眩晕眩晕_眩晕眩晕试读-查字典图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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眩晕——眩晕

我身边所有的东西统统被毒物污染了。水、空气、牛奶、饭、糕点、水果、蔬菜,一切的一切都被毒素渗透了。但我又不得不吃这些东西。不吃不喝,也是死路一条,所以只有尽量少吃点了。可是长期下去,又会营养不良,恐怕不能发育成大人了。 今天,我让香织妈妈把那本叫《青苹果》的漫画拿过来。书中的字我都已学会,所以能通读全书了。香织妈妈说:“你就把在书上读过的内容写下来,当做你的功课吧。”于是我便记下来: “有一颗青苹果掉落在干燥的荒地上。黑熊先生摇摇摆摆地走过来,拾起苹果,放进嘴里啃了一口。可是苹果太酸了,黑熊先生马上把苹果吐了出来。接着狐狸先生过来了,它同样咬了一口苹果,也因为太酸赶紧将苹果吐出来。松鼠先生带着一家大小过来了。松鼠先生把苹果放在每个家族成员面前,让它们各咬一口,可是苹果太酸,每个成员都很快地吐出苹果,小松鼠还哇哇哭个不停。小松鼠是非常爱哭的家伙。” 因为我是小孩,手太短,所以写字有困难,等以后变成大人,写字就比较方便了。话虽如此,但现在写起字来还真是费劲。没办法,只能勉为其难地写道: “在松鼠先生之后,山羊先生也来了。山羊先生好东西吃多了,对苹果这类东西没兴趣,于是伸出前脚,踩踏被大家啃过的那部分。结果,苹果渗出看起来很酸的黄色汁液,被焦渴的白色土地所吸收。不久,又有三只猴子先生过来了。猴子先生们看到苹果喜出望外,争相朝苹果奔去。第一只猴子先生率先抓住苹果,第二只猴子先生从后面霍地冲到前面把苹果抢过去,第三只猴子先生见状,也从旁边蹿过来抢夺苹果。三只猴子先生为争夺苹果扭打成一团,打得难分难解。 “苹果滚落到旁边的地上。其中一只猴子先生杀出重围,拾起地上的苹果就往嘴里塞,但只啃了一口就哇地惊叫起来。那苹果实在太酸了,猴子先生赶紧吐出苹果。另一只猴子先生见苹果吐在地上,于是停止争吵,从地上拾起苹果来吃。但也因为苹果太酸,猴子先生皱起眉头,马上吐出苹果。最后一只猴子先生也不肯放弃机会,接住第二只猴子先生吐出的苹果,放进自己的嘴里品尝,但也很快面露苦色,把苹果吐到地上。三只猴子都吃足了苦头,他们掉头就往回跑,身后扬起一片灰尘。 “就这样,这只被许多动物啃得只剩下果核的青苹果,骨碌骨碌地在干涸的土地上滚动。不久,从很高很高的天上飞下来一只乌鸦,叼住青苹果核又飞到天上去了。它飞过广阔的荒漠,回到山谷深处的窝。在那里,小乌鸦们一起啄食这只果核。不一会儿,果核中的种子迸裂四散,从乌鸦巢落到地上。乌鸦的巢不是建在荒地,它位于半山腰,四周长满青草,附近小溪潺潺、泉水喷涌。第二年的春天一到,苹果的种子就发芽了。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苹果苗茁壮成长,变成小树,然后继续长大,最后成为三棵大果树。” 多么有趣的故事啊! 香织妈妈每天让我看三小时的电视节目。因为这也是学习的一部分,所以只能看NHK① 的教育节目。今天我看了《飞行探险队》、《来哟!一起玩》、《神风君向前冲》三部片子,既刺激又好看。后来大青蛙姐姐出场了,她教我们将细棒子插在盖子和厚纸板上,这样就能做出各式各样有趣的陀螺。我也想做,但我是小孩子,手太短了,所以没办法。再说我的房间里也没有那么多的盖子,别说是棒子,甚至筷子也都没有。可是香织妈妈给我做了一个陀螺!我睡在家中那张箱子一样的床里,香织妈妈把盆子放在我的腿上,然后让陀螺在盆子里啪啦啪啦地旋转,看得我心花怒放。 实在太有趣了!我希望自己快点长大,以后也可以自己做陀螺、飞机、鸟儿之类有趣的玩意儿。我更加盼望我的双手快快变长、快快变大! 现在,我十岁了。香织妈妈教导我,学习日本的文字不只要学平假名,还必须了解许多汉字,特别难的汉字暂时不会没有关系,但简单的汉字一定要懂。为此,我努力阅读各式各样的书籍,不知不觉已经认识了许多汉字。我写汉字给香织妈妈看,她很惊讶,还称赞我这么快就学会了汉字。 香织妈妈还夸奖我文章写得好。我写文章进步很快,连很难的句型也能灵活运用了。得到妈妈的称赞,我很开心。从此我爱上了写文章,觉得写文章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我希望自己长大之后能够写一部伟大的小说,把许多有趣的事情写进书里,让读者看得愉快、读得开心,而且在思想上有所收益,那将是多么美妙的事啊!我一定会这样做。所以从现在开始我要努力学习,开动脑筋,思考各种问题,让自己成为受大家尊重的聪明人,也成为足以让香织妈妈感到骄傲的好孩子。 今天,我读了一本很恐怖的书。其实我很早就想读这本书了,只是书中充满了难懂的汉字,无法阅读。可现在我十岁了,已经能看懂这本书了。这是一本推理小说,香织妈妈很早就对我说过,这本书虽然恐怖,可是很好看。 这是作家石冈和己所写的一本名叫《占星术杀人魔法》的书,故事情节非常离奇恐怖。小说一开头是脑子有毛病的梅泽平吉所写的冗长的笔记,想不到我很轻易就看懂了。笔记的内容实在太恐怖了,这个梅泽平吉准备杀死六名少女,然后将她们肢解,从每个少女身上取出一部分肉体,拼接创造出一个完美的女人。我看得心惊肉跳,一边读一边瑟瑟发抖。 不过,因为六名少女已经被杀,就算从她们身上取出一部分肉体拼接出新的女人,仍然只是一具不会动的死尸而已。但对发疯的梅泽平吉来说,他可能不明白这点。为此,他读遍国外的巫术书籍,终于找到了能让死者复活的可怕咒语,他熟读这些咒语,并牢记心中。在杀死这些少女后用锯肢解,然后将各部分拼接成完整的身体,只要对着身体念这些咒语,女尸就会复活了。虽然看这种书会令人恐惧得颤抖,但我还是喜欢读这类书。说实话,我最爱听离奇的故事。这本书讲述的事件发生于昭和十一年,书中非常真实地反映出日本战前的气氛。 根据梅泽的说法,不同的星座可以特别强化人体的不同部分,所以切下该星座能强化的人体部位,再将这些部位拼接起来,就能创造出一个完美的女人。战前,日本还处于黑暗时代,我相信的确有人敢做这种恐怖的事情。具体的做法是:把牡羊座的头颅、天秤座的腰、射手座的大腿、水瓶座的小腿等人体部位拼接成一个女人的身体。此时,为了让死人复活,就需要对着死人念咒语。这咒语很难读,我让香织妈妈教我汉字的读法,练习了很久才会读。为了随时能念诵,我反复背诵着这段咒语: “来吧!来自地狱、地上,以及天上来的邪魔,还有街道、四方的女神啊!带走光明、徘徊于午夜,成为光之敌、夜之友的你啊!听到犬吠及见到流血就兴奋莫名的你啊!徘徊于坟场、与鬼魂为伴的你啊!嗜饮人血、为人间带来恐怖的你啊!戈噜戈、摩路诺,千变万化的月神啊!请你用仁慈的眼睛,来为我献上的祭品作见证吧!” 真是段晦涩难记的咒文! 让死人复活当然是件很恐怖的事,但我倒很想试试。如果能拼接死人身体,我就可以念这段咒语,看看死人能否真的复活。我总觉得死人是能够复活的。我问香织妈妈她是属于哪个星座,妈妈回答说她生于三月三十日,应该属于牡羊座。啊!我说这不是可以成为阿索德的头颅嘛!香织妈妈问阿索德是什么,我说那是石冈和己的《占星术杀人魔法》中由六名少女的肉体拼合而成的女人的名字呀!她应道:“嗯,原来是这样!” 看来,妈妈是一个健忘的人。她又说:“将来我死了,你也可以用我的头颅制造像《占星术杀人魔法》中那样的女人。” 我回答说:“那太好啦,我一定也会拼接出一个人来。” 话一出口,我变得神志恍惚,心脏怦怦地剧烈跳动。因为我非常喜爱香织妈妈,不仅是她的性格和容貌,也喜欢她苗条的身材。所以一想到要肢解妈妈的身体,然后与其他人身体拼接,我的心就开始激动不已了。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做那样的事虽然称不上快乐,但能完成普通人做不到的事,我的心里却会产生快感。脱去已死的妈妈身上的衣服,用锯肢解她的身体,那是何等恐怖的事啊!如果真的这样做,我会感到多么的悲伤呢?想到这里,我不禁浑身发抖。啊!原来我是一个如此残忍的孩子! 托《占星术杀人魔法》这本难读的书之福,一般的日文书我都能顺利阅读了。我已经知道大部分的汉字,香织妈妈对我在日文学习上的突飞猛进感到惊讶,夸我是个聪明的孩子。 说真的,我自己也感到惊讶,看来,我一定有学习日文的天赋。 现在,即使充满难懂汉字的书也难不倒我了。我非常喜欢读书,房间的书架上也堆满了我想读的书。 我会把从书上记下来的文字牢牢记住,即学即用,马上拿来写文章。我爱读书,又爱写文章,相信将来我一定会成为小说家,写出比石冈和己更加精彩、更加恐怖的小说。最后,我将成为名作家,被广大的读者敬仰。 我已经十八岁了。今天香织妈妈告诉我:“你已经变成大人了。” 目前,我阅读的兴趣集中于环境污染、药物学、农业农药一类的书籍。我一边读一边学习。 自来水管的水是很恐怖的,在美军驻日的时候,美国人说日本的自来水不干净,于是把消毒用的氯灌入自来水管道中。但是当自来水从水龙头进入人的嘴巴时,消毒用的氯也会一起进入人体,如果残留太多的氯,将对人体造成损害。至于如何控制氯的添加量,则极为困难,尤其是近年来污染日趋严重,氯的添加量不得不进一步增加。 更加糟糕的是,氯与水中的污染物结合,会形成叫做三卤甲烷的致癌物质。这种三卤甲烷也与氯一起大量进入我们的体内。所以,近年来得癌症的人越来越多。 我对水特别感兴趣。每当用完抽水马桶后冲水,或者洗完澡拔掉浴缸的塞子时,我都会一直盯着水流出排水孔时形成的左旋旋涡,感觉真是太有趣了。 我在镰仓出生长大,是著名影星旭屋架十郎的独生子。在父亲的呵护下,我自由自在地成长,到今天已经二十一岁了。父亲不但是个大明星,还是一位企业家,他拥有出租公寓、出租商业大楼以及餐厅的产业。国道一侧面向大海的稻村崎公寓大楼就是父亲名下的产业之一。位于该建筑四楼的一间两室一厅面海公寓是父亲送给我住的房子。 站在阳台上,可以看到镰仓的海,右手边是江之岛和耸立在岛中央的铁塔。 因为父亲的住处离我的房子仅十分钟左右的车程,所以香织小姐几乎每天都会过来看我。父亲则因为工作忙碌,平常很不容易见到,但他经常会打电话给我。父亲看起来很严肃,不过我想要什么,他就替我买什么,确确实实是个好父亲。香织小姐也是个大好人。她待人亲切,而且烧得一手好菜,对我的照顾体贴入微。甚至可以说,香织小姐对我的照顾太周到了。过分的幸福反而使我担心起来。我总是想,这可能是某种悲剧发生的前兆吧。 父亲把稻村崎公寓四楼这间十分舒适的房子送给我时,我便经常在公寓周围散步。 搭电梯下到一楼,出了电梯就是大厅,有尊石雕像矗立在大厅中央。雕像前面是一扇玻璃大门,门口是上下车的地方,两旁则是停车场,父亲送我的本田喜美轿车也停在那里。停车场前就是国道,路上车子平时不是堵车,就是以高速行驶。穿过国道,是柏油路和低矮的水泥堤防,堤防前方就是大海,之间还夹着一片沙滩。即使是冬天,也有不少青年在海中冲浪;到了夏天,沙滩上就全是人了。在游泳者时浮时沉的右前方海面上,可以见到江之岛和耸立在岛上的铁塔。听父亲说,这座铁塔战时在上野,是军方的跳伞练习塔。 父亲生于昭和七年。战争期间他住在二子玉川,所以多次见到在铁塔上进行跳伞训练的士兵和多摩川河堤上排列成行、隆隆行驶的坦克车。当父亲搬来此地时,那座塔也被迁移到江之岛上。父亲多次对我和香织小姐说,他命中注定离不开那座铁塔。 从我的公寓阳台上可以看到江之岛和铁塔,在停车场也可以看到。当然,从海滨的柏油路和下面的海滩上可以看得更清楚。走出我公寓的房门,走廊尽头有扇小窗,从小窗望出去一样可以看到。总之,从任何地方都能看到铁塔和江之岛。 走出大楼后门,登上稍斜的小路,前面就是江之电铁路的过道口。虽然在江之电铁路行驶的电车不多,但只要站在这里稍等片刻,弯弯的电车就会从眼前缓缓驶过。穿过铁路,再走一段仅容一辆汽车通行的小路,就来到商业街。商业街很短,两旁只有冲浪板店、一家名叫“海滩”的咖啡馆和一间急救医院而已。走过这条短街就进入树林了。此外,还有顶端挂着吊钟的小型火警瞭望塔、地藏菩萨、消防队等。到了夏天,一片蝉鸣,聒噪不已。 父亲为我安排这样的居住环境,真的再合适不过了。这里有海有山,有江之电铁路,有岛有塔,是一个可以吟诗作画的好地方。而且香织小姐和蔼可亲,再加上大楼两边又有美味的烤肉餐厅和海鲜餐厅--虽然我从未去过,但也算方便。这一切对我来说确实是过分的幸福。 在我身边,所有东西都被毒物污染了。我拿在手里或放入口中的任何食物,还有饮用水,统统添加了防腐剂、杀菌剂与合成色素。 现在日本人吃的食物几乎都是从国外进口。原本唯一能自给自足的稻米,最近也大量从韩国进口了。 很早以前,人类的食物都是就地取材,这是符合自然法则的。但到了现代社会,我们吃的东西往往从地球的另一端跨越海洋而来,运输时间长达几个月之久。在这跨越赤道的漫长旅途中,食物一定会发霉腐烂。如果食物里有蛀虫,在运输途中就会毫不客气地吞噬食物。 如何防止这种情况发生呢?只能在运输前用药物浸泡食物了。也就是必须先在食物中加入足够的有机磷系、有机氯系或者氨基甲酸盐系的杀虫剂① 后,才运送到日本。这样是否就没问题了?不,到达日本港口后,香蕉、柠檬、凤梨、柳橙等类水果还需要用氰酸气体熏蒸。所谓熏蒸处理,就是用毒瓦斯又熏又蒸。这种氰酸气体,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纳粹在奥斯维辛集中营大量屠杀犹太人所用的氰化氢。在美国,氰化氢被认为是致癌物质,已被禁用。但在日本,除了进口水果,大量输入的谷物也用这种有毒瓦斯气体来杀菌。 食物从出口时就已加入许多杀菌剂,上岸后,又如此这般消毒一番。而在栽培时呢?显然也施了许多农药。植物从根部充分吸收这些农药,然后渗入供我们食用的果肉内部。稻米也是如此。日本采用溴甲烷① 熏蒸陈米,韩国输出稻米前,也用溴甲烷对稻米进行熏蒸。 近年来,在日本有不少驯养的猴子生下畸形的幼猴,有的没有手脚,有的则极度畸形。人工驯养的猴子主要喂食从美国进口的小麦、大豆和花生一类的食物。这些谷类食物,正如上面所述,附着了大量的后收获农药--即收获后再喷洒的农药。人类通常将这些食物去皮食用,但猴子是连皮带肉一股脑儿吞下肚,于是才会产下许多畸形幼猴。 一些伟大的学者否认这种事,诡辩说自然界从远古时代就存在畸形现象。这些大人物完全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因为他们有着崇高的社会地位,所以竭力否认这个社会存在严重的缺陷,力图把它粉饰得尽善尽美。若不如此,他们的地位就不保了。 虽然自然界的确存在畸形现象,但那是很罕见的情况。根据某书介绍,自然界出现畸形猴的概率只有百分之零点零一。但日本现在的情况又如何呢?根据最新的统计,在日本列岛的各个猴子栖息地,产生畸形幼猴的比例接近百分之二十,如果说这不是因为吃下污染食物所致,又有谁会相信这种鬼话呢? 某位伟大的学者又声称,既然畸形猴是因为输入谷物的残留农药所致,那为什么不见畸形人的出现呢? 我绝不认同这位伟大学者的说法。以我为例,我生来就具有被世人称做畸形的身体。但我不介意这种体形,一点都不觉得难为情,也不怕背后有人指指点点。不过,在现实生活中,像畸形猴那样没有手掌,就不能抓握物体;没有脚,没人帮忙就不能移动,会为生活带来许多不便。我们这个社会的设施基本上是为四肢健全的人所设计的,那些开关都装在手臂可及的高度,字写在眼睛看得到的高度,夹杂大量汉字的日文似乎也是为右撇子而造的。所以,那位学者指出人类没有畸形的说法是完全错误的。最近我读了很多书,里面就能找到许多驳斥那位学者的例子。 事实上,人类也产下过许多畸形儿。不,这样的说法不够学术,请允许我换个说法:现代人产生畸形胚胎的比例较过去增加了许多。这其中,不适合生存的畸形胚胎自然就流产了。即使是没有自然流产的畸形胚胎,也能利用先进的断层摄影技术及时发现。当妊娠达到五个月时,就能清楚地判断像无脑婴儿这样外表畸形的胎儿,妇产科医生就会为孕妇做堕胎手术。这么一来,人类产下畸形儿的情况似乎就比较少见了。但是在没办法做断层摄影的东南亚贫困地区,近年来就出现了许多畸形儿。上面那位伟大学者对于这种情况又作何解释呢?所以,伟人们说的话往往总是自以为是,他们根本不想探究真相,为了自己的地位,只想维持现状。 首先,这位学者对猴子因进口谷物而引起的畸形视而不见,然后又指出人与猴子的体质不同,即使发生在猴子身上出现畸形的形象,也不可能在人类身上再现。大学者的这种说法,很难令人信服。试问,既然体质不同,那科学家为什么还要做动物实验呢?为什么要让猴子全身烧伤?把螺丝钉入猫脑?粉碎狗的脚骨?剜去刚出世的幼猴的眼珠,在圆柱装上橡胶乳头引诱幼猴?这些是以救人为使命的医生该做的事吗? 有一位美国科学家大胆预言,进入二十一世纪后,日本人中将有百分之二十是畸形儿。看来,我们即将置身在一个恐怖的世界中了。 还不止这些呢!比如我今天的晚餐,主食是被溴甲烷熏蒸过的米饭,菜肴是小牛排和烧鱼。牛肉用的是进口货,而问题就在这儿!由于经过长时间的船舶运输,大量的病原性大肠菌可能附着在牛肉上,因此这种牛肉不能生吃,在食用前必须以沸水完全煮熟。 另一方面,据我所知,许多牛和猪都被喂食抗生素。因为在狭窄环境里饲养,牲畜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极易染病。为了防止这种情况,人们就把抗生素混在饲料中喂食。再说人工养鱼场,喂食抗生素的情况就更加严重了。最近听人说,在一个十米见方的鱼池中,竟然养了一万多尾的幼鱼苗。在如此狭窄的空间中生存,幼鱼苗极易染病,因此只能在鱼的饲料中混入二十多种乃至三十多种的抗生素。 再者,为了不让海藻类黏附在渔网上,就把名为氧化三丁锡的有机锡剧毒物质涂在渔网上--这种有机锡也涂在渔船底和捕鱼的拖网上。于是锡元素不断地溶解在海水中,接着被幼鱼苗吸收进体内。所以每天早上都会有大量幼鱼苗的尸骸浮在养鱼池中,因为数量太多来不及烧毁,于是就偷偷摸摸地把死鱼弃于不为人知的地方。 不仅如此,在一万尾幼鱼苗中,大约会有一千尾的变形鱼,也就是培育出的畸形鱼。这种畸形鱼的背骨会弯曲成奇怪的形状,导致身体后半部的肉被削薄。畸形鱼不会在早晨的鱼市出售,但是切成鱼片后就看不出畸形了,而这些鱼片会以低价卖给超市或便利店。 虽然抗生素和有机锡与畸形幼鱼苗间的因果关系还没得到证实,但是吃了这种污染鱼,将对人体带来何种影响?恐怕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对伟大的学者来说,只要不致癌和不生下畸形儿,他们就当做没事一样,一旦发生了,他们又以畸形儿自古有之来辩解。 培育这种鱼和肉的人,究竟安的是什么心?!或许他们根本不在乎吃了这种鱼和肉的人会致癌吧。他们只知道如果不在狭窄的鱼池里高密度养鱼并喂以抗生素,他们就无法维持生计。 当然,我们不能指责这些人欠缺道德,因为大多数日本人都这么想。若不喷农药就运输谷物或者水果,可能会有一大半在运输途中腐烂、发霉和枯萎,结果只有丢弃了事。这样一来势必赔本,所以大家都觉得这是不得已的事。 小时候听祖母说,当地当季的水果对身体最有益,因为是现采现食,只要栽培时施一点农药就行了,根本不需要在收获后喷洒农药或防腐剂。现采现食当然是最好,但这只限于水果产地,如果要运到别的地方,就非添加防腐剂不可了。如今的日本人,生活富裕,对跨地区、跨季节的食物要求越来越高。他们吃的多半是从远方运来或不是当季的东西,也因此吃进了不少毒物。所以对我来说,饮食便成了一件苦差事,但不吃东西又活不下去,只好勉为其难地吃一点。 当我把这些话说给香织小姐听的时候,她瞪圆了眼睛。“是吗?最好别说这种恐怖的话。要不然,我什么东西都不敢吃了。”她说完后扑哧一笑,若无其事地继续进食。 我经常为她的大胆感到惊讶。难道她不害怕吗? 晚饭后,香织小姐为我泡了杯红茶,因为医生认为咖啡不适合我的体质,所以她只为我泡红茶。然后她拿来柠檬,又拿出水果刀,准备将柠檬切成薄片放入茶杯中。我赶紧抓住她的手,让她把刀和柠檬交给我自己处理。我说我的做法是,细心地削去柠檬皮,或是将柠檬切成四块,只将果肉前端浸到红茶里。可香织小姐却说:“还是把刀给我吧,让我来处理。” 她看着我笑了起来。我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美国出产的柠檬在出口前会撒上各种杀虫剂、杀菌剂、黄蜡,到日本上岸时还要做氰化氢的熏蒸处理。如果每天把带皮的柠檬放进红茶里,那这杯红茶对我身体的影响,恐怕要比咖啡更加糟糕。如果每天喝这样的红茶,我想我一定活不到二十一世纪。 “你太神经质啦,人不吃东西就不能活呀。”香织小姐说道。 可是,一天天地把污染物吃进肚子里,长此下来日本人将会变成什么样呢?认为世界不会因环境污染而改变的人,他的脑袋大概是用花岗岩做的吧。其实,香织小姐内心很清楚我为什么神经质。我这一代的日本人,身体或多或少有点畸形,在精神上也有着某种程度的癫狂。 我们这一代,生于二次大战结束不到四十年的时间段内,由于才从物质贫乏的年代过渡到丰盛的年代没多久,也就是进入“药浸生活”的时间还不长,身体受到的损害不算太严重。但我们的下一代呢?他们从童年起就食用被各种化学药品浸泡过的食物,要一直吃到死为止,这是多么可怜的一代呀! 总觉得应该有人站出来做些什么,但芸芸众生都在为各自的生计奔忙。随着人口的增加,这个世界的生存竞争也就日趋激烈。在物质丰盛的时代,每个人都必须提升工作效率,努力挣钱。因此,凡事精打细算,连生产的水果也要求一个都不能烂,就完全可以理解了。但是如果大家都不对农药的滥用加以限制的话,那世界就将要一团糟了。 “还在胡思乱想?不吃点东西吗?”又是晚餐时间,香织小姐指着桌上的食物问道。 “嗯,这种酱菜很可怕。”我一本正经地回答,“这种酱菜,还有蕨菜、香菇、藠头① 、生姜,都是来自中国或泰国,它们的价钱只有日本的十分之一到五十分之一。为了降低成本,往往大量进口,到达港口撒上防腐剂后,就堆积在港口的空地上,有时一堆就是好几年。因为比起仓库,露天堆放的保管费便宜多了。而装酱菜的铁桶生满铁锈,打开盖子,里面的酱菜大多都腐坏了。勉强捞出还没烂的部分,先用药水加以漂白,然后再染色使之成为茶色或绿色,吹嘘这是原法原叶,便上市销售了。” “真的吗?”香织小姐娇俏的脸微微扭曲,惊讶地问道。 “嗯,经动物实验证明,这种漂白剂会引起动物的突变。目前还没有关于人类的数据,因为正在利用消费者进行试验。” “陶太君,你只读这类的书籍吗?” “是呀。” “这种书看多了,脑子会变得不正常的。好好吃点东西,再找些轻松愉快的书读吧!” “但环境污染是很重大的问题呀!要知道,我们的日常生活全被污染了,呼吸的空气、引用的水,都不干净。不仅是尘埃,还有许多莫名其妙的化学物质、致癌物质、氮氧化物和硫氧化物以及汽车废气,全都是有毒的呀。” 听我这么说,香织小姐似乎想安慰我。“可是,这里是海滨呀,空气特别新鲜。” 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其实海洋正是污染的重点所在,尤其是东京湾,污染特别严重,湾内的海洋生物几乎死光了。我们这边的镰仓海,由于离东京湾比较近,情况也不乐观。我原想说出海洋污染的真相,但想想还是保持沉默算了。 现代人目光短浅,只能看到眼皮底下的东西,浑浑噩噩地活着,很少考虑全人类面临的困境。这样下去,污染的问题只会越来越严重。看来,想呼吸未经污染的空气和饮用未经污染的水,只有回到一万年前的远古时代了。 我的名字叫三崎陶太,在镰仓出生并长大。父亲旭屋架十郎是著名的影星,说起他的名字,在日本无人不晓。老实说,父亲的名气太大,从童年时代就给我带来很多麻烦。许多来历不明的人经常进出我家,有的甚至在我家住了下来,使我没有家的感觉。访客临走时照例都会来看看我,仿佛把我当成了观赏动物。就算是熟悉的电影圈或者演艺界人士,行动举止也与一般访客差不多,所以我对外人通常没有好感。差不多从懂事时起,我就独居在公寓里,由父亲请女人专门来照顾我的生活起居。 父亲给我许多零用钱,所以买汽车、旅行、玩乐是绝对不缺钱的。我是家中的独子,生母在我五岁时就过世了。有这种境遇的孩子,活在世上往往会堕落或者成为一事无成的小混混。幸好我是一个没有胆量的人,所以没有变坏。我最喜欢一个人躲在屋里读书、看电影和画画,因而失去了变坏的机会。父亲因为工作的关系,经常购买各种牌子的十六厘米放映机回家。他把不用的放映机送给我,影片则以父亲的作品为主,偶尔也有其他影片。我讨厌和朋友挤在房间里看电影,所以没跟朋友说我有放映机。事实上,我的朋友也不多。 朋友少或许跟我对女孩子不感兴趣有关系吧。为什么对女孩子不感兴趣呢?那是因为镰仓与东京不同,它不过是个乡下地方,从读小学开始到今天,我还没遇到过称得上有魅力的女孩子。不,这个理由或许不成立。因为父亲是有名的影星,所以从童年起,我就见惯了许多女明星和模特在家里进进出出。由于所见都是美女,在我的脑中也就未曾觉得美女有什么稀奇。我在孩提时代就失去了母亲,所以那些美女就像比赛似的抢着照顾我、讨我欢心,我也把这视为理所当然的事。 等我渐渐长大成人,性的欲望渐渐萌动。但是,我始终没有以实际行动来满足这种欲望,倒是经常有女人向我积极进攻。为了想照顾我,她们经常跑来我的公寓,谄媚地说:“啊,陶太君,你的脸长得和你爸爸一模一样,真是英俊!”但我听了无动于衷。等我肚子饿了,她们又迫不及待地把食物递到我嘴边,说:“吃东西呀、快吃东西呀。”这些举动让我感到非常厌烦。至于镰仓小学和初中里那些朴素的女孩子,也完全无法引起我的兴趣。身为异性,如果那些女孩子头脑灵活、富有冒险精神,又能说会道,我一定会像喜欢男孩子那样喜欢她们。但事实上,在我周围完全没有这种颇富魅力的女孩,所以我还是喜欢男孩子多一点。 我的童年有着丰富多彩的人生体验,这些话题对千方百计想窥探旭屋家生活的人来说是非常有吸引力的,但我不想多讲。一般人看来,我的生活优越而富裕,但我却讨厌这种生活,希望彻底遗忘过去。从有这种意识开始,我便开始隐藏自己是旭屋架十郎儿子的身份,过着平淡的生活。但有时还是难免暴露身份,周围的人就会露出羡慕的目光。去朋友家时,朋友的母亲会对我嘘寒问暖,我则告诉她旭屋家的生活其实一点也不快乐,有时我也会遭到侧目和挖苦。所以在教学参观日,我很怕父亲的年轻情妇们来看我。现在回想起来,那些与父亲有关系的女人,为了觊觎父亲妻子的地位,都会露骨地向我示好,但我并不买账。算了,这些话不提也罢。 但香织小姐就不同了,我非常欣赏她。她的年纪与我相仿,最多大三四岁吧。她是父亲的第六个情妇,不,或许不止,反正我已经数不清父亲有过几个情妇了。我也弄不清楚她是父亲的情妇,还是已经成为父亲的妻子了。对我来说,无论香织小姐的身份是什么,都无所谓。 她是个大美人,而且性格很好。对我来说,与美貌、才能、演技和法律知识这些比起来,性格好才是最重要的。她有优雅的嗓音,说话不紧不慢,落落大方。和她在一起总能让我心情平静。对我这样的人来说,性格优雅文静的人实在是太珍贵了。而且她很聪明,很快就能理解我所说的话。这个已经被污染折腾得奄奄一息、濒临死亡的世界,由于有她这样的人存在,或许还有得救。她从不相信预言家的话。我最欣赏她的,就是这种乐观的精神。 “你相信一九九九年是世界末日吗?”我问道。她将涂上红色指甲油的指甲贴近嘴边,哈哈大笑,然后说:“我完全不相信。”接着,她用坚定的语气说道:“不管是二○○○年,还是二○○五年,这个世界都会继续存在。对于这种所谓的大预言,我不屑一听。” 但我倒是很相信这个预言,我担心,污染如此严重的世界,能不能撑到一九九九年七月呢?就算世界到了那时依旧存在,活在那个时代的人,样子也会与我们截然不同,看起来或许会更像动物。由于发生过核爆,人的皮肤焦黑溃烂,完全丧失了认知力和思考力。至于太阳呢,即使万里无云的正午也没有光辉。所以在那时的世界,就算春天也还是一片寒冷。看似怪物的人,就在那样的世界里苟延残喘。 最近我经常做这样的梦。那真的是梦吗?为何景象如此真实,难道是现实印象的幻觉?仔细观察幻境中的每一个角落,我清楚地看到恶心的怪物在路上蹒跚而行。我感到无比失落。一九九九年八月以后的地球就是这幅景象吗?