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时,离世多年的亡妻突然在梦中对我嫣然一笑。 只是短短的一瞬间的相见。 可是,醒来以后亡妻的身影却一直在我脑中徘徊,始终挥之不去。平日的梦,醒来后很快就会忘记梦里的内容,可是今天随着天色的转亮,意识的清醒,数十年前的亡妻的面容却反而像显影液里的底片似的,越来越清晰地显现在我的眼前,清晰得是那样栩栩如生。 每到半夜之时,我都会醒过来,辗转反侧地想着一些事情,再慢慢重新入睡。然而,昨晚我像往常一样十点就寝,却罕见地一觉睡到黎明时分才猛然醒来。 睁开眼睛,窗帘上已经透过来一缕淡淡的晨光,无须再看时钟我便知道天已经快亮了。然后,我一直呆呆地睁着眼看着天花板,默默回想刚才的梦,可是,天花板上的木纹还未能辨别清楚的时候,我仿佛又重新回到了梦里似的迷迷糊糊的什么也记不清了…… 自从过了古稀之年后,睡眠就如同一条沉积得满是淤泥的小河,变得越来越浅。 人说,上了岁数的人睡着时就像漂在河中,睡得很浅时像是被卡在混浊的浅滩上,睡得很沉时像是沉入了漆黑无边的河水深处,但并没有完全沉到水底,只是像一团淤泥那样一半陷进底部,一半在水中漂浮。如果完全沉入水底,那就意味着死去,再也无法从熟睡中浮出水面了……每天我从睡梦中醒来时,心里总会无意识地这样想。 有时候,虽然自己感觉已经醒来了,但意识却仍像陷进水底的淤泥似的恍恍惚惚,我便以为自己已经死去。 七十岁过后的头几年里,我总觉得自己离沉入水底不远了,感觉身体正一年不如一年,慢慢衰弱下去。可是自近一两年起,觉得身体内又像是多了一个自己,或是熟悉的朋友似的,似乎每天醒来并未意识到与昨天有任何改变…… “您起来了?” 儿媳聪子把门推开一道缝,探着头问道。 “嗯。”我回答。 “早饭……马上来吃吗?” “哦。”我又回答了一声,然后闭上眼,总觉得自己也许就会这么死去了。 亡妻的面容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甚至比刚才梦里见到的更加真实。 我开始慢慢地把刚才梦中的情景又回想了一遍。 二十二岁时的妻子的面容总像隔着一扇朦朦胧胧的玻璃似的,隐隐约约地出现在眼前,我知道,那是火车车厢里的窗户。妻子正站在月台上,挥手向一位就要远去的男子送别……车窗另一边的男子,就是我自己。 那时自己是什么样的表情已经不得而知了,精神全都集中在微微哭丧着脸的妻子身上了。我的心里没有任何感情,只是木然地向外看着。 妻子像是流了眼泪,可是这层朦朦胧胧的玻璃仿佛过滤掉了她脸上的悲伤,只让我见到她的微笑。 一缕淡淡的笑容……也许还够不上微笑,正在从妻子黑黑的瞳孔中透出。以前,有位电影女演员拍摄肖像照片时总是摆出一副梦幻般的、注视着远方的微笑,这时妻子的表情就像是隔着几重模糊不清的玻璃,向我露出那种同样的微笑,注视着我。 二十二岁? 为什么那时妻子的岁数,竟能这样清楚地铭记在我的脑海深处? 我已经一点儿也记不起自己当年是多少岁了。既然记得比妻子大几岁,本该马上就能算出自己的年龄,可是不知为何,却总是记不清楚。但今年自己是七十五岁还清楚地记得……因此,如果自己真想算出当年自己多少岁应该不是难事,那是正处于人生重要关头的那年,现在首先记起的不是自己当时的年龄,而是那年妻子的岁数,还真是有些奇怪…… 人生的重要关头? 梦里真能梦见自己人生中处于重要关头的那一刻? 那分明不是在做梦。我猛然想了起来。 天快亮时我虽然迷迷糊糊还在浅睡,但意识的一部分早已经苏醒了,我想起了几十年前妻子那时的面容。 那时的? 突然,周围响起一阵巨大的欢呼声。 家的附近有一所小学,每天清晨总能听到孩子们课前热闹的欢叫声,可是现在正值暑假,学校里应该是寂无人声,而且现在时间尚早,还没有到课前的时段…… 原来这阵欢呼声是从我衰弱不堪的身体深处迸发出来的,周围的人群都在忘乎所以地高呼着“万岁——万岁!”……欢呼声震耳欲聋,几乎震碎了车窗上的玻璃,一直灌入我的耳中。只记得自己当时正坐在火车里,拼命想打开车窗探出头再看得更清楚些,可是车窗像是锈住了,完全打不开,坐在旁边的两位乘客也伸手前来帮忙,可是也没成功。于是自己慌忙用手抹了抹车窗上的雾气,伸出的手却在瞬间定格住了。 是的,顺序的确是这样的。不知道是谁伸手在车窗玻璃上抹了一把,于是,雾蒙蒙的车窗上留下了一片梧桐树叶形状的透明小框,我正是从那里看见了站在月台上的妻子的面容。妻子也凑近车窗,从那里透过窗户紧盯着我看……才露出微笑的。 不,当时我并未看清她脸上是否在笑,只是慌忙用新发的军装袖子使劲地擦拭起车窗玻璃来,于是看清了妻子身边人山人海的送别的人群。可是自己眼中能看见的却只有妻子的模样。 