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初秋,也就是御山神社举办秋日大祭的第二天,我爬上了横跨故乡初户村的“三山”,参加村落中自古相传的“成人参拜”。 流经奥多摩的媛首川的源头是神户的高地。神户高地由海拔一千米以下的群山所组成,是一个低山地带。但这些低山的地形却复杂古怪,大大小小的山峰就像被暴风雨蹂躏的海面,浪尖迭起;又像是巨木盘根错节的树根,四处延展,蜿蜒起伏。群峰之下,必有低谷。山谷相连而成迷宫,常常让误闯者有进无出。继而无人敢轻易踏入这片山岭。 但这并没有吓退乡木家的祖先,以及一帮充满开拓精神的外来者在神户定居的打算。经过长年累月的艰苦奋斗,初户村逐渐成形。乡木家在本地扎稳了根基,并且一跃成为村中最大的地主。乡木家拥有神户最好的一片山岭,他们掌握着当地的林业直至今日。 我一开始就对初户的历史以及乡木家的产业完全没有兴趣。说没兴趣或许还轻了点,我甚至不想和他们攀上任何关系。尽管我是乡木家的四男…… 上头的三个哥哥分别名叫猛、刚、豪。或许是得到“威名”的庇佑,他们一出生就拥有顽健的身体,从小到大没生过什么大毛病。如今他们健健康康地长大成人,并且全都继承了家业。父亲说过,当初在给三哥取名的时候想到了豪猪,于是就单取一个“豪”字,但这个“豪”字的发音并非豪猪的“豪”而是豪迈的“豪”。 另外,家父名叫虎男,祖父名叫虎之助,看来给男孩子取一个威猛的名字是乡木家的传统。 哥哥们从小就又威又猛,没给乡木家丢脸,让父亲觉得十分自豪。而我却生来就是棵病秧子,和那三个与其说是外向倒不如说是多动的哥哥相比,我是个极其内向的孩子。小的时候成天抱着本书躲在家里,就这样度过了我的童年。 四本松的阿种婆到现在还经常对人说,我之所以和哥哥们天差地别,是因为在出生前家里人都以为这一胎会是个女儿,所以便事先取了个女性化的名字“靖美”。我想她会这么说,是记恨当初没有找她接生,而是找了终下市的医生来帮忙的缘故吧。但不管她这话有无依据,村里人都信。 有了三个儿子的父亲,听说母亲又怀上时,不知为何突然想要个女儿。愿望驱使他在我出生前便给我取了个女孩名字。结果等孩子生下来,却是个体质柔弱的男孩。大失所望的父亲便把“靖美”原本女性化的读音改成了男性化的读音。看,这个伤脑筋的问题,就这么轻易解决了。 从我记事开始,就记得没少挨三个哥哥的揍,尤其是豪哥经常打我。三个哥哥的感情都很好,但打起架来,还是猛哥最厉害,刚哥和豪哥只有挨揍的份儿。刚哥挨打了,就拿我和豪哥撒气,而豪哥的泄愤对象当然只有我了。猛哥打刚哥,刚哥打豪哥,我总是悲惨的受气包。其实和三兄弟对我实施肉体暴力相比,伤我最深的还是父亲让我感到心寒的冷漠。无论我多少次向父亲哭诉自己的委屈,他也从来没有把这当成一回事过。他说这只不过是普通的兄弟吵架。但我觉得这绝不是孩子之间的小打小闹,被他们欺负的感觉简直就像在地狱里煎熬一样痛苦…… 或许是觉得体弱多病的小儿子很可怜,母亲对我格外疼爱。但这种疼爱又不能表现得太露骨,毕竟家里掌权的是信奉大男子主义的父亲,所以母亲表面上还是和我保持着一段距离。但转念一想,这可能只是我单方面的想法,母亲和我保持距离的原因并非父亲,而是她内心的愧疚。父亲想要个身强力壮的儿子,她却生下我这么棵病秧子,没能给乡木家争气。她见到我,愧疚感就油然而生,下意识地拉开了距离。 想来想去,真正疼我的,就只有祖母了。直到六岁,也就是“学校教育法”规定儿童必须进新制小学上学的年纪,我还和祖母睡一个被窝。晚上要听她给我讲故事,我才睡得着。想到这里要谢谢祖母,托她的福我很早就体会到了读书的乐趣,这和我日后学业出众有很大的关系。后来在祖母和和堂兄的劝说下,父亲才同意供我念大学。没有他们的帮助,我今天根本不可能在东京当老师。我真为自己有一个好祖母而感到庆幸。 刚才提到了,我能去东京读大学,堂兄高志功不可没。