敞的房间。我瞅了瞅那张床,决定还是别坐在上面为妙,当然更不愿在上头睡觉了。我下决心冒冒险,把电脑和我塞满衣服的枕套留在屋里,然后出门。 刚在十七号房门上轻敲一记,房门立即打开。快得让我觉得雷切尔一直在房门后面等着。她飞快地将我让进屋。 “走廊对面就是鲍勃的房间。”她悄声解释道,“有什么事吗?” 我没作声。我们久久地注视着对方,等着另一个有所行动。最后,第一个做出行动的人是我。我走近一步,将她搂进怀里,深深地吻着她。她似乎和我同样陶醉,顿时平息了我脑子里无数的焦灼的念头。她的嘴唇离开我,用力拥抱着我。我越过她的肩头打量着这个房间。比我的大点儿,家具也比我的新十年左右,但同样让人受不了。她的电脑放在床上,那张旧兮兮、上千人睡过、在上面性交放屁的床单上撒着几份文件。 “真奇怪,”她说,“今早才离开你,可我已经开始想你了。” “我也是。” “杰克,很抱歉,但我真的不愿在这张床上、这个房间中、这个旅馆里做爱。” “没关系。”我大度地说,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我理解。不过跟我的房间相比,你的已经是豪华间了。” “等一阵子,以后咱们好好补上。” “好。可为什么偏偏要选这家旅馆?” “鲍勃想离得近些,一发现他就能动手。” 我点点头。 “呃,咱们能离开一小会儿吗?喝一杯?附近总该有个可以喝点儿什么的地方吧。” “估计比这儿好不到哪儿去。还是就在这里聊聊吧。” 她走到床边,收拾好电脑和文件,然后倚在床头靠背上坐下,背后垫了个枕头。我在屋里唯一一把椅子上坐下。椅垫上一道刀割的口子,看样子年头不少了,破口处粘着一条胶带。 “你想聊什么,雷切尔?” 她笑了。 “聊案子?” “什么都成。” 我注视着她,看了半晌。我决定还是先聊些简单的话题,看看再说。 “这个托马斯人怎么样?” “对于地方警察来说,还不错。不算太合作,但至少不是个混蛋。” “不算太合作是什么意思?他甚至让你们拿他这个大活人当诱饵,这还不够合作?” “也许吧,可能是我太挑剔了。我跟地方警察向来处不好。” 我从椅子上挪到她身旁。 “有什么关系?你的工作又不是跟别人处好关系。” “对,”她说,再次笑起来。“知道吗,门厅里有一台饮料机。” “你想喝水?” “不,可你刚才说想喝点儿什么。” “我想的比水的劲头要大点儿。没关系,我这会儿很高兴。” 她伸过手,手指拽着我的胡子。她松手的时候,我握住她的手,好半天没松开。 “咱们的关系,会不会是我们正在做的这项工作,还有它的紧张引起的?是这种不寻常情况导致的?”我问。 “什么叫寻常?” “我不知道,只是问问。” “我明白你的意思。”过了很久,她说,“我得承认,我从没跟哪个刚刚认识三十六小时的人做过爱。” 她笑了。我全身上下一阵幸福的震颤。 “我也是。” 她朝我偎过来,我们再一次亲吻。我一转身,我们俩滚倒在床上。甜蜜的一吻仿佛永远不会结束。我们的阳光海滩只是一间老旧不堪的旅馆房间,它的体面时代估计是三十年前。但这已经完全不重要了。很快,我的吻便沿着她的颈项一路向下。然后,我们做爱了。 浴室太小,淋浴的地方挤不下我们两个,只好她先洗。她冲澡的时候,我躺在床上,想着她,同时希望手里能有一支烟。 我似乎听到门上轻轻敲了一下,淋浴声中听不真切。我吃了一惊,赶紧爬起来,一边穿上裤子一边盯着房门方向。我侧耳倾听,但什么也没听见。我站起来走到门边,耳朵贴在门上,手里系着裤子。还是什么都听不到。门上有窥视孔,但我不愿凑在上头往外看。