妻子并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身边还站着我年幼的女儿,妻子正紧紧拉着女儿的小手。 女儿刚满四岁,身上穿着像是过七五三节① 时才穿的色彩艳丽的和服童装,拉住母亲的手里还抓着一面小小的日本国旗……是左手。这些细节至今还能记得十分清楚。 自己俯身靠在车窗上,狠狠地擦拭着窗玻璃,刚能看清妻子的身影时,瞬间,发车的铃声响了。火车喘着粗气开始慢慢启动,山呼海啸般的“万岁”的欢呼声更加起劲地响了起来,人们手中挥动的日本国旗聚成一片潮水似的波涛,可是站在月台上身处国旗的海洋中的妻子却静静地呆立着,一动也不动,直到她的面容渐渐远去,直到马上就要消失了……直至这一刻,我的目光才离开妻子,落在旁边站着的女儿身上。女儿就像模仿母亲似的,脸上也是微微露出笑容,对着渐渐远去的我——也就是她的父亲——挥手送别。也许她并不知道父亲要去哪儿,也不知道手里的日本国旗意味着什么,只是高高举起旗子,轻轻摆动着。可是至今我分明还记得她当时挥动的是左手。 女儿并非出于自己的意思挥动着小旗,是母亲握住她的手在摇晃着,舞动着手里的旗子。 女儿本来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像被卷入呼喊“万岁”的旋涡中,身不由己地无心地微笑着……也许当初女儿并非学着大人的样子微笑着,反而倒是妻子在学着孩子的样子,脸上装出一副天真无邪的笑容。 那是个寒风刺骨的冬夜,按理说车站月台上应该飘舞着大雪,可是照片一样清楚的记忆中,却连一片雪花也没有。 窗外月台上的景象在蒸汽机车吐出的浓浓的水雾笼罩中渐渐模糊,一点一点地远去,因此留在记忆中的这段情景与其说是像照片一样留在记忆中,不如说像是一段让我经常回忆起来的纪录片或者电影。 而且,这段影像更像是无声电影时代的黑白影片,我能记起的场面中既没有声音,也没有颜色,女儿手上的日本国旗和身上的和服也像黑白电影似的看不出颜色来,耳中能听到的就是那串发车的铃声,眼里能看见的只是那个瞬间妻子眼中透出的一缕笑意…… 其中……记忆最深的就是经历一个多月的艰辛旅程,我们被送上的那个位于南太平洋中的小岛,这段记忆又与离开车站时的一刻大不相同了。 那座岛上到处色彩都很浓郁,茫茫的大海和天空连成一色,都是那样湛蓝,就连白色的太阳光和暑气腾腾的大雨似乎也透着夺目的明媚颜色。 南太平洋上的小岛? 想到这里,仿佛自己又回到那座不知名的南太平洋上的小岛上。以前只在梦中才能回到那座岛上,可是最近明明醒着,却好像自己已经回到那座小岛上去了。刚才还在自家门前的院子里站着,可是回过神来一看,却突然发觉自己正身处于岛上的密林中,猛地大吃一惊……不,也许现在自己以为醒着,相反,却还在深深的睡眠中也说不定。躺在这间屋子床上的自己可能正是自己睡梦中见到的模样……真正的自己还是个年轻的士兵!趁着南太平洋上这座小岛上进行激烈战斗的间歇,疲惫不堪地躺在地下刚刚打了个盹儿,梦见了几十年后成为老人的自己的模样了也说不定。但是无论如何,现在我的脑子里正清楚地记得,自己已经是个经常容易忘事的七十五岁的耄耋老人,刚才聪子催我吃饭的叫声,以及昨天的事情都像是发生在遥远的过去似的很快就被遗忘了…… 昨晚睡前有过什么事,为了何事发过愁……这些刚刚发生过的一切好像全都没有记住,相反,却对几十年前的往事历历在目般牢牢记着,仿佛昨天刚刚发生过。 就连按说早该遗忘的幼年时代的一桩桩小事,以及连小事都算不上的儿时经历过的点点滴滴也都记得清清楚楚…… 比如,五六岁时自己上街去看祭典,回家的半道上被人踩断了木屐上的带子,稍大些时夏天晚上跟着朋友钻在寺庙里大殿的香案下过了一夜……祭典之夜母亲身上浴衣的颜色、夜店的推车上挂着的风车的模样、寺庙周围成片地盛开着的萩花的白色,以及漆黑的半夜飘来的萩花浓烈得呛鼻的芬芳……还有小道上偶然碰见过一两次的行人,全都像发生在眼前似的。 就连近在眼前,多年照料自己生活的聪子,我有时也会突然记不清她的模样,可是已经过了七十年,自己路上遇见的那位走街串巷叫卖膏药的老先生,以及寒冬的雪道上摔倒在地时,搀起自己的那位好心的老妇人的样子却清清楚楚地浮现在眼前……已经老了,也许活不了多少年头了吧? 但是自己心里已经没有什么割舍不下的事,对于死亡也已经毫不畏惧,甚至觉得,自己就这么双眼一闭,悄悄地死去倒是最幸福不过的一件事了。不,最好是连幸福也感受不到,极其自然地离开人世就行了……就像挂在树上的一片枯叶,不知何时被风一吹,离开枝头,回归大地,这样自然而然地死去。 