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的姐姐给我打来电话时,正是这天下午,两点四十一分的时候。 要说为何至今仍然记着这个准确的时间…… “我得告诉你,直子现在找不到了,我到牙科诊所去时把她放在家里,让我公公看着……” 听到孩子的大姨聪子在电话里着急的喊叫声,我瞬间条件反射似的朝墙上挂着的大钟扫了一眼,恰好又是这个曾经对我来说有过特殊意义的时刻。 两点四十一分…… 这是对我来说与那些永世难忘的回忆相关联的,值得纪念的时刻,这与日期并无关系。自从六年以前经历过的那天开始,每逢快到这个时刻,埋在心里的时钟就像开始启动倒计时似的读秒……秒针通过那个时刻的瞬间,无论我手头上正忙着什么事,都会停止动作,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默默地等待那漫长的一分钟过去。 我自己把这称为类似神经病似的“发作”,自从那天开始,每天这种“发作”总要经历一遍。可是正像无论多么悲痛的记忆和伤害都会在心里慢慢淡忘下去一样,埋在心里的时钟也在慢慢锈蚀,经过六年之后,至今频率已经减低到每周只发作一回,不,每月只发作一回了。六年以前甚至因此患上脉律失常症,也就是埋在心里的时钟渐渐失准,告知那个时刻的心脏跳动变缓,整个身体机制出现了紊乱…… 六年前的这个时刻到底发生过哪些事,请容我稍后再说,总之,现在一眼看到的这个时刻也许出自偶然,竟与我“发作”的时刻惊人地吻合,我不由得下意识地合上了双眼……听筒里接着传来的聪子的声音仿佛在黑暗的空中回荡。 “我家公公看来确实已经痴呆了,我反复问他直子哪儿去了……但他总是答非所问,不知说些什么……我和佳代四处寻找了半天……也给文化中心打过电话,可是没能找到幸子。我想她或许已经早早离开那里,走到半路来接孩子了吧?……这种可能不是没有,你也不必过于担心。我给你家也去过电话,但一直没人,所以才给你的公司打电话,问到了你的手机号码……” 当时我还想到平常处事冷静,总是不慌不忙的聪子的声音怎么听起来显得那么惊慌?一定是我埋在心中的那台时钟又出了毛病,已经慢慢锈蚀,甚至停摆了的缘故吧,我总算睁开双眼告诉她:“那好,我马上就赶过去。”随后便挂上了电话。当时我并未马上站起身来往外走,而是啜了一口冷咖啡后抬头迎着透过窗户的阳光愣愣地想了好久心事。 又是两点四十一分。 为何如此凑巧,为何总是这个时刻突然搅乱了我的整个人生,为何已经锈蚀了的埋藏在我心中的时钟指针,竟能化作一把锐利的尖刃,把我人生中无数纠缠不清的千丝万缕的复杂关系快刀斩乱麻似的清理得一干二净? 当时我的心中确实已经有了预感,但就像被这种预感的沉重压垮了我的神经似的,我……竟然在那间咖啡馆的角落里失魂落魄地坐了许久。 我记得,赶到聪子家时,已经快到四点了。 当我推开玄关的玻璃门,走进屋里时,正在门口地板上呆坐着的聪子和佳代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无声地摇了摇头。 我还记得,当时见到她们就连摇头的动作以及脑袋晃动的样子都惊人地一致,五官又长得那么像,真是一对亲生母女啊。我的确是这样想的。 我们很快便将带直子去过的周围所有的游乐园都找了一遍,甚至把她可能去过的各种地方全都仔细找过,邻居和附近商店里的人也全都问了个遍,但谁也没有见过直子的踪影。可是,当失望已极的聪子提出“要不我去报个警吧”的时候,我还是拦住了她,让她再等待一会儿看看再说。 “也许幸子听课途中早早离开了,到这里后又把直子接走,两人一起到哪儿玩去了吧?报警之后如果她们马上回来,那岂不是白白给人添麻烦?面子上也不太好看。”我说。其实,心里担心的却是,万一警方前来访问情况,妻子幸子的去向我根本无法说明。 警方一旦介入,向我询问妻子幸子的去向的状况势必会发生,那时,难道要把真实情况……妻子其实并未上什么文化中心听讲座,而是约上在那里认识的男大学生到哪家酒店幽会去了。真不知道这些话我怎么对警方人员说出口。 聪子大约也已察觉了我的用心,便改口说道:“也好,那我们等到太阳下山后再说吧。”于是我们又回到了她家。 玄关门口没有见到直子穿的鞋,而且这孩子平常又不会到处乱跑,看来也许还是幸子早早回到这里把她接走了的可能性最大吧……我把自己的这些想法也告诉了聪子。同时我们俩也不光是被动等着,明知无望,但仍把周围一切可能的去处找了一遍又一遍。当然,我也不时地给自己家里打电话,但每次听到的都是自动录音电话那死气沉沉的回答……电话里明明已经录下了聪子的留言:“她们到家后请马上给我来电话”,但我还是无数次地对着电话,反反复复地把这句话又录了下来。 聪子的公公桂造老人其间总是默不做声地坐在门前的屋檐下,呆呆地望着眼前的庭院。他的身板仍然挺直,这时虽然始终背对着我们,但他纹丝不动的坐姿看上去几乎不像是个人坐着,而更像一尊石像。让人看了感觉有股说不出的不自在和失落感。 虽然见他只是呆呆地望着院子,但我知道他的眼里什么也见不到,只是茫然地向前望着。 聪子先是对我说道:“老人偶尔脑子也会清醒。”接着,每隔数分钟她就会问老人一遍:“父亲,你知道直子到哪儿去了吗?” 但他像是耳朵什么也没听见似的只是默默坐着,偶尔嘴里说出几句话,也完全答非所问,不是说“已经该吃晚饭了吧?”就是问“奶奶哪儿去了?刚才还见她在这儿呢。”总之,从他口中得不到任何回答。 老人主动说出的话翻来覆去只有一个意思,那就是:“给我拿个苹果吃,行吗?” 我到这里来以后早已经听说过了,当天下午聪子带着佳代看完牙回到家时已经是两点十分了,之所以没有马上发现直子不见了,是因为光注意到老人把吃剩的苹果残渣扔得厨房满地都是。 前些天,信州的一位亲戚专门寄来了满满一大箱苹果,可是下午老人居然趁着聪子不在,自己摸进厨房打开箱子,连皮也不削就用手抓起苹果啃了起来,聪子到家时一大箱足有四十来个的苹果已经被老人吃掉一大半,啃完后剩下的核在周围丢了满地……老人年纪虽大,但牙齿和骨骼仍然很结实,平常总是以自己腰不弯背不驼以及满口原装的牙齿,引以为傲。可是今天只见他牙龈上淌满了鲜血正在死命地大口大口地啃着苹果,聪子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老人嘴里的半个苹果夺了下来,由于光顾忙这些,这才没有及时发现直子已经不见了,刚见面时,聪子已经满怀歉意地向我解释过这件事。 当时她正在阻止老人继续吃苹果时,一旁的佳代突然问道: “直子呢,她去哪儿了?门口也没见到她的鞋。” 聪子这才猛然回过神来,顾不上打扫满地的苹果残渣,急急忙忙地开始寻找起直子来。 当聪子告诉我这些经过后,我也进了厨房看了看,只见地面上到处都是啃得精光的苹果残渣,弄得整个厨房一片狼藉。那些苹果看上去还没完全长熟,可以说净是刚长了七八成的又酸又硬的青苹果。