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还是一名二十五岁的青年,任职于一家位于丸之内某大楼的贸易商——合资公司S.K商社。微薄的月薪几乎都成了自己一个人的零用钱,但其实我的家境并不富裕,没有多余的财力供应W实业学校毕业的我继续深造。 我二十一岁便进入社会,到这年春天,已经工作了整整四年。我的工作是负责部分会计账册,从早到晚,只要不停打算盘就行了。虽然我读的是实业学校,却非常热爱小说、绘画、戏剧及电影,自认为对艺术颇有造诣。因此,我比其他任何一个职员都厌恶这份一成不变的工作。同事们每天晚上都流连于咖啡厅,或在舞厅乐而忘返,要不就是聊运动,大多是些时髦而活泼、能够享受实实在在生活的人,因此喜好幻想、生性内向的我,尽管在公司待了四年,却没有半个真正的朋友。这使得我的工作生涯更加枯燥无味。 然而半年前开始,我不再像过去那样头疼每天早上都得来上班了。因为,那时候十八岁的木崎初代以见习打字员的身份进入了S.K商社。木崎初代完全符合我出生以来一直在心中描绘的理想女人形象。她的肤色是忧郁的白,却没有不健康的感觉;身体如鲸骨般柔软富弹性,却不像阿拉伯马那样壮硕;她白皙的额头似乎有些过高了,破坏了些许女性柔和的美感;左右不对称的眉毛却绽放出不可思议的魅力,单眼皮凤眼盈盈蕴藏着微妙的神秘,不太挺拔的鼻子和不太薄的嘴唇刻画在有着小巧、紧实下巴的脸庞上,人中部分比一般人更窄,上唇微微朝上撅起——这样细细描写下来,感觉一点儿都不像初代,但她的容貌大致就是如此,不符合一般美女的标准,对我来说,却具有无比的魅力。 内向的我错失最初的契机,就这样长达半年没有和她交谈过只字片语,即使早上碰面,眼神也不曾交会以表致意。(这间办公室职员相当多,一般情况下,除了工作上有关系,或特别熟悉的人以外,早上不会互道早安。)然而我却不知怎么地鬼迷心窍,有一天突然开口跟她说起话来。事后想想,这件事——不,甚至连她进入我任职的公司上班,都是个不可思议的机缘巧合。这并不是指我和她之间萌生的恋情,而是由于我这时跟她搭话,使得我的命运被改写,卷入这篇故事所记载的可怕事件中。 当时,木崎初代正在打字机前俯下头,她既漂亮又独一无二的发型一览无遗,像是自己绑的,头发全往后梳,微微弓起穿着藤色哔叽制服的背,全神贯注地敲打着键盘。 HIGUCHI HIGUCHI HIGUCHI HIGUCHI HIGUCHI…… 我探头一看,信纸上像花纹般密密麻麻地排满了应该读做“樋口”的姓氏。 我原本打算说“木崎小姐很专心呢”之类的话。但就像内向的我经常捅出的娄子,我一时紧张,可笑地以突兀至极的怪声唤道: “樋口小姐!” 于是,就像回应我的呼唤似的,木崎初代转向我,用极为平静,但又像小学生般天真无邪的语气答道: “什么事?” 她对于自己被称为樋口,没有丝毫疑问。我再次慌了手脚,以为她姓木崎,难道是我天大的误会?她只不过是在打自己的姓氏而已,这个疑问让我暂时忘了羞涩,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你姓樋口吗?我一直以为你是木崎小姐。” 于是她似乎也赫然一惊,眼眶微微泛红,顺嘴回了一句: “哎呀,我一不留神就……我确实姓木崎。” “那么,樋口是谁呢?” 是你的男友吗——这句话差点儿脱口而出,我被自己吓了一跳,立刻闭上嘴巴。 “也不是啦……” 木崎初代慌忙把信纸从机器上撕下来,一手把它揉成一团。 为什么我要写下这段无聊的对话?这是有理由的。不仅是因为这段对话成了加深我们俩关系的契机,她打出来的“樋口”这个姓氏,以及她对别人叫她“樋口”毫不迟疑应答这件事,其实隐含了关系到这篇故事核心的重大意义。 这篇小说并非着眼于爱情故事,由于需要记录的事情太多,因此无暇顾及这部分,所以接下来关于我和木崎初代的恋爱进展,我仅止于记下梗概。总之,这场偶然的对话之后,虽然没有特意约好,但我们偶尔会一起下班。