他是父亲底下那个弟弟的三男,高志表哥的样貌和我一样,就像个没熟的葫芦似的又瘦又青,和父亲的关系却非常好。他和他的两个兄长以及我的三个哥哥不是一个类型,和我却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比如我们都是运动白痴,但读书很在行。另外他读的是私立高中,我读的是国立高中,但两个人都理想成为英语教师。只不过我们在成为教师理念上有很大的差别。他看到我自费买了一套昂贵的英语教材以及录音机的时候笑着说,有那个钱还不如用来吃喝玩乐呢。看来远离父母,自由自在的大学生活对堂兄的性情有很大的影响。 同人不同命,高志说什么父亲都没反对过,反倒是对自己的儿子……唉,多说无益,或许正因为是自己的儿子,他才那么苛刻吧。现在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为人父母的心情。 亲戚们一直夸奖高志是乡木家最聪明的孩子,但这块“家宝”在大学里玩了四年,成绩差得惨不忍睹。如果不是我屡屡代他点名,借他讲义,他根本凑不齐出席数,也无法顺利毕业。回想起自己为他做的这些事,常年淤积的自卑感逐渐消失。细心想想,父亲给我施加的压力我还能理解,但面对堂兄我自卑个什么劲儿啊?但那都是过去式了,在东京读大学的这几年让我领略到堂兄的真面目,自卑感也随之消失得干干净净。这几年大学生活让我和老家神户的那个小村,还有乡木家之间培养出一种疏离感,我也终于能够脱离他们自立门户了。 如果事无蹊跷,人生就这么进行下去,恐怕我会成为一个平凡的中学教师,过完庸庸碌碌的一生吧。 但事与愿违,就在去年初夏,我收到一封从神户寄来的信。寄信人是祖母。信上说父亲又开始唠叨,希望我回去进行成人参拜。还说只要完成这个仪式,家人就会承认我是乡木家的成年男性。不过寄信人祖母却在末尾补了几句,大意是我不要在意父亲的话,回不回来都无所谓。 这个成人参拜是一种成人仪式。初户出生的男人在二十岁的盂兰盆节那天,要一个人从三山的里宫沿途参拜到奥宫。说白了就是“乡村成人式”。听说以前十五岁的时候就要参加这种仪式,应该和古代的“元服” 的意义差不多吧。 当时我却以大学暑期要进修为由没有回老家,自然也没有进行参拜。其实进修只是借口。学校开了一个图书馆管理员的学习班,我就拿这个学习班当挡箭牌拒绝归乡。到后来全家人包括父亲对这个所谓的“进修”都没有提出质疑,我也没多想,觉得很安心。谁知道没过多久我就听说了不好的传闻。不光在家里,甚至在村里都有人戳我的脊梁骨,他们的意思是我根本就没把传统放在心上。如果有心进行成人参拜的话,就算不是盂兰盆节那一天也无所谓,今年不行,明年也可以补上,关键是我本人的态度问题。 他们说得没错,我根本就没把这种传统放在心上……不是没放,是不屑一顾。我好不容易才摆脱父兄给我带来的压力,人生第一次享受自由自在的乐趣。初户这个地方已经被我抛在了脑后,没什么大事我根本就不打算回去。 当时的东京正处于战后的复兴阶段,美国因为朝鲜战争而在日本大量采购物资,“朝鲜特需”对促进日本经济复苏起了极大作用。但这一形势却让当时的韩国总统李承晚感到很不满。他曾说: “联合国军有来自十六个国家的青年参加了这场战争,他们用自己的血肉守护自由的阵营。但日本青年在干什么?难道他们只知道看电影,打小钢珠和追着脱衣舞娘的屁股跑吗?” 他是不是真的说过我不清楚,我们那个时代的年轻人也不会为他的话而感到可耻。说到底我只是一个讴歌青春的普通日本青年罢了。 但我也有和其他青年不一样的地方。我会无意识地逃离自己的家乡,逃离自己的家。不用问,这都是父亲他们一手造成的…… 所以当我得知父亲大发雷霆的时候,反而越加不想回家。我也担心过父亲不给我寄钱怎么办,到时候只能节衣缩食了。但这个想法其实很天真,如果他真的掐断了我的经济来源,我交不出学费肯定会被大学扫地出门,成为迷途于街头的丧家犬。