聪子也一直在后悔,自己没把直子带上一块儿去牙科诊所,才弄出这么大的事,吓得脸色苍白,失魂落魄,浑身直哆嗦……可是现在后悔也已经晚了,除了到处寻找孩子以外也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 我粗略地数了数,散乱地丢在地板上的,老人吃剩下的苹果残渣足足有将近三十个,几乎让人无法想象,这位老人居然能像只饿极了的野兽一般,把这么多苹果狼吞虎咽地连皮带肉吃进肚里去,每个苹果都被他啃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小块和果核……我甚至从这些果实残渣身上感觉它们就像是那些幼童身上被人吃剩下的小小的骨骼残骸似的,蹲在地上把它们收拢在一起时,只干了一半便忍不住要呕吐出来。和我一起收拾果核的聪子此时也像是预感到什么可怕的事件似的,只是埋下头默默地收拾着,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躲闪着我。 死亡…… 压在我们心头上的不祥预感很快便得到了证实。 暮色渐渐笼罩了石头围墙里的整个庭院,黑暗中已经看不清翠草浓荫中树叶和鲜花的颜色……聪子在焦急的等待中已经彻底丧失了耐心,向我打了招呼后便拿起电话要报警。在她打电话前我又再次给家里打了电话,得知母女俩还未回家,这才完全死了心。聪子也最后一次向公公桂造问了问直子的去向。 她只是不抱任何希望地随便问了问,心中早就做好了准备,总以为不可能从面前就像一尊石像似的端坐着的老人口中问出任何消息来。 我也以为结果肯定如此,可是,令我们大为惊讶的是,这时,老人却开口说了话: “你们在找那个小女孩吧?刚才一位年轻人已经把她埋在那棵棕榈树下了……” 老人的声音就像从石像中发出的那样,显得那样虚幻,很难让人相信他说的是真的,听了后总感觉比沉默更加让人捉摸不透。 “我们家哪有棕榈树?你说的是那株凌霄花树吧?” 聪子略带厌烦似的看了老人一眼说道。老人没有回答,只是目光呆滞地注视着院子角落里种着的那株树。 “你说刚才有位年轻人来过,你认识他吗?”聪子又接着问道。 老人重重地摇了摇头,答道:“我不认识,头一回看见他。” 见老人说话的声音显得特别清楚,聪子这才把话当了真,连忙追问道:“那人长得什么样子,你还记得吗?”……然后满脸沮丧地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只听老人说道:“那人也许就是我也说不定。可是,我不认识他,我也不记得自己年轻时到底什么样……那座岛我从来也没去过,可是年轻时我去过那座岛……有些人总是这样说。” 他嘴里说出的净是些让人听不懂的话。 “因为他战争期间被派往南太平洋的一座叫什么名字的小岛上打过仗,最近经常回想起那段经历。” 聪子一边对我解释着,一边叹了口气。她见我的目光死死地盯在那株凌霄花树的树根下,便对我说:“他的话你别相信。”同时比刚才更重地又摇了摇头。 这个家其实以前我来过好几次,可是,之所以对院子角落里……准确地说,靠近大门边种着的那棵树根本没有留下什么印象,是因为这里为了不让门外道路上的行人看清院子里的动静,特地在大门与玄门之间围上了一排一人多高的竹转栏,从进出大门和玄关的人的位置看去,门边的树就成了死角,因此很难看清。不……更主要的是,从我们来客的眼睛看来,往往只对房子和房子里住着的人有兴趣,谁也不会在意房子前后种着的那些树。这棵凌霄花树虽然从屋子里看去十分清楚,但以前我根本没有往它身上看过一眼。既不知道这棵树叫做凌霄花,也不知道刚才老人嘴里提到的“棕榈树”到底长得什么样子。