然后电梯里,以及从大楼到电车车站,还有上了电车后,直到她前往巢鸭、我前往早稻田的换乘站之间的短暂相处,成了我们一天之中最快乐的时光。不多久,我们就越来越大胆了,有时候我们会晚些回家,挤出空当绕到办公室附近的日比谷公园,坐在角落的长椅上共度一个短暂的闲暇时光。又或是在小川町的换乘站下车,走进那一带的破旧咖啡厅,各点一杯茶。但是,花了将近半年的时间,纯情的我们才鼓起莫大的勇气,踏进一家城郊的旅馆。 就如同我很寂寞,木崎初代也十分孤独。我们都不是开放的现代人,而令人欣喜的是,就如同她的容貌是我自出生即在内心描绘的理想一般,我的外貌亦是她出生以来就朝思暮想的长相。这么说虽然有点儿怪,不过我一直以来就受惠于我的外貌。有个叫诸户道雄的人,同样在这个故事中扮演重要的角色,他从医科大学毕业后,在校内研究室从事一种不寻常的实验,而当诸户道雄还是医学生、我还是实业学校学生的时候,他对我似乎就相当爱慕。 就我所知,无论在外型或精神上,他都是最高贵的美男子,虽然我不曾对他萌生过奇异的爱恋,但是一想到我竟通过了他苛刻的眼光标准,便对自己的外貌产生些许自信。至于我和诸户的关系,后面应该还有许多机会交代。 总而言之,我与木崎初代在那家城郊旅馆的第一个夜晚,至今仍令我难忘。当时我们在一家咖啡厅,就像一对私奔的情侣,激动莫名,几欲落泪,心里不断涌出豁出一切的悲壮感。我喝了三杯喝不惯的威士忌,初代也喝了两杯甜腻的鸡尾酒,两人都面红耳赤神志不清,因而站在那家旅馆的柜台前时,并不觉得十分羞耻怯。我们被带到一间摆了张宽广的大床、壁纸上渗出污斑、阴森莫名的房间。服务生在角落的小几放下房门钥匙和一壶粗茶,默默退了出去,然后我们吃惊地面面相觑,一阵尴尬。初代的外表虽然弱不禁风,内心却颇为坚强,那一刻,她突然酒醒似的,脸色“刷”得一下变得苍白,失去血色的嘴唇也抖个不停。 “你害怕吗?” 为了把自己的恐惧藏起来,我这么低声轻问。她默默地闭紧眼睛,以几乎看不出来幅度的动作摇了摇头。用不着说,她也在害怕。 当时的场景真的非常古怪、尴尬。我们两人压根儿没有预料到会演变成这样。我一直相信我们可以像世间普通的成年人那样,轻松自在地享受第一个夜晚。然而那个时候的我们连躺上床去的勇气都没有,也根本没有想到要脱掉衣服,裸露肌肤,一言以蔽之,我们焦虑极了,连已经尝试过好几次的接吻都没有发生,当然也没有做其他任何事,只是并坐在床上,为了掩饰尴尬,僵硬地摆荡着双脚,沉默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之久。 “哦,我们聊聊吧。我突然想说说我小时候的事情。” 当她以低沉清透的嗓音开口时,由于生理上的过度紧张,反倒使紧绷到极致的心情松懈下来,变得莫名舒畅了。 “哦,这点子不错。”我以赞许的语气称赞她的机灵,“说说你的身世吧。” 她换了个舒适的姿势,清澈的声音娓娓道起她年少时不可思议的记忆。我默默地认真聆听,在那么漫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几乎一动也不动,听得十分入迷。她的声音宛如母亲温柔地哼起摇篮曲,抚慰着我的耳朵。 在这之前和以后,我也曾断断续续地听她说起她的身世,却从来没有像这个时候这样,感触至深。她当时的一言一语,现在依然犹在耳边。不过为了故事更好地往前推进,这里没有必要将她的身世巨细靡遗地记录下来。我只简略记下其中与接下来的故事有关的部分。 “以前我也曾经说过,我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这是现在的母亲——你还没有见过她,我和母亲两个人住在一起,为了母亲,我出来工作——亲口告诉我的:初代呀,你是我们夫妇俩年轻的时候,在大阪一个叫川口的码头捡回来、细心呵护养大的。你站在汽船候船所的阴暗角落里,手里拿着一个小包袱,抽抽噎噎哭个不停。后来,我们打开包袱一看,里头装着一本系谱,应该是你的祖先系谱,还有一张纸,从那张纸上,我们知道你叫初代,当时你刚满三岁。