房间里亮着灯,如果向外窥视,我可能会挡住灯光,让外头的人知道里面有人在向外张望。 这时,雷切尔关了淋浴龙头。过了一会儿,走道里还是什么动静都没有,我这才抬头从窥视孔向外望去。外头什么都没有。 “在干什么?” 我转过身。雷切尔站在床边,裹着一条随房间附送的小毛巾,正努力在这种情况下尽可能显得端庄一些。 “我觉得似乎听到有人敲门。” 门上“砰”的一声巨响,我被惊醒了。我睁开双眼,只见明亮的阳光透过窗帘。太阳早已升得老高,我也该起了。我蹬上裤子,一边系衬衫扣子,一边开门,也没先从窥视孔往外看一眼。不是雷切尔。 “早上好,伙伴。起来啦?真是容光焕发呀。今天咱俩搭伴,这就上路吧。” 我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索尔森伸出手,在开着的门上敲了敲。 “喂?里面有人吗?” “你什么意思?咱俩搭伴?” “字面意思。你那位女朋友有些事得单独处理,巴克斯特工把你这一天派给了我。” 和索尔森过一天。我脸上的表情肯定暴露了我的想法。 “老实说我也不乐意。”他说,“但别人怎么吩咐,我就怎么做。听着,如果你打算在床上躺一天,反正不关我的事。我只是告诉你——” “我正在穿衣服,给我几分钟。” “给你五分钟。我在巷子里的车旁跟你碰面,过时不候。” 索尔森走后,我看了看床头桌上的表。八点三十五,还没我想象的那么晚。我花了十分钟,而不是五分钟。我把脑袋伸到淋浴喷头下冲了冲,同时想着必须与索尔森共度的这一整天。我害怕这一天的每一分钟,但我想的最多的还是雷切尔。不知巴克斯给她分配了什么工作,不能让我跟她在一起的工作。 离开房间后,我上楼到她那儿,敲了敲门,里面没人答应。我侧耳在门上听了一会儿,什么动静都没有。她已经走了。 我来到巷子里时,索尔森正倚着其中的一辆车的后备箱。 “你晚了。” “对,抱歉。雷切尔去什么地方了?” “抱歉,伙伴。问巴克斯去。他不是你在调查局里的导师吗?” “听着,索尔森,我的名字不叫伙伴,懂吗?如果你不愿用我的名字称呼我,随你的便,只是别乱叫。我来晚了,因为我必须先给我的编辑打个电话,告诉他一时半会儿不会有后续报道。他不太开心。” 我走到助手席一侧,他绕到驾驶席。我不得不等着他打开门锁,而他似乎过了半辈子才注意到我在这边候着。 “我才不在乎你的编辑今天早上心情如何呢。”他冲我这边说了一句,这才上车。 上车以后,我发现仪表板前放着两杯咖啡,热气从杯里冒出来,在挡风玻璃上蒙了一层雾。我直勾勾地瞪着它们,活像瘾君子瞪着正在烛火上的小勺里融化的白粉。但我什么都没说。我估计,这又是索尔森有意安排的把戏。 “一杯是你的,伙——呃,杰克。加奶加糖都行,在手套箱里。” 他发动汽车。我望着他,接着又把目光转向咖啡。索尔森伸手拿过一杯,打开盖儿,浅浅地啜了一口,像游泳的人先把脚趾伸进水里试试水温一样。 “啊。”他说,“咖啡我喜欢火烫、漆黑的,女人也是。” 他转头冲我挤了挤眼,表示这是个男人之间的玩笑。 “拿呀,杰克,咖啡拿去。我可不想开车时让它溅出来。” 我拿过杯子,打开。索尔森驾车上路。我喝了一小口,动作小心得像给沙皇验食的官员。滋味真好。咖啡因的劲头一下子涌遍全身。 “谢谢。”我说。 “不用客气。我自己也一样,没这玩意儿发动不起来。你怎么回事?昨晚没睡好?” “可以这么说。” “我一点儿问题都没有,到哪儿都睡得着,哪怕是这种垃圾店,照样睡得香。” “没有梦游?昨晚梦游了吗?” “梦游?什么意思?” “听着,索尔森,谢谢你的咖啡,但我知道你给沃伦打过电话,也知道昨晚溜进我房间的人是你。” 