只是听他说过“南太平洋的小岛”这些话后,见到院子里种着的这棵树上长着的藤蔓似的枝条上开满的鲜花,会让我突然想起很像热带生长的什么花朵一样,不可思议地我感觉老人所说的话中带有几分真实的东西。 光线已经渐渐暗了下去,笼罩在院子里的与其说是暮色,更像被炽热的阳光灼烤成焦黑色的空气沉淀,在我眼前,还能依稀看见院墙边上的那株凌霄花树上花团锦簇地盛开着的橙黄色的花朵,它们层层叠叠地挂满低重的枝头,争相展示自己浑然天成的艳丽色彩。浓密的树冠下,不由得让我联想起老人口中的那座南太平洋小岛上的密林。 “也许老人说的话是真的吧?那棵树后头的确有块空地能埋得下孩子呢。” 我刚对聪子说完这句话,一旁的佳代突然指着大门边的棚栏大声说道: “妈妈,刚才我们出去看牙以前,那里明明没有摆着那把铁铲啊?是从哪儿来的?”临走前聪子曾答应过,回来后三人一起玩捉迷藏,因此佳代在预先物色可以躲藏的地方时,已经把院子周围仔细观察过一番。 佳代的性格与直子完全不同,平常十分活泼好动,双眼总是闪动着同龄孩子中少见的机警目光,在提到这把不明来历的铁铲时,佳代甚至还带着几分得意的表情。 聪子这时已经感觉到大事不妙了。 后来我才知道,前些天,聪子打算在院子里建造一个小水池,于是让姐夫在星期天挖过一个小坑,那时就用过这把铁铲……佳代没问到这把铁铲之前,她一点儿也没注意过这把铁铲已经被人挪动了地方。角落里的那棵凌霄花树下还长着另一棵小树,由于树根附近长满了杂草,从房子前的位置望去,根本看不到树荫背后的样子,加之聪子现在心乱如麻,慌乱中便将曾在那里挖过一个坑的事忘了个干净。 我正想起身向树下走去,聪子赶前一步一把拦住了我,自己快步走进了院子里。她回头大声地喊道:“佳代,你把大门口的灯打开!”说着,她走近了树下。门口的灯霎时亮了,像是惧怕亮光似的,周围的黑暗突然缩回到阴影中。树上的花在浓密的枝头反射出亮光,如同树冠在炎热的暑气下淌出的满头汗珠。 聪子不由得尖声惨叫起来,双眼却直瞪瞪地望着树下,一只巴掌掩在自己嘴上……我从她的肩膀上看去,只见散乱干枯的杂草丛中隐约可以看见泥土中露出了一团白白的东西。我马上便看清了那正是一只孩子握得紧紧的小手。顿时,我眼前一片朦胧,像是意识正在渐渐离我远去一般。眼前甚至出现了桂造老人吃剩的苹果核居然掉落在那里的感觉…… 接到幸子打来的电话时,许多脚步匆匆的警察几乎已经把这座小院围得水泄不通了。以前安静平和的这个家,也在刹那间变成了可怕的凶杀案件现场。 我正在屋檐下和聪子一起接受警官的询问,接到电话的姐夫远远地向我使了个眼色,我便匆忙赶到电话机旁,一把从姐夫手里抓过听筒。 “哦,是你先到姐姐家接的孩子啊?那太好了。我看来还得再过两三个小时才能回去,有点儿急事要办理……” 幸子不紧不慢地编造着她的谎言,恬不知耻地厚着脸皮还在电话里胡说八道。我不由得打断她的话头,问道:“你现在在哪儿?” “我在哪儿关你什么事?怎么啦,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 “你在哪儿怎么不关我的事?平日你爱上哪儿干什么我都不想吭声……现在警察问我你上哪儿去了,我都没法回答。女儿都被人杀死了,做母亲的躲在哪儿谁都找不到……” “警察?”妻子好不容易才认起真来说话。我把事情的经过简单地告诉了她后,话筒里传来的居然是她的笑声,还是平常那种尖锐、刺耳的大笑…… 看来她把我告诉她的全当成玩笑话来听了,大概是她又记起我这个人平常从不开玩笑,笑了一半便停了下来。 “那好,我马上赶回去。”她又改口说道。 如果从家乘坐地铁赶到这里顶多不过长上二十分钟,但妻子到达现场足足用了一小时。