可是呢,因为我们没有孩子,心想你一定是上天赐给我们的亲生女儿,所以便到警署办了手续,合法收养了你,把你像宝贝一样呵护养大。所以呢,你也千万别因此见外,把我——你爸已经死了,就只剩下我一个人——把我当成你的亲娘吧。——我的母亲这么说。可是,即使听了这些话,我也感觉好像在听故事一样,犹如身处梦境中,一点儿都不觉得悲伤。然而奇怪的是,泪水却如泉涌,止不住地流。” 她的养父在世的时候,曾经多方调查那份系谱,费尽心思想要找出初代的亲生父母。但是系谱有些地方已经破损,上面只罗列了祖先的名字、号、谥号等。不过,既然有系谱留下,肯定是颇有来头的武士世家,但没有任何有关这些人所属领地或居住地的记载,实在是无从查起。 “都已经长到三岁了,我真是个傻瓜呢,竟然连父母的长相都完全不记得了,被遗弃在人群之中。可是,有两件事我却记得一清二楚,也只有这两件,哪怕是现在,只要一闭上眼睛,依然可以看见它清晰地浮现在黑暗之中。其中之一,我站在一个像是海边草原的地方,在和煦的阳光照耀下,和一个可爱的小婴儿玩耍的情景。那婴儿非常可爱,在那个场景里或许我是他的姐姐,正在看顾他。底下是一片蔚蓝的大海,遥远的另一头,看得见一块朦胧紫色、恰似卧牛形状的陆地。我偶尔会这么想:那个婴儿是我的亲弟弟或亲妹妹,而他并不像我一样被抛弃,现在依然和父母幸福地生活在某处。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胸口仿佛被揪紧了一般,觉得既怀念又伤感。” 她凝视着远方,好像在自言自语。她记忆中另一个场景: “那是一座岩石山,我的记忆就是站在那座岩石山的山腰眺望到的景色。稍远的地方,有一栋宏伟的大宅子,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在阳光的照耀下,那犹如万里长城般森严的土墙,主屋宏伟的屋顶如展翅大鸟般舒展开来,旁边还有一座占地面积极广的白色土仓库。视野中就只有那栋宅子,此外没有任何像是住宅的建筑,那栋宅子的另一头,也是一片深蓝色的大海,大海尽头则是一片坐落在云雾中迷蒙不清的卧牛陆地。这里一定和我跟那个婴儿玩耍的是同一个地方。我不知道梦见过这个地方多少次了。在梦中,我总是想‘啊,我又要去那儿了’,走着走着,一定会走到那座岩山上。我想,如果走遍日本各地,一定可以找到和梦中的景色分毫不差的土地。那块土地,一定就是我朝思暮想的故乡。” “等一下,等一下。”我打断初代,“真糟糕,出现在你梦中的景像,似乎可以变成一幅画,我来画画看吧。” “真的?那我说得更详细些吧。” 于是,我拿起桌上装在盒子里的旅馆信纸,用客房的笔勾画她从岩山看到的海岸景色。那幅画正巧留在我手边,我决定把它印刷刊载于此处。不过,当时我当然没料到,这张随手涂鸦的画竟会在后来派上至关重要的用场。 “哎呀,真不可思议,一模一样,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初代看到完成的画,欣喜地叫道。 “这张画我可以收着吧?” 我带着拥抱恋人梦想的心情,小心翼翼地把那张纸折起来,收进外套内袋里。 初代接着又说起自她懂事以来的种种悲欢回忆,不过与故事没有很大的联系,因此没必要在此费笔墨。总之,我们的第一晚就这样,就像做了一场美梦。当然,后来我们没有在旅馆过夜,而是在深夜各自回家了。 异常的恋情 我和木崎初代的关系日渐升温。一个月以后,我们在同一家旅馆度过了第二个夜晚,自此之后,我们的关系已不像清涩的少年般清纯了。我也拜访过初代家,拜见了她慈祥的养母。没多久,我和初代甚至向彼此的母亲坦白了各自的心意,双方母亲似乎也没有特别反对。不过,我们实在太年轻了。结婚这类事情,就像隔着一片云雾遥望彼端。 年轻的我们,学小孩钩小指发誓,或天真地互赠一些礼物。我用一个月的薪水,买了相当于初代出生月份数字重量的电气石①3戒指,送给了她。