是不是因为发生过核战争,所以人类的外形才变得如此这般惨不忍睹? 抑或者这是各种污染造成的结果。现今的环境污染越来越严重,一年又一年的累积,到了一九九九年,污染到极点的毒气从空中降下,袭击人类,使人的形体产生极大的变异。 我绝对相信污染导致人类灭绝的说法。当然,一个人长期坚持这种悲观看法绝非好事,所以身边有个笑我胡思乱想的人,对我来说倒是种精神的救赎。毕竟香织小姐对于环境污染的知识不像我这么丰富,她虽然没有公开批评我的说法是错误的,但她坚信这个世界不会改变,也不会有世界末日。有这样一个人在我身边真是再好不过了。 香织小姐常说海水干净、漂亮,其实这种说法大错特错。尤其是东京湾,受到大量流入的生活污水和重型化工厂的废水污染,渔业已经濒临停滞。昭和中期,被京滨和京叶重工业带包围的东京湾连续发生水质污染事件。当时在东京湾附近有三家使用水银作为原料并违法排放的大企业,就是位于川崎市的昭和电工川崎工厂、味精川崎工厂和中央化工厂。这三家工厂从十几年前起便用水银电解法制造苛性钠,工厂的废水不经处理就排入海里,结果在东京湾的淤泥中检测到了高浓度的水银、镉、氰、铅等物质,在花鲈幼鱼的体内也验出了高浓度污染。花鲈幼鱼因此也有“水银污染鱼”之称。在社会大众的强烈反对下,这三家工厂现在已不再使用水银,但据海上保安厅对东京湾底所做的检测,海底已经沉积了两万一千吨的锌和四千五百吨的铅。 由河川流入海中的有机氯系化学农药和多氯化联二苯也造成了广泛的污染,目前已经被禁用;而作为白蚁驱虫剂的剧毒化学物质狄氏剂也给海水带来了严重污染。 因海水污染而引发的现象,最有名的是赤潮。由于氮、磷一类的营养盐类流入海中,滋生了大量的浮游植物,因此使海面看起来呈现一片红色。其中一种植物叫做裸甲藻,它可以在鱼鳃上形成黏膜,令鱼类因呼吸困难而死。最近,东京湾从春夏到秋季,每年都会发生赤潮,从本牧岬海面至三浦半岛水域,可以见到水面上浮着大量花鲈鱼、鱼、胡椒、鳗鱼、幼、鱼等鱼类的尸骸。 除了赤潮,东京湾还会发生此地独有的绿潮。所谓绿潮,是指在海底形成无氧状态的水层。工厂排水、生活污水、屎尿和垃圾等在海底沉积后腐烂,夺走了大量氧气,令周围的水层处于无氧状态。不难想象,这种绿潮一定会大量杀死海底的鱼贝类生物。这种无氧状态的水通常位于海面下五六米处,但当大风出来搅动海水时,它就会升到海面。此时,无氧水层中的硫化氢与氧气接触,氧化之后产生了硫黄成分,因此会呈现绿白色,也就是所谓的绿潮。由此看来,东京湾已处于濒死状态。 但是,被京滨工业带所污染的还不仅是水质,更加严重的是空气。过去,工业区烟囱林立,吐出大量煤尘,造成许多公害病患。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石油开始代替煤炭成为最主要的工业燃料,但公害病并未因此减少,呼吸系统疾病患者反而急速增加。这是因为以石油代替煤炭后,空气中充满了肉眼看不到的二氧化硫气体,这种气体虽然不像煤尘那样会弄脏衣物,却会损害人的肌肤。昭和后期,川崎市连续发生公害病患者因不堪气喘发作的痛苦而自杀的事件。 在日本,因大气污染而引起的公害病中,已被认定的呼吸系统疾病有慢性气管炎、气喘、肺气肿、喘息性气管炎四种。但对老年人来说,危害最大的是一种名为心脏性哮喘的疾病。这种心脏性哮喘一旦发作,连续几小时都不会停止,只有靠打针才能缓解症状。当时有一位老人就是因为患了心脏性哮喘,进而引发肺气肿,最后跳楼自杀。他不堪疾病的折磨,爬到二楼屋顶,纵身跳下,顿时头部碎裂而死。不仅是老年人,当时甚至有一位出生九个月的婴儿与三岁的哥哥一起被诊断出患有公害病,由此可见空气污染的严重性。 昭和五十四年,埼玉医科大学公众卫生学系有一位教授发表了名为《川崎市犬肺之金属含量和病理组织学变化》的研究报告,他对川崎市病死的家犬进行解剖,调查其肺部受污染的情况。这份调查报告显示,致癌的三价铬和镍元素数值非常高,铅数值是正常的两倍;污染特别严重的,其肺部三价铬的沉积竟然超过正常数值的二十倍以上。在二百五十只被调查的家犬中,有九只狗的肺部有肿瘤,四只被确认患有肺癌。这位教授之后持续对病死的狗作调查研究,发现临海工业带的家犬致癌率是川崎市内陆地区家犬的致癌率的两倍。家犬何罪之有?人类工业生产导致的空气污染竟然祸延家犬,真是悲惨! 五月二十六日早晨九点,这天又是个好天气,从阳台望出去,镰仓海面在晨光照射下熠熠生辉。最近连着几天都是好天气,气象台的天气预报一点也靠不住。我每天早上七点起床。七点半香织小姐就从隔壁过来,向我道过早安后就开始做早餐。然后大约在八点半,我们一起吃早餐。从九点开始我有三小时看电视的时间。这是香织小姐的硬性规定,说要让我过有规律的生活。 今早醒来,我赖在床上尚未完全清醒。此时在我的意识一隅,似乎残留着某种微妙的想法,好像发出黑色光泽的沉甸甸的铁块,重重地压在我的心头,让我十分在意。但确切的想法是什么,却又完全想不起来。我只知道这想法是怎么来的,它一定来自昨晚所做的梦。那是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梦,给我的心带来强烈冲击。但奇怪的是,梦境的内容却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做好的早餐摆在餐桌上,我一面吃早餐一面仔细阅读香织小姐从玄关取回的五月二十六日的早报。差不多吃完早餐时,父亲来电话了,香织小姐跑出去,将电话捧到我身边。她把话筒交给我,说是我爸爸。不错,父亲每天总是在这时打电话给我。 “喂、喂。”我将话筒贴住耳朵。 “是陶太吗?今天感觉怎样?” “挺好的。”我应道。 “精神怎样?” “嗯,还不错。” 话筒那头传来的父亲声音,快乐而爽朗,看来他的工作一定很顺利。 “工作怎么样?” “哦,相当顺利。” “你那边天气如何?” “啊,非常好,一直是晴天。北海道的风景赏心悦目,广阔的原野绿草茂密,我骑了马。下一次,想要我带你一起来北海道吗?” “嗯,想呀。” “我想在这里买地盖一栋度假别墅,那就任何时候都可以来了,冬天也可以滑雪呀。对,下次你和妈妈一起来吧!” “一言为定。”我说道。 “那当然了。” “昨天拍了些什么呢?” “昨天嘛,拍的是坂田君和绫骑马到我住的山中小屋拜访的场景。” 父亲去北海道拍摄外景已经一个半月了,由于电影中几乎没有北海道以外的场景,所以到五月三十日为止父亲都不可能离开北海道。香织小姐为了照顾我,就索性留在镰仓。父亲几乎每天都打电话来,他只能通过电话了解我们的情况。 “今天要拍哪一场戏啊?” “今天吗?嗯,要拍绫坠马那场戏,这场面很难拍,恐怕要花不少时间。” “那可要加油啊。” “嗯,我一定能拍出好电影来的,你好好期待吧。”父亲今天的语调让人明显感觉到一种不寻常的开朗,像是在演戏一样。不过这也是常有的事,或许是他的职业腔调吧。 “那么,请你妈妈听电话吧。” 接下来香织小姐与父亲讲话。我因为专注于阅读报纸上的新闻,没听到他们通话的内容。今天报纸上刊载了电视剧编剧梶原一骑昨天因犯下伤害罪,被东京爱宕警署逮捕的消息,还有新药资料泄密的报道。梶原一骑是我童年时代最喜欢看的《明日之城》和《巨人之星》的作者,非常有名。报纸上说他在银座夜总会酒醉后殴打某漫画杂志社编辑,又将职业摔角选手安东尼奥禁锢在酒店里敲诈威胁,真令人难以相信。新药泄密事件方面,继一名国立预防卫生研究所的技术官因擅自对检定审核批示工作尚未完毕的抗生素新药发出合格通知而被逮捕后,经审讯又爆出包括此人在内的数名嫌疑犯竟把递交给中央药事审议会的新药申请资料卖给另一家医药公司。药品对人类而言是生死攸关之物,犯罪分子玩弄人命有如儿戏,真令人欷歔。 香织小姐讲完电话了,她放好话筒后说:“来吃饭吧。” 我差不多吃完早饭了,报纸也读完了,所以只是看着香织小姐吃饭。或许感染了父亲的兴奋,她的情绪也很高亢。而我则因为刚与父亲通过话,想起了关于他的一些往事,尤其是父亲迄今为止演过的电影。 “《一切在今天结束》,你知道吗?”我问香织小姐。 那是一部在二十年前,在我只有一岁大的时候,由父亲主演的科幻电影。描述两个超级大国的电脑发狂了,向对方的主要城市猛射飞弹,发动毁灭性攻击。一个类似苏联的国家也向日本东京发射了飞弹,国会议事堂周围烈火熊熊,成了一座炼铁炉。父亲饰演海上自卫队的英雄,他随船出海,在太平洋巡弋。当知道东京遭受毁灭性的攻击时,全体船员便投票决定,哪怕是烧成灰也要赶回东京。于是父亲说:“好吧,那我们就回东京。”剧情虽然简单,但在当时的日本,观众对于用真实的卡帕型火箭① 发射飞弹的镜头,以及使用小模型拍摄的世界各大城市被原子弹摧毁的场面很感兴趣,所以这部电影票房非常之好。 但我想香织小姐不一定知道这部电影,因为我也是从父亲那里得到将立体声宽银幕电影缩小成十六厘米的版本,然后在自己房间一个人用放映机看的。这部电影公开上映时,香织小姐不过四五岁吧,我打算向她描述这部影片的梗概,所以一开始就问她知不知道《一切在今天结束》。 之所以我会回想起这部影片,是因为父亲演出这部电影时年纪不过二十七八岁,演技只能说活力有余而深度不足。 想到这里,我突然发出“啊”的一声,昨晚做梦的内容一瞬间突然想起来了。不知道为什么,但昨晚在梦中见到的事物竟然与《一切在今天结束》的内容完全相同:世界终于发生了核战争,原子弹又落到日本国土上,城市变成废墟,成为一片没有人烟的荒野。这梦好像预见到今天我能想起父亲主演的《一切在今天结束》般,也可能是因为做梦的关系让我无意间想起这部科幻电影。 当意识从想象回到现实中时,更令人惊奇的事发生了。香织小姐那张明亮而爽朗的面孔突然变得丑陋难看。她的眼睛睁得很大,甚至能见到视网膜上的红色微血管,鼻尖出现狮子吼叫时才会有的皱纹,嘴唇歪斜着,牙齿与牙龈外露。装着白饭的饭碗也咚地掉在小桌上,将饭粒呈扇形撒在桌面,然后跌落地板。 香织小姐的表情就那样僵持着,时间仿佛凝固了。她的脸颊因为充血迅速变红,在露出的牙齿间黏着咀嚼中的饭粒。我吓得无法出声,很想问香织小姐怎么啦,但香织小姐那鬼魅般的表情实在太恐怖了,我只能默默地看着她。 香织小姐一只手猛抠自己的喉咙,另一只手按住胸部,上身向前弯曲,呻吟了一会儿,口中的饭粒也呕出来了。 “你这小子,究竟想怎么样!” 香织小姐突然歇斯底里起来,两颊和额头变得通红,就跟图画书里的红面鬼一样。一贯优雅斯文的香织小姐露出这样的表情和恶劣的态度,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我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紧张得说不出话来。我完全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香织小姐是不是中邪了? 那么漂亮的香织小姐,竟然换了一副丑陋的面孔,真是难以置信!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香织小姐有这种表情,她一定是中邪了。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事呢?一想到这里,我便浑身发抖。这一切就像恐怖电影的开场,接着一定会有更加可怕的事情发生。 “你这小子,为什么还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香织小姐边喊叫边站起身,她扫了一下眼前的碗碟,随手抓起自己做的炒蛋,掷向我的脸。 “啪”的一声,炒蛋击中我的额头,蛋汁流入眼中,刺痛了我的眼睛。这痛楚与香织小姐突然的失常给我带来的打击相互作用,让我感到非常难过。眼前一片朦胧,我知道是流泪了,心想这样正好把眼中的蛋汁冲掉。 “吱!吱!” 我听到像猴子般的惨叫,定睛一看,只见香织小姐抬起头,翻着白眼。她的脸色通红,双手握拳紧贴胸口,轻轻打着哆嗦,哆嗦渐渐遍及全身。 突然,香织小姐扑通一声跌坐在地板上。由于穿着裙子,她很不雅观地张开了双腿,嘴里发出动物般“吱吱”的惨叫。她一定是被什么动物的灵魂附体了。 “叮咚”,就在此时,玄关门铃响了。我慌了起来,先看看坐在地板上的香织小姐,再望向门口。香织小姐完全没有要起身走向玄关的意思。她涂着粉红色口红的嘴唇流着口水,全身抽搐,一边悲鸣,一边嘤嘤地哭泣着。 看来只好由我去玄关开门了。就在这时,一个带着眼睛的矮小男人走进了房间。房门似乎并没有上锁。 “啊!怎么啦?”男人吃惊地说。他一定看到了香织小姐倒在地板上抽搐哭泣的样子。 “陶太君被弄到这地方来了。喂,发生什么事情了?快起来,很不像样啊。”男人说罢,伸出手试着拉香织小姐起身。 “别碰我!真讨厌!”香织小姐边哭泣边叫喊,用力甩掉那男人伸过来的手。 男人露出惊愕的表情,他决定放弃倒在地板上的香织小姐,往我身边走来。 这男人名叫加鸟,一直以来都是父亲的秘书。 “你没事吧,陶太君?” “啊,加鸟先生。” “看你说话的口气,好像刚刚想起我的名字似的。” “确实很久没见了,剪过头发了?” “嗯。” “你没有忘记我吧?” “哪儿的话,怎么会忘记你呢。” 加鸟先生边说边靠近我,他伸出右手的中指,想要碰触我的脸颊和下巴。 “我怎么会忘记你呢。对我来说,陶太君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我倒是经常想来看你,只是你这边……” “让开!” 站起身的香织小姐以迅猛之势奔来,强行挤入我与加鸟先生中间。 “喂,你,你想……做什么?” 加鸟先生话未说完,香织小姐就一头撞向加鸟先生的胸口。他一个踉跄。香织小姐更加激动了,扑上前更用力地撞击加鸟先生。加鸟先生不由得往后退了退,香织小姐又抬脚猛踢加鸟先生的小腿。 “你、你这个野蛮的女人,到、到底想对我干什么?!”加鸟先生发出哀鸣。 “野蛮又怎么了,我一看到你这种男人,就觉得恶心!” 香织小姐边骂边继续踢加鸟先生,她的脸仍然像恶鬼一般。看来,香织小姐真的中邪了。刚骂完,她又发出野猴子般“吱吱”的悲鸣,然后拳脚相加,疯狂殴打加鸟先生。香织小姐完全失去人性了。她不时地叫着,对加鸟先生拳打脚踢。从她的口中还喷出尚未咽下的饭粒,脸上满是吐沫和鼻涕。 加鸟先生虽然用双手遮脸加以防卫,但还是被香织小姐的拳头击中鼻梁,眼镜被打歪,鼻血也从一边鼻孔流了下来。加鸟先生终于被激怒了,他扶正眼镜,猛然抓住香织小姐的手腕。香织小姐的殴打动作被制止了,喘着粗气。两人对视着,继续维持敌对状态。 不一会儿,香织小姐再度高声尖叫,用双脚猛踢对方小腿。加鸟先生放开抓住香织小姐左手腕的右手,轻握成拳,敏捷地向她的脸颊击去。没料到加鸟先生还有这一招。随着“啊”的惊叫声,香织小姐跌坐在地板上。但她并不认输,迅速从地板上跳起,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抓住加鸟先生。 两人双手交握,你推我撞,呈僵持状态。没多久,香织小姐突然抬起右腿,踢向加鸟先生的胯下,然后用指甲和膝盖疯狂地攻击加鸟先生。加鸟先生松开与香织小姐纠缠在一起的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插住了香织小姐的喉咙,使劲儿箍紧。香织小姐痛苦万分,剧烈地扭动身体,发出恐怖的叫声。 “喂,安静点!”此时,突然传来一个男人低沉而厚重的声音。 纠缠在一起的两个人顿时停止了厮打。不知何时,一个彪形大汉闯入我的公寓,他瞪着眼恶狠狠地扫视着香织小姐、加鸟先生和我。一时之间,我们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大家像是被定了身一样呆呆地站着,说不出话来。 “钱放在什么地方?快拿出来!”男人喝道。 他的右手举着手枪,那手枪擦得锃亮,似乎刚上过油,闪闪发光。这男人的头部像棵大葱的球状花,头发垂到眉毛,好像被水浸湿似的紧贴在额头上,口鼻处则用一大块白色方形布包裹着。而整个头部套着长筒丝袜,难怪刚才听到的声音会如此低沉厚重。 “喂,还不举起双手吗?看到这枪没有!给我并排站在那边的沙发前,就像那孩子一样。呃,钱放在哪里?” 显然,这男人是个强盗。大清早就有人上门抢劫,那是谁也想不到的,看来刚才加鸟先生进屋时没有锁上玄关的门。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强盗。出于好奇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虽然已经是春天,但强盗穿着灰色工作服般的长袖厚布上衣,下半身穿了条有点脏的灯芯绒裤,裤子下面露出一双橡胶靴。 “喂,没听见我说的话吗?到那边并排站好,快点!” 在强盗的催促下,加鸟先生勉强放开香织小姐,低举双手,将身子转向强盗的方向站着。但是得到释放的香织小姐并没有举起双手,她竟然转身跑向水槽。 “喂、喂,你想做什么?给我老实点!”强盗被香织小姐的举动吓呆了。 香织小姐并不理会强盗的呼喝,她用力打开水槽下的柜子,从里面取出一把长刃切鱼刀,用右手举起,转身面向我们站着。这时的香织小姐就如同鬼魅,不仔细看,连我也认不出她曾经是那个优雅的香织小姐。她手持切鱼刀,再度发出悲鸣。此时我终于明白,这个女人不再是香织小姐,她已经变成外星人或者怪物之类的别种生物了。香织小姐继续叫喊着,然后一面大力挥刀,一面冲向加鸟先生。 “喂、喂!别动!”蒙面强盗吃了一惊,赶紧大声呼喝,他双手举枪,朝香织小姐的方向砰砰发射。 我见到强盗的双手因开枪的后坐力而震动,香织小姐身后的墙壁冒出两股白烟,立刻露出两个黑洞。墙上挂着的马特洪峰① 照片掉到了沙发扶手上,然后落在地板上。 这时我才明白,强盗手上的枪是真枪,我亲眼见到手枪在密闭房间内发射的强大震撼力。 差点中枪的香织小姐竟然无动于衷,完全没有停止殴斗的意思。她奔向举着双手、老实站着的加鸟先生,举刀砍向他的肩膀,加鸟先生急忙往旁边闪避。踉踉跄跄的香织小姐调整好姿势后,将刀横握,水平挥砍过去。 加鸟先生又避开了,一个趔趄扑倒在旁边的电话桌上。桌子一倾斜,桌面的电话就往香织小姐的脚上砸去。“当”的一声,话筒正好击中香织小姐的脚背,但她浑然不觉,继续追砍加鸟先生。加鸟先生情急之下,使出浑身力气将电话桌掷向香织小姐。香织小姐被砸倒在地板上,又发出尖厉的悲鸣声。 加鸟先生一面与香织小姐搏斗,一面注视着强盗的动静。强盗则呆立在一旁,不知所措。 “到底搞什么鬼呀?”加鸟先生大声呼喊,“混账!” 骂完之后,他又抬起电话桌向旁边的香织小姐横扫过去,电话桌击中了香织小姐的侧腹和腰部。她惨叫一声,猛然扑倒在地板上,切鱼刀也从手中飞出,骨碌碌地滚落到地板上。强盗呆若木鸡地盯着香织小姐。 加鸟先生转头,大步走向强盗。他伸出右手,毫不客气地想触摸强盗用长筒袜套着的脸。“危险!”我忍不住地喊起来。加鸟先生如此胆大,势必会遭强盗枪击。但不知怎么的,强盗虽然举枪对准加鸟先生,却没有扣动扳机。加鸟先生的手已经碰到套着长筒丝袜的强盗的脸了,像为他搔痒般轻抚着。 此时,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身的香织小姐,用整个身体撞向加鸟先生。我的注意力因为集中在强盗和加鸟先生身上,也没看到香织小姐站起来。 “唔!”加鸟先生发出短促而低沉的呻吟声,他缩回伸到强盗面前的右手,用另一只手捂住自己的侧腹。一时之间,我难以判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几秒之后我立即意识到一件恐怖的事。我低头望着地板,切鱼刀已经不见了。加鸟先生的眼镜滑落到鼻梁上,能清楚地看到他那睁得滚圆的眼睛。他凝视着自己的左手,只见手掌上满是黏稠的血。加鸟先生将身体转向我这边,我看到刀子深深地插入了他的侧腹,只露出刀柄。他用双手握住刀柄,慢慢地将刀拔出。 满是血污的刀刃被加鸟先生从体内慢慢拔了出来,但不知什么原因,强盗却在这时向加鸟先生开枪了。只听到“咚”的一声,加鸟先生像被风刮倒似的应声跌落在地。加鸟先生的左手握着已经拔出的切鱼刀。令人惊讶的是,这把刀的刀刃中央竟弯曲了。 更加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香织小姐突然露出痛苦的神色,她双手紧按腹部,双膝跪在地板上,臀部着地,一副正坐的样子。顷刻间,她的脸痛得歪斜变形,上身向前弯曲。我禁不住惊呼起来,原来手持切鱼刀的加鸟一转身,电光石火间将刀子刺入香织小姐的腹部。 此时,又传来“砰砰”两声枪响,加鸟先生的背部立刻出现两个喷血窟窿,强盗从背后近距离对他开枪。踉踉跄跄地转了半圈后,加鸟先生不支倒地,双手无力地朝左右摊开,不久便无声无息了。他的眼镜跌落在脸旁,从背部流出的鲜血,在地板上蜿蜒流淌。 强盗把手枪塞入裤袋,迅速奔向香织小姐。此时,香织小姐的身体也慢慢侧倒下去,鲜血从白色衬衫和套在外面的夏季线衫里渗出来,在她的腹部可以见到切鱼刀的刀柄。血泊慢慢扩大,葱绿色的裙子也被浸成了红色。香织小姐的脸完全没有血色,像纸一样惨白。 受到如此大的冲击,我慌了心神,一时间也忘了害怕。我把脚伸向地板,试图起身。 强盗单膝跪在倒地的香织小姐身旁,似乎正在检查香织小姐的伤势,但他看到我有动作,就像弹簧似的从地板上跳起来。隐约中,我看到他慌慌张张地想从兜里拿出什么东西,但似乎被缠住了,总也掏不出来。过了好一会儿,他取出一个金属罐子,朝我喷出白色气体。霎那间,我的鼻子受到强烈刺激,像是被敲打一样,眼泪控制不住地流出来,感到头晕目眩。要是距离再近一点的话,我一定会被那气体熏昏了。我赶紧屏住呼吸,转向空气较为新鲜的方向。 在一阵眩晕中,我看到强盗迅速转身,奔向玄关,什么东西都没有拿就逃走了。我好不容易才从地板上爬起来。由于刚才被强盗喷了白色气体的关系,我的脚步踉踉跄跄,头脑也迷迷糊糊的。 我屈膝蹲在加鸟先生身边,大量的鲜血从他的背部喷涌而出,令他全身浸在血泊之中。他的脸上完全没有血色。显然,他已经死了。我再转向香织小姐。她的鼻子和嘴唇似乎还在微微翕动,但也已经奄奄一息了。应该尽快报警!或许还来得及!我立即奔到电话前,按下一一九。呼叫铃声响了几下电话就接通了,我焦急地喊“喂、喂”,但奇怪的是对方并没有应答,只传来一连串数字一样的声音,反复重复着。 “喂,有人吗?”我再度呼喊,对方却依旧慢条斯理地重复着一连串数字。由于我的脑袋迷迷糊糊的,虽然细心聆听,还是听不清楚对方说的是什么数字。没多久,对方的声音变成诵经声,而且速度很快。莫非对方已经知道此地发生了悲剧,因而在电话里诵经慰问吗? 没办法,只有打电话到父亲家了。可是父亲此刻正在北海道拍外景,也许会有其他人接电话,但知道这里的情况又能做什么呢?倒不如直接打给医院吧。我拿起话筒,传入耳中的是连续不断的嘟嘟声。电话怎么也打不通,莫非是在刚才的打斗中摔坏了? 试试打给朋友吧。虽然我没有特别亲密的好友,但事态紧急,别无他法。可是无论打给谁,电话都无法接通。莫非真的摔坏了?手足无措之际,我突然想到附近的商业街上有一家急救医院。对,快向那家医院求救吧! 我站起身,在地板上蹒跚而行,打开玄关的大门,穿上鞋,来到走廊。因为刚才吸入喷雾的关系,我无法快步行走,只能像婴儿一般摇摇摆摆地前进。在死一般寂静的走廊里,我扶着墙,艰难地挪到电梯口,按下下楼的按钮。 墙壁右侧尽头开着一扇小窗,从小窗望出去就可以看到江之岛。每次等电梯时,我总会眺望窗外。此时,外面是万里无云的晴空,天气好到让人反感,以至于使我感到眩晕。当江之岛映入眼帘时,我“啊”地叫出了声,难道我的眼睛有问题?江之岛虽然在视野中,可是岛上的铁塔却不见了。我擦了擦眼睛,集中精神再次望向江之岛,铁塔确实消失了。 莫非是时光倒流,让我回到了江之岛建造铁塔前的时空中。对,一定是这样的。 就在这时,眼前的电梯门打开了,电梯中没有其他人,一股夹杂着陈腐气味的风从电梯内吹出。这电梯不就是一部时光机器吗?我要搭乘它到过去旅行了! 电梯门合上了,我能清晰地感觉到电梯微微地震动着,和往常感觉完全不一样。因为今天,这是一部特别的机器。按下一楼的按钮,电梯震了震之后便开始下降,它将载着我去某个我没见过的世界吧。 随着电梯的下降,我隐约听到哈哈的笑声。但这笑声不是普通人的笑声,正如刚才香织小姐的叫声一样,听起来像是动物的声音。 到达一楼,电梯门打开了,一股难闻的臭味扑面而来。这气味有点像油炸食品的油脂所散发出的味道,是廉价油混合薄荷的气味,但仔细闻闻,似乎更像是兽类的汗臭。 附近传来狼狗般的大笑声,走到玄关大厅,我看到这里有一个摔角场,黄沙堆得高高的,上面筑起了擂台。短裤上系着兜裆布的壮汉正在摔角场上进行相扑比赛。摔角场四周,男人们或站或坐,一面大笑,一面鼓掌为相扑选手打气。我走近他们,对最靠近我的一个男人说:“大事不好了!强盗闯入我的房间开枪杀人,已经死了一个人,另一个也快死了。” 可是那个男人听了我说的话之后,以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他的眼睛很大,眼球就像玻璃球一样,但视力似乎并不好。没多久,他“扑哧”笑出声来,紧接着便是哈哈大笑,周围的人也跟着他捧腹大笑起来。 过了好一阵我才回过神来,于是推开玄关的玻璃门,跑到外面的停车场。背后的玻璃门一关上,充斥在大厅里莫名奇妙的哄笑声就远离我的耳膜了,稻村崎海边的浪涛声轻轻传来。 走到屋外,正如从走廊小窗看到的那样,天气好极了,碧空如洗,只是在近地平线处有几朵云。而在蓝天的中央,太阳发出熠熠光辉,毫无阻挡地照耀着大地。但这太阳似乎有些怪怪的,与我所熟悉的太阳有点不一样。我一边慢慢走着,一边琢磨着这奇怪之处。啊,对了,今天的太阳非常小,甚至让我误以为自己来到了别的星球,从那里看到的太阳比从地球上看到的要小很多。或许,这是远古的太阳吧! 我慢慢走着,转头朝国道的方向看去。此时,有一只怪物从我眼前横过。这怪物穿着略为肮脏的黄色马球衫和褐色西裤,脚上穿着类似草鞋的滑稽凉鞋,躯干上顶着一个巨大的兔子头。它轻轻摆动着上半身,用跳舞般的滑稽步法,在国道旁的柏油路上行走。 我看了看门口两侧的车库,包括我的喜美车在内,并排停着的所有车子都变得污黑,水泥地也完全被黑色油污所覆盖。车身大多都凹陷了下去,烤漆也已经剥落,后车窗碎裂。我的喜美车车身虽然没有凹陷,但也是一片污黑。 我再次抬头远眺江之岛,还是不见铁塔的影子。 走在国道上,原来不论何时都处于严重堵塞状态的道路,现在竟连一辆车也看不到。不但没有汽车,连人影也不见一个,马路空荡荡的。我站在国道中央向四周眺望,视线沿着海边铺设的柏油路一直延伸到遥远的江之岛附近。路上既没人也无车,有的净是扮成人样的白兔和猪猡。这些稀稀落落、在路上行走的动物彼此擦身而过时,会相互点头微笑致意。看来,我是幸存的人类了。 低头看脚下,这条曾经车水马龙的湘南国道,出现了许多裂缝。这些裂缝有的很宽有的很窄,乍看之下,国道上好像盖满了大大小小的瓦砾碎片。碎片不像水面般平整,而是到处凹凸不平,有些水泥片的边缘向天耸立着,像一把把刀子。而在这些大大小小的龟裂当中,可以见到生命力强盛的杂草生长着,有些地方杂草甚至长得比水泥碎片还高。 显然,这里发生过异常的事件,世界已是一片死寂了。 这是核战争后的世界吗?对,这里应该发生过核战争。我的身体虽然没有任何感觉,但一定也已经被强大的放射性物质污染了。而那些在核战争中幸存下来的人类全都出了毛病。看来,昨晚我做的梦是真实的。 我突然回想起香织小姐失常时的情况。当我提起那部描写核战争毁灭世界的电影时,她怒喝道:“你这小子,为什么还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这么说来,香织小姐也知道那部电影,她只是一直没告诉我罢了。或许她以为一旦让我知道,将会带给我巨大的冲击,所以瞒着我。当我主动提起这部电影时,她感到非常惊讶,以至于恼羞成怒。 我抬起头再次眺望江之岛,终于明白铁塔是被核战争给摧毁了。我赶紧回头,朝公寓大楼走去,因为我要去商业街那家急救医院求救,如果它还存在的话。 我居住的那栋白色、明亮的公寓大楼,现在整个变得黑漆漆的。外墙表面出现许多细小裂纹,表面的白色油漆已经纷纷脱落,甚至开始长出覆盖墙面的常春藤:这的确是生命力最强的植物。