在此期间为了检查尸体并要进行解剖,直子的尸体已经早就运走了,这座房子里也渐渐恢复了平静。……走进门里后她先四处张望了一眼,脸上甚至还想堆出笑容,“还是在玩笑啊”这句话几乎快到嘴边了…… 我和聪子赶紧又把事情向她说了一遍,但她听了好像并无实际感觉似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当她听到直子刚才就被埋在那棵树下时,她的眼中没有眼泪,只是扭头往院子里的树上看了一眼,嘴里低声说道: “那种花实在太讨厌了,我……讨厌它,颜色太艳丽,又显热。” 警察听了都不解地看了她一眼……我又想起刚才,看着正在沙发上坐着的桂造老人时也是露出这种目光。因为这位唯一在场的证人无论问他什么,总是说些含混不清的话来回答。这和询问这位任何事情也说不清的幸子时得到的反应几乎一模一样。 嘴里虽说嫌那种花颜色太艳,可是当时幸子的衣服和脸上的妆甚至比凌霄花的颜色更为妖艳,上身那件印满色彩艳丽花朵的衬衫和腰身裹得紧紧绷绷的牛仔裤,加上颜色怪异的退了色的染发和涂成橘黄色的两片嘴唇,让人以为站在面前的是位浓妆艳抹的红灯区小姐。总之,她浑身上下的打扮与发生凶案的这个家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不,显得格格不入的不只是身上的打扮和化妆……幸子身上潜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妖冶和张扬。即使穿着普普通通的衣服,脸上不施粉黛的时候,也遮盖不住她这种……不知是皮肤里透出的,还是从体内散发出来的天然的妖艳。无论是待在家里,还是照看孩子,总是……总是让人感觉与周围的情景格格不入。 不过,当时就连聪子和我也还未实际感觉到这桩凶案的发生,仿佛只是身处一场电视剧中似的,因此也不能单单责怪幸子一个人。尤其是我,就像突然让我扮演一名被害者父亲的角色似的,完全找不到剧中人的感觉。正当我尚未进入角色的时候,摄影已经开始了,于是我茫然地游离在角色之外,只能手足无措地在一旁观望,就像一个蹩脚的演员一样。 幸子突然气急败坏地发怒,指责姐姐:“我早说过,直子本来就老实,让她跟着去看牙医一点儿也不会碍你们的事。我当母亲的还不清楚吗?可是你为什么不肯带她去?……要不然能发生这种事吗?”这时候,我只是在心里骂了她一句:“你自己不管孩子倒埋怨别人!”甚至还觉得像是在演电视剧拿错了剧本似的,只是默默地听着,并没有发作出来。 我想,聪子的感觉也许也跟我差不多。她只是低着头小声回答了一句:“真对不起,全怪我……”便不再说些什么了。 其实,聪子虽然一直后悔没把直子带上一起去看牙,但我看得出她想得更多的却是另一个问题。 从发现直子尸体的那一刻开始,聪子心里一直在怀疑一个人,至于她怀疑的人是谁,甚至连在场的警官心里也清楚。 因为,不但是聪子,就连几位警官,在听到桂造老人说到“杀死孩子的是个年轻男子,那位男子也许就是我自己”时,肯定不约而同地心里产生了同样的疑问。 况且,桂造老人虽然已年届高龄,但力气还很足,以前好几次毫无道理地在院子里那棵树下挖过坑……平日里虽然脾气温和,但也见他好几回突然爆发,不可思议地做出各种残暴的行为,比如用棒子打死过因为迷路误闯进院子来的小猫,甚至和佳代玩得好好的,突然翻脸毫无理由地嘴里一边嘟囔着什么,一边掐住佳代的脖子,几乎要了她的命。听到这些事情后,警官忍不住往默默地坐在墙角下的老人身上投去了怀疑的目光。 