或许,自己对死还未那么想得开,只是对将来自己就像踩在一根极细的绳子上走钢丝似的生活,感到毫无信心,一心只想逃避现实,回到过去也未可知……如若当真是诸事都由命运暗中主宰着的话,说不定是命运为了弥补我那时日不多的将来,而特地让我经常回到令人怀念的过去那些日子中去,好让我剩下的日子好过些。 随着身体日渐衰弱,回忆起的往事也真的越来越久远了。 不过,记起的往事越来越早,也许意味着自己很快就活到头了。每天每天,我都对着天花板回忆起以前发生过的各种往事,也许不久后能想起的事情也会慢慢枯竭,只是总也没有回忆够的只有过去的两段经历,就是战争中令人难忘的那一夜晚,伴随着“万岁”的呼喊声妻子微笑着把我送上死亡旅程的一刻,以及经历了漫长的海上颠簸,把我们送上南太平洋小岛上的那段日子……发出灼人的光芒的太阳和四周碧蓝色的海面包围中的充满原始色彩的小岛。这两处情景过去曾经记起过无数次,却每回都像初次想起时一样鲜明地呈现在眼前,占据了我的头脑,占据了我全部身心。战后数十年中我的人生似乎都是在回忆这两个场面中度过似的。不,也许我真的只是在做梦,如果值得回忆的人生只有这样两个情景那也太没意思了吧。那座南太平洋的遥远的小岛,和故乡车站里的月台只是梦里见过……连那站在月台上紧紧拉住孩子的手,透过火车车窗玻璃向我露出的最后的微笑也是。 幸子。 突然脑子里想到了这个名字。 既不是站在月台上的妻子的名字,也不是女儿的名字,是哪位女子的名字呢…… 究竟是谁的名字呢?像是记得昨天晚上因为这件事情儿子夫妇曾经反目相争……哦,对了,并不是吵架,而是不知接了谁的电话,聪子突然气呼呼地告诉儿子:“是幸子的电话……说是明天又要过来。” 昨天晚上? ……那么昨天又是何时? 幸子……她又究竟是谁呢? 聪子忙了半天好容易送走正要上班的丈夫立介,刚刚洗完衣物时电话就响了。 正在厨房的桌子上埋头做着暑假作业的女儿佳代拿起听筒听了听,便大声地向在院子里的聪子喊着: “妈妈,电话——是幸子阿姨来的!” 聪子把手里最后一件丈夫的内衣在衣架上晾好后回到厨房,顺便看了一眼女儿画的漫画日记后说: “这么画哪儿行?一点儿也不像,过会儿妈妈帮你画。” 然后,她不紧不慢地拿起女儿放在桌上的听筒。由于早就知道电话里妹妹幸子想说什么,她心里真懒得接这个电话。 “喂,姐。知道你这会儿正忙,实在对不起了。今天你方便吧?” 听筒里传来妹妹那嬉皮笑脸的声音,聪子只觉得心里一阵反感。 “哦,倒也说不上方便不方便,下午我要带佳代到牙科诊所看牙去,她有颗坏牙,我想趁暑假干脆拔了它算了。” “那没关系,反正直子和佳代她们表姐妹俩关系这么好,让直子陪她去诊所就好啦。” “可是大夫反复交代过,拔牙时我最好在身边,让直子一个人留在候诊室等着,我看总不合适吧?” “完全没问题的啦。直子这孩子可乖了,而且早就习惯自己一个人玩了,让她在候诊室等着一点儿都不用担心。” “可是……喂,幸子。直子才刚四岁,你要去文化中心上课的话,至少也等到她上小学之后啊,啊,我可不是说帮你照顾直子嫌麻烦,这孩子确实挺乖的,和佳代也能玩到一起,可是你也得替她想想,整天扔下她自己出去总有点儿不合适吧?……现在正处于她培养性格最重要的人生阶段,你要是为工作挣钱让我看看孩子还有的说,跑去听什么《源氏物语》① 讲座,把孩子扔在我家,这多少……” “可是我整天待在家不去学点东西总觉得闷得慌,这些年好歹把带孩子最累的时期给熬过去了,武彦这人虽然人也不错,可是总不能光靠他养活一辈子吧……我的想法和姐姐你不同,没想这辈子就在家做饭买菜伺候人了,我要让自己更充实一些。” “看你老是把话说得那么好听,我看你就想自己偷懒出去玩吧?”聪子话里话外已经显露出看不惯妹妹这种做法的意思来了。 “姐,说到底你还是嫌麻烦不想帮我忙吧?不想帮我的话,昨晚你怎么不早说?” 听筒里传来的声音明显冷淡了许多。 聪子也不想为这点事和妹妹翻脸,于是又装出笑脸对她说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啊……那好吧,到时候你把她放在我这儿就是了,我想半天的话还是能应付的吧。” 对方一听这话语气马上又变回来了,又开始跟姐姐亲热地套起近乎来,聪子也赔着笑脸敷衍了几句后便挂断了电话。 这位性格张扬、时尚火辣的妹妹从小就和聪子不和,虽然在旁人眼里看来两姐妹亲亲热热,但暗地里拌嘴吵架是家常便饭。可是知道吵过架的也只有姐妹俩自己,表面上看来好像关系好得很似的。也许连父母也深信这姐妹俩关系不错。对于这位性格乖张的妹妹,聪子虽然经常满肚子气,但最后抬起杠来又总是让着她。 这些年都是以妹妹幸子任性耍脾气,姐姐聪子吞声忍让她一步的这种方式走过来的。直到现在她们各自有了自己的家,过着各自的生活,两人的关系还依然是老样子。 如果只是每星期帮着看半天孩子,好让幸子到文化中心学点儿东西的话,聪子对帮忙照看外甥女直子其实并无怨言。