还好,父亲没那么绝情。我在金钱上很宽裕,和同时代的青年相比,我的大学生活可谓安稳惬意。 那件事后又过了三年,什么参拜啊,仪式啊都被忘得一干二净。所以当我又收到祖母来信时的那种惊愕感可想而知。今年春季我将从大学毕业,成为一名教师。我猜想父亲是算准了,才要我在这个时候回家参加成人仪式。 换成前几年的我,肯定会无视祖母的来信。但今非昔比,祖母在信尾的那句老话反而让我过意不去。祖母是父亲的母亲,但现在的一家之主却是父亲,祖父在我出生之前就去世了。在乡下有着“老来从子”的传统,所以我能想象得出祖母夹在我和父亲之间有多难受。 最后,和堂兄商谈过后,我决定回家参加成人参拜的仪式。 “就算你打算以后和老家拉开距离,但也不至于老死不相往来,所以最好还是不要搞得太僵。” 就算成为了高中教师,高志仍旧玩心不改,经常搞恶作剧,做傻事。但他对我说出如上那段话的时候却是一本正经。大概他平时太不正经了,一旦正经起来就充满说服力。我听后点点头也表示同意。 时隔四年,我终于要回老家初户了。 我回老家的日子,是去年第二学期中旬的某个周日。本来周六只上半天课,如果一下课就出发,半夜就能回到初户。第二天,也就是周日一早就能开始参拜。但周日是御山神社例行的秋日大祭,村子里的人都会参加这个祭典,我可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成人参拜。于是我便申请周一的带薪假。按照我的计划,周一早上进入三山,当天晚上就可以回到东京。周日的早上,我磨磨蹭蹭地整理着行李,其实在我内心还是对回家有很大的抵触感,实在不想这么早就见到父亲和哥哥们。 成人参拜要经过三山。三山,如字面所示就是把三个山头当成一整座山。村人认为这是一座有神坐镇的山,但这座神山的第一个山头连五百米也不到,第二个山头也只有七百米,第三个山头也很遗憾地没有超过一千米。山中的山道被称做“参道”。山脚下有一座里宫,参拜的人通过参道到达第一座山头上的“一之中宫”,然后再前往第二座山头上的“二之中宫”,以及坐落于第三座山头上的奥宫。翻越三座山对一个成年人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这些事都是高志告诉我的,他肯定是从他母亲也就是我叔母那里听来的吧。其实这方面的信息只要问父亲和哥哥就行,但我懒得问他们,又不想给祖母增加负担,故只能拜托堂兄。 周日的晚上,在初户的老家门口只有祖母和母亲两人迎接我的归来。而且母亲很快就被父亲叫走了,我只能独自吃着祖母为我准备的消夜。 我和那几个什么都吃的哥哥不同,从小就是个挑食的孩子。虽然不喜欢吃蔬菜,但祖母做的凉拌菠菜我就肯吃;很讨厌醋饭,但祖母捏的稻荷寿司我却很喜欢;不喜欢腌菜,但对祖母做的梅干却没有抵抗力。由此看来,我能平平安安地长大,全靠祖母的料理在为我填补能量。 当天晚上,摆在我面前的,全都是好吃的。 “你父亲和哥哥们说,等明天成人参拜结束了,再给你举办一个庆祝会。”面对着食量不大的爱孙,祖母不停地劝我吃这个吃那个,“就算不进行仪式,你也是独当一面的大人了。不对,你已经是学校里的教书先生了,多能干啊。别说一面了,几十面也没问题。但这里有这里的规矩……” 祖母不断找话来安慰我。 我想此时祖母的心情,一方面在我为能回家进行仪式而安心,另一方面却为我迫于压力作出不情愿的决定而心痛。 之后祖母就没有再提及仪式,而把话题的中心转向最近发生的一些闲事。村里来了一个名为“太平一座”的巡回剧团。剧团的成员都怪怪的,如今他们就住在祖父为休闲而建的小剧场里;还有今年夏天,奥户锻炭家那个离家数十年的长男终于回来了;最近有一伙劫匪在神户出没,专门抢劫那些修验者或者巡礼者;明天会有一支送嫁队伍从初户出发前往奥户。 对了,祖母说的“奥户”也是座小村。奥户位于群山的深处,翻过三山还要往北。