索尔森在街边一处标明仅供送货停车的地方停下车,驶进车位,然后瞪着我。 “你刚才说什么?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你昨晚进了我的房间。也许我一时找不到证据,但如果沃伦抢在我头里爆出什么内幕新闻,不管有没有证据,我都会去见巴克斯,把我看到的事告诉他。” “你给我听着,伙伴。瞧见那杯咖啡了?这是我主动表示善意,想跟你和好。如果你想把我的善意当面甩回来,没问题。但我压根儿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狗屁。我再说最后一次,我从不向记者透露什么。句号。跟你说话,只因为你获准入局。就这些。” 他狠狠一推挡把,车子猛地扎进车流,惹得另一个司机猛按喇叭。热咖啡溅在我手上,但我一句话都没说。我们沉默地行驶了几分钟,驶进一道由水泥、玻璃和钢铁形成的峡谷。威尔夏大道。我们在朝高楼林立的市中心开。咖啡已经变得不大好喝了,我重新盖上盖子。 “我们这是去哪儿?”我终于开口问道。 “去见格拉登的律师。完了以后再去圣莫尼卡,跟那对儿抓住格拉登又放走的活力二人组谈谈。” “我读过《时报》的报道,他们当时不知道抓住的是谁。你不该怪他们。” “是啊,说得太对了,谁都没责任。” 如果我的目的是想把索尔森的友好表示冲进马桶,我算完全成功了。他又变成了那个满腹怨气的阴沉家伙。就我所知,这正是他一贯的为人。可这仍旧是我的错。 “听着,”我把咖啡放在车内地板上,抬起双手,做出放弃的姿势。“我道歉,行了吧?如果我对你、沃伦以及所有这些事的猜测是错的,我向你道歉。我觉得是这么回事,所以才会这么想。如果我错了,我认错就是。” 他一言不发,沉默变得压抑起来。我感到球仍在我的半场,所以我必须再说点什么。 “这些事就算没发生过,行了吧?”我撒谎道,“另外,我很抱歉……如果你对我和雷切尔的事有什么想法的话。这种事就是这样,发生了,我也没有办法。” “告诉你,杰克,你的道歉就省省吧。我不在乎你,也不在乎雷切尔。她自己觉得我在乎,肯定也是这么跟你说的。但她错了。如果我是你,跟她在一起我会留点神。那女人心里总在打她自己的主意。今后别忘了我提醒过你。” “不会。” 话刚出口,我就不再把他的话当回事了,我才不会让他的烂脾气破坏我对雷切尔的感情呢。 “杰克,你听说过彩色沙漠①吗?” 我迷惑不解地望着他。 “对,听说过。” “去过吗?” “没去过。” “唔,跟雷切尔在一起,你就跟到了彩色沙漠一样。她就是彩色沙漠。没错,看上去挺美,可是伙计,真要走上去,那就是一片沙漠。除了漂亮以外,其他什么都没有,杰克。还有,到了晚上,沙漠可是冷得很哩。” 我恨不得能找出什么话,像抡圆的拳头一样凶猛的一句话,狠狠回击他。但他的话是如此尖刻、愤懑,我竟然呆在那里,什么都想不起。 “她有本事把你玩得团团转,”他接着说,“或者跟你一块儿玩,像两个一起玩玩具的小孩子。这一刻还想跟你一块儿玩,可下一刻,她却不肯了,于是从此消失,你再也找不着她了。” 我仍旧什么都没说。我侧过头去望着窗外,免得让他的尊容出现在我的视野中。过了片刻,他说我们到了,在市区一座办公楼前的停车场停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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