直子从性格上看和她母亲正相反,既乖巧听话,又不多事,照看她并不费太多精力。不过好笑的是,这位外甥女脾气也实在太像自己了,今年才四岁大,听话归听话,可是骨子里总让人感觉隐藏着一股犟强之感。因此聪子对这位外甥女总是喜欢不起来。相反,自己的女儿佳代又反过来显得特别任性,爱耍脾气爱打扮,样样都和小姨幸子一模一样。 小姐妹俩从外表上看,的确就像妹妹电话里所说的那样很合得来,可是聪子早就发现,她们俩看似玩得不错,但其实很像自己和妹妹小时候的关系,内心里多少有点儿相互都讨厌对方。 可是,聪子不愿意让妹妹每周四把直子送到自己这里,并不是出于这个原因。 幸子从四月开始每周都有一天要到文化中心去听讲座的事虽然不假,但其实她除了学习《源氏物语》外,还另有其他目的。 两星期前的星期四,幸子的丈夫武彦突然来了电话,他说: “大姐,下午公司正好派我到你们家附近办点儿事,方便的话想请你出来见个面……有些话想当面对你说。” 听口气,妹夫好像也并没有什么不高兴,于是聪子也放心地答应了下来,按照约定来到车站前的一家咖啡馆找到了他。 “幸子……好像在外头有男人了。” 妹夫开门见山地突然说出了这样的话。 “上星期她也说是要到文化中心听讲座,把我们家直子送到大姐家了吧?我看她去文化中心这件事虽然是真的,可是她和同去那里的一位大学生的关系好像……” “大学生?” 聪子反问道。 妹夫武彦用手扶住眼镜框,像是试试戴得是否合适似的上下调整了两下。见到他这个罕见的神经质的动作,聪子心里已经认定,看来幸子在外面有了不正当关系的事绝非空穴来风。 武彦长得端端正正,外表显得特别老实厚道,第一眼看他时也许让人觉得很不好相处,但看他露出腼腆的笑容时,又让人感觉他像个好好先生似的极好说话。聪子对他很有好感,事实上他的确也是个度量很大的男人。可以想象,妹妹之所以选择这位其貌不扬的男人做自己的丈夫,一定是看中了他脾气好,能容忍自己的任性这个优点。可是无论脾气多好的男人,对于妻子出轨这种事可就得另说了。 第一次见到妹夫这种神经质的表情,聪子虽然心里大吃一惊,但是她却忍不住带着几分奇怪地笑出声来,说道: “真对不起,可是……真像电视剧里见到的那样,男人在有心事发愁的时候脸上虽然不动声色,但却总爱在太阳穴和眼镜框上摸来摸去……我还以为这种镜头太俗气了,没想到男人遇见事儿时还真是这样。你姐夫就不是这样,所以我老觉得电视剧里在瞎说,总拿它当笑话讲。” 武彦盯着哈哈笑着的聪子,露出大惑不解的神情想了想,似乎明白了聪子话里的意思似的问道: “这么说,大姐你也有过婚外情……” 聪子一听,马上摇了摇头回答: “正相反……有婚外情的是立介。他以为自己搞了婚外情我会忍不下这口气,没想到我根本就不理会。” 说罢,聪子的目光从武彦脸上转向门外的路上。 “姐夫的婚外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也说不清是哪年开始的了……我是四五年前刚发现的,要说开始,那就更早了。我在他的上衣口袋里翻出过他在新宿的酒店开房的收据……我虽然什么也不想问,不想说,但我心里已经有了底,我知道他在外面有女人,而且两个人的关系已经很深了。哦,对了,就是你们结婚一年还是两年的纪念日前不久我才发现的……那以后又过了几天,那天是星期天,他借口公司里有事就走了,那天我忘了是你还是幸子给我打了电话,说今天正好是你们的结婚纪念日,晚上,要到新宿的那家酒店去吃晚饭,我当时一听,你们要去的酒店正好和立介开房偷欢的酒店是同一家,担心你们偶然在那里和他们撞上了大家都会很尴尬,后来我还对你们说,那个酒店太贵,吃不起,不如别去算了……你还记得吗?” “这事我记得。那天电话就是我打的,正赶上老师的身体不好,我还担心请你参加我们的结婚纪念宴会是不是合适,因此打电话问了问病情。” 武彦称为老师的,不是别人,正是立介的母亲,也就是聪子的婆婆昭世。昭世在年轻时任职过老师,后来便把自己的学生武彦介绍给了儿媳聪子的妹妹,也算是两人的媒人。婚后武彦仍然没有改口,还是把昭世称为“老师”,昭世去世后也仍然…… “姐夫现在已经不再搞婚外恋了吧?” 听到对方惴惴不安的问话后,聪子抬头看了他一眼,只见眼镜后面的目光竟是那样幼稚,就像惶恐不安地注视着老师的反应的小学生的目光——“这人的目光怎么是这样啊?”聪子一边在心里悄悄对自己说道,一边迎着武彦的目光摇了摇头。 “还在继续。” 她见武彦显得更加诧异,又接着回答:“大概是吧。” “大姐……你简直就像在谈论别人的事情……” “真的。”聪子真就像在说别人的事似的,木然答道,“我也只能当做与我无关了,刚才告诉过你,我没理会他。