不,老人并非一直默默地坐着。 当他听见幸子一股脑儿地把责任全往聪子身上推,而我和聪子俩人都默不做声时,正是这位老人高声喊叫道:“把这个女人给我从这里赶出去!” 我们都被他的怒骂声惊呆了,这时,老人猛地站起身来,向坐在客厅里的幸子扑了过去,一把揪住了她。我们还未回过神时,老人的双手已经紧紧掐住了幸子的脖子……我和姐夫俩人连忙拼命抱住他的身子要拉开他,可是想不到老人的力气居然那么大,左右一甩便把我们的手掀开了,结果还是几位警官一起赶过来帮忙,费了好大劲才把幸子从老人的手里拉了出来。 那时,我无意中多看了老人几眼,只见他眼睛里含满了泪水,嘴里嘟嘟囔囔地不知骂着什么话,使尽浑身力气拼命要朝幸子身上扑……连在场的几位警官也很难不把这位不明原因便暴跳如雷的老人与幼女的死亡联想到一块去。 眼前,刚被众人从老人的手里救下,正瘫倒在地板上的幸子一边咳喘着,一边说道: “你怎么能把这么危险的人和孩子单独留在家中呢?姐姐,你该不是不把我们直子当回事吧?你看,刚才这里要是没人,连我都被他掐死了!” 听她话里的意思,分别已经把老人认定就是杀了孩子的凶手,只是没有明说而已。可是在场听到这些话的人谁都没有出来替老人开脱。 看来,聪子此时已经陷入了极度的后悔中,自己明明知道公公有时会毫无理由地突然施暴——也许这种暴行根本就无须理由——可是由于自己的一时疏忽,却把年幼的孩子寄放在凶暴的公公手中,才酿成了这种大祸。 当我们几个一拥而上,把老人从幸子身边拖离的那一瞬间,我们分明听到了如同野兽般咆哮着的老人的喊叫声……可是更让人意外的是,喊叫声刚落,老人又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恢复了脸上毫无表情的样子。 “不好意思,能告诉我,你刚才到哪儿去了吗?” 姐夫把老父亲扶到二楼房间里休息后,警官转过脸来向幸子问道。 “我先把直子带到这里寄放……就去了文化中心。然后,我和朋友一起出去玩了。本以为把孩子放在姐姐这里绝对、绝对可以放心,可是……” “你说出去玩了,到哪儿玩了?” “先是吃了饭,然后又到咖啡馆聊了一会儿。” “可是听你姐姐说,平常总是三点半回这儿接孩子的,为什么今天回来晚了,为什么连个电话也不打呢?” “没什么原因……只不过附近没电话而已,我已经说过好几回了,把孩子放在姐姐家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幸子仍然毫不知耻地撒着谎,面对警官的提问,她怎么也不肯说出刚才到哪儿去了,见问及那个朋友叫什么姓名,她只是含含糊糊地敷衍着。为了掩饰窘状,她甚至还反守为攻,愤怒地指责警官:“这种问题我为什么非回答不可?这与直子的死又有什么关系?” 我深知幸子的脾气,当她被问到无法回答的问题时,总是毫无道理地向对方进行反攻。看来警官也看出了她的伎俩,始终巧妙地变换着各种方式固执地向她追问着同样的问题。幸子便更加怒火中烧,终于又拿出了另外一招,说道: “别光问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了,总该让我和直子见上一面吧?那是我的亲生女儿,就算死了,我总该有和她见上一面的权利吧。有空在这里瞎问些不挨边的问题,倒不如领我到医院看看去吧!” 她的感情像是突然爆发了一样,两眼泪汪汪,不过,我真怀疑这些泪水是否是因为女儿死去感到难过而流的。 不过,我也不能光说别人,就连我自己当时也几乎忘了直子被人杀害的事,心里光记着对妻子的满腔憎恨了。 