然后,我听到从树林方向传来的鸟叫声,看来鸟儿们也活得好好的。在这里,只有鸟儿的鸣叫声,没有人影,也看不到一辆车子。我想,大多数的人类都死了。 从公寓大楼旁边走过,前面有条缓和的坡道,登上坡道就可以看到江之电的铁路了。奇怪的是,原来的水泥路面都变成了泥土路。艰难地登上坡道后,我极度惊讶地发现江之电铁路竟消失无踪了!我四处搜索,到处是杂草丛生的荒地,就是不见那两条铁轨。 我又走进草丛中,用脚尖不停探索,希望能找到或生锈或熔化了的铁轨的残迹,可惜毫无所获。看来,我已经进入了江之电之前的时代。但是,在铺设江之电铁路之前的时代,有可能发生核战争吗?我的脑袋越来越混乱了。 我穿过本应是江之电铁路过道口的地方,或者应该说是以后将铺设江之电铁路过道口的地方,走向那条商业街。但街上的冲浪板商店消失了,也找不到名叫“海滩”的咖啡店,以及位于咖啡店隔壁的急救医院。或者说,整条商业街不存在了。原来应该是商店的地方,只有几座崩塌的石砌建筑物,看起来更像是一堆瓦砾。在瓦砾堆后方,搭建着一些简陋的木板房。这些简陋的木屋代替了商店,相互紧挨着排成长长一列木屋的板壁上用粉笔画着猫狗或者树木之类的图案,壁面都蒙着一层薄薄的黑色油污。 虽然有些屋子也有门,但多数屋子的门口只挂着竹帘或者被手垢弄脏的带图纹布帘。风吹动帘子,啪啦啪啦地摇晃着。屋内感觉不到有人的存在。这是没有人的幽灵街,住在这里的人恐怕全部都“蒸发”掉了。 应该是急救医院的地方也盖了一间木屋,门口旁边的板壁上画着大幅的蜥蜴图画,这或许是急救医院残迹吧。我掀起门口的布帘走了进去,里面充满了消毒用的酒精的气味。啊!看样子这里还是医院。原来的医院被摧毁了,所以暂时用这简陋的木屋代替吧。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里应该有医生。 屋里点着很多蜡烛,有位穿着白色袍子,像是医生的老人站着。他背对着我不知在做什么。老人还带着黑色茶叶筒盖般的奇怪帽子。 “请问这里的稻村崎急救医院怎么了?” 医生模样的老人慢慢转过身来,他从我身边走过,走到水槽那边去了。噢,那边有茶杯。老人身边的水壶里的水正在沸腾。他头发已白、脸部黝黑,好像是被火烧伤后留下的疤痕。他拿了茶杯和茶盘,又默默回到原来的地方。 “对不起,您知不知道以前设在这里的医院?”我再次问道。 老人露出漠然的神情,在离我仅十公分之处若无其事地沏茶。我摊开右手的手掌,在老人脸前晃动,但他完全没有反应。慢慢地,我开始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这里的人看不到我,我在这个世界成了透明人! 无可奈何之下,我从屋里出来,沿着曾经有过急救医院的这条路,蹒跚地往后山走去。由于急救医院消失了,我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好了。但如果只是呆呆地站在幽灵街的中央,任凭干燥的风吹袭着,我一定会立刻发疯的。为了舒缓恐怖的感觉,我唯有继续走下去。 突然间好像又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从后山传来的鸟鸣声突然变得焦躁不安。顷刻间,鸟儿们发出垂死挣扎般的声音,然后是杂乱的拍翅声,纷纷飞向天空。 鸟儿们惊恐的振翅声在山谷间回响,再加上嘎嘎的叫声,仿佛在宣告世界的终结。难以言喻的不安令我不知不觉停下来。 我开始感到眩晕,难以抑制的眩晕。一股想瘫倒在地的冲动袭遍全身。 这时,我突然感觉阳光似乎变暗了,抬头抑望天空,看不到一片云。看来,天地真的发生异变了,太阳正在死亡,连春天强烈的日照也变得有气无力了。世界正步向终结,这是核战争的结果,太阳也像枯萎的向日葵般走向死亡。吹来的风也越来越冷,这是因为太阳的威力正在减弱。世界从今天起将进入漫漫长夜,地球将步入寒冬,开始漫长的冰河期。 今天是一九九九年七月吗?我突然意识到这一点。但我无法作出判断,因为头晕得厉害。但刚才明明是早晨,天刚亮,空气凉而湿润,鸟儿嘈杂,时钟显示着早晨八点半。 现在大概还是不到十一点吧。我从口袋里掏出怀表,刻度指着十点五十五分。 “《一切在今天结束》,你知道吗?” 当我这样问香织小姐时,优雅的香织小姐突然像恶魔附身似的失常了,世界同时也发狂了。从早上到现在不过两个多小时,世界就完全变了样,这太荒谬了。 我觉得头晕。啊,多么可怕的一天!我的头越来越晕,快站不住了。 以上的情景如果是梦境的话,这梦也做得够了,我希望自己早点醒来。我的头好晕,难以忍受的恐怖袭上心头,冷汗浸湿全身。“这样下去一定会死的!”我呼喊着,希望能从噩梦中苏醒过来。 我用手猛敲额头,发出咚咚的声响,感觉很痛。啊,这么说来,这不是梦!虽然难以置信,但钻心的疼痛告诉我这是事实,刚才所见的荒诞景象竟全是事实!怎么会这样? 太阳正慢慢消逝,周围渐渐暗了下来,无尽的夜就快来了。四周的木屋以及对面山上的树木,眼看就要被黑暗所吞没。鸟儿们发出的嘈杂声越来越激烈,这不是没有理由的,因为它们也感到惊慌,为这近乎愚蠢的一切感到惊慌和绝望。 正如我所想的,世界在一九九九年寿终正寝。 老是站着令人感到恐惧,我无精打采地寻找小径,往曾经有过火警瞭望塔和消防队的地方走去。不用说,瞭望塔和消防队的建筑都不见了,这地方已经成为荒原。荒原中有两栋房屋相邻而建。已经坍塌的商店,窗户玻璃都已经破碎,墙上开了个大洞,完全没有人的影子。这里已经变成了废屋,窗户和洞的深处一片漆黑。其中一间商店的屋顶上竖立着“山叶”的招牌。另一间商店的招牌在黑色污渍下勉强可以看到“三洋”的字样。 啊,我想起来了!此地确实有过这样的店铺。真是令人难以置信,这就是我熟悉和曾经生活过的世界! 从店旁边穿过,我进入树林。由于阳光已经完全消失,伴随着青草的浓郁气息,让我有种置身暗夜之感。我在林中暂时停下,眼睛过了好一阵才慢慢适应周围的黑暗。 毕竟现在不是真正的夜晚,虽然林中颇为昏暗,但林子外面还是有些微光射入。我站在树林里,潜心思考这死寂的世界。周围一片昏暗,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有鸟儿的喧闹声了。我闻到青草的气息,然后又闻到好似野兽的气息。 不过,此刻我的身体并不能感觉到充斥在这片树林中的放射性物质。被辐射污染后,往往要经过一段很长的时间,悲惨的症状才会突然显现。 事到如今,看来我谁也救不了了!加鸟先生已经死了,香织小姐也无法救活,甚至连我自己也将追随他们俩而去,走上不归之路。现在没有必要再忙着找急救医院了,反正世界已告终结,人类灭绝了。 眼睛终于习惯了昏暗的环境,也大致能看到树林深处了。由于鸟儿已经不再鸣叫,四周一片死寂,我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此时,我听到附近有生物的呼吸声。我屏住呼吸倾听“嘶、嘶”的声音,同时,“沙、沙”的踏草声也从黑暗深处响起。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啊!”我不禁惊叫出声。附近的树荫里突然出现了一只恐龙。它张开咧至耳边的大口,露出一排尖厉的牙齿,动作虽然缓慢,却吓得我浑身瘫软,跌倒在地。当我正想起身逃跑时,左手却被这只怪物咬住了。左手被咬碎吞噬的声音无情地传到我的耳中,或许恐龙也吃腐肉吧,它的口中发出阵阵难闻的气味。这种气味闻久了,一定会让人呕吐的。我因为恐惧而失神,拼命惊呼,但是能救我的人又在何处呢?这世界就要终结了。 怪物撕裂了我的左手,我好不容易站起身,惊恐地逃出危险的树林。 重新回到商业街,昏暗的对面走来一个久违的人影,大概是核战争后的幸存者吧。我喜出望外,等对方慢慢走近。那人穿着灰色衬衫和现在完全绝迹的藏蓝色裤子。 我的左手钻心地疼痛,从麻痹的左肩往胸部扩散。我忍住剧痛,看着对方,感到瞠目结舌。我从未见过如此瘦骨嶙峋的人,简直就像一具朝我走来的骨骼标本,肌肉少到不能再少,就像皮肤直接覆盖在骨骼上似的。他的双颊好像被剜去般地凹陷,头盖骨的形状清晰可见,鼻子下方似乎长着黑色胡须,但看不太清楚。这不只是因为太阳已经消失,也是因为他的皮肤如焦炭般黝黑。 我慢慢靠近他,对他说话,完全忘了对方可能无法看到我。 “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一脸不解的神色,摆出难伺候的哲学家架势,皱着眉头,仿佛要拒人于千里之外,而且表情还略带悲伤。在黑暗中,他进一步靠向我。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嘴唇,只见他的嘴巴像唱歌般不停抖动着,发出的却是怪异的声音。他像一条处于缺氧状态的鱼,气喘吁吁地抖动着嘴唇,说出一连串数字。 我吓呆了!看来人类已经失常,语言消失殆尽,仅能靠数字的排列来表达和沟通了。 “三八五六四七六四。”他快速地嘟囔着这一连串的数字。 “三八五六四七六四……”他重复着这串数字,或许是为了让我明白吧。然后他露出洁白的牙齿,扭动那张黝黑的脸向我展露笑容,还慢慢伸出手拍我的肩膀以示友好,这让我感到一丝兴奋。但一转眼,他的喉咙突然迸发出笛声般高亢的声响,然后推了我的胸部一把,就踉踉跄跄地跑走了。 只见他斜着身子慌慌张张地闪入粗糙木屋的板壁之间,看他的样子,就好像刚出洞的螃蟹又匆匆忙忙地逃回洞里。 他的奇怪举动或许是某种暗号,就在这个时侯,从并排的木屋中陆陆续续地走出许多不可思议的“人”来。这些所谓的“人”有着人的身体,但脑袋却像猪和狐狸,也有像鳄鱼一般的奇怪动物,还有些面孔像老鼠和猫。像猪的“人”背着小鼓,一边敲鼓一边踏步,其他“人”或牵手或分开,围成一个圆圈翩翩起舞。他们跳啊、笑啊,还唱起歌来。 无意中,我发现自己受伤的左肩竟已经长出了新的手,却很短,只是能勉强触摸到脸。 世界已经终结,我在太阳已逝的昏暗路上摸索着回家,身后继续传来怪物们的歌舞声和狂笑声。对于这样的世界还能期待什么呢?今天一切都终结了,早上我脱口而出的话竟然成了完美的预言,真是一语成谶啊。世界终结了,唯有植物和动物依旧生机勃勃地生存着。 我东闯西撞地走上了大马路,眼前出现了一幅不可思议的景象:宽阔的马路上,尽管中央隔离带和路面完好无损,可是几乎见不到车和人。偶尔有一辆破车开过,亮着车头灯,车尾冒着白烟,有气无力地向前挪动,车窗玻璃都碎了,车身也严重凹陷。损毁的不仅是汽车,路边悬挂着国际、东芝、日立等大型广告牌的高楼大厦都成了废墟。无数的窗户或开或闭,虽已入夜,但任何窗户里都不见灯光。窗和墙壁无不一片漆黑。周围鸦雀无声,毫无生气。这个城市的居民恐怕都死光了。 可是,原以为没有人的小巷里,突然蹿出一帮人来。其中一个拉开弓,向我射箭,但没有射中。此人怪叫一声,一面狂舞,一面走过我身边,然后狂奔过马路,后面传来一片哄笑声。 没有其他可去的地方了,我决定回到自己的公寓大楼。我一边拼命回忆来时的道路,一边摸索前进。有两具尸体倒在我的房间里,等着我回去收拾。再说我也走投无路了,世界上的朋友和熟人都死光了。不过,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等着我的不也是尸体吗?这世界只剩我一个人了,谁也不会来打扰我了。 “啊!”我突然惊叫一声。房间里不是有两具尸体等着我吗?一具是加鸟先生的尸体,香织小姐想必也已死去了。所以,房间里有一男性的尸体,还有一具女性的尸体。 记得香织小姐曾经说过:“你会尝试石冈和己所写的《占星术杀人魔法》中的实验吗?”、“如果我死了,你可以用我的头颅做阿索德的头部。”那个时候当然是开玩笑,但现在机会终于来了。 想到这里,我的心情就无法平静了。把两人的衣服脱光,用锯子肢解他们的身体,现在都随便我了。但我也为自己的残忍感到惊讶,一直以来,我都以乖孩子的姿态生活着,想不到内心深处却期待着这个机会的来临。 事实上,我很早就想尝试石冈和己那本书中的实验,并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完成这个心愿。为此,我把那段咒语背得滚瓜烂熟,已经到了可以脱口而出的程度。 因为激动,在黑暗中,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我一边吹口哨,一边像跳舞似的轻快地往前走。不久,走下坡道,就到我住的公寓大楼了。 这栋曾经洁白而华丽的公寓大楼,如今外墙布满裂纹,常春藤开始在墙上攀缘,在浓重的夜色中,它像黑色的四方形怪物高高耸立,等待我的归来。 在进入大楼后门时,我再次回头眺望江之岛,岛上的铁塔依然不见踪影。在昏暗的夜空下,地平线处隐隐约约闪耀着亮光,那里就是江之岛的所在地。 一踏入后门,就是一楼走廊的尽头,电梯门就在眼前。走廊还是静悄悄的,不知是谁按了开关,走廊里的电灯已经亮了,这表示电力供应恢复了。按下上楼的按钮,电梯门立刻打开了,原来电梯就停在一楼。电梯内闪耀着日光灯洁白的光辉。真是不可思议!公寓大楼的外面是如此阴暗不洁,可是在大楼里面无论是走廊还是电梯,却都是这般明亮整洁。墙壁一点都不脏,没有胡乱涂抹的痕迹。 可是,人都到哪里去了呢?难道都躲起来了吗?刚才在大厅里玩相扑的人们应该还在,却听不到他们的欢呼和喧闹声。整栋大楼鸦雀无声,好像进入了梦境。 我走入电梯,按下四楼的按钮和关门按钮,门关上了。一阵轻微的震动,电梯开始上升,不一会儿就到了四楼。走出电梯,走廊依然静悄悄的,电梯右侧还是摆放着一盆盆栽,左侧尽头是可眺望江之岛的窗户,窗外一片漆黑。 看来太阳已逝,但电力还能运转,头顶上的日光灯发出白色的亮光。我还活着,而且活力十足。 在从电梯口走到自己房间门口短短的路程中,我的心脏剧烈跳动,因为我马上就要面对香织小姐和加鸟先生的尸体了。至于如何处理他们的尸体,那就是我的自由了。幸好这世界已经没有警察,我真是幸运!世界无奇不有,但最奇怪的莫过于此,我竟然一下子得到两具尸体!今天对我来说实在是个好日子。 我在自己的房间前停下,面前是涂上浅咖啡色油漆的漂亮金属门,门中央有个可以插入名片的凹槽,写着“三崎”的名片插在里面。握住门把手一转,房门随即打开,出门时太急了,没有上锁。进入房间,脱下鞋,关上房门,房中一片漆黑,因为外面没有阳光。锁上房门,打开房间里的电灯开关,灯都亮了,把房间照得一片光明。 “唉……” 我发出一声叹息,但这与恐怖或安心、高兴或悲伤无关。事实上,连我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此时此刻是怎样的心情。 饭厅里,鲜血薄薄地渗开了,到处都能看到果冻般的凝固血液好像番茄酱洒满了一地。在饭厅中央,加鸟先生仰面躺着。他的两脚微开,一边的膝盖向上曲起,另一边则伸得笔直。而他的身边,倒卧着我所喜爱的、优雅的香织小姐。我离开的时候,她的嘴唇和娇小的鼻子还在微微颤动,现在却毫无动静了。我慢慢走到香织小姐的身边,蹲下来,想到香织小姐会不会“哇”地大叫一声后醒来,我心里还有些害怕。不过看样子是不会了。加鸟先生仰面躺着,香织小姐侧身而卧,两人脸色都十分惨白。我再用手触摸香织小姐的脸和耳朵,感觉像硬橡皮般冰冷,证明她已经死去多时了。 从室外吹来了一阵凉风,因为阳台的玻璃门还开着,是今天早上香织小姐还活着的时候打开的。我站起身,走过去关上玻璃门,顺便拉上了窗帘。外面的天空和镰仓的海面一片漆黑,太阳已逝,凉风带来了一丝寒意。 我又回到香织小姐身边,触摸她屈膝并拢的双脚。我用手托起她露出短裙外的大腿,只感到大理石般的冰冷。真是难以置信,我喜爱的香织小姐就这样离开人世了,我很难过,但心脏却扑通扑通地跳着,是因为悲伤而不能平静吗?我也不明白自己此刻的情绪。 为了平复自己的心情,我打开冰箱取出牛奶,倒入杯中一饮而尽。到现在我才发现原来自己非常口渴。关上冰箱门,把内壁沾着白色牛奶的杯子放到水槽里,转开自来水龙头,让湍急的水流流入水槽。然后我又回到玄关,打开鞋柜,里面放着工具箱和锯条等物品。取出锯条,我回到加鸟先生和香织小姐所在的地方。 我左手拿着锯条,站着俯视两人的尸体,心脏好像就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忽然,我感到一阵眩晕,双腿瑟瑟发抖,电灯也突然熄灭了。 等我回过神来,双膝已经跪在地上了,电灯仍然亮着。刚才大概是因为一瞬间的脑供血不足,才让我的眼前变得一片漆黑。 我将手伸向香织小姐的尸体,触及她穿着淡蓝色夏季线衫的肩膀。她的双眼像是睡着似的紧闭。切鱼刀还插在香织小姐的腹部,不把刀子拔掉,就无法脱掉衣服。 她的双手仍然紧紧握着刀柄,首先要将她的左手从刀柄上掰开。如我所料,香织小姐握住刀柄的手指关节已经僵硬,由于我的左手特别短,要拉开香织小姐的手很不容易。足足花了三十分钟,我才将香织小姐的双手从刀柄上拉开。 沾满黑色血液的刀子深深插在香织小姐的下腹,必须把它拔出来。但正待动手时,我又开始犹豫了。因为这一拔,我的指纹就会留在刀柄上了。但我立刻笑出声来,都已经没有警察了,还管什么指纹不指纹的呢。 我用左手紧紧抓住刀柄,右手按住香织小姐身体,使劲儿一拔,但是刀子纹丝不动。可能是刀刃已经凝固在体内了。可是不把刀子拔出来,我就无法进行下一步的工作。于是我用右脚抵住香织小姐的膝盖,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往外拔。 这次刀子有了松动的迹象,一旦刀子开始松动,接下来就好拔了。一点一点,我终于把刀从香织小姐的腹部拔出来了。 这把切鱼刀的长度真是惊人啊!刀尖或许已经刺穿香织小姐的背部了吧。 拔出刀子后,我的左手瑟瑟地颤抖,似乎就要握不住刀了。我想摊开手掌,却做不到,这回轮到我的手掌变得僵硬了。 过了不久,我终于能够摊开手掌,刀子“啪”地掉落在地板上。 再看香织小姐的尸体,白色的棉织罩衫被刀刺破了,刀子还将香织小姐的腹部刺出一个大洞。接着我转到香织小姐的背部,非常辛苦地从背后把她抱起来,好不容易将她转成坐着的姿势,我的双肩从背部至胸前,环抱着她。香织小姐的尸体虽然发出血腥味儿,但因为紧靠着她,还是能够闻到淡淡的香水味。 由于长时间倒卧在地板上,她的头发略显凌乱,垂挂在脖子周围,白皙的下巴向前倾斜,看起来好像依然活着,但她的身体已经冰冷。我伸头向前,观察香织小姐的面容,一张毫无血色的脸,紧闭双眼,涂了口红的嘴唇微张。 此时,巨大的悲伤涌上我的心头。两小时前还笑容依旧的香织小姐,一直以来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我,这样的好人如今却不在了,灵魂去了远方,只留下她的遗体。如今,我已彻底孤身一人了。香织小姐,你舍得丢下我独自远行吗?我从背后抱着香织小姐,不禁开始哭泣。香织小姐的冰冷身体靠着我静静地坐着。 哭完之后,我开始脱掉香织小姐的罩衫。她的身体还不太僵硬,我让她保持坐姿,她的双手慢慢垂到地板上,要脱下罩衫一点都不困难。 我绕到她面前,解开她的罩衫纽扣,从脖子下方开始,逐一解开,到沾满黑色血污的最下面那颗为止,一共解了八颗纽扣。但由于最后一颗纽扣藏在裙子里,所以在解这颗纽扣之前,得先拉开腰部裙子的拉链,把裙子稍微放宽,用力将血液凝结后变得硬邦邦的罩衫拉出,才能解开最后的纽扣。 纽扣解开后,罩衫的前襟便分散两边,可以见到香织小姐白皙细腻的肌肤和绣着花的白色胸衣。我的心脏又开始扑通扑通地跳起来。我闭上眼,使劲儿将罩衫从双肩剥落。当要进一步从手腕拉出袖子时却遇到了阻碍。睁眼一看,原来袖口的纽扣还没有解开。解开袖口的纽扣后,终于将罩衫从香织小姐身上脱了下来。这么一来,只穿着胸衣的香织小姐嘴唇微张、头发略显凌乱地坐在地板上。 香织小姐确实是个美丽又可爱的女人,她的肌肤非常细腻而柔软,不过我用手触碰时,却有硬橡胶的感觉。她的胸脯已经开始僵硬,而在她的腹部,则有一个十多公分的横向伤口,伤口周围沾满凝固的黑色血迹,与干净的上半身很不相称。 咦?我突然发现在刀伤的上方有个小姆指指尖大小的洞口,这洞口也垂挂着一道已经凝固的血迹。刚开始我还不清楚这是什么伤口,但随即就明白了这是弹孔。原来,香织小姐也被手枪击中了。那强盗不单开枪杀了加鸟先生,也开枪杀了香织小姐,真是个穷凶极恶的歹徒啊! 我再转到香织小姐背后,把胸衣的扣钩也解开了,然后脱下肩带,胸衣便滑落下来。然后我绕到面前观察她的胸部。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香织小姐的乳房,与男性杂志中的豪乳相比要小得多了,但乳头是粉红色,看起来很可爱。 看了一会儿之后,我又转到她背后把她的身子抱起,慢慢地放到地板上,然后按住她的左肩,使她变成仰卧的姿势。由于她的双膝弯曲,我便抓住她的脚踝拼命往外拉,费了很大力气才把双脚也拉直了。 但由于她的腿部肌肉已经僵硬,我的手一放开,膝盖就又弯了回去。我只好再用力地把香织小姐的双脚拉直,然后压住膝盖,大约过了十分钟后再放开,膝盖总算不再弯曲了。接着,我再把腰部的拉链直拉到底,很容易地便把被血浸透的裙子脱了下来。 香织小姐穿着一条白色底裤,底裤和脚上都是血迹。雪白的双脚,虽不是那么小,但形状很美。她的腰很细,骨盆外凸,腿部肌肤发出白皙的光辉。白色底裤上沾了许多血迹,我用双手轻轻抓住底裤边缘,往下一拉,将底裤从脚踝脱下。 香织小姐下腹部的阴毛不是很浓密,看来非常柔软。因为符合我的想象,我感到很满足。 接着,我开始脱加鸟先生的衣服。我把掉落在地板上的眼镜放到一旁,然后将他T恤衫上的扣子逐一解开。和香织小姐散发着淡淡香味的血腥不同,加鸟先生一身汗味,却没有一点血腥味。我抬起加鸟先生的身体,使他形成侧卧姿势,然后脱下套衫。套衫背面沾满了红褐色的血迹,而且已经凝固,所以脱衣服就好像在剥皮一样,十分费力。脱掉套衫后,在血迹斑斑的背部,我看到两个黑洞,这是强盗向他开枪的弹孔。 我再绕到前面,解开他裤子的皮带,把拉链拉到最下方。加鸟先生的腿部和臀部也被血染得鲜红,淡绿色的裤子几乎变成了黑色。接着我来到脚掌前方,用双手抓住裤脚,用力一拉,将裤子脱了下来。这时,我发现不仅是臀部,在腿和膝盖内侧也沾着血,而且和皮肤粘在一起,费了很大力气才脱下来。脱下裤子后,再脱下白色的棉袜。 此刻,我感觉自己有些怪怪的,因为与脱香织小姐的衣物相比,我的心脏似乎跳得更加厉害了,一股害羞的感觉油然而生。我不敢正视加鸟先生的身体。他穿着一条蓝色的三角裤,我实在有点下不去手。 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下定决心把他的三角裤脱下,一旦性器官暴露出来,其他的也就没什么了。 我按住加鸟先生的右肩,再度使他恢复仰卧的姿势。这么一来,一对裸体男女就肩并肩地睡在一起了。 我心荡神驰地看着这一对,心脏激烈地跳动着。当我回过神来,全身突然打起了哆嗦,膝盖也瑟瑟发抖,想停也停不下来。 为了我的实验,神赐给我这一对男女。接下来,我就要以这对男女为材料,做一个惊世骇俗的实验。啊!这是上天赐给我的使命! 我站立良久,注视着两人的躯体,思考着下一步行动。香织小姐的腹部被切鱼刀刺伤,还有被子弹打中的弹孔。而加鸟先生的背部被子弹击中,有两个弹孔;在侧腹上方,还有被切鱼刀刺入的伤口。这里所说的背部是指肋骨内侧,所以加鸟先生腹部以下的躯体堪称完美无缺。 如此看来,将两人的躯体以肋骨下方为分界切断,使用香织小姐的上半身和加鸟先生的下半身,就可以拼合成一个完美的人。至于香织小姐的下半身和加鸟先生的上半身,因为伤痕累累,只好丢弃不用。 要在哪里进行切断的工作呢?我手持锯子,为这个问题感到烦恼。考虑的结果是,首先要将尸体上的血迹清洗干净。加鸟先生的尸体,由于后脑浸在血泊中,所以后面的头发变得硬邦邦的,右耳也沾上了少量的血。这些部分固然是要舍弃不用的,但臀部和脚部等处也有大量凝固的血迹,这在我的审美观里是绝不允许的。沾在香织小姐背部的血迹同样令我不快,所以必须用温水来冲洗尸体。这件事必须立刻进行,不然等尸体僵硬就更难处理了。于是我决定先将尸体拖进浴室冲洗,然后再用锯子切断。 我用双手抓住加鸟先生的腋下,使出吃奶的力气,把尸体往浴室里拖。加鸟先生个子虽小,但长得很结实,体重不轻。再者因为尸体开始僵硬,虽然我尽量抬高他的身体,但他的双腿像棍棒一样伸得笔直,脚后跟紧紧贴住地板,给我移动尸体的工作带来很大的困难。 总算把加鸟先生的尸体拖进浴室后,我打开电灯,将水温调到摄氏三十七度,打开花洒头,仔细冲洗尸体的背部、臀部、后脑,以及沾满鼻血的鼻子下方。我一面冲洗一面观察浴室。只见象牙色的瓷砖上流淌着暗红色的血水,滋滋滋地被排水孔吸入,血块则漂浮在各处。 清洗完毕,我关掉花洒头,接着用浴巾仔细擦干躯体,然后再把加鸟先生的尸体暂且拖到浴室的更衣间。 接下来就要处理香织小姐的尸体了。我回到餐厅,同样用双手抓住香织小姐的腋下,把她拖进浴室。香织小姐的尸体僵硬得更厉害,我虽然托住她的上半身,但她的双腿也像棍棒般伸得笔直,脚后跟与地板发出“嘎、嘎”的摩擦声。再加上香织小姐很漂亮,让我感觉自己是在拖拽一个时装模特的模型。 打开花洒头,我同样细心地清洗香织小姐的躯体。这次我没有使用肥皂,因为香织小姐的身上只是沾了一点血迹,总体是很干净的。洗去血渍后,关上花洒头,我用同一条浴巾把香织小姐身体的水擦干。沾在腹部的血块清洗干净后,切鱼刀造成的伤口就清楚地暴露出来了。看到伤口内白色的脂肪层和鲜红的肌肉,我心痛万分。我想,就是从这里流出的大量血液造成香织小姐的死亡吧。为了救她,我飞奔出去,却怎么也找不到急救医院,真是太遗憾了! 擦干香织小姐的躯体,我等浴室地面上的水全都流入排水孔后,把浴巾卷成一团,抹干地上剩余的水分。接着,我想让香织小姐改成俯卧姿势,因为她的双手位于身体前方,像是要抓住什么一样,这会妨碍切割腹部的工作。但尸体已经僵直,要把她变成俯卧姿势并不容易。结果只能弄成侧身姿势,从侧腹处开始做切断工作。 当我的手触及香织小姐的侧腹时,心情变得非常复杂。如果她还在世,听到我说要切断她腹部,她一定会扭转身子,笑得合不拢嘴。但此刻,她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是静静地躺着。人死了,当然没有反应。想到这里,我心里无比难过。啊!香织小姐真的死了,她不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 我触摸香织小姐侧部的皮肤,感觉像塑胶一样硬邦邦的,用力按压才勉强凹下一点点。我将要用锯子锯断这样一具尸体。我把锯子放在肋骨稍下方的位置,开始用力拉动。“咔吱咔吱”,锯子发出讨厌的声音,香织小姐侧腹部分的肌肉被切开了。我一边锯一边打哆嗦,害怕体内的血喷涌而出,好在这种情况没有发生。锯子的锯齿已有一部分没入香织小姐的肌肉中。我只顾来回拉锯,锯子发出让人厌恶的声音,顺利地切割着。 突然,切口中渗出象牙色黏稠汁液,流到香织小姐的脊背,这着实吓了我一跳。虽然没有血液喷涌而出,却流出大量这样的液体,使锯子变得黏糊糊的,难以割锯。而且这黏稠液体也沾满我的手指,滑溜溜的,使我很难扶稳尸体,搞不好还会锯到自己的手指。但无论如何,就算要花很长时间,切割工作也必须进行下去。我几乎忘掉一切,全身贯注地切割着香织小姐的身体。碰到骨头时,切割动作就变得更辛苦了。人骨像石头一样坚硬,而且还有滑溜的感觉。此时我才感觉手上这把锯子实在是太小了。仔细想想,用这样小的锯子切割这么大的物体,还是第一次。 不知道花了多久时间,切断工作终于完成。香织小姐的下半身在滑腻腻的黄色液体上突然向外滑开十公分左右。 我站起来向下俯视,内心非常激动。香织小姐的美丽胴体,现在终于分成上半身和下半身两部分了,看着真有点不可思议,也有点恐怖,却又美丽得难以用文字形容。真是难以置信!几小时前还朝气蓬勃、欢笑跳跃的香织小姐,如今已经分裂成两个部分了。这个世界,发生了多么触目惊心的事啊! 我呆呆地看了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竟发觉自己因感动而全身不停地颤抖着。接下来,我抓住香织小姐的双腿,把她的下半身拖到更衣间,然后再拖上半身。动作越来越利落了,我为自己的大胆感到吃惊。 