真的,我真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所以,关于那个女人是谁,虽然我已经猜到了七八分,但至今为止从未对立介提过这件事。” “你都猜到她是谁了?” “不止是猜到了,我手里连证据都有……其实就是他的部下。我看过他拿回来的公司外出旅行时的照片,她比我看上去年轻得多,而且长得非常漂亮。” 武彦刚想再说些什么,但聪子已经躲闪似的把目光投向了窗外,接着,她又说道: “真对不起,本来是来倾听你的烦恼的,我却说了这些多余的话。请不要放在心上,只是想起这些陈年旧事,顺口把它说出来而已。还是说回幸子的事吧。我知道她的事对你造成很大伤害,我对此很不安,作为姐姐,我也感觉自己有责任。可是,你是怎么发现她外面有男人的……说实话,平时老觉得你大大咧咧,不会去琢磨这些事似的。” 聪子依然没有正脸对着他,扭头看着窗外说。 “说实话,我和她结婚才六年,这已经是她第四个男人了,只有在刚生完直子后那段时间算是消停了一阵子……” 像是被妹夫的轻声叹息所吸引回来似的,聪子又把目光慢慢转回到武彦身上,见到对方万般无奈地苦笑着的样子,她的脸顿时严肃了起来,问道: “这么说,从刚结婚时起她就背着你在外头有男人了,对吗?” “是。”武彦用干涩的声音回答。 “这些年你全知道,就这么忍着不说?” “不。”他否定了一句,然后默默地沉思了许久后接着说道,“平常总是由着她,我一直忍着,可是这回实在太出格了,让我没法再忍下去,这才来找大姐商量。” 说完,眼镜后面他那双小眼低垂了下去。 聪子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最后只向妹夫不痛不痒地说了一句话:“我也多留心注意她,如果真发现有这种事的话,我会狠狠批评她的。”之后,就辞别了妹夫。 两星期前的周四下午,聪子留心做了观察,但从幸子的身上并未发现任何破绽。文化中心举办的《源氏物语》讲座通常为时两小时,那天,幸子和往常一样,中午就把直子送来她家,三点半就把孩子接走了。 按照聪子的计算,幸子听完讲座后要是三点半来接孩子,除去路途上的时间,顶多只有额外的半个小时,根本做不成什么事。而且自从四月开始,她每周一次到文化中心听讲座已经过了三个多月,基本上她都是按时到家把孩子接走。其间唯独只有一次晚到了一小时。那天她事先也从文化中心打来了电话,问过自己说:“今天想顺路买些东西,要到傍晚才能到家,行吗?”结果确实也像她所说的那样,回来时两手大包小包地提着许多纸袋。 一连注意观察过几回,聪子没有从妹妹身上察觉到出轨的迹象。她甚至开始怀疑妹夫是否过度猜疑,把幸子和一起听讲的大学生出去喝口茶也当成婚外情拿出来说事?因此,聪子最终也没把妹夫那天所说的话完全当成真的。 当然,从小到大,作为姐姐没少受到这位妹妹的欺骗,有时她能说得让你不得不相信,最后才知还是上了妹妹的当。因此聪子对妹夫说的事基本还是相信了几分。但从妹妹结婚开始就老是听到她夸奖自己的丈夫:“武彦真是个好老公啊。”见到自己的妹妹终于有了自己的家能过上平凡而稳定的日子,当姐姐的刚刚放下心来,却没想到貌似幸福的妹妹家里居然潜藏着如此巨大的危机。 那天,听到妹夫所说的那些事情,聪子只是鄙夷地笑了笑,心想,这些事可真像是幸子做得出来的。 但她也想到,能如此长久地忍受妻子的不忠,大概也只有武彦这样的人了。 可是,作为忍受了妹妹多年欺负的聪子来说,她也并非不能理解武彦作为丈夫的心情,聪子从他虽然内心怒火冲天最后又不得不对妻子的屡次红杏出墙选择了忍让这种态度上也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对于丈夫一而再,再而三地背叛自己不也是装出什么也没发生,最终选择了忍让吗? 其实她早就知道,比起武彦来,其实受到伤害最大的是作为姐姐的自己。 为了去和比自己小得多的大学生偷情,居然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姐姐这里,真不知道她脑子出了什么毛病! 如果幸子真是和那位大学生每周都进行幽会的话,那么,到文化中心听讲座的事很可能只是个谎言。说起来,对方既然是大学生,怎么可能又去文化中心听讲座?这本身就十分可笑……不,武彦说的看来也并不像凭空捏造出来的。有些对文学相当爱好的大学生也可能为了提高自己的文学修养而到文化中心来听讲座,热爱学习的大学生对于恋爱和性事都极为开放也不是什么说不过去的事情,问题主要还是出在幸子身上。这个妹妹从小就喜欢追求时尚流行,一听说社会上掀起了一场重新关注《源氏物语》等古典文学的热潮,她马上就报名参加了文化中心的讲座,这件事情本身并不奇怪。但奇怪的是,这位典型的对任何兴趣都难持久的妹妹,这次可真沉下心来一连坚持了三个多月每周都上文化中心去。