我终于感觉不能再把自己所知道的压抑下去了,于是大声替她回答: “那位朋友叫平田直树,是个大学文学系的三年级学生。” 妻子听到我畏畏缩缩的声音后不由得惊讶地扭头看了我一眼,眼神中带着的极度厌恶在那一瞬间像是定格成一块黑黑的石头向我投来……我故意不去看警官那诧异的眼睛,只是转眼看着眼中流露出无限同情的聪子说道:“具体的情况我就不知道了,你们还是直接去问我妻子吧。这个人就是和我妻子偷情的男人。” 可是,谁也没想到,第二天,事情却突然向着谁也意料不到的方向有了进展。警方通过走访,居然找到了附近的两位目击证人,他们都说,在聪子带着佳代出门后,大约在一点十分左右曾亲眼见到有个年轻的男子出入过这所院子。 其中的一位证人是车站前一家卖酒的商店店员,他当时正往附近的几户人家配送啤酒。当他下午一点三十分左右经过这户人家门口时,看见有人正站在门外,推开一丝门缝往里瞧…… 另外一位目击者是家住附近的一位家庭主妇,她于三十分钟后,也就是大约两点整时,购物归来走过这家门口后,突然听到有人猛地推开玻璃门的声音,慌忙回头一看时发现,聪子家门内有个男子猛地冲了出来,朝与她相反的方向快步逃去了。 两位目击证人都只看见此人的背影,加之酒店店员当时驾车经过时,由于车速很快,只是顺便看了一眼,除了知道此人是个年轻男子外别的什么也说不清。那位主妇回头看时,男子很快便拐过街角消失了,只从跑动姿态上认出年纪很轻,其他印象并不十分深刻……不过两人一致认定当时男子上身只穿着一件白色的夏季单衣,而且目击时间也准确无误。因此警方十分重视两人的证言,开始全面对这位男子的行踪进行调查。 从那以后过了几天,又有第三位目击证人站了出来,证明“当天下午大约一点半左右时曾经见过这名男子从那家门里快速冲了出来”。这是案件发生以后正好一周,造访警署的幸子说是警方人员告诉她的,回家后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我。这位证人是个家住附近的女中学生,当天由于天气过热,无法安心在家温习功课,前往站前大街闲逛时半路上看见此人的。这位女学生提到此人身穿白色衬衫,年纪很轻,快步从这户家里冲出门后往大街方向跑去,这些与主妇的证言基本一致。不过所说时间上略有差异,她所提到的一点半这个时间,正是酒店店员看见“有位男子趴在门缝上往里看”的时候。由于当时正值暑假,女中学生的时间观念可能十分模糊,因此她的证言最终更改为“也许是在两点左右”,这也证实了那位主妇的证言。 不,这些情况警方人员应该比我知道得更清楚吧。有了两位证人的证言——加上这位女中学生,已经成了三位——都已证实当初老人口中类似胡话的“年轻男子”的存在,已经渐渐带有了可靠性……警方也已怀疑这名男子是否就是与妻子偷情的那位大学生,因此在暗中展开了调查。 不过,由于我本人也极想对此确认,所以,对此人的事再多费些笔墨介绍一番。因为,这位名叫平田直树的大学生案发当时是否在场,对于我来说甚至具有比警方更为重要的意义。 平田当日下午一点左右去的并非新宿的文化中心,而是与幸子约好的会合地点——车站西口的一家旅馆。幸子办好开房手续后于一点十分左右进入房间……两人马上开始了在床上的苟合。据他自己所说,直到幸子傍晚七点左右给姐姐家打电话以前,自己一次也没离开那个房间…… 警方当然要对此进行求证,于是又问过了幸子,幸子的回答是“他说的全是真的”。这是直子的葬礼举行过后三天的事情了。这是当天我到公司上班后,警方人员亲自上门问过幸子得知的。