我用从电影镜头里学来的样子,某天在日比谷公园的长椅上为她戴上戒指。于是初代就像个孩子般高兴不已(贫穷的她,过去手指上甚至没有半个戒指装饰),她想了一会儿,说:“啊,我想到了!”接着打开她总是随身携带的手提包。 “你知道吗?我刚才还在烦恼,到底该回送你什么才好呢。戒指这种东西,我实在是买不起,可是我有个好东西。喏,我不是曾经说过,我素昧平生的父母为我留下了唯一的遗物,就是那本系谱呀。我非常珍惜它,外出也带在身边,就装在这个手提包里,这样我就不会和我的祖先分开了。一想到这是唯一联结我和远在天边的母亲的物品,不管发生任何事,我都不愿意让它和我分开,但是我没有其他东西可以送你,所以我要把这个重要性仅次于我生命的物品送给你,好吧?它虽然微不足道,像本废纸,但请你好好珍惜。” 然后她从手提包里取出一本薄薄的、包覆着古色古香织品封面的系谱,交给了我。我接下它,随手翻了一下,上面只有一些古雅而威严的名字,系谱用朱线串联在一起。 “上面不是写着樋口吗?你知道吧,就是以前我用打字机乱打时,被你看到的那个姓氏。比起木崎,我觉得樋口才是我真正的姓氏,所以那个时候你喊我樋口,我便下意识地应声了。” 她这么说。 “看起来虽然像堆没什么用的废纸,但曾经有人开高价要买下它呢,是我家附近旧书店的老板。可能是我母亲无意中说漏了嘴,被旧书店的人听到了吧。可是我说不管出多高的价值,我都绝对无法割舍,拒绝出让。所以这东西也并非全无价值呢。” 她还说了这类孩子气的话。 说起来,这算是我们的订婚信物了。 但是没多久,就发生了一件令我们相当头疼的事情。有个无论地位、财力或学历都远胜于我的求婚者,突然出现在初代面前。那个人通过一个高明的媒人,对初代的母亲展开猛烈的说媒攻势。 初代从母亲口中得知这件事时,恰好是我们交换信物的第二天。母亲以“老实说”为开场白,坦言早在一个月前,媒人便通过亲戚找上了门。听到这件事,不必说,我吃惊无比。不过最令我吃惊的并非求婚者比我优秀许多,或是初代的母亲似乎更心仪那名求婚者,而是向初代求婚的那个人,是与我有着奇妙联系的诸户道雄。这件事带给我的冲击,甚至超越了其他的惊愕与难过。 我为什么会这么震惊?关于这一点,我必须坦承一个令人羞赧的事实…… 如同先前所述,多年以来,科学家诸户道雄一直对我怀着一种不可思议的爱恋。至于我,尽管无法理解他的恋情,但无论是他的学识还是天才般的言行举止以及魅力超然的容貌,都绝不让我感到排斥。因此对于他的行为,只要不超过某种限度,我绝不吝于接受他的好意——作为单纯朋友的好意。 我就读实业学校四年级的时候,一方面因为家庭关系,不过大部分是出于我幼稚的好奇心,虽然老家就在东京,我却到神田一家叫做初音馆的老公寓租了一间房,就是在那里认识了同为房客的诸户。我们相差六岁多,当时我十七岁,诸户二十三岁,再怎么说,他都是个大学生,又以才子著称,因此不如说我是怀着几近崇敬的心情,答应他的邀约,欣然与他来往。 我明白他的情意,是在初识两个月后。他并非直接对我表白,我是听诸户的朋友闲聊时发觉的。当时有人四处宣扬“诸户跟蓑浦关系暧昧”。后来我便留心观察,发现诸户只有面对我的时候,那张白皙的脸颊才会显露出略带羞赧的表情。当时我还是个孩子,自己学校里也有人以半是好奇半是玩乐的心态尝试着相同的事情,因此我也曾经想象诸户的心情,暗自脸红。那种感觉,并不特别令人不愉快。 我回想起他经常邀我去澡堂。在那儿,我们会相互搓背,他总帮我涂满肥皂泡,就像母亲为幼儿洗澡一样,仔仔细细地为我擦洗身子。一开始,我把这当成单纯的好意,但后来则是考虑到他的心情,让他帮我搓澡这只是小事,并不会让矜持的我很难堪。 散步的时候,我们也会手拉手,或是肩搭肩。这也是我有意识去做的。有时候,他的指尖会带着炽烈的热情,大大的手掌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而我佯装浑然不觉,任由他这么做,但隐约的怦然心动却骗不了自己。话虽如此,我绝不去回握他的手。 不必说,除了这类肉体方面的接触以外,他对我也关怀备至。