如果在那里真能遇上大学生的话,也就是说,她每回听讲座只是个借口,在这个时间里一定与人偷偷幽会去了。 有了这个念头以后,聪子便在上周妹妹提出要把孩子再寄放在自己家后提出: “其实我从小就对《源氏物语》也很感兴趣,我看不如咱们一块儿去听讲座吧?” 没想到幸子竟然高兴地回答:“那太好了。上回讲的那个‘蓬生’的故事我很喜欢,听着讲座我都不由得感动得流眼泪……那我们就一块儿去吧?把两个孩子一起寄放在谁家不就行了?” 当时看她的回答还真像是十分真诚。 可是,这种伎俩根本就瞒不过自己,从小到大聪子已经被这种貌似真诚的样子不知欺骗了多少回,而且她早就知道,幸子的表情越真诚,往往欺骗对方越狠,这几乎已经是再明显不过的证据了,因此这时她才彻底相信了妹夫的话,知道妹妹一定是借外出听课的名义偷情去了。 这位肯和她上床的大学生应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一定和武彦正相反,属于只会凭借自己的长相和年轻,到处招蜂引蝶的那类轻薄的年轻人,估计只有床上的那点儿魅力吧?其实幸子和这种人也差不多。 幸子虽说不上人长得倾国倾城,但丰满的肉体倒十分吸引人,对于女性看到了都忍不住想去摸一摸的光滑弹性的皮肤以及凹凸有致的身材,聪子有时心里也会暗暗生出嫉妒之情,同是父母所生,为什么唯独给了妹妹这副好身材? 既然是父母给了她一副天生美丽的躯体,说到底这种不公平也并非妹妹的责任。可是最让聪子感到无法容忍的是,妹妹仿佛知道如何充分利用自己身体的魅力似的,经常摆出一副自己理所当然应该得到男人的爱的那种骄傲自大的样子。 也许武彦也正是因为离不开她的肉体,才会对自己妻子接二连三的红杏出墙装作不知,采取忍气吞声的默认态度吧? 武彦也有武彦的可恨之处,但既然是他们夫妇之间发生的问题,说到底又与姐姐有什么关系呢?自己完全可以不去理会。可是妹妹既然把直子寄放在自己这里,多多少少自己也觉得说不清……总觉得帮助妹妹看孩子,是把她背着丈夫偷情的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来似的。 想到了这些,聪子才打定了主意,这礼拜无论如何得找出点理由不再为她看孩子,可是结果却未能如愿,昨天和今天两次打来的电话里最终还是没能坚决地给予回绝。 放下电话后聪子重重地叹了口气,真想再把电话打回去,编个遇见什么急事的理由把幸子的要求再给推辞掉,结果想来想去还是下不了这个决心,因为她完全清楚,无论自己说些什么,这个结果最后只能接受,当妹妹领着孩子来到家里时,只能装出笑脸把事情答应下来。 “她打来电话时是唯一能回绝她的机会,可惜我下不了那个决心……”这个傍晚,聪子后悔不迭地对着警察和武彦这样说道,“当时要能一口回绝了她就好了,只可惜……” 接到电话两小时后,幸子带着女儿来到聪子家时,她可是和傍晚懊悔万分的表情完全不同,虽然心里嘀嘀咕咕地抱怨着“净给我添事”,但还是假装高兴地伸手把孩子拉入怀中。 这天刚好赶上个大热天,从一早起太阳就把笼罩住东京的污浊空气烤得火热,蒸腾的暑气把家围了个结结实实,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公公一早起来后又在没完没了地叨念着什么南太平洋岛上的这事那事,谁也不知道他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带着孩子来的幸子脸上化着浓浓的妆,一看便知道下午出去不会干什么好事,聪子只觉得一阵心烦气躁。当然,出了事以后也许会说,这天家里早就充满了一种不祥的气氛,仿佛预示着要出什么大事情。实际上,无论是老人的胡言乱语还是聪子的烦躁都是随着暑天的燥热而同步出现好几天了。也就是说当天与往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异常。 相反,也许称得上暴风雨前的平静,中午,聪子一家带着直子吃过早上制作的三明治当做午饭后,一股凉爽的微风从屋里穿流而过,整个家笼罩在一片祥和平静之中,老人也慢慢安静了下来,就连聪子身上的烦躁也不可思议地缓解了许多,甚至可以说,自从入夏以来家里从来没有这么平静过。 午饭后,两个孩子一直跟随在祖父桂造身边玩着折纸游戏,直到和牙科医生预约的时间快到时,聪子才开始收拾出门要用的东西。这时,女儿佳代跑到母亲身边,悄悄地问道: “妈,你就别把直子带到牙科诊所去了吧,不然她看见我拔牙会害怕的,我不忍心。” 聪子一听,不由得回答了一句:“那倒也是。”接着,她转身向公公问道:“父亲,你能帮着看会儿直子吗?我们一个小时就回来,我要带佳代给她看牙医去。” 