其后又有两位警察找到我的公司去,当面告诉我:“你家夫人和平田都是这么说的。” 当天找到我的一名警官事发当晚也曾到过现场。对了,记得好像是叫山野这个名字吧……山野警官认为,那天在现场见到幸子的态度十分冷漠,因此开始怀疑她是否具有杀害自己女儿的动机。这种只有小说或电视剧里才能出现的情节是否可能发生,他想当面找我问问。而从警方领回已经检验和解剖完毕的直子尸体时,以及彻夜守灵的当晚和举办葬礼时我都看出妻子哭天抹泪痛不欲生的表情实在过于做作,于是暗暗对她所说的话起了疑问。看来山野警官早就在心头有了同样的疑问。 因此,这就意味着如果妻子怀有这种动机,那么她和平田两人所做的不在现场的证言也就彻底失去了意义……那便说明,幸子指使平田杀害直子的可能性确实存在了。 这些话山野警官并没有过于明确地对我说出来,而是绕了几道弯,点到为止,说得让我最终明白了他的意思。 准确地说,过程是这样的。 “那天晚上我就看出,你夫人相比于失去女儿的痛苦,更为担心的是自己的私情被人发觉……平常她对女儿疼爱吗?” 被他这样问到后,我回答: “我妻子虽是毛病极多的女人,但对直子甚至比普通的母亲更疼爱些。” 说完我又举了几个例子给他听。 照实说,平常幸子对直子的照顾还是相当周到的。只要女儿发了一点烧,即使深更半夜她也要亲自开车把她送到医院去。前年她的一位高中同学曾为她介绍了一个非常合适的工作,当时她虽然极为想去,但考虑到把直子送到保育所去会对她的成长不利,最终还是打消了出去上班的念头。 “不过,为了同男人幽会,她总是把女儿托到姐姐家去,不是吗?” “不……那是因为直子和佳代玩得十分高兴,才送到那儿去的。我想她倒不至于出于怕女儿妨碍自己偷情这种冷漠的考虑,才这样做的吧?” 结果,当山野警官发现自己的暗示没得到我的赞同,悻悻地扫兴而归后,我才开始后悔自己是否与幸子站在一头,替她说话有些过分。 表面上看,她确实对直子十分疼爱,可是就像前面提到过的一样,她在直子身边时总是让人产生一种格格不入的印象……我也感觉真正的幸子好像不是人们所看到的她的表面似的,这种想法已经由来已久了。我在心里一直认为,对于幸子来说,真正全心全意投入的,也许只在跟男人……当然是指除我以外的男人待在一起的时候了。只有她在床上与男人颠鸾倒凤、翻云覆雨的时候才能最为真实地体现她的本性。 其实,当时我更想告诉警官的却是另一件事。 山野警官误以为妻子和平田所说的不在案发现场的证言如果成立,她就完全解脱了杀害女儿的嫌疑……其实正好相反。 假如妻子当天在最有可能的案发时间正同大学生在床上偷情的事实得以证实的话,也就证明他们两人直接造成了致死直子的这个结果。越是他们两人异口同声地高声主张案发当时正在床上贪恋于对方的肉体中,对我来说,越是等于不打自招地公然承认自己就是应当承担直子死亡之罪的十恶不赦的罪人。 这并非指的是法律上的罪,虽然直接下手杀害孩子的不是他们两人,但是他们在旅馆的床上所犯之罪却直接导致了直子的死亡。最大的罪过可以断言就该由幸子的背叛行为来承担。因为,本人就是幸子所犯之罪给周围的人造成伤害的最好的证人。 这是因为以前妻子也犯过同样的罪——她曾经几近将一位男子逼向死亡。 先前我曾提过下午两点四十一分这个特殊时刻的事,这是因为整整六年之前有位男子——也就是我,几乎要从三鹰车站的月台上朝飞速通过的列车迎面扑去……那是我正欲投身于新婚妻子同一个男子一起乘坐的列车车轮下的那个千钧一发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