由于内脏器官从体内溢出,我将拖到更衣间的尸体按原样拼接起来。晃眼望去,更衣间仿佛成了模特衣架的制作场。拿掉眼镜的加鸟先生的面孔和香织小姐的面孔都非常端正,一对俊男美女的裸体人偶很自然地摆放在地上。尤其是女人偶,身体中央被分离成为上下两部分,商场里的衣架模特也经常这样被摆弄成这样。由于尸体不再流血,再加上超于常人的俊美面容,这对男女的躯体像极了人偶。 接下来,我又拉起加鸟先生的尸体,拖到浴室,同样让加鸟先生的躯体呈侧卧姿势,然后把锯子放到肋骨下方的位置上,位置与香织小姐的完全一样。加鸟先生的左手离身体很远,且僵固在那里,所以对切割工作并无妨碍。我想马上动手切割,但沾满脂肪的锯子滑溜溜的,需要先把锯子洗干净。 我打开花洒头,用水冲洗锯子的锯齿,但是脂肪不透水,无法洗掉。我尝试使用肥皂,可是肥皂也涂不上去。没办法,只好涂上一层厚厚的洗发精,再用毛巾逐一擦拭锯齿,锯子的手柄也做了一样的处理,之后用水冲洗,才完成清洁工作。 我重新把锯子架在加鸟先生的侧腹上,用力往自己跟前一拉。“嘶”的一声,似乎比锯香织小姐时更加顺畅,这令我稍感意外。应该是因为加鸟先生死得比香织小姐更早,尸体更僵硬,所以比较容易切割。而且他是男人,皮下脂肪也比香织小姐要少。 不过,随着锯子渐渐深入,加鸟先生体内也渗出黄色的汁液,流到他的脊背,然后滴到浴室的地面上。锯子的手柄又变得黏糊糊、滑溜溜的了。而且加鸟先生的躯体要比香织小姐大,更让我觉得这锯子太小了,无法大幅度地前后拉锯。 浴室的地面也因沾满了两人的脂肪而变得像溜冰场,站立时必须花上很大的力气。这一天所带给我的巨大冲击,令我心力交瘁到了极限。如果一不小心摔倒,头部撞到硬物受重伤的话,不可能会有人来救我,甚至连医院也没有! 这个世界已经完结了,我也会在某一天死去,一个人孤独、痛苦地死去。但在这之前,我一定不能死于自己的失误。我实在太疲劳了,我到底做了多久了呢?手已经变得麻木,完全没有感觉了。刚才锯切香织小姐的躯体大约花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而加鸟先生的躯体较大,花的时间自然更多。手酸软得不得了,而且也喘不过气来了,只能锯一会儿就停一停,坐在浴室的地砖上喘气,顺便也让手休息一下。接下来再锯,然后又坐下来休息喘气。双手汗津津的,再加上香织小姐和加鸟先生渗出的脂肪液,想要握住锯子的手柄就更辛苦了,还经常发生用力拉锯但手柄却从手里滑出来、锯子卡在加鸟先生体内等情况。工作与休息之间的间隔变得越来越短,有时候只锯一分钟,便上气不接下气了。 距离完全切断大概还有五公分的时候,我的意识已经变得模模糊糊了,而且非常想呕吐。出现这种情况,固然是由于极度疲劳,但更大的原因是浴室里面臭气熏天,除了充满血腥味外,还有脂肪的腐臭味和汗酸味。 我实在忍不住了,起身准备去更衣室打开抽风机的开关。就在这时,脚在浴室的地砖上打滑了,我惊叫一声,重重摔倒在地上,头部正好撞到更衣间交界的门槛上。完了!我想。虽然我已经小心翼翼地走,但最后还是滑倒了,真是糟糕!这么想着,我的意识开始慢慢模糊,很快便不省人事。 躺在地上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突然醒来,全身猛然打了一个寒战,不由得呻吟起来。没多久,又传来剧痛的感觉,睁眼一看,发现自己的右手压在身体下面,脸则贴在门槛的棱角上。 我的嘴里发出一股难闻的酸臭味,环视四周,更衣间的地面上有我少量的呕吐物。“咕噜噜”,胃又开始收缩了,是不是又要呕吐了?但我并没有吐出来,只是胃部发出讨厌的声音而已。我想抬起头来,但是头痛的厉害。我感觉自己已经到了极限,只能闭着双眼静静地躺着。过了好一会儿,我睁开双眼,只见香织小姐的下半身就在眼前。 屋子里弥漫着难以忍受的恶臭。那是内脏和其中的酸味、未消化的食物、血液和皮下脂肪的腥臭,以及肉的腐败气息等所混合的气味,是我从来没有闻过的地狱般的恶臭。我竟身处于这样一个地狱中! 我想起身,却力不从心。站不起来,也就无法去开动抽风机。恶心和头昏,以及身体多处的剧痛煎熬着我。在这种情况下,就算站起来,恐怕也马上会跌倒吧。没办法,我只能继续安静地躺在地上。 又过了好一会儿,恶心劲儿慢慢退去,我终于挣扎着站起身来,然后慢慢走到更衣间,打开抽风机的开关。风扇发出旋转的声音,引领空气往天花板附近的排气孔流动,充斥在浴室中的臭气慢慢减少,我的感觉也随之好转。想不到小小的抽风机竟有这么大的功效。 我跑到洗脸台前漱了口,然后拴住塞子,蓄满冷水后把脸好好地冲洗了一遍,然后用刚才那条浴巾把脸擦干。在抹去地上的污物之后,我将浴巾丢进洗衣机里。我做了个深呼吸,拔去洗脸台的塞子,注视着水流形成的右旋旋涡,直至水完全被排干。我又准备继续做切割工作了。 我的疲累有增无减,切割加鸟先生躯体的工作如身处地狱般辛苦,恨不得早点完成。 当加鸟先生的躯体终于一分为二时,我又有想呕吐的感觉了。我把锯子放到排水孔附近,长长吐了口气。我再也不会做这么恶心的工作了。 我匆匆跑出浴室,脑子好像失常了,突然想不起自己做了些什么,或想做什么。 回到餐厅,我坐到沙发上,静下心凝思片刻。啊,我究竟花了多长时间做那些讨厌的工作呢?一静下心来,发现餐厅里也充满了血腥味。为了避开这讨厌的气味,我不得不起身走向阳台。 拉开窗帘,打开玻璃门,走到阳台上,一阵凉风扑面而来。满天繁星,世界已进入黑暗时代。显然,天不可能亮了。 不过,我发现发出耀眼白光的星星增加了。惊喜之余,我将腹部贴住栏杆,仰头注视星空,情绪慢慢恢复了。虽然心情稍微好转,但终究不可能找回往日的快乐了。我的青春时代与这个世界一起终结了。我不可能有中年和老年,仅仅二十一年的一生也是非常艰辛的一生。所以当我发现自己将在这里结束时并不感到惊讶,也不会埋怨老天对我不公平,因为当我带着这样的命运来到世界上时,一切就只有听天由命了。 我希望可以站在阳台上永远注视天上璀璨的群星,可惜我的体力不支,看样子又要摔倒了。我只好回到屋里。 我很快平静下来,然后把香织小姐的上半身搬到餐厅。原以为没了下半身,搬运起来应该会比较轻松,但事实并非如此,或许是我实在太疲劳了。尸体搬到了餐厅,该如何处理才好呢?我迷惑了一会儿,然后决定将她放在沙发上。屋子里的沙发是意大利式的,左右扶手做的很低,往外侧缓缓倾斜,所以可当做床使用。我把香织小姐的上半身抬高,使劲全身力气,才放到沙发上。我一边喘着大气一边看着,真不可思议,这看起来就像电影里的特效镜头。 在灯光的照耀下,香织小姐的面容一如既往。她的上身赤裸,安详地睡着了;至于下半身,已经消失在另一个世界之中,又像是拍摄时没有进入镜头一样。这姿态比任何艺术品都要美丽,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内心无比感动。 欣赏完之后,我又回到浴室。这次,我拎住加鸟先生的两个脚踝,把他的下半身拖到餐厅,用尽最后的力气将他放到沙发上。接下来,我调整好位置,将香织小姐上半身的切口和加鸟先生的下半身切口对准。实在是不可思议!两人躯体的截断面居然能非常完美地吻合,就像一个人被肢解成两部分后再拼合起来一样。 做完这项工作,我累得跌倒在地板上,呼噜呼噜地喘着大气。可是想到自己完成了一件不可思议的惊世杰作,我奋不顾身地爬起来,退后几步,仔细观赏这件艺术品。啊!真是伟大的奇迹!上半身是女人,下半身是男人,这样一个躯体此刻竟横卧在沙发上。 我的身体不禁开始发抖。出现在我眼前的,分明是位身材苗条、五官端正的潇洒男子,他有着波浪状的长发,以及略显饱满的胸脯。 我痴痴地看了好一阵,然后跑到洗手间,取出摩丝,喷到自己的手上,再回到餐厅,把摩丝涂在这张漂亮面孔的头发两侧,做成双鬓往后梳的发型。略为装扮,一位美男子就跃然眼前了。 整个过程虽然辛苦万分,但看到举世无双的艺术品展现在眼前,我内心感到无比欣慰。这种事要我再干一次,我也愿意。 我完全忘了自己的疲劳。香织小姐端正美丽的脸配上这幅身躯,真可谓相得益彰。尤其是花容月貌下还挂着加鸟先生的男性器官,实在是太可爱了! 虽然我已心力交瘁,但还是从书架下的抽屉里取出粉笔,在沙发周围的墙壁和地板上画出十二星座的标志,然后又画了一些蟾蜍和蜥蜴。根据《占星术杀人魔法》所述,必须在锅中烹煮蟾蜍和蜥蜴的肉片,但我体力不济,完全不可能外出捕捉这两种动物,所以只能用粉笔画充数。可是我又担心仅仅这样做恐怕不够,于是分别从香织小姐和加鸟先生的躯干上割下一点肉,放进盛满水的锅中,在瓦斯炉上烹煮。 做了这些,我再也没有力气做其他事了。我倒在床上,俯卧着将脸埋在枕头上。此时,我开始在心中默念《占星术杀人魔法》中能让死者复生的咒语: “来吧!来自地狱、地上,以及天上的邪魔,还有街道、四方的女神啊!带走光明、徘徊于午夜,成为光之敌、夜之友的你啊!听到犬吠及见到流血就兴奋莫名的你啊!徘徊于坟场、与鬼魂为伴的你啊!嗜饮人血、为人间带来恐怖的你啊!戈噜戈、摩路诺,千变万化的月神啊!请你用仁慈的眼,来为我献上的祭品作见证吧!” 念完一遍,又从头再念,如此重复再重复,差不多默念了一百次吧。因为这篇咒语已经烙印在我脑海中,所以随口就能念出。 瓦斯炉上的锅子开始响起沸腾的声音。由于我将火力调成文火,就让它长时间烹煮吧。 我一遍又一遍地默念咒文,意识渐渐远去。啊,我神志不清了!迷迷糊糊中,我仿佛去了一个遥远的未知之地。 一觉醒来,好像下雨的声音从阳台传来。那是令人讨厌的,仿佛要将世界溶化、冲走的酸雨声。我在床上扭动了一下身子,侧腹碰到一件坚硬的东西。我拿了过来,勉强睁开眼一看,是一本名叫《占星术杀人魔法》的书。看来,我是一边读书一边睡着了。 我将侧卧的身体慢慢转为仰卧姿势,周围一片昏暗。我微微睁开眼,朦朦胧胧的头脑还停留在睡眠与清醒的交界处。 我想象在夕阳照射下,波光潋滟的水面上漂着一块木板,而自己就仰面躺在木板上,看着缓缓变成蓝色的天空。 水面在波动,因为水正慢慢地朝着某个方向流动。这是一条河流吗?还是一股洋流?我无法判断。我没有桨,就这样躺在木板上漂流。我在走向死亡吗?还是前面有块乐土等待着我?我完全不知道。唯一清楚的是,我没有任何期待,前面只有黑夜,等着我的十之八九是死亡。 那么在此之前的白昼,我是怎么度过的?我绞尽脑汁回想,但完全想不起来。 那是梦境呢,还是凭自己的意志捏造的幻想?我在恍惚的状态下凝神苦思,那是入梦前自己的空想吧?这种感觉真奇特。就在这一瞬间,我想起睡觉前所做的事。啊!我彻底想起来了,我做了非常恐怖的事。 “来吧!来自地狱、地上,以及天上的邪魔……” 我不知不觉念叨起来。但我不相信自己会做那种事,尤其是那样可怕的事。我继续望着天花板,头一动也不动,但左眼余光可以看到沙发。 只见留着双鬓后梳式长发的加鸟先生躺在沙发上,双腿并拢伸直,双手端正地摆在身体两侧。他什么衣服也没穿,身上也没有盖东西,呈现全裸状态。现在还是春天,看着他就觉得冷…… 羞耻感袭上我的心头,我不敢直视加鸟先生。尽管我仰望天花板,加鸟先生的裸体还是进入我的视线里了。 “还有街道、四方的女神啊!带走光明、徘徊于午夜,成为光之敌、夜之友的你啊……” 我的口中又吐出这些没有意义的话语,这不是有意识的,而是习惯成自然,脱口而出的。 就在此时,我惊叫一声,因为我见到加鸟先生赤裸的右脚突然弹动了一下。但我还是仰望天花板的姿势,只用左眼的余光瞟着加鸟先生。 “听到犬吠及见到流血就兴奋莫名的你啊!徘徊于坟场、与鬼魂为伴的你啊……” 这不是我的意志,但咒语还是从我的嘴边源源不断地涌出。 “嗜饮人血、为人间带来恐怖的你啊……”念到这里,加鸟先生突然睁开了眼睛。 我的心脏急速跳动起来,几乎要跳出喉咙,太阳穴的血管几乎要爆裂。 我本能地睁大了眼睛,全身开始瑟瑟发抖。但我不敢转过头去,还是紧盯着天花板,只用左眼的余光看着加鸟先生的苏醒。咒语仿佛具有意志似的又从我的嘴里涌出:“戈噜戈,摩路诺,千变万化的月神啊……” 这么一念,加鸟先生慢慢抬起头来了,他似乎觉得不可思议,俯视着自己赤裸的身体。他的右脚也开始慢慢地活动起来,并落到地板上。同时,上半身也慢慢抬起,头发轻轻地滑落到前额。 此时,我的精神陷入极度的恐慌之中,眼睛睁得滚圆,全身的颤抖甚至蔓延到下巴。 加鸟先生坐在沙发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用双手摸着长发,双眼充满迷茫。 “请你用仁慈的眼,来为我献上的祭品作见证吧!” 念完这段文字,我迅速地用毛毯裹住身体,在薄毛毯下的黑暗中,全身不停地颤抖。 躲在毛毯里的时间似乎变得漫长。对我来说,与其希望什么事情也不发生,倒宁愿有人尽快结束这令人窒息的时刻。 我感觉到头上的毛毯被慢慢掀开,但我仍然紧闭眼睛。大概过了十几秒钟,我稍稍睁开眼睛,只见在我面前浮现了一张有着波浪状头发、白皙而美丽的脸庞,有魅力的目光,正越过长长的睫毛注视着我。 “陶太君,谢谢!”从那白皙脸庞上的美丽嘴唇吐出了如歌般的轻声细语。 我在黑暗中摇摇头,不明白他为什么说这种话。接着他低下头凑近我的脸,似乎想亲吻我。我赶紧将头转向一边,又紧紧闭起眼睛。我感到如死人般冰冷的手指抚摸我的脸颊和额头,紧接着,冰冷的嘴唇吻了一下我的左脸。 幸好,对方的动作点到为止,没有再进一步的举动。但那个吻冰冷而柔软的触感一直残留在我的左脸颊,持续了三十分钟之久。 世界保持着死一般的沉寂状态,在这天边黑暗的一角,核战争之后形成的酸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我起身环顾四周,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泡了三杯茶。一杯给了御手洗,另一杯给了来访的客人,我自己捧着一杯,边喝茶边听他们谈话。外面的倾盆大雨哗哗作响,夹杂着来往车辆辗过路面的水声。 访客名叫古井猛彦,东京大学理科学院的化学教授,写过多部著作,是该领域的顶尖学者。他曾多次被推荐为诺贝尔化学奖候选人,看来得奖只是时间问题。古井教授不仅是日本化学界的权威人士,也堪称全球一流人才。这样的人物,竟然来到横滨,而且事先没有电话告知,就突然莅临寒舍,怎不让人吃惊!他的年纪五十岁上下,戴眼镜,右手拎着一只黑色皮质公文包,看起来是一位很低调的人。或许是因为外面雨声太大,而他又不像是会说客套话的人,所以只是微微点头向我们致意。虽然是初次见面,我也没要求御手洗替我作介绍。 他把雨伞放入玄关的伞架内,又脱下灰色的外套挂在我示意的衣架上。此时,御手洗看到老友来访,赶紧从书桌后站起来,快步上前紧紧地握住他的手,然后按照惯例请客人到沙发上坐。 御手洗感叹地说:“差不多有十年不见了。” 对方点了点头。看来这位古井教授是御手洗的恩师之类的人物。 古井教授并非专程来找御手洗商量什么事情,只是说到这附近开个会,之后顺道过来而已。还说上次开会时也曾来访,可是没人在家,说完后便开始聊起家常。显然,他所谓的闲聊,一定是与世俗的八卦话题大不相同。你向教授介绍时下最红的流行歌星,或者跟他透露娱乐界名人某某某的丑闻,以及周刊上的热门话题,他可能浑然不知,甚至是根本就不感兴趣。这一点倒与我这位同居友人很相似。 两人隔着茶几在沙发上就座后,一开口就是这样的话题:“现在他们正在剔除没有被混合的RNA① ,然后计算剩下没有被混合的RNA释放的辐射能,由此可以发现胎儿的RNA与骨髓瘤患病RNA的混合形式有着明显区别。” 御手洗听完,一边笑着一边用力点头,然后回应道:“会不会是限制酵素所能识别的DNA部位产生突变,这些变异很偶然地积累起来,于是出现不同的结构。有这种可能性吗?” “你这分明是寻找理论的漏洞,这是没有用的。毕竟卡罗林斯卡学院② 的那帮人可不是吃闲饭的。” “那老师是怎么考虑的呢?难道这是蝴蝶效应① 的作用吗?做研究也要比体力啊!我认为先排除不可能的东西比较好。” “哈哈,你说话还是那么尖锐。嗯,最近我对免疫抗体的多样性② 问题很感兴趣。”古井教授转移到另一个话题上。 对于他们的交谈,我一句也听不懂,于是站起来去厨房洽茶渎水。当我端着茶回来时,两人的交谈已经转换到我能部分理解的话题上了。 “御手洗君,你真有先见之明!正如你之前预测的,现在自然科学界的最高端是分子生物学,物理学和遗传学就快成为过去式了。如今不再是物理学家得诺贝尔奖的时代了。” “是啊。不过在日本,分子生物学好像被划分在了遗传学的范畴。” 古井教授听完,苦笑着说:“正如你所说的,日本还没有一所大学将分子生物学设立为一个独立的学科。” “最近日美之间产生稻米纠纷,虽然日本几乎没有专业农户,却没有一家大学撤销农学院。” “不仅如此,日本根本没有培养优秀科学家的制度,日本和美国的做法有着根本的区别。日本完全采用过去的师徒制,在大学里,教授向学生们系统地传授知识与技术,却不给他们练习和参加实践的机会。学生只能跟在后面,被动地看着教授用混合式或者利用同位素的标记式做实验。” “是啊,很难通过实验室获取到最新的科研成果。” “所以日本很难再出现诺贝尔奖获奖者了。美国与日本的人才培育方法实在相差甚远。” “根据调查,到高中为止,日本学生还胜过美国学生许多,但进入大学后,这种压倒性优势就被逆转了。在日本,进大学本身成为了最终目标,但入学后学什么,准备取得何种研究成果,反而变成了次要的。” “正是如此。”古井教授一边喝茶一边继续说道,“一切都局限在师徒制的框架之中,只要爬到教授的位置就算大功告成了,是农学院还是理学院都无所谓。回到乡下,大家也不管他到底有什么真才实学。但是看到近几十年科技的进步速度,我强烈感到日本知识机构的发展已经跟不上时代的步伐了。在美国,旧的学院不断被淘汰,新学院不断成立,这样才能顺应最新理论的需要。而日本的文化教育机构日趋保守,由此看来,日本的科技发展前途一片暗淡。我们国家的学者总是把目光集中在落后的领域,而往往忽略了最先进的东西。因为他们总想着名节和地位。所以你刚才提出成立分子生物学研究室,我看一时还很难做到。” “所以您才在做混合实验吧?” “或许如此吧。你的眼光总是很长远,真了不起。而我却完全没有意识到遗传学的研究方法已经落后了。” “生命体究竟是怎样一种存在?是一连串偶然的产物吗?生命和思考都是物质层次上的现象吗?当尖端科学达到某个饱和点时,科学家或许又会回过头来探讨苏格拉底和柏拉图时代的问题,我相信以后这些问题的重要性将日益凸显。” “但是,我还是希望你回到我们的世界,我们实在很需要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才。” “不、不,我只是思考自然科学的走向和发展趋势。例如,就遗传学的研究而言,在孟德尔① 那个时代,他只能以豌豆和果蝇作为主要的研究对象,如今则是研究噬菌体和细菌了。但是,λ噬菌体的遗传因子只有五十个,而人类的遗传因子有五万至十万个。这就好像看到沙拉的图片就对调味酱的味道大放厥词一样,今后的研究对象可能是哺乳动物,是老鼠或者兔子,接下来就是狗或者猫。所谓的实验,哪怕有九百九十九次失败,只要有一次成功,就已经很好了。要证明某个生命体成熟过程中的基因重组的事实,以及确保多样性,就必须剖开成千上万母亲的肚皮,取出胎儿,予以混合,但我可不是开膛手杰克。” “这种做法不流行了?” “不是的。” “刚才你说正在思考自然科学的研究方向,有什么结论没有?” “一定是往人脑方向进行。” “研究大脑吗?嗯,我也这样想。不过解读人类的DNA的研究要暂时搁置吗?” “怎么可能,这项研究应该立即展开。” “可是,人类的DNA中,单是碱基② 就有二点八乘以十的九次方那么多,每天解读一千个,也得花上二百八十万天啊!” “也只是八千年而已啦。”御手洗笑道,“所以,这是一项费用极高的研究工作,按现阶段的技术来估算,恐怕比阿波罗登月计划还要费钱。” “由单个国家来做,负担太重啦。” “是啊。” “其实,这个研究课题关系到世界和平,就像是神给我们的水晶钥匙。如果世界各国最顶尖的研究所肯各自承担一部分研究工作,一定能尽早成功。有可能的话,我也愿意出一份力啊。” “如果是这样,那就应该先进行大脑的研究吧。最好自然科学领域的诺贝尔奖停发三年,在这期间各国生物学者分工合作、齐头并进,三年下来或许就能有点眉目了。” “那之后又怎么样呢?就算氨基酸的排列全部搞清楚了,也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啊。我们现在完全不清楚大脑的各个部分具体有什么机能,这是花了三十多亿年而形成的,有人想加以解读,我看多半也是白费心机。” “你指的是基因内区吧?因为DNA的大部分不是基因。所以,我想接下来马上着手进行老鼠的DNA解析。” “然后呢?” “在科学家眼中,老鼠和人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分别,都有肺和心脏,还有消化器官、肌肉和眼耳。” “确实如此。” “如果能读取两者的DNA,比较两者的排列,就能将相同的碱基排列全部舍弃--估计人鼠之间有相当部分是相同的。” “这是你的想法吗?” “嗯。然后筛选出老鼠没有,而仅仅为人类独有的那部分,就是与人类特有技能有关的部分了,即与脑功能有关的部分。我想不是全部,但是起码大部分与脑功能有关。人与老鼠的决定性区别也只有脑而已。” “原来如此,理论上是说得通的,看来接下来我还是研究大脑比较好。” “哈哈,英雄所见略同啊。” “大脑啊……记得以前你说过,人的精神现象,也就是迄今被认为非常神秘的大脑生命现象,是可以从物质层面予以说明的,是吗?” “不,我没有那样说过。所谓的神秘,主要是因为人的大脑无法理解罢了。这是一种悖论,就好像自己的事只有自己才明白。生命现象这个大框架,虽然每天呈爆炸性地扩张,但它同时又是被决定好了的。解释起来就是说,人类这种生物,在地球诞生前是不存在的,在地球诞生之后才出现了人类。所以,人类很可能是由无细胞生物进化而来的。如果真是这样,生命现象就有可能用物理及化学的方法论加以阐明了,我只是认为沿着这个方向去思考是正确的。” “照你这样说,人是一部非常复杂精密的机器了?” “可以这么说。脑中的这种物质与那种物质相互作用,诱导产生某种现象。如果我们能在DNA层次、细胞层次以及细胞小集团层次阐明这种现象,就有可能揭开人的思考乃至感情的奥秘。” “这不是等于说可以在物质层次阐明包括人的思考和精神活动等生命现象了吗?是这个意思吗?” “不完全正确。实际上,这又是一种悖论。正如蛇吞下自己的尾巴就会消失在异次元空间的问题一样,探讨这种问题一点意义也没有,因为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出现这种现象。又如问你地球上海水的总量能装满多少个茶杯?你可以说有办法计量,也可以说没办法计量。总之,要说用物质层次阐明大脑机能意味着什么,这正是要靠大脑自身解决的问题,这是个悖论,自己是永远无法和自己握手的。” 教授听完,弯下腰,提起摆在脚边的黑色皮革质公文包,把它放在膝盖上。他拉开拉链,从里面取出一本很厚的小册子,封面是没有任何装饰的白纸,上面印着好像用文字处理器打出的“古井猛彦研究所”几个字。教授推了推眼镜,露出凝重的神色,然后快速翻阅书页。没多久,似乎找到了某一页。他把皮包重新放回地上,用手按压小册子的装订处,使这一页保持打开的状态,然后递到御手洗的眼前。 “御手洗君,来玩个智力游戏怎么样?你刚才说的话,让我猛然想到这篇文章。如果人的大脑如你所说,是一部非常精密的机器,日夜都在发生物质层次上的反应集合现象,那么这篇由人类大脑孕育出来的奇文,你又作何解释呢?” “这是什么东西?” “是我研究室发行的科研文摘,偶尔也会登载一些不可思议的奇怪文章,就像这一篇。” “嗯,这个我知道。不过你们是在哪里发现这篇文章的?” “这是我研究室里的一个学生在某处发现的,他是用日文打字机打出来的,放在书桌的抽屉里。这个学生的名字叫野边修,很有才华,可惜是个问题很多的人物。某天他突然失踪了,我们都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所以弄不清楚他是如何得到这篇文章的。或许是从某个精神病医院中得到的吧。野边君将其视为自己的研究资料,或许准备将来作为论文发表而将它保存起来。但他又一次失踪了,当我打听到他所住的公寓地址时,他已经搬走了,房间里的书桌上空空如也。趁别人不注意时,我拉开抽屉检查,很偶然地发现了这篇用打字机打出来的文章。我读了觉得很有意思,就把它保留下来了。” “野边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噢,应该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大约是一九八五年或一九八六年吧。这篇文章请你务必要读,里面还提到你们的书呢!所以当时我就特别留意。” 御手洗听完便抓起这本小册子开始读了起来。 “脑子这个东西,确实如你所说,是一具复杂而不可思议的机器。一旦发生了故障,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做得出来。”在御手洗阅读期间,古井教授自顾自地继续说着。 此人显然与御手洗属于同一类型,平时沉默寡言,但只要涉及自己感兴趣的事,就会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而对坐在旁边的我视而不见。 “你知道,我有一个芬兰籍的患者,因为大脑障碍,把身旁的妻子看成帽子,拼命地想往头上戴。还有一个为了治疗癫痫病而被切断胼胝体的英国人,当他用右手扣扣子的同时,左手始终准备解扣子;又或者看到去疗养院探望他的妻子,右手准备拥抱,左手却又放手,真是令人啼笑皆非。记得你曾经说过,如果是日本人患了癫痫病,就算切断胼胝体也不会发生这种情况。你还记得吗?” “对,我的确说过。”御手洗的视线离开了小册子,抬起头予以肯定。 “前几天我正好看到了证实你判断的资料。有一份对日本严重癫痫病患者做了相同手术的观察报告,虽然也切除了胼胝体,但术后并未见到患者出现复数人格的现象,据说治疗效果极佳。” “我推测讲日语的人,其右脑的信息处理量远远少于左脑,才能得出上述的结论。讲日语的人,很少用右脑来控制谈话并作出判断。” “对于这种看法,恕我不能苟同……例如做视听觉实验,就会发现人有习惯成自然的倾向,爱好是可以改变的。” “不是有把中效型巴比妥盐类镇静剂注入颈动脉的例子吗?” “但那种实验太少了。” “这是因为没有以脑障碍以外的人做实验的关系。不过在切断胼胝体的例子中,倒是能与利用镇静剂分别对左右脑予以麻醉的实验做正确的对应。” “嗯,说得对。” “有很多日本人的右脑虽然停止运作,但完全看不出变化。相反,如果左脑停止运作的话,有许多人会失去语言能力,并处于狂躁状态。不过,因此变得抑郁的人少之又少。但对多数意大利人来说,无论哪一边的脑部失去功能,都会处于非常不安定的状态,而且会变得抑郁。” “对于这样的说法,我持半信半疑的态度。诚然,日本人,不,应该说是讲日语的人其大脑运作或许有可能与西方人的大脑运作有所不同,但要证明,数据远远不够。你总是在数据不充足的情况下提出结论。” “自然科学的进步模式,就是首先提出假设,然后通过实验予以求证。但要在实验的海洋里游弋,除了需要具备充沛的体力,还需要有惊人的耐性。可惜的是,每位学者的一生都很短暂,能够随心所欲做实验的时间最多只有三十年而已。如果一开始虚构的假设弄错了,那么三十年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事实上,世界上各大学的研究所里虚度光阴的学者多得是。不过,也有提出过令大家颇感意外且引为笑谈的假设,可是在一年内就用实验加以证明的人。” “确实有这种情况。譬如提出‘获得性免疫耐受性’的弗兰克·伯纳特① ,学者有时还得靠运气。” “可惜没见过诺贝尔奖颁发给同一个学者两三次的情况,这也可以看出诺贝尔奖世俗的一面。但事实上,真的有人能连续多次获得惊人的学术成就。” “的确有这种人,他们已经是一般人心目中的天才了。” “对于这种人,我们不能简单地解释他只是比普通人走运而已。” “那么御手洗君,你认为天才是什么?” “这个问题提得好!