公公答道:“哦,没关系,你放心去吧。”这时公公的脸上还挂着神志清醒时所特有的慈祥的笑容。 然后,并不是公公的这句话最终决定了一名幼女的生命。倘若当时直子说了声“不,我不想被留下看家”的话,聪子也就带上她一起去了。可是,当她向直子征询“直子,你和爷爷在家看家好吗”的时候,直子却像能点头的洋娃娃似的,忙不迭地一连点了几下头。接着她又从母亲带来的小花书包里取出图画本和蜡笔,趴在地板上专心致意地画起画来了。从聪子问她“把你留在家行吗”到她动手画画,总共还不到三十秒钟,聪子对这位四岁的女童居然如此听话暗暗感到吃惊,她想,也许这孩子被母亲留在家里惯了,早就知道自己如何一人打发时间,心里不免觉得可怜,便问道: “你真行。你妈经常让你在家待着吗?” 直子呆呆地想了想,又轻轻摇了摇头。 聪子不免又产生了疑问。 “以前你妈妈像今天这样要出门的话……也就是没把你放在大姨家之前,那你怎么办?你还没上幼儿园,不是连托儿所和保育院都没去吗?” 妹妹幸子一贯主张由母亲亲手带孩子最有利于孩子的成长,而且以女儿从未上过保育院为自豪。可是她并不是从几个月前刚开始与人偷情的,那么以前她要出门与男友幽会时,比现在更加幼小的女儿到底如何处置呢? 幸子自己的公公婆婆早就已经去世,武彦的弟弟的妻子又有工作在身,再也想不出还能把直子寄放在谁的家里。 “你妈妈是等武彦……哦,等你爸爸周末在家里才出门,对吗?” 对于这个提问,直子也只是摇了摇头。 “那么,如果爸爸不在家,妈妈又要出门的时候,直子你怎么办?” 正在问这个问题时,佳代对母亲催促道:“妈妈,再不走跟医生约好的时间该来不及了。” 直子也许还未明白刚才的问题,只是怔怔地坐着,聪子再一想,这倒也不算什么事,便不再继续追问下去。 “直子真听话。姐姐出去看完牙马上就回来,过会儿姐姐带你捉迷藏,好吗?” 佳代也装出一副当姐姐的样,轻轻摸着直子的脑袋对妹妹说。聪子便拉着佳代的手想出门。这时她又回头看了直子一眼,想最后再交代她一句。只见公公桂造拿着一张报纸之类的纸张,正在聚精会神地折着一朵纸花一样的东西,而直子正静静地趴在他身边,手里开始拿着画笔画起画来了。她的目光突然停在了直子露出来的脚上……不久她的视线又慢慢挪到了佛龛上,想起了婆婆生前说过的一件事。 其实不仅只是这时,聪子从早上就多次记起了婆婆昭世在以前曾对她说过的这件事。那是在女儿佳代刚刚出生不久的一天,婆婆这样说道: “聪子,我总觉得爷爷是不是不太喜欢这个外孙女?我想也许是因为是个女孩的缘故吧?但他并不是什么陈旧观念的人,不是指着你生个男孩替他传宗接代,而是其中另有隐情。……记得以前好像告诉过你,她爷爷和我属于再婚,他的前妻曾经生过一个女儿,但在他被派上战场的期间她们母女就被美军空袭炸死了。……其实他的前妻不守妇道,结婚后还和以前的男友保持不正当关系,背着他怀上了前男友的孩子。他起初完全被蒙在鼓里,把这女孩当成亲生女儿来疼爱。直到接到征召入伍令命,要随军出征的当晚才知道一切。” 公公桂造的故乡在新潟县的长冈,出征的当天晚上,当他的前妻到长冈火车站为他送行时,桂造依依不舍地反复交代自己的妻子要好好把女儿抚养成人,但是他的前妻终于沉不住气,干脆告诉了他实话:“这孩子的事用得着你操什么心?反正又不是你的亲生孩子。”可是直到把桂造送上火车开走,她的脸上还是挂着笑容。 那天婆婆还说:“看来她真是讨厌丈夫,并不光是因为自己偷偷有了别的男人……桂造这个人不但生性呆板不善言辞,而且自尊心比谁都强,连我都对他烦得要命。我倒不是不明白他那位前妻的心情。可是那时凡是被派上战场的人几乎可以说等于送死,肯定不可能再回来。对于一个马上就要去死的人忍心说出这番实在残酷的话,真能让他牢牢记在心里伤心一辈子了。” 婆婆叹了口气接着说: “因为那孩子是个女孩……所以我才担心聪子生的女孩是不是也会始终得不到他的疼爱。” 其后,聪子见到公公抱着孙女时满脸慈祥,心肝宝贝似的搂在怀里不肯撒手的出自内心的疼爱样子,心里开始对婆婆说的话感到不以为然了,心想,也许婆婆看不起他才故意这样说的。时间长了便把这些话丢在脑后去了。可是今年春天以来她又不时想起这件事来。 原因她全明白。 说到底,就是因为自己妹妹幸子每周一次都把直子寄放到自己这儿来。公公桂造虽然对孙女佳代还是像以前一样疼爱,但对直子却十分讨厌。不,与其说是讨厌,不如说是害怕见到年纪幼小的直子更准确些。 他对直子也像自己亲孙女一样喜欢,有时对直子天真淘气的某个动作也会露出笑容乐得眯上眼睛。但有时突然就像记起了什么一样,两眼发直地瞪着直子看上半天,整个身体僵硬着抖个不停……嘴里喊着:“聪子,你快来,你看这个孩子到底是谁家的?什么时候开始一直坐在那里我怎么都不知道?”