祖母就是从奥户嫁到初户来的,看来,无论离乡多少年,人总会关心生他养他的地方。我对奥户并不很感兴趣,但祖母仍喋喋不休地说锻炭家的事。事后想来,祖母说那么多,或许只是想要多看几眼自己的宝贝孙子吧。 吃完饭,我打算回房间的时候,祖母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递给我一个信封。 “这是什么?” “这是今天收到的,有人要我转交给你。” 我接过一看,信封正面只写着“乡木靖美收”,既没有地址也没有贴邮票。祖母说是“转交”,那应该是面交的书信。我把信封翻过来,看到寄信人的姓名时突然僵住了。上面的名字是“日下部园子”。 “今晚早点休息吧。” 祖母对怅然若失的孙子说道,悄悄走出房间。 我压抑住当场开封的冲动,回到阔别四年却无甚变化的房间,打开书桌上的台灯开始看信。信的内容大体有三个部分:一是对我去东京求学的羡慕和担心;二是期盼我成为一个优秀教师;而这第三部分,则是讲述自己就要嫁到奥户釜石家的事。 刚才祖母说有姑娘要从初户嫁到奥户,那新娘就是日下部园子吧。 日下部家的职责是管理初户的伐木工和木工,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为乡木家工作。 所以,我和园子在小时候就认识了,可以算是青梅竹马。读书后,我们又被分到了同一个班级,等到对异性懵懂的年纪,我们……唉,别想了,那肯定只是我的单相思。我记得那年夏天的庙会,光是在黑暗中去牵她的手,就已用尽了我所有的勇气…… 园子要嫁人了,而且是嫁到奥户的釜石家…… 我纠结了一晚上没睡好,第二天太阳还没升起就起床了。起来后先到浴室里洒水净身,去除一切杂念以获得身心的清净。渐渐地,我发觉,这次参拜对我来说,是与过去的自己说再见,成为一个真正的成人的仪式。 三两下把身上的水擦干,穿上祖母为我准备好的衣服,一件白色木棉行衣。戴上手背套,系上绑腿,套上草鞋,脖子上再围上一条白色的带子,一切准备完毕。 “这条带子是围巾吗?”我半开玩笑地问道。 谁知祖母却肃然答道: “不。在仪式进行中有些脏东西会通过你脖子上的穴位进入身体,而这条白带子就是为了保护你而准备的。” 我又重新整理了一遍行装,祖母递给我一个挂在肩膀上的头陀袋。那是一种安放各种杂物的简易布袋。我想看看袋子里放了些什么,只见里面有几个饭团和灌好茶水的水桶。这是我的午饭。还有几个装着御神酒的小竹筒和小米袋,这些是为供奉四座祠堂而准备的。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布制的钱包。 “山里用不到这个吧?” 我怀疑祖母是不是在和我开玩笑。 “里面放的不是钱,是几个用半纸 包好的栗子和木果。” “包着栗子和木果的小纸包?要这些东西干吗?” “如果在山里遇见了什么,无论对方是什么,都把这个给它。” 到底会碰见什么呀?这话我没敢问出口。 按照老规矩,要在山中住宿一晚,必须再背上一个装有白木棉浴衣和白布的柳条箱才算是完成准备工作。每样东西单看都不重,但加起来却让人感觉有些费力。虽然我说当天就能返回不需要柳条箱,但祖母还是坚持让我带上,说这是老规矩。带上就带上吧,但当祖母得知我还打算带一台小型收音机上山时,却说这些都是文明人的东西,不能拿上山。并连我手腕上的手表也一起收走了。我猜祖母这样做是想告诉我,既然想做就要做得彻底,必须遵从老规矩办事。 成人参拜是禁止家人送行的,我在屋内与祖母打过招呼后,就一个人静悄悄地走出了家门。我根本就不在乎父母和哥哥们没来给我送行。他们不来,反倒觉得少了一个负担。但那种安适感一接触到清晨冰冷的空气,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不禁打了几个寒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