教授,我觉得自然科学领域里的天才,是那些与自然界精灵有交流能力的人,这或许是解释天才的唯一答案了。” “哦?!” “自然界的精灵告诉他问题的正确答案,所以他对此深信不疑。他先有结论,然后慢慢寻找理由。所以,这种人与常人相比,可以在较短时间内完成研究工作。也正因为如此,他可以三番两次地把自然界的秘密泄露给人类世界。” “泄露?就好像是人间的俊美青年被自然界的女神看中了似的。” “自然科学这种东西,正确地说就是个神话世界。” “那么精灵如何把资讯传递给人的呢?是通过耳语吗?” “不,应该有个接收讯息的透明箱子,箱子顶部装着一盏灯。当拥有箱子的人提出某个假设时,如果这个假设是正确的话,这盏灯就会亮起。” “如果你所言属实的话,那么做研究将会是件很快乐的事。” “但是只有天才才有这种箱子。很明显,爱因斯坦就拥有这种箱子,所以他非常钦佩荷兰的自然崇拜主义哲学家斯宾诺莎① ,这就是所谓的天才之间的惺惺相惜吧。” “人的脑子的确是一件奇妙的东西,看起来非常脆弱,但实际上非常坚强。脑子的神经细胞必须不断地分解葡萄糖才能得以生存,所以只要切断五分钟的氧气供应,脑子就坏死了。” “对,以生存方式来说,它只能通过氧化葡萄糖来获取能量,是一个略显呆板和单调的器官。” “也就是说,一旦失去氧气、葡萄糖和能量,脑子就马上完蛋了。但我听朋友说过,有一名研究者将小老鼠的头部与身体分离,让头部置于室温环境下将近一个小时,然后又把它移植至大老鼠的腿根部,并接好血管。结果这名研究者的手指被小老鼠的嘴咬了一口。” “哦!到这种程度,老鼠的脑子还在活动吗?” “为了做出撕咬的反射性动作,至少大脑的延脑部分还有必要继续工作。也就是说,被认为相当脆弱的脑子,其实存在非常坚强的部分。要让老鼠的脑子完全死亡,大概要将头部切下放置两个半小时才行。” “可是做这种实验的目的何在?”我一边回想不久前的黑暗坡事件① ,一边问道。我觉得这种实验既残酷,又没有什么意义。 “这个嘛,是为了调查头骨--包括咀嚼运动在内--的所有运动处于停止状态下的发育情况。”古井教授瞄了我一眼后,作出如此说明。 “那么,对人也可以做这种实验吗?”我再次提问道。 “从理论上来说是可能的。但这里有个问题,如果这样做的话,就意味着有可能造成脑死的逆转状态。未来的科技有可能使用电脑控制的机械式维生装置,让人的脑子能独立存活。但医生们也会参与到这样的实验当中,而当医学界认为‘脑死即人死’时,问题就来了。如果脑死亡,那么这个人从医学角度就被判定为死亡。而医生的目的如果是救活这个人的话,那么只需要救他的大脑就可以了。这样一来,这个人算死还是算活?” “在这种状态下,切下来的人头应该与脊髓分离吧。”御手洗说道。 在我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装着活生生人头的玻璃容器,就像水栽风信子的球根一样。人头被左右的金属支架撑住,置于玻璃容器的上方,断面浸在像生理盐水般的药液中,透明的液体内不断升起气泡。垂挂在人头下方的许多管子,则类似风信子的根须,与玻璃容器外的维生装置相连。人头突然睁开双眼,开口说话。 “这确实是个问题。” 我从想象中回到了现实,发现说话的不是想象中的那颗人头,而是古井教授。 “脊髓损伤的患者还是可以生存。不过,对于高位脊髓完全损伤的人来说,损伤部位以下的运动和直觉功能就完全丧失了。移植的时候,要从哪个高度切断脊髓,就是手术者的选择了。我一直认为大脑是一部极其复杂的机器。文章给我的印象,与我所了解的众多病例截然不同。文章写得很流利,看得出作者具备一定的文化水平。但文章的内容非常荒谬,完全是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发生的事。这是怎么回事?是患哪种脑部障碍的人所写?真是考倒我了。完全是新手打的字,而且是从童年时代写起。 “御手洗君,相信看了这篇文章以后,你就不得不修正你的‘头脑精密机械说’了。文章作者的精神,既有符合逻辑的地方,也有不符合逻辑的地方。但以脑部的反应来说,则完全不符合逻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实在弄不明白。” 御手洗听完,默默地低下头继续阅读文章。屋内顿时静了下来,可以听到室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不久,他的双肩开始像蜻蜓般轻轻抖动,偶尔还淡淡地窃笑。这时候,他会暂时眯起眼睛,但收起笑容后,他双眼放光,就好像看到上等猎物的狮子一般--这是情绪高涨的表情,表示他的头脑开始转动了。 因为小册子只有一本,我干坐在旁边觉得有点无聊,古井教授也是一样。我和他生活的世界不同,所想的问题恐怕也不相同,所以两人无法在这段时间里聊什么,只能默默等他读完。幸运的是,御手洗能以超高速阅读他感兴趣的文字资料。 读完最后一个字,小册子仍然打开摊在膝盖上。他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看着空中。我暂时不去打扰他,这是我们一贯的默契。 “怎么样,御手洗君,这是篇非常有趣的文章吧?”不知我们默契的古井教授迫不及待地问。 正如我所料,御手洗露出厌烦的神情,并举起右手在空中摇摆。就算对方是有地位的知名教授,我的朋友还是做出这个不客气的动作。 但御手洗的心情很快好转,他脸上浮现出得意的微笑,头部则先慢后快地左右摇晃,还用鼻子哼着歌。最后,他突然站起来,膝盖上的小册子也“啪”地掉在地上。我反射性地站起身,弯腰把小册子捡起来。 御手洗完全没有在意我的动作。他用右手“嘶嘶”地挠着头皮,然后走进铺着地板的宽敞房间。他继续哼着歌,停下脚步,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又按惯例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最后,他踏着地板跳起祖鲁族表示胜利的舞蹈。 古井教授也非凡夫俗子,并没有因为吃惊而望向我,只是呆呆地站在一旁,注视着边跳舞边模仿狗叫的御手洗。 我拿起一张椅子走出阳台,俯视楼下的街道。只见路人听到房间里传出的狗叫声,都吃惊地仰头观望。御手洗此刻处于癫狂状态,只顾一味地学狗叫。 最近,无论我对他说什么,他都一概用狗叫声回答,连吃饭和看书都会发出时而高亢时而低沉的狗吠声。如果这是他的自娱自乐,倒也无伤大雅,问题是我对他说话时,他也用狗叫声回答。难道说与我这种程度的人打交道,用狗叫声就足够了吗?想到这里,我不禁难过起来。 跳祖鲁族表示胜利的舞蹈,也是最近常有的事,所以我不理会他此刻的怪异行为,趁机阅读古井教授带来的文章。 文章的开头用的全是日文的平假名,用词简单,似乎是小孩所写的文章。然后文章写得越来越通顺,并掺杂了些许汉字。到后来,汉字用得越来越多,文章也变得老练而流畅。文章中主要记载强盗侵入镰仓稻村崎某公寓大楼某房间的杀人事件。 当我渐渐读得入迷时,旁边突然传来御手洗的声音。“太有趣了,很久没有读到这么有趣的东西了!”我抬起头,看到御手洗已经把舞蹈跳完,坐回到沙发上。 “古井先生,刚才你不是说要玩智力游戏吗?实在太好了!你看,天刚黑,夜晚正长着呢!我们就从现在开始这游戏吧。你说这篇文章既有逻辑,又显混乱,我倒认为很有逻辑性。和这篇文章比起来,拜纳德的论文简直就是花季少女写的思春日记,太过情绪化了。” “好啊,御手洗君。对于这篇不可理解的文章,你认为完全符合逻辑,我则认为逻辑非常混乱。我俩的立场分明,就看谁是谁非了。” “正合我意,那我们马上开始吧!” “我很难相信写出这种语无伦次的文章,但又有逻辑性的人会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你是一直读到最后吗?” “是的,我读完了全文。” “那么,你所谓的符合逻辑,是指怎样的状态?刚才你不是说所谓的神秘是大脑里不可理解的东西吗?现在又认为文章的观点完全符合逻辑,这不是前后矛盾吗?” “古井先生,你断言这篇文章逻辑混乱,是基于你把写文章的人定位为精神障碍患者。那是怎样的精神障碍呢?或许是一种特定的类型,是你从未见过的病例,所以文章不符合逻辑--我这么理解对吗?” “像我们这种正常人会写出这样的文章来吗?正如你刚才所说的,这种病例是我从未见过的,我想你也不认为文章所写的事会发生在现实生活中吧。” 听教授这么一说,御手洗好像非常高兴似的动了一下身体,然后右手指挠着头顶,正色说道:“这个问题极为重要!在接下来游戏进行的过程中,我会详细阐述我的观点。” “那太好了!我认为游戏必须像下西洋棋一样。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来玩一盘西洋棋,把这篇不可理解的文章当做棋盘吧!我们必须按规矩行棋,而且要得到彼此的确认。御手洗君,你同意我的建议吗?” “如果这是古井教授的想法,我绝无异议。” “非常好!那么我先行棋了,请借我一用。” 教授说着,从我的手中拿走了小册子。 “从一开始说起吧……最引人注目的首先是他厌食。他不想用嘴进食,不想通过咀嚼后取得营养。他希望尽可能通过其他方法来维生,这是第一。接下来提到了你们所写的《占星术杀人魔法》一书。看来,这个叫三崎陶太的年轻人对此书很着迷,甚至能完整背诵书中的某段文字,这或许含有某种重大意义,在他后来的幻想中,不难见到此文的投影。 “再来这个要素也很有趣,就是陶太执著于世界将在一九九九年终结的‘二十世纪末日说’,这个潜在概念值得思考。在终结后的世界,人的样子完全改变了,皮肤变成焦黑色。太阳不再发出光辉,还有奇怪的动物在冰冷的世界里步行。陶太事先就有了这种潜在的幻象。我认为,这些潜在的风景早已经以一种类似于视觉体验的形式,被储存在他的侧脑联合区域① 或海马回中。这样的记忆如何被唤醒则有必要做充分的查证。你怎么看这一点?” “关于这点,我不能完全苟同。事实上,这种幻象是很普通的现象。人在设想世界终结的时候,很自然地会想到这样的光景,这根本不需要靠大脑皮质的侧脑联合区域或海马回来记忆。” “看来我们的见解不同。但对我来说,这些情节是一颗很重要的棋子,走了这步棋,接下来的游戏才会更有趣。” “那么,请你继续。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待会儿再讨论。” “还有一个类似的情节,就是文章提到他父亲主演的科幻电影《一切在今天结束》。我没有看过这部电影,不了解它的内容,但我推测,他对世界末日的幻想恐怕是受这部电影的影响吧。这部电影的内容,一定深深地烙印在他的大脑皮质中,成为不可磨灭的记忆。接下来令人感兴趣的情节是恋母情结。一直以来被陶太视作圣母的香织在某天早上突然变成了厉鬼。” “嗯嗯……”御手洗兴奋地搓搓手,插嘴道,“可是,瞬间变脸也是女性常见的姿态喔。” 教授惊讶地看了御手洗一眼,继续说道:“再接下来,就是强盗上门抢劫这段莫名奇妙的情节了。这个描写究竟暗示着什么?头上罩着长筒丝袜,可以说是强盗的标准打扮,但奇怪的是长筒丝袜下面还戴着一个白色面罩,实在匪夷所思。能不能从强盗的特殊打扮,了解到陶太的思想呢?事实上,强盗用长筒丝袜套头,就已经能充分达到遮脸的效果了。” “不愧是知名教授!”御手洗说道,“在这点上,我与你的看法完全一致。” “御手洗君,难得我们的意见会一致啊。好,接下来就是不可理解的杀人情节了。强盗进门后举枪射击,他开枪的目标全部对着那个名叫加鸟的男人,可是不知道什么原因,香织竟然也死了。从这一点不难看出陶太的‘意’相当混乱。这里所谓的‘意’,想必你也明白,就是我们在理解大脑功能时提到的‘知、情、意’的‘意’。” “说得非常好,教授先生。我也认为这点非常重要。” “更重要的还是下面的情节。强盗向加鸟开枪,可是对付陶太,却只用了杀虫剂,这也是很耐人寻味的。” “对,我也有同感。”御手洗点点头。 “之后陶太就跑到外面去了,迷失在不知何处的马路上,行人也向他射箭。也就是说,故事里面出现了各种武器的形象。” “是的。” “再接下来,陶太拨一一九报警。但他与外面的通信联系被切断了,电话虽然仍能接通,可是对方传来的不是有意义的话语,而是一连串的数字。他从外部世界听到的不再是声音,而是数字。我觉得这点是最重要的。他以这种形式认识外部世界。然后他离开房间外出,在电梯口前透过小窗户眺望江之岛,发现岛上的铁塔消失了,这一点也很有趣。在他眼中的外部世界,就这样慢慢地改变了,所以,江之岛也是很关键的一个地方。 “陶太乘电梯到一楼,发现玄关大厅里多了个摔角场。伴随着动物般的哄笑声,粗壮的男人在那里进行相扑比赛。陶太向这些男人诉说强盗的事,但他们听不懂,对外联系仍然处于断绝状态,这个情节也很重要,是我的一枚棋子。 “接着他离开玄关大厅,跑到稻村崎海岸,在那里看到了穿着肮脏短袖套头衫的巨型白兔在走动,这也是我的一枚棋子。然后,他发现眼前的湘南国道到处是裂缝,瓦砾覆盖其上,一片破败景象。杂草占据了国道,路上一辆车也没有。显然,这也是很重要的一点。 “接下来另一枚棋子是,公寓大楼后方的江之电铁路不见了。还有一枚棋子是,他发现商业街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简陋的木板房。在房子的板壁上,用粉笔画着狗、树、人,以及意义不明的图案。更奇怪的是,这条木板房的街道好像是条幽灵街,没有一个活人,只有许多用两只脚走路的动物,他们从简陋的屋中出来,边敲钟鼓边舞蹈。我想这也是陶太噩梦中的一个场景,没有其他意义。 “他在这条幽灵街上踌躇,仅仅探视过其中一间屋子,那就是位于以前急救医院处的木板房。房内有一名老医生,但即使陶太走近老医生,老医生也茫然不觉。这个情节暴露了陶太的内在想法,即他不被世界上任何人所认知,外部世界的人甚至看不到自己,或者说他希望这样。这是文章中的重要部分,不能忽视。 “再接下来就更恐怖了。时间还是上午十点五十五分,但太阳消失了,世界进入黑暗时代。陶太的这种世界观值得引起注意。由于世界进入黑夜,更加超越常识的现象发生了,树荫下出现恐龙,并吞噬了陶太的左手。当他忍着疼痛走到路上,对面竟来了一名瘦得连头盖骨都清晰可见的男人,口中吐出了一连串数字。这也是我的棋子之一。 “然后,他返回自己的公寓,脱去被强盗杀害的这对男女的衣服。我首先想到的是这表现了陶太未成熟的性冲动,但接下来他又把两具尸体拖到浴室,自肋骨以下予以切断。显然,这又是我的棋子之一。让两名死者赤裸,并进行分尸,是陶太内心纠葛的表现。分尸后,陶太把女性死者的上半身和男性死者的下半身搬回餐厅,将两者合为一体,置于沙发床上。然后,他反复默诵《占星术杀人魔法》里的咒文。不久,那拼合而成的尸体居然真的复活了,从沙发上坐起来。不言而喻,这也是一枚重要的棋子,这种幻想,证明三崎陶太患了极为严重的神经病。” 御手洗听了连连点头。 “以上,就是我提出来要你确认的棋子。你有想对我说的棋子吗?” “有啊,而且很多。”御手洗迫不及待地说道。 “哦,你也有很多棋子!那我愿闻其详。”古井教授说道。我屏息以待。 “我也从头开始说起吧。”御手洗从教授手中接过小册子,恢复靠着沙发的悠闲姿势。 “因为接下来是在进行游戏,所以我可能会说些与正题没太大关系的题外话。文章开始描写他的童年生活,讲了一个叫做《青苹果》的漫画故事。这个青苹果因为没有成熟,酸得很,所以许多动物只啃一口就马上吐了出来。但正因为如此,这个青苹果才能逐渐变小变轻;要是这个苹果又红又甜的话,可能就有动物会连皮带核把它吃进嘴里,咀嚼后仅仅吐出种子而已。换言之,正因为酸才能留下包着种子的果核。又由于果核小而轻,鸟儿才能叼住它运到山腰,如果很重的话,就只能一直留在没有水分的干燥土地上,也就不可能发芽、长成大树了。这个故事有着很大的深意,文章一开头就讲这个故事,实在大有玄机,这是我首先想指出的。” 古井教授感到有些莫名奇妙,问道:“御手洗君,你到底怎么看这篇文章?” “我想这是某人的自我挑战吧。” “也就是说,利用我这只‘鸟’,把这篇文章送到你的手上?” “正是如此。” 教授扑哧一笑。 “可是御手洗君,直到抵达府上的那一刻,我都忘了身边带着这篇文章,也没有让你看这篇文章的打算。后来与你聊天谈到人类脑部的奥妙,才突然想到公事包里还有这篇文章,就顺便拿出来让你看一下。” “教授,这不是大问题,就算是偶然让我看到吧,下面的棋子才是最重要的。” “好,就当前面是垫场节目吧,那么接下来你想告诉我什么?” “就是这段文字:‘我对水特别感兴趣……每当洗完澡拔掉浴缸的塞子时,我都会一直盯着水流出排水孔时形成的旋涡,感觉真是太有趣了。’” 古井教授露出茫然的神情,问道:“这段文字有什么重要意义呢?” “或许在文章中,这段文字比其他文字更具有压倒性的意义,它隐含了非常恐怖的诡计。” 教授呆呆地盯着御手洗,说:“我完全不明白你在想什么和说什么。换了别人,我一定以为他在胡说八道。莫非你想引述荣格① 的理论?根据荣格的理论,水是没有形态的东西,可流向任何地方,最后在低处汇集,所以它是无意识的象征。” “接下来,下面这枚棋子也很重要。”御手洗不理睬教授的迷惑,继续说道,“我拿出来的这枚棋子是陶太所看的书。他读遍环境污染、药物、自来水水质污染、介绍氯及由其转化的三卤甲烷知识的书。他声称读过自己房间书架上所有的书籍。不难看出,这类书籍肯定在书架上摆得满满的,而其他类型的书在他的文章里却只字未提。说不定,他房间的书架上有可能全部都是这类书籍。这种片面的读书兴趣,必定有其理由。所以,这是一条解开谜局的重要线索。 “从后面的记述可知此人非常认真地阅读和学习这类书籍。例如他提到日本从韩国进口大量大米,并利用溴甲烷对大米做熏蒸处理等,都符合事实。他又指出养殖用的渔网和捕鱼网,以及渔船或游艇的船底都涂上了名叫氧化三丁锡的有机锡系药剂,使日本近海受到污染,这也是事实。总之,他对污染情况的叙述找不到任何错误。由此可证明,出于某种原因,他对这些问题进行了很深入的研究,而且他的大脑也很正常。不过,文中没有提到放射线照射这种杀菌杀虫法,此法是在越南战争期间开发的,最近开始代替药物用在食物保存上。文中没有提及,或许表示这篇文章不是最近写的。 “现代社会的食品污染,主要原因在于食品的生产也被工业制品化了。这可以从两方面来理解:一方面是农作物栽培时所使用的各种农药;另一方面是收获后为了防止腐烂而使用的各种防腐药物。前者叫做‘收获前农药’,后者叫做‘收获后农药’。说实话,农业本身就是违反自然法则的行为。它利用药物强制性地营造有利于某种特定食用植物生长的环境;每年收获时,又用药物来驱赶或杀死自然界中的鸟类和昆虫;收获后的食物,有一些又会被运到地球的另一边去,运输途中,食物会发霉、腐烂。为了防止食物受损,于是使用防腐药物和杀虫剂。 “我们的食物已经如同电视或汽车的生产一样,成为工业化制品了。为了提高利润,又是施肥又是施药,想方设法让农作物提高产量。收获后为了防止腐烂,又大肆使用防腐药物。毫无疑问,被药物浸透的食物进入动物的口中,是不可能不对动物产生影响的。其中最显著的表现便是猴子产下畸形幼猴,以及人类婴儿存活率的下降。人口和妊娠的比例并未有大的变化,但婴儿存活率下降,也就意味着自然流产的增多,而自然流产增多则有可能意味着包含染色体变异在内的畸形胎儿的增加--越是不适合生存的畸形胚胎越容易流产。目前,已经用钴十六放射性照射来代替‘收获后农药’。这么一来,不用防腐药物也可以长时间保存食品了。但也有科学家警告说,这样做存在着产生致癌放射性物质的危险。最近又有人提出,可以透过对植物DNA的直接改造来代替使用‘收获前农药’。 “总之,这篇文章所提及有关环境污染的内容,看来是应用放射线照射和DNA改造前的情况。他在文章中特别提到川崎的公害病患者,说明他对环境污染问题抱有非常浓厚的兴趣,我认为这一点是很重要的。噢,还有一个情节不能不提,那就是陶太处理柠檬时,香织说:‘还是把刀给我吧,让我来处理。’” “这个情节也很重要吗?” “对,重要,而且非常重要。再接下来要指出的一点,是优雅的香织突然变成厉鬼。其理由是陶太问她是否知道《一切在今天结束》的一瞬间,圣母般的香织突然变脸。不,更正确的说法应该是,香织好像取得非法捐款的政治家一样,露出了真面目。我觉得这点具有极其重大的意义。关于此后的杀人事件,我与教授的看法完全相同,不过,我还想补充非常重要的一点。” “哦,是哪一点啊?” “香织的胸部非常小。” 教授听罢目瞪口呆,我也感到很意外。 “这一点难道有重要的意义吗?” “对,非常重要。”御手洗斩钉截铁地说道,“若按重要的程度来排列,它可以与前面说过的排水孔旋涡相提并论。真的非常重要!” “你不是认真的吧?” “难道我像是在开玩笑吗?我很认真的!接着我再出一枚特别的棋子,就是进屋的加鸟伸出手,想拉跌坐在地上的香织起身,但香织却用力地甩开他的手,而且说:‘别碰我!真讨厌!’” 教授保持沉默,或许他对御手洗脱离常识的发言已开始有了免疫力。 “下一步要走的棋子,是停在公寓一楼停车场里的汽车。这些车子的外表都被熏得黑黑的。不单单是汽车,还有公寓外墙也发黑,就连陶太跑出去看到的废墟城市同样是黑漆漆的,我觉得这同样是很重要的一点。” “这黑漆漆的感觉,或许有点荣格的味道。按照荣格的心理学理论,黑与藏蓝表示无意识的世界,黄与白表示有意识的世界。在炼金术里,黑色表示最基本的物质。黑色又有罪恶、始源、潜在力量等意识;白色则与之相反,被认为是净化和变化。” “不愧是教授,真是见多识广啊!” “因为我一直都对荣格心理学有很大兴趣。” “接下来应该走这枚棋子了。刚才,教授不是提到了陶太想利用电话与外界联络,却始终无法取得联系的这个情节吗?” “是的。” “陶太在电话中听到的是一连串的数字。可是,当他跑出屋外,徘徊于外面的世界时,街上只有山叶和三洋的招牌,却看不到罗列数字的招牌,这里似乎出现了小矛盾。我觉得这一点也必须加以注意。” “不错,我多少也注意到这点。不过,陶太从路上与其擦肩而过的人口中也听到一连串数字。” “对。这表示当数字以口头传达的形态出现时,他才能认知。” “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当然是有意义的。此外我还想指出的一点是,十一点前后,太阳消失了。文章对于时间的记述非常明确,正如前面能正确无误地描述环境污染那样,就这篇文章的总体风格来看,这一点确实是比较罕见的。” “正因如此,你才认为这是一篇很有逻辑性的文章吧?” “是的。连出事那天的日期也交代得一清二楚。” “日期?” “对。文章不是清楚写明那天是天气晴朗的五月二十六日吗?在后面的段落,又清楚说明那天是电视剧编剧梶原一骑因犯伤害罪被东京爱宕警署逮捕的第二天。我自己都还记得,那时确实发生了电视剧编剧被捕的事件,还有国立预防卫生研究所技术官员新药泄密事件。文章对于事件发生的时间记述得清清楚楚,如此从头到尾严格符合逻辑的文章是很少见的。所以我很难认同你所说的,陶太思想混乱甚至精神分裂。” “我只能说你是在和我,以及其他学者做出的符合常识的判断唱反调。你明知无论是谁在读了这篇文章后都会觉得荒唐的情况下,还故意向常识和权威发出挑战,是不是?” 我也觉得教授说得有道理,可是御手洗却在一旁微笑,不为所动。 “你竟然会提出这么荒唐的意见,真让我吃惊。” “是否合理暂且不提。另一个引起我注意的地方是太阳消失的时间。陶太是如何得知太阳消失的时间呢?” “当然是看表才知道时间的。” “可是教授,他看的是怀表哟!陶太只有二十一岁,二十一岁的青年通常都使用手表吧?” “不管是二十一岁还是十九岁,持有怀表又不犯法。这或许是陶太的习惯吧。” “就算如此吧,但还有一个非常奇怪且难以理解的事实。在这之后,他的左手被怪兽吞噬掉了,如果他戴的是手表的话,这手表也肯定被损毁了。正因为他持有怀表,才能发挥报时的作用。” 教授又露出惊讶的神色。“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难道不是偶然的巧合吗?御手洗君,你认为这个情节也有重大意义吗?” “是的,意义非常重大!这是继水的旋涡、香织的胸部之后的第三重点。” “哈哈,那就让我领教一下你的本领。我总算引出了你荒诞不经,并且先后矛盾的棋子了。” “你马上就会明白的,教授。”御手洗兴致勃勃地说道。他的样子就像眼前摆着许多上等食材的厨师。 “还有一些重大的要点,譬如公寓大楼电梯中的按钮写着‘关’字,也是一个重点。” “你说什么?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教授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不,这也是令人吃惊的地方。接着来看看切断两具尸体的场面吧。我和教授都有解剖尸体的经验,这部分的描写,让人感到格外的真实,像脂肪渗出黏在手上滑溜溜的感觉,没有解剖经验的人是难以想象的。如果这真是荣格的梦境,对这部分的描写恐怕就不会这么详尽了。” “确实,这部分的描写特别冗长,若是梦境,或许会简短得多。” “啊,终于说到这里了!下面这个场景--在切断尸体途中突然失去知觉,不久后醒来去洗脸--也很重要。主角在洗脸池中放满水,洗完脸后拔去塞子。此时,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排水形成的旋涡,文章写道,这旋涡呈右旋。” 教授又露出惊讶状。“这段描写又有什么玄机呢?” “还记不记得文章开头也说过排水旋涡的事吗?但那时候写的是左旋。” 教授从御手洗手中取回小册子,匆匆翻动书页,看来要亲眼证实御手洗说的话是否真实。 “确实如此。可是又有什么意义呢?我想不见得有什么微言大义吧!说不定是印刷错误呢。” “我不这样认为。当然,如果只看这一点,不能绝对否定印刷错误的可能性。但文章中其他所有要素,都告诉我这里所说的‘右’和‘左’是正确的。” “哦!是吗?”教授惊讶地说道。御手洗净说些稀奇古怪的话,教授看起来已经有点厌倦了。 “其他还有什么吗?” “就是以上这些了。接下来,我们就用刚才提出的棋子,来搭建各自的推理模型吧!” “使用对方提出的棋子可以吗?” “当然可以。那么请教授先讲吧。” “我对这篇文章一直很感兴趣,不过几经考虑,到现在还得不到一个清晰的结论,所以我只能一边思考一边说了,可以吗?” “没问题。” “你的想法很奇怪,认为这篇文章为正常人所写。我当然没有这种非常识的想法,只能认为这篇文章是有病的大脑狂想的产物。至于所患病症,可以依据患者的病感,对他患有的精神分裂症或躁郁症作某种程度的判断。一般而言,前者无病感,后者则为病感过剩。” “所谓病感,是指患者对自身患病这一事实的意识吗?”御手洗大概是为我发问。 “是的。我读这篇文章时,想起了很多事情。首先是一九八二年二月发生的日航坠机事件,在羽田冲海面上空做逆喷射操作的片桐机长,经过三个月慎重的精神鉴定,被确定患了妄想型分裂症。记得当时也有人认为他是因工作压力太大,患上了身心疲惫症,但最终还是确认为妄想型分裂症。我从这篇文章中,也见到陶太身上患妄想型分裂症的特征。所以他既不是身心疲惫,也不是躁郁,而是分裂症,还是重度的分裂症。 “关于陶太的脑部功能,也就是在知、情、意三方面的表现来说,意的功能看来没有什么异变,但在知和情两方面,则可看到明显的异常。陶太的分裂性格,是由知和情的混乱所引起的。首先我怀疑陶太的杏仁体是否正常。以猫来说,即使完全切除大脑,只要下视丘健在的话,猫仍能做出愤怒的表情。如果在下视丘的特定部位埋入电极,一旦予以电流刺激,猫除了做出愤怒的表情,还会袭击置于它旁边的老鼠。 “研究显示,位于大脑边缘系统的杏仁体与情感波动大有关系。对杏仁体予以电流刺激,或使之受伤、向其注射化学物质,就可以引发其人勃然大怒或使其变得温顺,食欲大增,性冲动也会高亢起来。情感冲动与本能行动互为表里关系。食物与异性能挑起愉快的情感冲动,动物便向这些东西接近,做出本能行为。下视丘是发现情感冲动,并导致本能行动的场所,而杏仁体位于把情报输送给视丘的前沿位置,具有判断外部刺激的功能。由上所述,我怀疑陶太的杏仁体很可能出了问题。 “御手洗君,我想你也知道这个著名的实验:弄坏猫的杏仁体后,它把饲料误认为异性,主动做出性行为。黑猩猩的实验也是类似,在正常情况下,让黑猩猩看到蛇或头盖骨之类的东西,它会露出惊恐的表情,一旦破坏它的杏仁体后,它就对上述物品视若无睹了。这说明了杏仁体具有判断目击物件之生物学价值的功能,一旦杏仁体受损,这功能就失常甚至消失了。上面的实验证明了这一点。 “就是说,动物的情感冲动是生物学价值判断的表露。当某一刺激被判断为对个体有益,便引起愉快的情感冲动,使其做出接近行动。反之,当另一个刺激被判断为对个体有害,便引起不愉快的情感冲动,于是导引动物做出逃避乃至攻击的行动。脑的这种功能对于动物的生存至关重要。 “纵观陶太的行为,譬如对进食的厌恶、对尸体的强烈爱恋,以及对分尸行为的向往等,可见他的情感冲动与一般人有很大区别,我推测这与他的杏仁体病变有关。” 古井教授就像给学生上课似的滔滔而论。御手洗没有插嘴,交抱双臂静静地听着。教授的口气很自然地流露出日本一流专家的威严。 “还有另一种可能性,稍后再说,反正我也是一边思考一边讲述。接下来再谈谈‘知’的问题吧。此刻在我脑际浮现的,是所谓的‘跟随现象说’。这是上世纪某位学者提出的学说,想必你也有一定的了解。做个粗糙的比喻,思想相对于脑髓的关系,就相当于胆汁由肝脏分泌,尿液由肾脏分泌一样。这个学说与‘创发说’有共通之处,不过它是唯物论的产物。由于对涵盖知、情、意各领域的脑机能分析不断取得惊人的成果,使我们逐渐开始接受这种观点。 “譬如要回答笛卡尔① 所提出的‘梦的怀疑’的问题,心究竟处于脑子的哪个部位呢?又或者在布洛德曼所提出的脑地图中② ,心位于何处?我觉得现在已有条件进行探讨。假设把心与脑直接联结起来考虑,即认为心这种东西是在脑子内部发生的现象的话,那么‘培养脑之梦’与我们的现实生活将慢慢变得没有区别。笛卡尔的所谓‘梦的怀疑’,梦与清醒的界线似乎也变得越来越模糊,现代人倾向于把它闭锁在脑中。在现实生活中得到的感受,与脑中纯粹培养出来的‘心’之认识,几乎没有什么差别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即便假定世界上的所有事物实际并不存在,那持有这些理念的意识,亦将不会产生任何变化。看了这篇文章,使我有了这样的想法,或者可以说,它迫使我承认这种思考方法。 “现在不妨来考虑一下通过视觉认知现实的模型。此刻,我的眼睛看见这个茶杯,由这个陶瓷物表面反射电灯的光线,透过眼睛内的透镜在视网膜上成像。在视网膜上,映出的茶杯被分解成许多点,一点一点的情报透过一根一根的神经纤维转换成电波信号,以左右半交叉的模式传到位于大脑皮质后部的视觉联合区。这个视觉联合区,大致位于布洛德曼脑地图的十七、十八、十九区域。大脑皮质的视觉联合区收集这些一点一点的情报,组合成线情报,并提取出这个茶杯的倾斜、曲率、移动方向等富有特征的性质。这些提取出来的情报又被送往其他区域进行处理。譬如关于色彩的情报集中在十九区域处理,关于形状的情报在下侧脑回部,有关空间位置和距离的情报则约在头顶联合区后部。这就是说,有关形状与空间的情报,是由大脑不同的领域分开处理。 “再以猴子为例,它是如何判断眼前的物体是否是饲料,并做出伸手取食的决定的呢?如上所述,视觉电波信号被送往视觉联合区,在那里提取特征,然后在下侧脑回部进行形状识别,再加上杏仁体的认证,下视丘就能判别是否为饲料。下视丘还能判断眼前的东西是已见过的东西,还是陌生的东西。这种判断功能也是极为重要的。记得一九八二年的《大脑》杂志刊登过一篇有趣的研究论文。在猴子眼前放置一个荧幕,荧幕上交替映出猴子脸部、风景照片和水果照片的幻灯片。开始放映各张幻灯片时,猴子就算有回应,实验人员也不会给予果汁作为奖励。但从第二轮放映开始,若有回应,就给予果汁。通过反复做这实验,记录猴脑视丘内侧单一细胞的活动,结果发现无论回应正确与否,只有出现熟悉的刺激时,细胞的活跃程度才开始上升,然后找到了在第一次刺激时没有反应的细胞。这就证明了在下视丘确实存在与再次确认有关的细胞。 “不过,与记忆最有关系的部位是显叶和海马回。这就是说,下视丘、显叶和海马回左右着包括人在内的动物行为。就人类而言,已有实验确认,当用电流刺激显叶,就会出现不可思议的回应。对癫痫患者做脑部手术时,在显叶安装电极,然后予以电流刺激,结果在患者的脑际,会浮现昔日见过的风景和旧情人的身影。这与前面的情况正好相反,视觉影像实际上并不存在,但透过电流刺激却能在脑际浮现影像。具体来说,对显叶外侧部三十八号区域予以刺激,癫痫患者说‘见到了童年时代女友的脸’;刺激十九号区域,他说‘见到了以前见过的风景’。此外,也有患者的耳边响起过去听过的音乐,更有患者惊呼‘眼前有人打架’或‘有小偷’。总之,往昔的人生体验一一回到眼前。当然,我们不一定认为三十八号和十九号区域存在着那种记忆的储藏库,但起码是从与其有联络的某处取出这些记忆。总之,只要刺激显叶,就能引起视觉和听觉的记忆,这已经是确定无疑的了。 “再者,对大脑皮质的刺激不一定非电流不可,或许还存在其他的方法,譬如利用药物。自古以来,就流传着许多影响心智的药物,举例来说,酒和烟就是这类药物。此外,生长于黑麦或其他谷物的麦角菌,据说能带来一种精神病者的酩酊感;咀嚼古柯叶,可去除疲劳、带来陶醉感等。最近数十年来,人类已成功地从这些受到禁止的分泌液中分离出纯粹成分。例如从罂粟果实的分泌液(即生鸦片中)分离出吗啡,从古柯叶中抽取出古柯硷,从角麦菌中抽提出LSD-25。此外,又从麻黄中分离出安非他命,利用它可以合成化学结构相似的兴奋剂甲苯丙胺。以上这些都是能够直接刺激大脑的化学物质。利用这些化学物质,一种刺激侧脑联合区城,另一种刺激海马回,还有一种刺激下视丘,或许能在人心中唤起错误的认识。不,应该说唤起笛卡尔或荣格的培养脑之梦。” 教授难以令人明白的长篇大论暂告结束,我连十分之一都没听懂。 “那么教授,你认为这篇文章是在某种药物作用下写出来的?”御手洗问道。 “至于LSD-25与甲苯丙胺透过怎样的途径对脑的哪一部分起作用,目前还没搞清楚,所以暂时不能做具体的说明。但我们既然已明显地看到‘知’的部分产生变化,那么无视药物作用的可能性就不是做学问的态度了。所以我暂时的结论是,假如他不是经常服用兴奋剂的人,必定是先天性甲状腺异常者--因为若非动过非常大的手术,甲状腺不可能受到后天性伤害。” “也就是说,接下来只要对这篇文章仔细检查,就能判断陶太是不是兴奋剂的倚赖者了吧?” “按照我的论述,应该是这样。” “教授刚才限定于甲状腺异常,但在乳头体受到损伤的病例中,也会引起相似的现象吧?” “确实如此。乳头体位于下视丘后侧,离杏仁体和海马回很近。不过,在乳头体受损的病例中,大多会伴随失忆的情况。” “所以你才会认为文章中有许多编造出来的假话。” “不过,陶太患的似乎是逆向性健忘症,他并没有出现弄不清今天是何时或自己身在何处这类时间和空间上的失忆现象。” “是的。”御手洗点点头。 “所以我觉得利用形态疗法的手段或荣格的解析手法来阐明因药物或杏仁体病变引起患者幻觉的各种模型,进而了解他的心理状况应该是有效的。这种方法也被叫做‘自由画’,属于生物反馈疗法的范畴,是让自己意识到自己患有疾病,例如让身心俱疲的患者描绘自己身体的图画。我所知的病例中就有这种例子。有一名‘歪脖子’患者(即脖子扭向一边),她总是画出脖子歪曲的人体画。但有趣的是,歪曲的地方还用又黑又粗的线条勾勒出来。医生耐心地与该名患者对话,问她这线条是怎么回事。她说自己性格倔犟,粗线代表铁棒。有一次,她突然又说铁棒就是父亲。从那时起,她开始意识到铁棒代表她父亲,自己之所以变成歪脖子,是因为和父亲之间的关系不好造成的,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病例。我的介绍可能过分简略,当然这名患者还画了许多图画。但我的医生朋友独具慧眼,挑了这张画进行分析。 “另一个病例是,某名因患不孕症而感到烦恼的女性,画了一张有宽大子宫和小心脏的人体图。医生一边看画一边与患者对话,问说要不要检查一下她的心脏。患者说我的心脏已经冰冷了。几经诱导,患者说出心脏变冷的原因--原来她与丈夫的关系长期处于低潮,最后确诊这就是不孕的原因。此外还有这样的例子:有一幅图画把头部画成球状,像太空人的头盔,头里面还有阶梯。这是对他人恐惧症患者画的,患者说要沿着阶梯从头顶上出去。其实这是患者对他人恐惧症已被治愈的自觉症状表现,即在不知不觉中透露了自己的病况。 “用这样的思考方法来分析这篇文章,我首先想到的是闯入房间的强盗。此人用长筒丝袜套在头上,丝袜里还戴上面罩,这是非常令人感兴趣的地方。如此怪异的打扮说明了什么?我还是认为陶太本人患了自闭症或对他人恐惧症,表达了想把自己闭锁在自己内心世界中的愿望。急救医院里的医生(即患者眼中恐怖的对象)对患者视而不见的情节,更最清楚地表现了这种愿望。现在的问题是:为什么自己的化身以强盗的姿态出现……不知御手洗君是怎么想的?” “啊?”御手洗交抱手臂,抬起低下的头,好像陷入沉思之中,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 “你刚才有没有在听我讲话?那强盗为什么要在长筒丝袜下再戴上面罩,作如此古怪的打扮……” “啊,那是因为他是陶太的父亲呀!”御手洗稍显烦燥地说道。 “父亲?你是说这是陶太父亲的投影吗?嗯?” “不,强盗就是陶太的父亲,而不是什么投影。父亲对于仅仅用长筒丝袜套头感到不放心,毕竟对方是自己的儿子呀!他害怕暴露自己的身份。除了容貌,还有声音。戴上面罩是希望隐蔽声音,声音变得闷声闷气,就不容易被陶太察觉。” “哦,是吗?身份暴露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教授。是陶太的父亲旭屋架十郎打扮成强盗,闯入儿子的房间的。” “我不明白你话中的意思。是不是指陶太本人在无意识中有这样的想法……” “不,我指的是实际情况。”御手洗有点不耐烦地说道。 古井教授瞠目结舌,一时语塞。“你,你说什么?”教授结结巴巴地问道。 “教授,我是说,凡是在这篇文章中出现的事情都是实际存在的。” 教授表情愕然,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摇摇肩膀笑着说:“御手洗君,你是否思考过度,也患上了妄想型精神分裂症?” 御手洗听罢哈哈大笑起来。 “文章里不是写着在镰仓的树林里出现恐龙,还有穿西装的兔子和猴子载歌载舞吗?” 御手洗点头,说:“所以我说是游戏嘛,教授。下面我们就要正式开始了。你说这篇文章是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妄想,我则认为是逻辑严谨且符合事实的文章。我们从自己的立场出发,来一场公平的辩论吧!” “原来是这样。你把它看成游戏,嗯,你把自己完全置于无理的立场上,就是想看看自己能在我的进攻下熬多久。你是想玩这样的游戏吗?” “是的。” “那我明白了。但这实在没有道理,你马上就会碰壁的。” “试试吧,看你怎么让我碰壁。” “实在太简单了……就像刚才,你替强盗在长筒丝袜下加面罩的怪异做法制造了一个理由。” “这种解释有何不可呢?要知道在爱因斯坦出生之前,这宇宙间的光线就已经弯曲了。这可不是牵强附会哦。” “那么我问你,强盗明明对着加鸟开枪,香织怎么也死了?” “道理很简单,子弹射到刺在加鸟身上的刀子,反弹后穿入香织腹部。正因为如此,手枪发射时出现了‘当’的奇怪响声,子弹的反弹力使刀身弯曲,也就在这一瞬间,刀子从加鸟的侧腹完全脱出。这一连串情况在文章中都得到了正确的描述。” “嗯,原来如此……”古井教授又拿起放在茶几上的小册子,翻到这一部分予以确认。“那么,之后强盗没有开枪射击陶太,只对他喷杀虫剂,又怎么解释?” “因为强盗是陶太的爸爸,他不想杀死自己的儿子。” “于是就向儿子喷杀蟑螂之类的杀虫剂?” “不,那不是杀虫剂,而是催眠喷雾。或许强盗希望儿子短暂地昏睡一会儿。” “催眠喷雾?是真的吗?” “确实是如此。” “为什么非这样做不可呢?”教授耸耸肩膀笑着说道,“这未免也太牵强附会了。这种事怎么可能!” “教授,陷入情绪化的常识论那是邪道。常识对于最新的科学起不了任何作用。只有在十九世纪,两者才有并存的可能。” “虽然如此,可是现在我们既没有用电子显微镜观察,也没有以天体望远镜仰望,而是置身于世俗的现实世界呀!现实世界很无聊,人类一步也不能逾越吃喝拉撒这个生物框架。对于发生在世界上的各种行为,我们已知之甚详,恐怕不能期待再见到什么戏剧性的东西了!像这种白日梦,是不可能出现在我们平凡的日常生活当中的。” “是吗?如果真是如此,我早就来敲你研究室的门了,毕竟我们还不能舍弃这个世界。” “好。既然你这么说,那下面的情节又是怎么回事?我看你还能如何强词夺理。” “你说什么?” “陶太被恐龙……嗯,那只恐龙吞噬了陶太的左手,但很快从他的肩膀又生出新手。对于这个情节,你怎么解释?还能自圆其说吗?” 被教授这么一说,御手洗似乎陷入沉思中。不过对御手洗这样的人来说,他不可能没想到教授会发动此种程度的攻击。 “喂,怎么啦?”教授脸上浮现得意的浅笑。 “这确实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请你回想一下我刚才拿出来的几枚棋子--陶太拥有许多环境污染的书籍,而且做了认真的阅读和研究。” “嗯。”教授点头,他唇边从容的笑容尚未完全退去。 “还有主角想削柠檬时,香织说:‘还是把刀给我吧,让我来处理。’” “嗯。” “接下来又提到,这篇文章的时间正好是编剧梶原一骑被逮捕的那年,当时陶太的年纪是二十一岁。我把这四枚棋子并列,利用这四只棋子,就能顺利解谜了。” 教授似乎也陷入沉思之中,暂时无语。不一会儿,教授突然提高音量说道:“如果你能解谜的话,那一定是施了魔法。让我见识见识吧!” 听教授这么说,御手洗霍地起身,穿过起居室,蹿进自己的房间里。不久,他从房间出来,双手捧着一本报社发行的厚厚的《战后重大事件速查表年鉴》,上面还放着一本小册子。他坐回原来的沙发,然后说:“梶原一骑被捕事件,是什么时候来着?” “不知道。”古井教授说道。 御手洗迅速翻动年鉴,翻到某一页后,便把年鉴面向我们摆在茶几上。 “那是一九八三年五月二十五日发生的事,也就是昭和五十八年。这年,陶太是二十一岁,如果他是在五月二十五日以前出生,那他应该生于昭和三十七年,对吧?” 御手洗像是在征求教授的同意。教授点头道:“是的。” 御手洗又拿起小册子,翻动书页。封面上印着“对食物与文明及食品添加物的思考”。 “请看此处。”御手洗打开那一页,用手压一压装订处,然后把书朝向我们放在茶几上。这一页的上方写着“食品公害事件”,下面附了一个表,表格中有写着“年代”的栏位。御手洗将食指指向昭和二十三年,然后向旁边滑去,最后停在昭和三十七年,接着,又将食指往下移到与“年代”栏对应的“内容”栏,只见栏内写着如下文字:“海豹肢畸形儿事件。” 啊!我不禁惊呼出声,一个意想不到的解答竟出现在我们眼前,看来无言辩解的并非御手洗。古井教授屏声凝气,一脸愕然。 “你知道海豹肢畸形儿事件吧,起因是德国药厂制造的某种安眠药。这种药具有强大的催眠效果,在做动物实验时完全没有问题,但用在人身上后,却出现了畸形儿。在现在常见的食物污染与药物毒害复合化前,畸形与药物间被证明存在因果关系的例子是非常罕见的。服用这种安眠药的母亲所产下的婴儿,都没有健全的双手,有的是从肩部直接长出手掌,有的则从手肘部位长出手掌,因此用‘海豹肢’来形容。显然,陶太也是这样的海豹肢畸形儿。这可由刚才我拿出的两枚棋子来证明。第二枚棋子是,当陶太想自己处理柠檬时,香织说‘还是把刀给我吧,让我来处理’,这是因为陶太的双手不方便,难以做出把四片柠檬叠起来,然后用茶匙背压挤果肉的动作。 “再来看最初拿出的那枚棋子。陶太房间的书架上堆满了有关环境污染和药害方面的书籍,他非常热心地阅读和学习这些书籍,其理由现在也不难理解了。他本人是药物的受害者,从广义来说,药害也是环境污染的一部分,所以他比一般人更关心这方面的问题。 “其实,海豹肢畸形儿这个关键点,应该能解释这两颗棋子的谜团。我在举出这四枚棋子之前,还提出过其他的棋子。你记不记得,我曾指出陶太不戴手表而使用怀表?此外,教授也提出一枚棋子:在树荫下出现的恐龙噬食了陶太的左手,但很快他的肩膀又长出新手。 “这些情节告诉我们陶太装了假肢的事实。因为是假肢,佩戴手表很不方便,所以才用怀表。也因为是假肢的关系,即使被恐龙咬碎噬食了,他仍可以若无其事地行动,然后凝视长在自己肩膀的左手。有一个瘦骨嶙峋的男人来到他的身旁,但立即惊惶逃走,也是因为男人第一次见到畸形人的关系。掌握了这把钥匙,所有情节就变得合理化了。怎么样,这篇文章是不是很符合逻辑呀?文章中没有存在任何虚假的描写。” 听了御手洗这番话,我和教授都完全失语了。我倒是已经习惯这种情况了,但教授显然还不适应,他长久地保持沉默。对教授来说,御手洗所做的说明简直是从异次元世界飞来的天外奇谈。他就好像看到眼前的茶杯突然消失在四维世界的黑暗中那样,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一时说不出话来。 “海豹肢畸形儿长大成人,还装了义肢……有可能吗?这个海豹肢畸形儿……”教授嗫嚅着说道,“那么,我再问你,恐龙又是怎么回事呢?根据你的说法,恐龙也是实际存在的了?”教授的攻势似乎有所减弱,声音也像平时聊天时一样微微放低下来。 “按照我的理论,确实如此。” “文章有这样的描写:恐龙张开一直咧到耳边的大口,露出一排尖利的牙齿,它的口中喷出一阵阵好像吃过腐肉般的臭气。在日常生活中,怎么会出现这样的怪物呢?” “这确实是个难题,我也不能马上给出解释。” “哈哈,这个问题把你难倒了吧。” “其实,文中的恐龙应该是多种要素的综合性效果。” “什么?综合性效果?请你不要诡辩了。你想把它说成是综合性效果造成的幻觉吗?这完全是强词夺理。你不是坚持文章完全符合事实且富有逻辑性吗?假如这个怪物在现实中不存在的话,你的立场就站不住脚了。我希望你明确回答是或不是,有或者没有。” “不,教授,我绝对不会回避这个问题,以后也一定会回答,但现在还没到达那个阶段。” “什么?没到那个阶段?你以为用缓兵之计就可以蒙混过关了吗?” “这不是蒙混过关。就算我现在回答,你也不会相信的。” “现在我不相信,难道稍后再讲就能说服我了吗?” “的确如此。” “难道你想说陶太乘搭时光机回到过去?” 御手洗露出不好意思的样子,说:“的确有类似的意思。” “唉,想不到你竟然荒唐到这个地步……确实,至今为止你已经把很多无法理解的谜团解释清楚了,这点我承认,但下面的情节又是怎么回事--你说陶太的父亲就是那个强盗,还向自己的儿子喷催眠剂。既然如此,他为什么没有喷射足够的催眠剂,好让儿子马上昏睡过去呢?儿子被喷雾后根本没有睡意,仍然活蹦乱跳地到处走动,这又如何解释?” “这是父亲行动慌乱的缘故。” “为什么会慌乱?” “因为未能按计划行事。由于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父亲慌了手脚,只想尽快逃离现场,再谋对策。按照当初的计划,的确是要向儿子喷催眠气体。所以慌乱中,他仍下意识地向儿子喷雾。但计划已经失败,他突然想到这样做没有意义了,所以半途而废,匆匆逃走。” “计划失败?那怎么样才算成功?强盗的目的是抢劫吗?” “父亲虽然扮成强盗,但绝不可能抢夺儿子的钱,儿子的钱还不是他自己给的!” “但父亲确实是强盗呀,不抢钱,那是为了什么?” “显然,父亲行凶的目的不是为了钱,而是其他。我觉得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可能性是为了杀害加鸟,找不出第二个可能性了。” “杀害加鸟?如果是这样,那加鸟已死,计划成功,为什么还会乱了手脚呢?” “仅仅杀死加鸟,不能说大功告成。这是一个怎样的杀人计划呢?儿子担任什么角色?为什么特地来到儿子的房间?要知道儿子是畸形残障者。香织又担任什么角色?要考虑的因素很多,只有把所有条件都弄清楚,才能揭示这个杀人计划的全貌。” “究竟是怎样的全貌?我对杀人之类的刑事案件一无所知。” “杀人这种事,并非杀了对方就算了事。具有杀人动机的犯人一定会想方设法消除办案人员的怀疑,以此来逃避法律的惩罚。” “嗯。” “为此就要制造不在现场证明,也就是凶手必须伪造不在杀人现场的证据。要达到这个目的,就必须制造亲眼看到并非凶手本人杀死加鸟的目击者。陶太正好被利用来扮演目击证人的角色。” “我想问一下,香织不也可以做目击证人吗?” “不,这不行。为什么呢?因为香织是共犯。不管怎么说,必须要有一个对杀人计划完全不知情的人来举证破门入屋的强盗用枪射杀了加鸟,父亲旭屋把这个角色分配给儿子。如果这样思考,就可以明白旭屋后来为什么惊慌失措--因为共犯香织出乎意料地死亡了。我认为这个计划本来为香织而设,香织一死,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当时凶手悲痛万分、急火攻心,做事也就手忙脚乱了。” “就如你所说的,强盗是主角的父亲吧。也就是说,按照计划的设计,这个旭屋架十郎应该是不在案发现场的,是吧?” “完全正确,这就是计划所要达到的效果。” “那他在什么地方?” “北海道,他在那里拍摄外景。出事那天早上,他还与儿子通过电话。” “对,确实如此。那么,如果父亲要扮成强盗的话,就必须回到镰仓。但这么一来,拍摄现场的人不是马上就发现大明星从现场消失了。” “是呀。这一点现在还无法作出解释,不过原理上应该就如教授所说的。制订了计划之后,就会付诸行动,然后用某种方法巧妙地解决了这个难题。” “我不认为有这样的方法。他可是世界著名的大牌演员,又不是什么二三流的小角色。而且你刚才的话,我实在难以苟同。利用自己的儿子来做杀人的目击证人是愚蠢至极的事,倒不如用第三者好。” “要是在一般的案子里,你说得当然没错。但在这个案例中,陌生目击者则有可能会妨碍到整个杀人行动。” “什么?” “教授,请你不要忘记陶太有一双不健全的手。如此一来,他只能站在旁边默默地观看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作为目击证人,没有比儿子更理想的人选了。如果目击者四肢健全,则很可能会妨碍杀人计划的施行。” “但这个计划最后还是失败了。” “由这篇文章的内容进行推测,计划失败是因为香织太活跃了。” “香织太活跃了?” “很明显的,她的活跃程度已超出原来计划的轨道,教授。” “看起来,她的动作的确超乎常理,但我认为这不过是陶太深层心理的反映,实际上不应该成为问题……说实在的,我从根本上就不明白,为什么你确信强盗就是陶太的父亲呢?” “我并不确信,只是按逻辑推理出来的。因为无论怎么看,这个强盗都不像是真正的强盗。” “怎么说?” “屋内的成年人都已经死了,剩下的只是双手不方便的一名青年,但强盗完全不想抢劫财物。” “如果这篇文章描述的是现实情况,你说的是有道理的……” “再说,强盗进门后,举起手枪威胁屋内的人,但香织对此并不害怕或在意,继续向加鸟发动攻击,拳打脚踢还不够,甚至用刀刺向加鸟。而加鸟在强盗的威吓下,老老实实地举手。从这点来看,加鸟并不知道强盗的真面目,以为对方是真正的强盗;香织则明白强盗不会向自己开枪,所以有恃无恐地活跃起来。也就是说,这名强盗与香织合谋的可能性非常高。至于香织取出切鱼刀的行为,与其说她极度仇恨加鸟这个男人,还不如说她已预知加鸟将被杀害的结局。反正加鸟必死无疑,倒不如自己先刺他一刀。没想到正因为这把刀子,自己反而被反弹的子弹打中了。” “由此就判断香识是同谋,理由似乎不够充分呀!” “还有一枚棋子,我先前就提出了。香织突然歇斯底里发作,变成恐怖的厉鬼,那是因陶太向她询问父亲主演的电影而引起的吧?” “嗯,是有这么回事。” “这部电影的名字叫做《一切在今天结束》,但香织似乎对这部电影一无所知。看来,她是在那时才第一次听到这部片名。” “嗯,应该是。” “从这篇文章的描述来判断,陶太是在没有预先说明接下来要讨论电影的情况下,突然提到这部电影的片名。那么,听在香织耳中的,已不是电影的名称,而变成了陶太讲话的一部分内容。” 教授皱起眉头,想象着这个场景。 “换言之,香织听到的话就变成:‘一切在今天结束,你知道吗?’” 啊!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了! “如果她不清楚这是电影的片名,那么当她听到陶太说这种话时,对于马上就要与男人合谋杀人的女性来说,是一个极大的刺激。她误以为眼前的青年已经洞悉一切,并以嘲讽的口气说自己今天就要结束了。于是香织歇斯底里发作,呕出口中的饭粒,然后一边叫喊‘你这小子,为什么还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一边把炒蛋掷到陶太脸上。她发狂的举止,与稍后拿刀刺杀加鸟的愚行不无关系。” “啊,原来是这样。不过你竟把这称为‘愚行’……” “从以上事实,我认为香织知道之后在屋子里将会发生什么事,所以强盗进屋后,她一点都不在乎,还拿着刀向加鸟挥舞,由此可推断她与强盗是同谋。再加上强盗根本不想抢劫屋内的财物,所以进一步推断两人合谋的真正目的就是杀害加鸟,我想不出还有其他目的。至于香织之死,当然是意外。还有,强盗在长筒丝袜下还戴上面罩,而且他只射击加鸟,却不射陶太。由此两点,不难推断强盗极有可能是陶太的父亲旭屋架十郎。若以上推断是正确的话,那香织向加鸟挥舞切鱼刀,从任何意义上来说都是愚蠢的行为。计划最后以失败告终,就算非常成功地射杀加鸟,陶太还是会举证加鸟被香织拿刀砍杀,这就超出了当初计划的轨道。事实上,从香织脑袋发热,歇斯底里发作开始,计划就走上歧路了。所以,倚赖女性协助实行杀人计划是非常靠不住的。” “确实如此。”古井教授爽快地说道,“御手洗君的推论,不管何时都让人耳目一新,令人佩服。” 御手洗听罢,面露得意之色。 “不过,我不能完全接受你的看法。除了恐龙,还有将两具男女裸体切断后再拼接起来,然后通过咒文复活的情节,简直匪夷所思,恐怕连你也不相信吧。这多半是幻想或妄想。” “那么,教授,你看文章最后部分的描写,他幻想在夕阳下,自己躺在一块浮于海面的木板上,随着水波荡漾,又是怎么回事?” “啊,这个嘛……嗯……” “根据我的记忆,在幻想中再幻想的精神分裂症病例是极其罕见的。” “确实不多见,但并非没有。” “但是在这个案例中,陶太能明确区分幻想与之前的行为。这在妄想症患者中是极特殊的例子。” “嗯,或许可以这么说吧……” “作为特殊案例,应该与教授以前研究过的特殊案例有所不同吧?” “这个嘛……” “其实,这不是供教授研究的材料,而是属于我的研究领域的文章。” 教授无言以对。 “那么今天的讨论暂时到此为止吧。其实,我有许多问题还没搞清楚。我对这位名叫旭屋架十郎的艺人竟一无所知。事件发生在九年前,这位电影明星还在世吗?或是已经死亡?现在住在何处?再有,三崎陶太这名青年现在又怎么样了?他还住在稻村崎的公寓大楼里吗?当然,更想搞清楚的是:一九八三年五月二十六日那一天,旭屋架十郎在北海道的拍摄现场吗?还是已经飞回镰仓到儿子的屋里杀死加鸟?再说,加鸟是怎样一个人?文章所说的都是事实吗?如果被我不幸言中,旭屋架十郎在九年前的那一天杀死了两个人的话,那么在现实生活中又是如何处理的呢?对以上这些问题,我也一无所知。所以,我想明天先对这些问题做一番调查,多少能查到一些眉目吧。后天我有事会去东京,中午我们在东大学生食堂碰面,你看如何?” “没有问题。不过我还想提一个问题,可以吗?” “什么问题?” “如果实际情形正如你所说,那么旭屋和香织这两个人为什么要杀加鸟呢?” “关于这个问题,我可以试着回答,但此时只能算是一种揣测,还不到推理的阶段。记得我前面提过,加鸟进门看到香织跌坐在地板上,俯身伸手想拉香织起身,但香织呼喝道:‘别碰我!真讨厌!’我想这句话蕴藏了很大的玄机。 “教授,久别重逢,你给我们看了非常有趣的资料,真是感激不尽!