说着,就像小孩子见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直往聪子身后躲…… 几次三番遇见公公这种表情以后,聪子这才又记起几年前婆婆对自己说过的那番话来,心想,也许公公慢慢开始变得老年痴呆,把自己曾经有过的女儿——前妻背着自己和别人偷情所生的那个孩子,与眼前的直子混淆在一起了吧?尤其到了七月,夏季真正的暑热时期来临了以后,公公脑子里产生的妄想也越来越严重,聪子不由得又把从婆婆那里听到的那番话记了起来,也许从妹夫口中得知妹妹幸子有婚外情以后,就把妹妹的不忠行为与老人前妻曾经对他造成的伤害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一块了吧? 婆婆告诉聪子那段战争时期送别出征的月台上发生过的残酷无情的一幕时,还特意说了这样一段话:“立介像他父亲,也是属于没有多少情趣的古板的男人,我想聪子大概也能领会公公那位前妻当时的感受吧?”说心里话,聪子反而觉得,比起老人的亲生儿子立介,其实更像公公的是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自己的妹夫武彦。这是当天聪子正要出门带女儿看牙,临走前无意中回头望了一眼正在地板上专心致志地把一张报纸叠成花似的东西的公公时,心里突然想到的。 相像的并不是俩人的长相,可是,无论是深深地刻印在老人的脸上还是心底深处的阴郁而不幸的影子,在武彦身上也能充分地体会到。想起婆婆曾经说过的话时,聪子心里掠过,也许这种影子在遭受妻子背叛的愚蠢男人身上都能体会到吧?为了重演几十年前发生在老人身上的那场悲剧,也许这才冥冥之中又选定了北川武彦作为他的替身吧?……有时聪子竟会这么想。 这个念头是两三分钟前突然在脑子里闪过的。 当聪子向公公说了一句“孩子那就拜托了”,正想离去时,一边回忆起六年前婆婆说过的那些事,一边往墙上的挂钟看了一眼。这时公公开口说道: “快看,这座小岛上也开着花呢……” 公公边说着,边把自己折好的花伸过来让聪子看。看不出这叫什么花,只觉得用纸叠成的花瓣一片片全是向外翻着的,就像一朵盛开的形状巨大的花一样。年近垂暮,甚至离死不远的枯瘦的老人竟然还有力气折叠出这种神奇美丽的花来,实在让人叹服……聪子很是吃惊,说道: “我听婆婆说过,她什么都干得好,就是折纸不如您手巧,看来真是这样啊!以后佛龛上的花不用买了,就让父亲您用纸叠好供上就行了吧?这种天气买来的鲜花反正也活不了两天。” 嘴里虽然这样说着,但此时聪子脑里想到的不是佛龛,而是堆满了棺材的纸花……用老人亲手折叠的纸花堆满身上,安详地躺着的死去的桂造老人的脸。不,躺着的不是桂造老人,被纸花包裹着的是一张幼小的女童的脸。 遥远的南方小岛上的女童…… 至少,这朵纸花在桂造的心中代表着盛开在那座南太平洋小岛上的花吧?因此他才会反复念叨着“这座小岛”。 据说桂造老人当年在故乡车站经历过那个不幸的夜晚后,马上就被送往那座南太平洋小岛上的战场上去了,岛上的那段经历又对桂造战后的人生投下了更加浓重的阴影……这些话聪子是在别的场合,也是从婆婆口中听说的。 “我想只能说是因为出征前那个晚上的事对他造成的影响……战时他在岛上像是遇上了什么解不开心结的事。跟我结婚的时候,他每天晚上几乎都被同样的梦惊醒,至少已经几百回,不,几千回地反反复复回到岛上犯下同样的罪行似的,现在有时也还一样……你们房间里半夜也能听见他被吓醒时沉重的呻吟声吧?” 婆婆说到这里后引出的下面的话聪子至今仍然牢牢记在心里,婆婆死后自己耳边还会经常响起她对自己说过的话。自从婆婆死后,公公桂造就变得无法区别现实与幻境之间的不同了,就连白天醒着的时候也会说出像是自己还在战争中的南太平洋小岛上的话来……也许这几天过于炎热,让他联想起那座南方的小岛的缘故吧,桂造的口中频繁地提到“小岛”这些话,这不能不让聪子联想到从婆婆口中听到的桂造出征前那个夜晚发生过的事,以及那座南方小岛上发生的一切来。 聪子至今还能清清楚楚地记得,当她正要出门,到牙科诊所去临行前的最后一刻,眼前仿佛产生了错觉似的,耳边突然听见供在佛龛上的婆婆开口对自己说话的声音,只可惜走得匆忙,没能静下心来好好听清那个幻影般的声音到底对自己说了些什么。 这时,时钟指针指向了一点。 离开前的最后一瞬间,聪子心里还闪过一丝念头,犹豫自己是否该把直子带上一起去。结果,就像受到时钟的指针催促似的,急急忙忙抓住佳代的小手,把直子留在老人身边便离开了家。 数小时后,夜幕开始降临之时,大批警察赶到这个家,这个已经开始被人称为“案发现场”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