他送了我许多礼物,带我去看戏、看电影、观赏运动竞技,还指导我的外语。还有,他甚至把我的考试当成他自己的事情,不顾自己的辛苦帮我复习,为我担忧。这些精神上的庇护,让我至今都对他难以忘怀。 但是我们的关系,不可能永远停留在这个层面。一段时间过后,终于进入只要我们一见面,他就忧郁不已、不断默默叹息的阶段,这种状况持续了一阵,然后就在与他相识半年后,我们终于迎来了危机。 那天晚上,我们说公寓的饭不好吃,便相约一起到附近的餐厅用餐。不知为什么,他好像自暴自弃,拼命灌酒,还硬逼我喝。我当然不会喝酒,不过还是顺着他的意喝了两三杯,我的脸一下子变得滚烫不已,脑袋里好似有人在荡秋千,感觉到一股放纵的欲望不断膨胀,逐渐占据了整个大脑。 我们肩搭着肩,步履蹒跚,口齿不清地唱着一高的宿舍歌①4,回到公寓。 “去你房间吧,去你房间吧。” 诸户说着,拖着我进入我的房间,房间里铺着我从来不收的被褥。不知道是被他推倒的,还是我自己绊到了什么东西,我一下子就跌倒在垫被上了。 诸户杵在我旁边,直愣愣地俯视着我的脸,语调平板地说: “你好美。” 那一刹那,虽然非常奇妙,不过一股异样的念头掠过了我的脑海。我化身成为一个女子站在那儿,由于醉酒而双颊泛红,却也因此更显得帅气青年的魅力,就是我的丈夫。 诸户跪下来,握住我无力地搁在垫被上的右手说: “你的手真烫。” 同时,我也感觉到对方的手掌灼热如火。 我一脸惨白,缩进房间角落,诸户的眉宇转眼间浮现出一种做出不可挽回之事的懊悔。接下来用沙哑的声音说: “开玩笑的,开玩笑的,我刚才是闹着玩儿的。我不会做出那种事情的。” 好一阵子,我们各自别着脸,沉默以对,接着突然“砰”的一声响,诸户趴到我的书桌上了。他交抱双臂,脸伏在上面,一动也不动。我见状心想:他是不是哭了? “请你不要看不起我,你一定觉得我很下流吧?我和你是不一样的。不管从哪个意义上说,都是不同的人种。但是我无法向你解释其中的意思,有时候,我会一个人害怕得颤抖不已。” 不久后,他抬起头来这么说。但是此刻我领会不到他究竟害怕些什么——直到许久以后,发生了一件毫无预警的事之后才算理解。 如同我猜想的,诸户的面颊上爬满了泪水。 “你会谅解我吧?只求你能谅解。再奢求更多,或许我就强人所难了,可是请你不要逃开我,请你陪着我,至少接受我的友情。我会独自在私底下想念你,可以请你至少赐给我这点自由,好吗?蓑浦君,至少允许我有这点自由……” 我倔强地一声不吭。但是听着诸户的恳求,看到他流过脸颊的泪水,我实在克制不住灼热的液体涌上眼眶。 我自由自在的外宿生活因这件事而画上了休止符。虽然也不全然是因为对诸户嫌恶,但两人之间萌生的奇妙尴尬,以及内向的我传统的道德廉耻观念,使得我再也无法在那间公寓待下去了。 话说回来,令人难以理解的是诸户道雄的心。后来他不仅没有放弃那不寻常的恋情,对我的感情随着岁月流逝,反而变得更深更浓。只要一有见面的机会,他便会不露痕迹地倾诉他那锥心的思慕之情,而大多数时候,他是通过独创的、文字奇特的情书表达的。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我二十五岁那年,他的心情,岂不是太令人费解了吗?或许是我脸颊上的肌肤仍保持着少年柔软的风貌,如少女的肌肤一样光滑,而我躯体上的肌肉并不像世间一般男性那么发达。 这样的他,突然向我的女友求婚,天下有这么凑巧的事吗?这对我来说,是莫大的震撼。对于他,比起对情敌的敌意,我更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近似失望的心情。 “难道……难道他知道了我和初代的恋情,为了不让我被异性夺走,为了让我的心能够一直被他独占,所以才向初代求婚,企图阻挠我们的恋情?” 自命不凡的我,甚至生出这种猜疑,开始莫名其妙地胡思乱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