目前我正在写一篇英文论文,非得马上赶出来不可,所以不能向你多讨教了。我的朋友石冈君尚未全部看过这篇文章,如果方便的话,这本小册子是否暂时借我一用,待我把文章影印下来,后天再归还,可以吗?” “啊,没问题。” “今天的谈话真是相当有意思,非常感谢!” “哪里,我也收获不小。那么我先告辞,打扰了。” 教授起身,与御手洗握手告别。室外继续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 屋里只剩我们两人了。御手洗问我知不知道旭屋架十郎这位演员,我说知道,但已有很长时间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了,不过倒没看到他已去世的新闻报道,也未曾听说近期会有他的电影上映。至于他有一个海豹肢畸形的儿子,则是第一次听到。 “今晚和明天我必须赶论文,所以你明天清早一个人去县警局和镰仓走一趟,调查旭屋架十郎和他儿子的消息。此外还要查一查九年前北海道拍摄现场的事。” 我的脸刷地一下青了,万万没想到御手洗会让我一个人去调查这么复杂且年代久远的事件! “明天一整天我都在家,你若打听到什么消息,就打电话告诉我,我或许会给你必要的指示。不用说,文章中提到陶太所住的那座位于稻村崎的公寓大楼要仔细调查,看看他是否还住在里头。估计已经搬走了。” 平成元年① 六月五日深夜,稻村崎公寓大楼五楼五○二室,正在举行松村贤策的通宵守灵仪式。 遗孀富子穿着丧服,与最后一名吊唁者寒暄着。富子的母亲已亡故,姐姐因为要照顾四个孩子忙得不可开交,无法抽身前来帮忙。远道而来的夫家亲戚则已回旅馆休息。 最后的吊唁者名叫织田,他是松村的上司。松村生前曾得到他的关照,尤其是患了严重的神经衰弱之后,似乎给他添了不少麻烦。 织田是名略微发福的中年男子,高大魁梧,戴眼镜,圆鼻厚唇。此刻,他伸出粉红色的大舌头滋滋滋地舔着嘴唇,眼睛透过镜片紧紧盯着端坐在坐垫上的富子的大腿。 因为穿了和服,富子的大腿没有外露,对这种色迷迷的目光倒不用太过介意。但在丈夫的棺木前,只有两人相向而坐,仍给富子带来几分不快。要是有孩子的话,或许能救自己一把。但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在有孩子之前,丈夫就撒手归西了。 此时正值雨季,外面从早到晚都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富子知道男性对于穿着丧服的寡妇抱着怎样的想法,所以希望他早点回去。身体的疲累已达到极限,她很想铺好被褥躺下休息,也想独自痛哭一场。 但织田似乎还没有回去的意思,反复唠叨着“今后我会尽力照顾你”之类的话,赖着不走。 “松村君究竟是从哪一层楼跳下去的?搞清楚了没有?” “还没有。”富子答道。 “还没有搞清楚?”织田大吼,“这是怎么回事呀!” “真的还没有搞清楚,但我一定会查清的!在查清楚之前,我绝不离开这里。” “哦,是吗?” “我下定决心彻查到底。真相不白,先夫死不瞑目呀!” “嗯,那就这样吧。”织田用施恩的口气说道,“我的下属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如何?你一个人调查,能力毕竟有限呀。我带来的人正在楼下,只要我打个电话,几个年轻的小伙子马上就来。” 富子对织田所说的话极为反感。丈夫生前大概也听过同样的话吧。 “不,我想一个人先做调查。实在不行的话,再请您帮忙。” “哦,一个人行吗?”织田一边大笑,一边盯着富子的眼睛。 “嗯,一定没问题的。我一定会给先夫讨一个公道。”富子说道,“不过,今天我很累了。” “一个人处理太辛苦啦,你预备怎么做呢?不如我派一个下属来帮你吧。”织田赶忙说道。 “不,我真的一个人就可以应付了……” “夫人……”在出声的同时,织田的手伸向富子的大腿。 “你想干什么?!我要叫人了!”富子实在忍受不下去了,突然呼喊起来,强烈的厌恶感油然而生。她甩开织田的手,将身子侧向一边。 织田好像吓了一跳,上身赶紧后退。沉默片刻,他豪爽地笑起来:“哈哈,你误会啦。你太敏感了,会被人笑话的。”他用轻蔑的目光看看富子,又说道:“你的丈夫去世了,我跟你也很久没有见面了,所以才赶来拜祭……” “请您回去吧!拜托了!” “我这就走。夫人你真的是误会了。”织田说罢起身,哈哈大笑,略显疲惫地走向玄关。看到一向明哲保身的织田这副嘴脸,富子从心底涌出愤怒。丈夫在他手下做事,怪不得会神经衰弱。 织田终于走出玄关,走廊响起了脚步声。富子十分恼火,气得全身发抖。在到处散布着坐垫的房间里,她又坐了约十分钟。外面不再传来雨声,雨似乎已停。 是不是有了孩子就好了呢?她又不自觉地想起这个问题来了。因为还年轻,或许还是没有孩子好吧?她这样自问自答。别人已身处绝境,却还要穷追猛打,真是太过分了。以为自己不仅能任意使唤手下,甚至连他们的妻子也想任意地摆布--为什么社会上到处都是这种嚣张的男人? 愤怒孕育出决心,她决心要查出丈夫的死因,起码得查明丈夫在何处,因为什么原因跳楼自杀。哪怕付出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绝对不需要那种臭男人的帮助,要用自己的力量来揭开真相! 她起身走向玄关,想去走廊撒一把盐① 。从今以后只有自己一个人了,为了不给那些猥琐男人有机可乘,自己必须坚强起来。 玄关大门敞开着,有一块三角形的锲形木插在门底下。富子拿走锲形木,正准备关门,蓦然发现一名穿着黑色衬衫的瘦削男子,静悄悄地倚在走廊的墙上。 他稍微俯首弯腰,波浪状的黑发往后梳,双手插在裤袋里,交叉着又长又细的双腿,露出白皙的耳朵。男子好像也注意到了站在门口的富子,微微拾起头,看着富子,眼神冰冷而妖艳。他的头发轻飘飘地垂在前额。好英俊潇洒的男人啊!这是富子的第一印象。真像画中人一样!在他的周围似乎飘荡着一股特别的气氛。 男子离开墙壁,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奇特步伐,慢慢地朝富子走来。他眼中射出富有磁性的目光,目不转睛地盯着富子的脸。长长的睫毛周围,上眼睑与下眼睑微微发黑。眼瞳是棕色的,鼻梁很高,嘴唇薄而泛红,脸颊略为消瘦。富子被男子的目光一扫,瞬间感觉被催眠了一样。 男子走近富子身边,翕动嘴唇,耳语般轻声地说道:“请允许我给松村贤策先生上香。”声音如歌曲般优雅、甜美,还带着一股水果清香,扑向富子的鼻孔。 上完香,他又转向富子。富子端坐在坐垫上,向男子深深鞠躬谢礼。 “先夫生前曾承蒙您的关照吗?”富子说道。这张脸还是第一次看到,丈夫生前似乎也从未提及这名男子。 “松村先生是怎么死的?”男子没有回答富子的问题,只是低下头自言自语般问道。 多美的男人啊!富子心中再次感叹。苍白的脸,长睫毛--富子怀疑他化了妆,看起来简直就是一个女人。 啊!富子暗自吃惊,因为她发现对方垂到额际的头发、头发下面像画出来似的眉毛,以及眉毛下方的长长睫毛,都在微微地颤抖。 富子觉得她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赶紧把视线转向阳台。月光照在阳台上,外面的雨停了,不知何时月亮也露脸了。房间里灯光暗淡,可以清楚地看到月光。 富子又回过头来,看到男子放在膝盖上修长而白皙的手指,指甲上还留有泪水的痕迹。 “松村先生可是个大好人呀。”说罢,青年抬起脸,一条泪痕残留在白皙的脸颊上。 多漂亮啊,好像外国的美男子!富子心中一直忍不住这样想。 “您丈夫的死是个谜。”男子边叹息边说道,“你准备查明真相吗?” “是呀,如果就这样不明不白的话……”富子回答着。 “如果不明不白,又怎么样呢?” “我想先夫在九泉之下不会瞑目的。” “即使你这么做,松村先生也不会感到欣慰的。”男子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为什么?”富子问道。 青年连连叹息,然后显得很不情愿地说道:“任何人都有不愿意告人的隐私。若触及其隐私,并让它曝光,谁都会不高兴。” “可是我丈夫绝不向我隐瞒任何事情。” “是吗?”只见那男子嘴唇一咧,露出洁白的牙齿,泪痕犹在的脸上竟漾出笑容。 “我也不对我丈夫隐瞒任何事情。” “这是心里话吗?”男子用富有穿透力的目光盯着富子。不知为何,富子心里畏缩了一下。 “心里的想法谁也无法判断,就算是自己,也很难明白。”男子轻声说道,然后转头看着阳台上的月光,轮廓鲜明的侧脸就在富子的眼前。突然,青年霍地回头,直勾勾地凝视富子。富子觉得从对方长睫毛下射出的目光,犹如剃刀一般锐利。她无法回避这视线,心脏扑通扑通地快跳出喉咙了。 “每个人心中都充满了秘密,是不能向任何人诉说的秘密……” 啊!那男子的脸已经凑到眼前了。我要昏过去了!富子在心中惊呼。 “尤其是女人……” 说到这里,青年慢慢闭起眼睛,他的嘴唇似乎已凑近富子的唇边,濡湿的舌尖,开始慢慢地舔向富子的嘴唇。甜腻腻的气息。啊!富子神志要不清了。 富子心脏剧烈地跳动,牙齿相互碰触,咯咯作响。她赶紧张开嘴。趁着这一瞬间,那男子的舌头一下子滑进了富子的口中。 富子昏了过去。当她回过神来,看到男子脸部的后面是天花板,双肩有碰到坐垫的感觉。啊!自己被这名男子压倒在坐垫上。 “你在颤抖,正如我所说的……” 男子像是在暗示一般凑近富子轻声耳语,言语中充满自信。从嘴里吐出的微弱气息钻进富子的耳窝,令她颤抖得更加厉害。 “人的心中一定隐藏着秘密,是对任何人都不能说的秘密。是吧,嗯?” 青年的手指慢慢伸入富子丧服的下摆。不一会儿,他冰冷的手指触及富子的腿部肌肤。富子浑身颤抖,却完全没有反抗。 “这样的秘密,你就不会对你丈夫说……” 青年的手指缓缓滑至大腿内侧。富子全身剧烈颤抖起来。 “这就是对谁都不能说的秘密。你看,夫人也有这种秘密。” 青年哧哧地笑着,继续用气息“调戏”着富子的耳朵。富子快要叫出声了。 “不过你想让我来揭穿这个秘密吧?反正我已知道夫人是怎样的女人了。对吗?请你点头吧!” 富子的下巴不停哆嗦,牙齿也直打战。 “快!点头给我看。”男子在耳边喃语着。富子像中了邪似的开始频频点头。此刻,房间里充满了她激烈的喘息声,她的全身处于虚脱状态,完全没有抵抗之力。 “多可爱的人呀!我会给你极妙的享受。” 男子的手指触及富子的阴部,激烈的震荡顿时传遍她的全身。富子悲鸣一声,身体完全向后仰起。 青年用嘴堵住富子的唇,另一只手伸入她的腋下,很快就摸到乳尖。 “已经失去羞耻感了吧。” 男子在富子耳边窃窃私语,偶尔还会咬一下富子的耳垂。 “因为你是女人,所以一点也不会感到羞耻。那么,按我说的去做吧,将身体放松……” 富子感受到男子的全部体重压都在自己身上,擦在他身上的香水味甜腻腻地飘来。啊,多么令人心荡神驰的香味啊! 男子进入了富子的身体。她全身剧烈抖动,有被摩擦的感觉。她的脑子仿佛被细针刺入,产生了强烈的麻醉效果。她神志昏迷,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富子回过神来,眼泪已夺眶而出,呼吸越来越沉重,但全身奔流着激烈的快感。在这一瞬间,富子醒悟到这个男人不是人类!他究竟是什么?不知道,但多半是人工制品,因为他没有血气,接触到的皮肤完全是冰冷的。 “你在干什么!” 男人雷鸣般的声音猛然从天而降,然后青年被粗暴地拉开。快感突然被水浇灭了,富子不免感到失落。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青年的体重从富子身上消失了。富子慌忙坐起来,拉直和服的下摆。 原来是织田又回来了。他露出凶神恶煞的样子,疯狂殴打那名男子。男子有如一枝水仙,被织田掷到房间角落。 男子背对着她,撇腿侧身坐在地板上,似乎开始整理裤子的前面。但织田抓住他的后颈,像拎只小猫似的拉起他,然后挥拳猛击他的脸颊。男子踉跄后退,背部撞到墙壁,发出咚的响声。 “你这个色狼,在这里干什么?!” 处于高度亢奋的织田又抓住青年衣服的前襟,猛烈地左右摇动,长袖衬衫的几粒纽扣都被扯掉了。在室内光线的照射下,男子一侧的胸脯裸露出来。啊!富子倒吸一口气,几乎要惊叫出声。虽然尺码较小,但他的胸脯显然是隆起的。 “噫!”男子尖叫一声,冲出房门,向走廊逃去。 由于刚刚看到不可理解的事物,织田的动作也瞬间停了下来。他转头看了富子一眼。富子本能地再度整理衣衫,她的眼泪夺眶而出,被强行施暴的寡妇的悲哀与愤怒似乎在这瞬间迸发了出来。 织田转身跑出走廊,又去追赶那名男子了。富子想到老是坐着反而不好,于是站起身。当她开始迈步时,竟膝盖发软,差点跌倒,于是赶紧用手撑住草席。 等勉强跑出走廊,她只见织田站在电梯口,耳朵贴在手机上。他仰着头看着楼层显示板,想知道电梯已降到几楼。 “电梯正在向一楼下降,你马上到电梯口等着。这家伙是个男人,但有张女人的脸,不,或许是女人也说不定。他穿黑色套装,绝对不能让他逃走!如果抓到了,就送来五楼。” 结束了怒吼,织田看到富子。富子穿着草鞋,慢慢地在走廊上走着,向电梯方向接近。 “我的手下正好在一楼,我让他去捉那家伙。我离开时看到这家伙站在走廊上,鬼头鬼脑的,到了楼下总有点不放心,上楼一看,果然出事了。” 电梯指示灯在一楼位置亮起。稍后,指示灯上升了。 “那么,怎么处理这个家伙好呢?”织田说道。 富子真想马上从这里消失,她暗暗期盼那名男子能够成功脱身。 哐!电梯门打开了。织田的手下从里头出来,但只有他一人。织田迅速将头探入电梯。 “怎么搞的?”织田向手下怒吼。 “电梯里没有人呀。是不是中途出了电梯?”手下不高兴地说道。富子心里松了一口气。 “别胡扯!我明明看到楼层指示灯直接下降至一楼。”织田继续怒吼着。 “但我一直等在电梯口,电梯下到一楼打开门时,里面空无一人。”手下答道。 “你按过按钮吗?” “没有。” “你没有按下按钮,没人搭乘的电梯怎么会降到一楼呢?浑蛋!”织田凶巴巴地说道,“好吧,你马上搭电梯下三楼,逐户打听,问一问住户有没有见过穿黑色套装的娘娘腔男人,马上去!三楼查完后再查二楼。我去四楼看看。” 织田转过头,对富子说道:“请夫人在这里守着。”话音未落,织田从楼梯奔向四楼,他的手下则搭电梯下三楼。 富子在电梯前等了约三十分钟。她期待电梯门一开,又会见到那个美男子,但搭电梯回五楼的是织田和他的手下。 “有两位太太,好像一直站在三楼电梯前聊天,她们说没看到有人从电梯出来过。二楼和四楼住户也打听过了,都说没见过娘娘腔的男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人像烟一样消失了。”从电梯出来,织田丧气地说道。 因为深知自己的搜查能力非常有限,所以我从一开始就决定绝不模仿刑警独立进行调查。翌日一大早,我打电话给在户部警署担任警部的熟人丹下,说明了事情的大体情况,拜托他查一下关于旭屋架十郎一家的情况。如果真像御手洗想的那样,那么日本的天王巨星旭屋架十郎就是杀人犯了。而且,这件事应该是在九年前的一九八三年发生,离杀人案件的十五年追诉时效还差好几年。三崎陶太的文章虽然早已存在,却到现在都没有引起什么大骚动,这说明学者的世界始终是个很小的圈子。不过对曾得到御手洗协助而很早就发迹的丹下来说,这又是一起可增加其知名度的事件,所以他必定对这个话题大感兴趣。 丹下说下午给我答复。在这之前,我正好可以到文章里描写过的稻村崎的公寓大楼四周进行调查。 为了不损伤向古井教授借来的小册子,我在家中先影印了一份,然后用夹子夹住。我来到关内站,搭地下铁到横滨站,在此转乘横须贺线,一边看着影本,一边向镰仓前进。 昨晚我已大略浏览过一遍,为了加强印象,又反复多读了几次,越看越觉得这是一篇奇怪的文章。对我来说,这是陶太一边回忆噩梦内容,一边拼凑起来的文章。我不禁想起弗洛伊德分析梦境的理论。曾经有一段时期,我很迷弗洛伊德,读了他的许多著作。我之所以有这种想法,或许与读过他的书有关吧。 著名的“伊尔玛之梦”是弗洛伊德梦境分析论的出发点。而确立其分析方法论的基石,则是“少女杜拉的病例”。所谓“伊尔玛之梦”,是弗洛伊德以自己的梦为研究对象。他以惊人的能力,彻底解体和分析了自己的梦。不过,我印象最深刻的还是“少女杜拉病例”。一位叫杜拉的少女,从一九○○年秋开始,用了三个月时间接受弗洛伊德对她进行的精神分析治疗,从而引起了弗洛伊德的浓厚兴趣。这位少女当时只有十八岁,因复杂的人际关系而烦恼,是具有强烈歇斯底里特质的女性。 杜拉自诉呼吸困难,有神经性咳嗽以及倦怠感等症状。因为怕她自杀,父亲把她带到弗洛伊德处就医。其实,她父亲本人婚前曾感染过梅毒,因而出现麻痹症状甚至精神错乱,也接受过弗洛伊德的医治。 杜拉有许多烦恼,其中最明显的一个烦恼,是她在父亲疗养肺病的地方,被一位叫做K氏的英俊的已婚绅士亲吻和求爱。杜拉向父亲求助,要父亲向那个男人表示强烈的拒绝和抗议。父亲真的替女儿出头了,但K氏否认,说这是杜拉的妄想。杜拉知道K氏的说法后,大为恼怒。 接受治疗中的杜拉,向弗洛伊德叙说她反复做的梦:那是一个遭受火灾的梦。家中起火了,父亲站在杜拉床前,催促她起身。杜拉一骨碌起身,匆匆穿上衣服。杜拉的母亲拎着自己的首饰箱正要跑出门,父亲在后面怒吼道:“你只顾自己的珠宝,忍心看我和两个孩子烧死吗?” 弗洛伊德对杜拉说,为了解析梦的要素,希望杜拉能回想起一些她认为与梦有关的事情。杜拉回想起来的内容很杂,比如,父母亲在餐厅里曾经有过激烈的争吵,去某地旅行住在山中木屋里很担心半夜起火,与K氏散步回来后午睡,醒来时发现K氏站在床边,产生强烈的可能被他侵犯的不安感,这位K氏还送给她过昂贵的首饰箱等。 听了这些联想,弗洛伊德认为“首饰箱”意味着“女性的性器官”,K氏赠送首饰箱给杜拉固然是事实,但退回赠物意味杜拉内心的压抑,即杜拉十分害怕自己接受K氏诱惑的欲望。也就是说,杜拉内心虽然深爱K氏,但由于K氏有玩女人的恶习,以及父亲染上梅毒等因素,令她对男人充满不信任感。杜拉断然否定这种分析,但弗洛伊德似乎有事实为据。 读了这篇文章,我还联想到了“心理试验”。因为以前对这方面颇感兴趣,所以知道几种做法。如今还能记起的一种做法是,提出某个条件,说出眼前看到什么东西。 譬如说,假设此刻你站在山岗上,就问你看得到脚下的树吗,是什么树,有几棵;当你走下山岗时,有只动物从你眼前经过,就问你是什么动物;或者在路的前方有一堵墙挡住去路,就问你墙有多高;又或者你手边有一个陶瓶,就问你这瓶子漂亮吗,或是否破裂了,诸如此类的问题。逐一回答这些问题后,就可以拼出一个故事,根据这个故事,即可进行心理分析。 古井教授拿到我们住所来的这篇不可思议的文章,在我看来一定也属于这类文章。虽然御手洗按他的一流思维模式对这篇文章做了解释,但我不知道这样的解释有多大的可信度。即使听过他的解释之后,我仍然认为这篇文章描写了一个不可理喻的噩梦。也可以说御手洗那种冷静而富于逻辑性的分析,完全被这篇文章压倒性的幻想吞没了。 所以,这回我倒倾向古井教授的立场。正如教授所说,御手洗是为反对而反对,进行空洞的抵抗。例如,昨晚两人所遗漏的情节:急救医院变成了木板屋,里面的医生对陶太完全视而不见。这除了是梦中的情景,不可能做出其他解释。 其实御手洗本人也非常明白这一点,所以把自己的分析称之为“游戏”。他硬是要玩一个把幻想变成现实的游戏,仿佛成了向弗洛伊德和荣格挑战的唐吉诃德。 我读了几遍这篇文章,电车正好到达镰仓站。一上月台,和煦的春风迎面吹来。远处的屋顶周围和眼前建筑的影子里,处处可见樱花盛开,像粉红色的云。 从这里必须再搭江之电电车,但我不知道在哪一站下车。文中写着稻村崎,应该在那站下吗?我心中完全没有把握。而且那栋公寓大楼附近好像是没有车站的。不管怎样,我还是以稻村崎为目标吧,只要从车窗里看出去有类似那栋大楼的建筑物,我就下车。 文章对公寓大楼附近的景观有较详细的描写,大楼前面是国道,国道前面就是海了--冲浪爱好者一年四季都在海面上冲浪。大楼两侧分别是烤肉餐厅和海鲜餐厅。 越过江之电铁路,也就是与大楼和海洋相对的另一侧,应该有一条商业街,街上有冲浪板店、名叫“海滩”的咖啡店,以及急救医院等建筑。在这些建筑的前面有消防瞭望塔,塔的前面就是树林了。只要从窗口看到这些,我就在前面的车站下车。 可能正好处于上午交通的低峰时间吧,车厢里非常空,但我必须注意外面的景色,所以没有坐在椅子上。我靠在车门边,透过窗户密切注意窗外的情况,不仅要看右侧窗外的情况,也得看左侧窗外的情况,左右两边都得留意。 电车先后在和田冢、由此滨、长谷三个站停过车,外面的景色与文章所描述的相差甚远,我开始怀疑文章里的景色是否为三崎陶太脑中的想象。 今天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车厢里的窗户差不多都打开了。我起身张望车内,车厢像娱蚣似的摆动,车子正往海岸前进。春风从窗户吹入,又从对侧窗户钻出。左侧从海上吹来的风并不潮湿。海面上的确有穿着橡皮潜水服的冲浪者,远看像黑鸟踏在栖木上漂浮着。 陆地这一边零零落落散布着樱花树。铁轨旁偶尔耸立着花朵盛开的樱树,一阵风吹来,花瓣四散。我期待花瓣飞入车厢,但未能如愿。车子钻过一条短短的隧道后,到达极乐寺站。很快地,车子又将月台抛在后面了,在左手边的窗外,终于看到海与国道缓缓靠近,这就是陶太描述的湘南国道吧。靠海一侧的车道非常拥挤,往镰仓方向则比较畅顺。 如果相信那篇文章的内容,九年前这条道路应该是满目疮痍:路面龟裂,杂草丛生,见不到一辆车子--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御手洗对此又作何解释呢? 在靠海的那一侧,我看到了江之岛,岛上的铁塔也清晰可见。御手洗还敢说九年前铁塔真的消失过吗?这当然是不可能的,这是只有在噩梦中才会出现的情景。文章中还写到:出了房间,搭电梯下一楼,踏进玄关大厅,见到用土袋子堆积的摔角场。看到这个情节,我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抛开常识不说,我能够从生理上理解这样的情景。在现实中虽然显得荒诞,但在梦里却是有可能发生的。陶太那种焦虑和恐惧使我瞬间产生了共鸣,莫名地激动起来。这种情景,也只有在梦中才能见到吧? 如果是弗洛伊德,他又会怎么解释呢?我对荣格完全不熟悉,但我相信对于这种用土袋子堆积的摔角场、围起兜裆布的男人、在屋外步行的穿着西装的兔子等,弗洛伊德必能看出它们的意义。 前方可以见到稻村崎站的小月台了。从左右车窗望出去似乎没有类似文章中所描述的风景,但我还是准备在此下车。先在这附近转转,若找不到那样的场所,再搭江之电电车继续往前走也可以。 没有站前广场,走下月台前方的阶梯,面前就是马路。我向海岸方向走去,很快就来到塞满汽车的国道。往右一看,有一栋挂着牛角形招牌的建筑物。噢,那就是烤肉餐厅了。在餐厅后侧,耸立着一栋白色建筑,我立即向那边走去。右手边是江之电的铁轨,但在铁轨那一边似乎没有树林,虽然有几棵树,但绝不可能隐藏恐龙之类的动物。 我沿着国道走,太阳光还是像夏天那般猛烈,但不感到热,照得人很舒服。由于国道上车声隆隆,海浪的声音便完全听不到了。不过,还是不时传来海滩上年轻人的欢笑声。我也闻不到海水的气味,只有汽车排出的废气味道。 左手边,被正午阳光照得刺眼的海面一望无际。近处,有几张挂了风帆的滑水板在海面迎风漂浮;远处,则可以看到耸立着铁塔的江之岛。这些景物与文章的描述吻合,而且是惊人地一致,反而令我感到些许不自在。 我走到烤肉餐厅前,看到一个由黑色铁枝组合的烧烤炉上摆着黑色铁皿,炉子里炭火熊熊,肉香四溢。证实是烤肉餐厅后,我再向对面走去,那里果然有一栋反射着耀眼阳光的白色大楼。大楼朝海一侧凸出许多阳台,金属栏杆和上方的狭窄空间,向着海洋整齐排列,令人联想到蜂巢。 一楼是停车场,停着一大排高级轿车,但进口车并不多,几乎都是国产轿车。或许是因为靠海,担心车子生锈吧,所以住客以购买国产轿车为主。再往前走,大楼的旁边果真是一家海鲜饭店。就这样,我找到了三崎陶太所住的公寓大楼,与文章描述完全一致。 这是现实情景吗?我有点不大相信。驻足片刻之后,我慢慢回头察看,发现身后不远处就是大楼的玻璃大门。我转身走近玻璃大门,窥视里面情况,门里面是宽敞的玄关大厅,墙上贴着素陶图纹瓷砖。大厅中央竖立着一件雕刻作品,雕像的胸脯隆起,好像是一尊女性雕像,但随着视线徐徐向下,我大感震惊:五官端正的脸、隆起的胸脯,但下腹部却长着男性器官。实在太不可思议了,我怔怔地凝视这尊雕像。 如果按照陶太的描述,大厅里应该搭了摔角擂台。眼前见不到电梯门,应该是在大厅尽头向右或向左拐角的地方。我正要往里走,突然发现大厅接待处内坐着一位老人,而老人此刻正好与我四目相交,使我不得不退了出来。 我在停车场前的柏油路上徘徊,一边搜寻位于大楼后面的商业街,一边想:既然公寓大楼就在眼前,三崎陶太应该就住在这栋公寓大楼的四楼吧。 我站在那里,再度眺望江之岛,铁塔依然耸立在岛上,摆出一副任凭天崩地裂、海枯石烂都不变的坚毅之姿。将目光收回至眼前的国道,靠海一侧的马路上,车子还是如蚂蚁般爬行着。陶太是在这条柏油路上见到穿短袖套头衬衫的兔子吗?现在,可以见到稀稀拉拉的行人在路上匆匆走过。 他的头脑究竟出了什么毛病呢?是怎么样的问题使他写出那么奇怪的文章?显然,像我这样的人没有能力破解个中奥秘。我能清楚说明的只有一点:通过站在文章所描述的场所实地观察,证明文章中描述的事是绝不可能发生的。那完全是陶太的幻觉。 我沿着公寓大楼往右转,走进大楼与海鲜饭店之间的小路。在陶太的梦境中,大楼外墙龟裂、瓷砖剥落,常春藤攀爬其上。但眼前的现实完全不是那回事。虽然经过了九年,外墙略为变黑,但瓷砖绝无剥落,看起来仍然非常整洁。由于我脚下是柏油路面,大楼的墙脚没有露土之处,所以常春藤根本没法落脚生长。在墙壁上,每一层都开了一个小窗,一楼还有门。陶太跑到大楼外经历了不可思议的奇幻历程后,又从这扇门回到室内。 走过公寓大楼,左边是海鲜饭店的停车场。道路稍稍呈现出坡度,虽然走起来不至于喘大气,但我的步速明显减慢了。眼前就是江之电铁路的道口,因为道口略呈弯曲,路轨也多少呈弧形。过了道口,商业街就呈现在眼前。 冲浪板商店最引人注目。在大玻璃门上画着棕榈树的图案,其中一扇玻璃门开着,里面有一位蓄胡子的青年正在刨木板。冲浪板商店对面是板壁上镶着大玻璃窗的咖啡馆,伸出马路的招牌上横写着“BEACH”。道路不大宽,可勉强通过一辆车,看样子是单向行车道。现场情况与文章描述一模一样,咖啡馆前面是一栋挂着“急救诊所”招牌的白色三层水泥建筑。 如果眼前见到的景物都是真实的,那么能相信文章所写的一切吗?陶太是因为什么理由才描写那些与事实严重相悖,又完全不可能存在的奇怪现象呢? 我很快就走过商业街,按文中的描述,这里本应是一片小树林,还有一座消防瞭望塔。但除了新建的住宅区外,根本看不到这些东西。当然,这不一定表示陶太在撒谎,而是见证了长达九年的变迁。或许,近几年的建屋热潮铲平了消防瞭望塔和小树林,进而开发成了住宅区。如此看来,那篇文章里脱离现实的描写,一定是出于某种理由。或许只有亲身来到此地,才能体会到那篇文章的内容是有理有据的。 我拐入住宅区,小路两边并列着外形相似的住房,房子大门也都千篇一律。看不到涂了白漆的矮木栅和长满青草的庭院,只有阻拦散步者的矮石墙冷淡地耸立着,令狭窄的小路更加狭窄了。尽管如此,这样的房子也是我梦寐以求的。我没有一天不向往这样的小市民生活:一出家门,走几步下坡路就可以见到大海,家里有娇妻和可爱的孩子。 沿着住宅区新造的水泥路向前走,前面又是上坡。登坡不久便看不到房子了,但也没有绿色的树林,两边都是用低矮石墙围住的四方形空地,看来不久又会建成一个类似的住宅区。登上坡顶依然不是尽头,前面还有一大片古老的住宅区。 陶太幻想的不可思议之处,不仅仅是隐藏在树林里的恐龙,还有他在徘徊踯躅间,无意中走入的像幽灵街般奇异的建筑群。所有建筑物都是黑糊糊的,虽然是晚上,但窗口见不到一盏灯,建筑物的墙壁崩塌,窗玻璃四分五裂。这样的城市,究竟在何处呢? 文章中没有提到陶太徘徊的时间,假如他长时间步行,或许有可能走到镰仓站前吧。不,不可能。这座幻想的城市不过是作者梦中黑暗的、令人不安的、怪异的城市。我自己在梦中,也曾多次梦到过这样的景境。 我决定往公寓大楼的方向折返,一回头,又看到大海。我慢慢走下坡道,心想又要去海边了。 离开新兴住宅区,又走回商业街。通过“海滩”咖啡馆门口时,我一时兴起想进去喝杯咖啡。其实我并不口渴,倒是肚子已经饿扁了,所以餐厅可能更吸引我。而且在文章中,并没有陶太进咖啡店的记载,即便进去了,恐怕也找不到任何线索。 穿过国道,我又回到大楼一楼停车场前的柏油路上,然后走到玻璃门的玄关前。这一回,我毫不犹豫地推开玻璃门进入大厅,接待处戴眼镜的老人马上从小窗口里伸出头来。 简直像到医院去探访病患一样严格。一个普通公寓大楼的接待处,竟有如此忠于职守的管理员,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有何贵干?”管理员的目光从镜片上方射出,打量着我。老人不客气的询问声在大厅里回响。背后的玻璃门关闭,外面的汽车声被隔绝。此时我的脑际蓦然回想起相扑者如鬣狗般的笑声。 “嗯,我想请问……这里的四楼有一位名叫三崎陶太的住户吗?”我一边侧视双性青铜雕像一边问道。 “哦?”老人发怒般地尖声问道,“你是谁呀?” “嗯,我受人之托……”我结结巴巴地说。我可没有御手洗那种信口开河的本事。“三崎陶太住在这里吗?”我重复问道。 “我没听过有这个人。”老人大声说道。我想这管理员一定耳背。 “没有吗?” “对,没有这样的住户。我连名字也没有听过。喂,你到底是谁?”老人不耐烦地说道。 “那旭屋架十郎的房间是不是在这栋公寓大楼里?”我的口气也不客气起来。 “旭屋架十郎?你的脑子有没有毛病啊?怎么净说些没头没脑的话!”老人从接待处的小窗口中伸出头和肩膀,惊讶地说道。 “这栋公寓大楼不是旭屋架十郎拥有的吗?” “你在胡诌些什么呀!我已经在这里工作十年以上了,这样的话还是第一次听到。” “那能让我进去转转吗?” “不行!不要开玩笑了!”老人叫喊道,“快出去!如果赖着不走,我只有叫保安或报警了!” 老人的口气严肃而认真,我除了退出屋外,别无他法。 回到室外喧嚣的环境中,海风迎面袭来,拂平我有些愤然的心情。我一边往海鲜饭店走去,一边思考着。 我完全不是行迹可疑的人。假如我是住户的朋友而上门拜访,又会怎样呢?那位管理员的态度有点莫名其妙,只是询问旭屋架十郎是否为大楼的所有人,三崎陶太是否为住户,值得如此生气吗? 回到大楼与海鲜饭店间的小路,为了慎重起见,我转了转大楼后门的门把。在陶太的梦境中,后门是打开的,但我握住门把,却转不开。我放弃了,决定先去烤肉餐厅填饱肚子,顺便给丹下打个电话。 走进烤肉餐厅,我在最内侧的双人餐桌坐下,向服务员订了餐后,起身跑到饭店入口旁边的电话亭。白漆木台上放着一部灰色电话机,我拨通了丹下的电话。电话亭的木窗棂也被漆成白色,透过窗玻璃可以见到耀眼的海面。冲浪好手们在波浪间若隐若现,女孩子们在沙滩上嬉戏,此情此景使我一时忘了自己身处日本。 丹下马上接听了电话。我说我是石冈,对方说正等着我的电话呢。 “据调查,旭屋架十郎的本名是三崎嘉二郎,生于昭和七年九月二十一日,是一名电影演员。” “对。”我点头。 “目前还在世。” “啊,是吗?” “他现在的住所,是位于镰仓市镰仓山的别墅,俗称‘旭屋御殿’的豪华大宅,内有泳池和网球场,房子大得不得了。他的妻子于昭和四十二年去世,现在似乎是单身。” “孩子的情况怎么样?” “他没有孩子。”丹下干脆地说道。 “不会吧。他应该有一个生于昭和三十七年的畸形儿,名叫三崎陶太。” “会不会是领养的?” “这我不能肯定,还是要拜托你调查一下。” “是吗?但是我收到的资料里面,确实没有这方面的记载。” “因为他是知名的演员,会不会把畸形儿过继给附近人家了?” “啊,原来如此。不过如果是这样的话,孩子就要改姓了。” “是呀,不是将他的姓改为三崎了吗?” 不过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陶太的童年会那么孤独呢?我心想。 “不清楚从哪一年开始,但到一九八三年为止,旭屋架十郎与一名叫做香织的女性过着如同夫妻般的生活……” 在古井教授拿来的那篇文章中,包含一篇陶太童年时代的作文。这篇作文虽然篇幅不长,但涵盖的时间范围却很广。香织好像在很久之前就成为他的继母,至少有十年之久了吧。这么说来,香织成为陶太继母的期间,应该是从七十年代初开始,直至一九八三年。 “香织,哦,是这样吗?”丹下好像在做笔记。看来,从他那儿得不到什么重要的情报了。 “但是,这个叫香织的女人应该在一九八三年五月去世了,拜托你确认一下。还有,旭屋架十郎到一九八三年为止,身边有一个叫加鸟的秘书,这个男人也应该在一九八三年五月死亡。” “叫加鸟吗?哦,哦……这是一个怎么样的人物呢?” “不知道。”我回答道,心里大感失望。警察的调查能力与普通人没有两样,怪不得御手洗看不起警察。 “那么,丹下先生,你那边还有其他线索吗?” “前面说过,旭屋架十郎现在还活着,不过他已全面退出演艺圈,包括电影、电视、舞台的表演工作,目前主要负责经营旭屋制作公司,以及管理遍布全国的不动产连锁物业,如高尔夫球场、酒店、公寓大厦等。据说近年来完全进入归隐状态,很少在公共场合露面。” “他的健康状况不佳吗?” “旭屋是日本电影界的传奇人物,他的一切都是谜。关于他的健康状况也是众说纷纭:有人说他已处于癌症晚期,也有人说他患了老年痴呆症,甚至还有人说他染上了艾滋病。比较可靠的说法是他正过着轮椅生活。” “但他的年龄只有六十岁左右吧?” “是呀,多半因疾病所致吧。另一个可能是,他曾因身为银幕美男子而享誉全国,如今老态毕现,便不愿意在大众面前出现了。” “他住在哪里?” “应该在镰仓山御殿吧,据说整天闷在家里。” “那旭屋制作公司在哪?” “位于东京涩谷和镰仓。总公司应该在镰仓吧,札幌、名古屋、大阪、福冈等地还有分公司。” 我听着丹下的汇报,突然注意到电话背后有记事簿,便把簿子拉到身前,继续问道:“你知不知道旭屋制作公司镰仓总公司的地址和电话号码?” “知道。你想了解吗?” “是的。”我从笔插里拔出圆珠笔。丹下首先说了电话号码,然后是地址。“镰仓市雪下街一段四十一弄三十号……是吗?嗯,明白了。”我说道,“非常感谢你的帮忙!以后若有新的情况,请务必告诉我一声,拜托你了。” 挂了电话,我又拨通家里的号码,向御手洗报告我这半天的行动情况和从丹下那边了解到的事。当我说到三崎陶太的公寓大楼与周边环境和文章描述基本相同时,御手洗顿感得意。说到丹下提供的资料并不多时,御手洗说警察的水平就是这样子了,不过没能进入三崎陶太的公寓倒是个遗憾。我又提议向一○四电话台咨询三崎陶太的电话,御手洗说不妨一试,但也可能号码没有在电话簿上登记。 “那么,接下来我该怎么做好呢?”我问道。 “我想你再回到那栋公寓大楼做调查。”御手洗轻声说道。我一时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回答。 “什么……还回去干吗?” “石冈君,那栋公寓大楼是案发现场,非常重要。你吃完饭后马上再去,就算不择手段也要潜入大楼内部做一番调查。” “太困难啦!”我耷拉着脸,哭诉似的说道,“接待处的管理员凶得很,我怕如果强行闯入,他就会报警。” “就算发生最坏的情况,我也有办法疏通当地的警察局,立刻把你从拘留所放出来。” “别开玩笑了,我不想留案底毁了一生的前途。” “哈哈,石冈君,你这把年纪,还想去应征做打工的小弟吗?请死了这条心吧。” “无论怎么说,我都不想被警察抓起来。” “这就要动脑筋、想办法了。我再重复一次,那栋公寓大楼是非常重要的地点,那里可能发生过命案,而凶手很可能就是旭屋架十郎,一切秘密都隐藏在其中。潜入大楼当然是件不容易的事,对方必定严密防御,但如果我们不深入敌人巢穴,又怎么会有收获呢?无法掌握情况,什么事也做不成。” “请警方调查怎么样?刑警扬一扬警察手册,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进入大楼了。” “绝对不行。警察出马就会惊动旭屋,引起他的戒心,所有对他不利的证物都会被处理掉。” “都是九年前的事了,大楼里还会留下证物吗?” “直接证物未必有,但在那里曾经发生过杀人事件的蛛丝马迹应该还存在。” “那么就让警察申请搜查令好了……” “石冈君,你说说看,申请哪一间房子的搜查令?我们连搜查目标都还没有弄清楚呀。再说,就凭那一篇文章,能拿到搜查令吗?看在一般人眼中,那篇文章所写的内容不过是精神病患者的妄想而已。” 对御手洗的这种看法,我在心里也非常赞同。“那么,你有信心断言那篇文章不是精神病患者的妄想吗?” “嗯,从各种情况来看,我都认为那篇文章是真实的。” “无论怎么说,穿了西装的兔子在稻村崎海边漫步,恐龙在后边的树林里出没,太阳绝灭后世界变成黑夜等情节,太荒诞不经了吧。” “石冈君,我现在很忙,不能向你详细解释。你只要相信我就可以了。” “我当然愿意相信你,可是这一回,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有什么不可思议的。石冈君,我说可能,就一定是可能的。” “啊,是……吗?” 御手洗这个人任何时候都信心十足。 “潜入大楼后,你把四楼每一户的名字都记下来,三楼和五楼也如法炮制。然后记住公寓大楼的名称、是几层楼的建筑物、房间的大致布局、整体外形等。接下来,访问四楼的住户……” “哦!还要登门拜访?” “对。你要向每一户打听一九八三年五六月间,在这栋大楼是否发生过什么可疑的事件。” “用什么身份好呢……” “这个嘛,假冒信用调查所就可以了。” “但是,如何才能进入大楼呢?难道要强行闯入不成?” “一楼不是有停车场吗?车子停到停车场之后,为了不让下车的人被雨淋湿,通常都有一扇从停车场直接通往一楼走廊的门。如果运气好,这扇门说不定没上锁。” “是吗?这倒是个可行的办法。” “如果门锁着的话,打破一楼的窗户爬进去也可以。” “别开玩笑了。” “对大楼的调查工作结束之后……” “哦!还有其他的任务吗?” “我想请你去看一看镰仓山的旭屋御殿。它的玄关和围墙是怎样的,宅邸占地有多大,可能的话请登上附近建筑物的天台,俯瞰宅邸的整体布局。” “这不可能吧。” “你还得调查他与哪些人一起居住,住在宅邸里的人有多少,有没有守卫和保镖之类的人物,用人有几名,目前是否与妻子或情妇一类的女人同居。” “不是说旭屋架十郎目前没有妻子吗?” “石冈君,那是户籍上的资料,我们现在要实际了解御殿内有没有女子居住。” “那你岂不是要我当小偷潜入屋内做调查?” “我不管你用哪种手段,总之要查清上述事项。完成这些调查工作后,你打个电话给我,我再决定你是否要去旭屋制作公司走一趟。” “什么?有去旭屋制作公司的必要吗?” “那就要看你的表现了,石冈君。如果前面两项调查做得扎实,调查旭屋制作公司的必要性就降低了。总之,希望你尽力而为,在此预祝你调查成功!”御手洗说完便挂断了电话,我也不得不搁下电话。走出电话亭,回到烤肉餐厅,此时,饥饿感达到了高峰。 吃完饭,又喝了几杯茶,我站起身,虽然不情愿,但也不得不考虑如何潜入公寓大楼。正在柜台结账时,我想是否可以向收银员打听隔壁大楼住户三崎陶太的事,但很快就明白这不可行。一则,这已经是九年前的往事了;二则,在那篇文章中,陶太本人一次也没有提过到烤肉餐厅吃饭的事,所以向餐厅职员提问也没有用。 走出餐厅,外面的阳光仍像夏日般耀眼。回头往大楼方向走,只见玄关屋檐写着“稻村崎公寓”,这应该就是这栋大楼的名称了。我心中自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根本没有客户委托我们调查此事,都是御手洗自己心血来潮要玩这场游戏。但他只是待在家中呼来唤去地让我为他跑腿,受管理员的气。而且,我根本不认同御手洗的想法,为什么非做这种事情不可呢? 我来到一楼的停车场,略侧过身,挤入停着的丰田Celsior与丰田MarkII间的缝隙,向里走到墙壁前。往左看,我发现一辆货车的后方有扇门,因为被货车挡住,所以从外面的柏油路是看不到的。于是我再侧过身,紧贴着汽车后面的防撞杆,走到门前。我伸出右手握住门把,满怀期待地用力扭转,可惜门把纹丝不动。大失所望之下,我左看右看,似乎再看不到其他的门了,只好再侧身从Celsior与MarkII间的缝隙走出去。如果从货车后方走出,就太接近玄关了,我怕被管理员看到。 回到柏油路上后,我想到经过玻璃门玄关,在大楼的另一侧还有一个停车场。但我不想从玄关的玻璃门前经过,因为这样一定会被大厅的管理员看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或许必须选择从大厅强行进入大楼,但在此之前,我不想被管理员发现,以免那个老头子有心理准备。 我再度走进大楼与烤肉饭店间的小路,经过大楼后方,绕往另一个停车场。大楼后方非常简陋,没有阳台之类的设施,就连窗户也只有在一楼并列着一排,二楼以上就没有了,远看就只有一堵硕大无比的墙壁。经过一楼窗户时,我用手触摸了一下玻璃,但每扇窗户都关得很严实。 走到大楼西侧,再沿着墙壁往左转,经过刚才被锁上的后门,就到柏油路了。从这里向左转,就会到达停车场前面,我侧身挤入停在眼前的日产Cima与墙壁间的缝隙,移步至里面的墙壁前,然后向右探看--果然,在不远处有一扇门。我再次挤进车子防撞杆与墙壁间的缝隙,艰难地挪步到门前,用手抓住门把。这是最后的机会了,要是打不开这扇门,恐怕我只能绕到大楼后面打碎玻璃破窗进入了。怀着最后的希望扭一下门把,唉!跟其他的门一样,门把纹丝不动,这是我转动的第三个门把了。在这一瞬间,我绝望地陷入全世界的门把都转不动的错觉之中。 从车子间穿出,我又回到柏油路上。为了不被管理员看到,我小心翼翼地往江之岛的方向走去。我心里盘算着,打不开门,只剩下两种方法了。一是当着管理员的面强行闯入,二是绕到大厦后方打碎玻璃破窗而入。但是,假如强行闯入大厦的话,要从容记录各家的名字以及调查询问四楼住户就完全不可能了。这么说,打碎玻璃破窗而入是唯一的方法了。 不知不觉间,我又走回大厦后方。可是打碎玻璃一定会发出声音,管理人听到声音会跑过来查看吗?或许他耳背,听不到声音吧?不过,管理员一旦听到声响就一定会过来查看。那么拆两块玻璃如何?不,这也是不可能的。凭我刚才触摸玻璃的感觉,就知道玻璃窗关得很紧。这时我不禁想,要是我手上有小偷常用的盗窃工具该有多好呀!若是换了御手洗那家伙,遇到这种情况会怎么办?面对接待处那个一本正经、忠于职守的老头,就算是御手洗恐怕也会束手无策吧! 我又走到西侧的后门前,这扇门刚才已经确认被锁上了。要是后门打得开,就能轻易进入大楼了……我边想边握住后门的门把,再试着转了一次。 “什么?”我不知不觉发出惊讶之声。 像做梦一般,门把竟然转了一圈,门随之往我的方向开启。后门打开啦?但刚才不是锁住的吗?我环视四周,没有人看到我站在门前,于是我抓住门把的右手又加了一点力,把门慢慢拉开。门外没有人,门里边或许有吧?我透过门缝往里头窥视,静悄悄的走廊映入眼帘,打过蜡的油漆地板发出冷峻的光泽,走廊里并无人影。我急忙闪入门内,并轻轻将门掩上。内侧的把手是喇叭锁,或许在我进餐时有住户开后门外出,忘了锁门。实在是太幸运啦! 后门的右侧就是电梯,我按了往上的按钮,电梯似乎停在上层,下来需要一点时间。但即使是很短的时间,我也感到非常着急,因为走廊前面往右转就是接待处了,说不定管理员会突然走过来。而且电梯内万一有人搭乘,门打开正好与我照面,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躲才好。 电梯很快降到一楼,开门时吱吱嘎嘎的声音响彻走廊。幸好电梯里面并没有人,我连忙走进电梯,按下“关闭”的按钮,然后再按下“4”的按钮。数字的按钮一直到“8”,说明这栋公寓大楼有八层。我掏出记事本,记下“八层建筑物”。 电梯到达四楼,我惴惴不安地走出电梯。我看到右手边摆着一盆盆栽,走廊则与一楼相同,看不见一个人影,打过蜡的油漆地板同样发出冷冷的光。左手边有一扇小窗,站在小窗前,正如文章所描述的,可以远望江之岛,当然,岛的中央耸立着一座铁塔。 转过身回望走廊,走廊的右侧排列着房间,左侧是墙,但没有窗户。走廊看起来很明亮,因为天花板的电灯二十四小时都亮着,而且壁纸很干净。我想,如果在左侧墙上开几扇窗户,不就可以节省电费了吗? 我慢慢往前走,从眼前的房门开始依次记录门牌上的名字。一排有五间房,最前面的是四○五号房,主人是木内,然后依次是四○四号房的光田、四○三号房的佐藤、四○二号房的芳贺和四○一号房的冈部。没有看到三崎的名牌。 我首先按下最靠近电梯的木内家的门铃,但按了几次都没有人回应,看来屋内没有人。没办法,我只好移动到下一户的光田家门口。按铃后很快就有动静了,不一会儿,门打开了一条缝,露出一位中年女性的脸,她满脸狐疑地看着我。 我赶紧递上一张写着侦探事务所的名片,一边向她低头致意一边说道:“对不起,我想打听一个叫三崎陶太的人,他以前应该是这栋大楼四楼的住户。” “三崎先生?”这位女性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猛一看会觉得她是中年女性,但她的年龄也许还不到四十岁吧。 “是的,他姓三崎。您认识他吗?”我再度询问。 在三崎陶太的文章中,并没有说明自己的房子是从电梯数过来的第几间,但我总觉得离电梯很近,所以这间房子很有可能就是陶太住过的地方。 “在这层楼,没有姓三崎的人。” “是吗?那么上一层或下一层楼有这个人吗?” “这个嘛……我对其他楼层的住户不熟悉……不过从一楼的信箱来看,恐怕其他楼层也没有叫做三崎陶太的人。” “这样啊?可是他以前的确住在这里呀。对不起,请问您是哪一年住进这里的……” “从昭和五十九年就搬到这里住了。” “五十九年?”那就是公元一九八四年了,正好是发生文章中不可思议的杀人事件的第二年。 “大致可以确定,三崎陶太先生至少在这里住到一九八三年五月。对不起,请问您是怎么找到这个房子的?” “由镰仓站前一家不动产公司介绍的,位于东口……” “哦,那您还记得那家不动产公司的名字吗?”我像刑警般取出记事本,一边问一边做记录。 “名字倒是记不起来了。” “是吗?您在此地住了差不多有八年了吧,在这段期间,这里有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 “好像没有什么特别奇怪的事。其实,这栋公寓大楼的生活环境挺好的,每户都装了洗衣机和干衣机,还有两部电话。” “哦,是吗?对不起,请问这房子是租的吗?” “是的。你问完了吗?我正在洗东西。” “啊,真是抱歉!谢谢您的协助。” 门“砰”地关上了,我再走到隔壁的佐藤家。该户也有人在家,开门的又是一名中年女性。奇怪的是,这名主妇也是一九八四年才搬来此地居住,是经由横滨的不动产公司介绍才租了这间房子。 接下来的芳贺、冈部家也是相同的情形。这四户都没有听说过三崎陶太这个人,而且都认为其他楼层也没有这个人。更令人惊奇的是,他们都是一九八四年搬来的。 我也询问了这栋公寓大楼的业主是谁,他们都说对业主的情况不是很清楚,听说业主的名字叫秋山,好像还在经营江之岛的餐厅,但从未见过业主,每个月的房租都由银行自动转账。 右边三户和左边二户之间是楼梯口,我毫不犹豫地登上楼梯。台阶是由铁板制造的,一踏上去便发出“哐当”的响声。楼梯呈螺旋状,中央是通风的地方,抬头往上望,顶部是装着荧光灯的天花板。 走到五楼,这一回是从东侧开始,依序记录房间的门牌。这五家的主人分别是太田、畠山、长田、镰持、津山,仍然没有见到三崎的姓氏。假如四楼住户说的话是真的,那么这栋大楼的业主是江之岛餐厅的老板,而不是旭屋。 按下津山家的电铃,走出来的似乎是一位主妇。住在这里的,恐怕都是上班族吧。 奇妙的巧合在持续着,津山家也是一九八四年搬来此地的;接下来的镰持家和长田家也是如此。好像互相约好了似的,大家都是一九八四年搬来此地;只有畠山家是例外,他们是一九八九年八月才搬来的。总之,四楼和五楼的住户全部是一九八四年或之后才搬来这栋公寓大楼的,很难认为这是巧合,恐怕有什么原因吧。我问道:“这栋大楼在你们搬来之前,应该早就落成了吧?”所有人的回答是:“当然啦,但不知道具体落成的年份。”我又问:“有没有八四年以前,就住进这栋公寓大楼的住户呢?”所有人的回答又都是:“不知道。” 没办法,我只好再爬一层楼。六楼的五户人家同样朝向靠海的那一侧。我逐一记下门牌上的名字,但仍然不见三崎的姓。再爬楼梯跳过七楼到达八楼--也就是最高的一层楼。这层楼同样有五户并排在靠海的一侧,但看不到三崎的门牌。从楼梯走到走廊,我按下右侧最近的金子家的电铃,没有反应,可能没人在家吧。我再按下隔壁一家的电铃,里面的人出来打招呼。我照例提出知不知道三崎陶太这个人的问题,对方的回答一如楼下的住户。问到搬来此地的时间,对方说她和隔壁住户分别是去年和前年搬来的,由于生活环境好,房租比市价便宜,暂时都不想再搬家了。关于大楼的业主,对方一无所知,而隔壁住户的情况对方亦所知不多。确实,住在都市公寓大楼里的人多半互不干扰,像我住在马车道的公寓大楼,对左邻右舍同样所知不多。 继续登上螺旋形楼梯,尽头有一扇漆成淡绿色的铁门。门把的中央有一个钥匙孔,不同于一楼后门扭转的喇叭锁,要插入钥匙才能上锁。我一边想着门一定被锁住了,一边转动把手,想不到门一下子打开了,出现在眼前的是明亮、微风轻拂的天台。 天台非常广阔,简直可以盖一个网球场了。但实际上,东西两边都成了晒衣场,虽然现在并没有衣服晒在上头。看一看手表,已经过了下午两点,阳光仍然相当强烈,但太阳已略向西斜。 我在天台上漫步片刻,然后站在面海的那一端,海风轻轻地吹来。为了安全起见,天台四周围着一人高的铁丝网,我倚靠在铁丝网前,眺望镰仓海。 从这里看过去,宛如果冻般的海面上漂浮着许多冲浪板和风帆。右手边是永恒不变的江之岛,当然,岛中央耸立着一座铁塔。有什么理由可以让人相信,只要将视线移开一会儿,那座铁塔就会消失无踪? 可是御手洗竟自信满满地对我说:“石冈君,只要你稍待一会儿,马上就能看到那座铁塔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岂不是天方夜谭! 不过,天台上的视野确实一流,居住在这栋海滨大楼想必非常惬意。因为我从未住过如此高级的大楼,不免对这里的住户有几分羡慕。住在这里,当写作累了的时候,就可以上天台来活动筋骨,欣赏一下海景。即使不上天台,走到房间的阳台上,也已足够令人心旷神怡了。 这时,我突然想起在陶太的文章中似乎没有对天台的描写。 我转过头,见到楼梯出口处有一个四方形的水泥箱子,旁边还有三把塑胶靠背的铁椅。由于长年风吹日晒,红色的塑胶已经褪色。 天台上并无电梯出口,看来电梯是以下面的八楼为终点。海风吹拂我的头发,我心想,回去时是不是应该从八楼搭电梯直达一楼呢? 离开铁丝网,我慢吞吞地向楼梯出口走去,天台上除了我,看不到其他人影。推开铁门进入楼梯间,我靠着螺旋楼梯的扶手栏杆。因为中央部分是通风处,可以一直看到底下。 咦?我不由得疑惑起来,心中升起一股奇妙的感觉。这栋大楼是八层建筑,所以我站着的地方相当于九层高的地面,朝下俯瞰,应该就是令人目眩的九层高通风道啊。但让人感到怪异的是,通风道出奇地短,大概只有四五层楼的高度就见到水泥地了,这是怎么回事呢?思考片刻,我终于恍然大悟。刚才,我是从四楼开始爬楼梯的,所以我看到的是四楼的水泥地。也就是说,金属制螺旋形楼梯是从四楼才开始,四楼以下并没有通风道。 弄清楚这一点后,另一个极大的疑问又在我脑中浮现。在紧急情况时,住户万一不能搭电梯,只能利用楼梯逃生,但是楼梯又只到四楼为止,那么四楼以上的住户如何跑到地面呢?再者,三楼以下的住户如果想上天台,那不是非要搭电梯不可?这样的建筑结构,实在难以令人理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决定不搭电梯,再次走楼梯下到四楼。 我快步下楼,一下子就到了五楼,可以清楚看到四楼就是地面,楼梯到此为止。下到四楼,转入刚才已调查过的四楼走廊。看来这一层只有电梯,我一边想一边往右望,突然发现刚才没有注意到的一扇门。看来这是作为紧急出口用的,它位于与电梯相反一侧的走廊尽头。我大步向这扇门走去,抓住门把转动,再用力一推,门就打开了,眼前出现了金属制的平台和铁扶栏。这应该是紧急出口吧? 我迎着微风,走到外头。当我反手掩门时,突然觉得有点不大对劲。如果这是逃生楼梯的话,应该直接连接地面吧?但是,刚才我从下面经过好几次,都没有看到这道楼梯。 我将身子倚靠在扶栏上,俯身向下观看,顿时目瞪口呆。多奇怪的楼梯呀!楼梯很陡,途中有平台,然后呈U字形折弯,只有一层楼的高度。换言之,暴露在半空中的楼梯仅仅是从四楼通往三楼而已。我一边循阶而下,一边注意这空中楼梯的终点。果然,楼梯终点有扇门。这扇门应该可以接回大楼内部吧?那一定是三楼走廊了。 如果确实是如此的话,那刚才在地面没有注意到这段楼梯就可以理解了。除非仰着头向上仔细观察,否则是不容易察觉三四楼间有一段短短的空中楼梯的。 在楼梯平台转向,我蹑手蹑脚前进,尽量安静地走下空中楼梯。我不知道做这种设计的理由,但这栋大楼的构造显然十分奇特,令我大开眼界。 步下金属台阶走到门前,我转动门把,门没有上锁。将门朝着我这侧打开,地板的蜡油味飘然而出,熟悉的走廊风景又映入我的眼帘。 进入走廊,我反手缓缓将门掩上,三楼走廊也没有人影。我一边慢慢前行,一边注视并列在走廊左侧的门牌,依次是二谷、高杉、石桥,然后是下楼的楼梯。三楼以下楼梯的位置似乎跟四楼以上的不太一样,似乎往西移了一个房间的距离。 为了慎重起见,我走到楼梯间往上看,头顶上就是水泥天花板,装着一只荧光灯,没有见到往上的楼梯;向下俯瞰,中间是通风道,可以看到一楼的地面。再回到走廊,往左走,继续读门牌,永渊、土肥,这一层依然没有三崎的姓名。 我按下三○五土肥家的门铃,一名中年男士将门开了一条缝,从里面打量着我。我照例问他知不知道一个叫做三崎陶太的人在这栋大楼住到一九八三年。“三崎陶太?”他的反应与其他住户一模一样。我点点头,他赶紧说从未听到过这个名字。我再问他什么时候搬来此地的,他说是昭和五十九年。我问他在这之前住在哪里,他说住在横滨的矶子。 “住在这栋大楼的人为何都是昭和五十九年或以后搬来的呢?”我提出憋在心中的问题。 “因为昭和五十八年到五十九年间这栋大楼进行改建。”对方若无其事地回答,“听说以前的住户全部搬走啦。” 我再问他知不知道以前住户的情况,他摇摇头说完全不知道。与这位中年男子的谈话基本上与其他住户的谈话一样,没有什么收获。不过,这位男子无意中说了一件很有趣的事。约摸四五年前,有人在这栋大楼招募海洋运动的爱好者,似乎想成立同好会什么的。当这件事被大楼管理员知道后,马上被强行制止了。管理员没有说明理由,只是说这样做会带来麻烦。 “哦,有这种事吗?”我说道。我暗忖或许此人能提供有用的情报,可惜我无法巧妙地提问。 “你在这里住了八年,有没有注意到这栋大楼发生过什么奇怪的情况?” “奇怪的情况?”土肥反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出现一些不寻常的情况,例如生活上的不方便,或是住户间的流言……” “也没有什么特别不方便的地方,一定要挑剔的话,就是阳台上没有把手,也没有固定晒衣绳,没办法晒衣服。不过这不是大问题,因为每户都装了干衣机。” “那楼梯只能走到三楼,如果想到四楼以上的楼层,就必须走空中楼梯到四楼,是吗?” “这个问题嘛,我们通常都搭电梯,所以没有感到特别不方便。那只不过是逃生楼梯而已。” “可是,大楼内部的楼梯为什么不由下而上从一楼直通顶楼呢?” “如果这样的话,中央的通风道就有八层楼高,那太危险了。这栋大楼的小孩子特别多,楼梯做成现在这样,可以降低危险。” “就算是这样吧,这大楼的结构还是让人觉得怪怪的。没必要只做一层高的逃生楼梯吧……” “不,还是有必要的。这段做在外面的逃生楼梯看起来虽然不合常规,但有其合理性。通常有逃生梯的大厦往往做到二楼,但从上面看下去难免会使人产生有人从逃生梯偷偷爬上来的担忧。所以这栋大楼才将逃生梯设在三楼。” “啊,是吗?” “是呀。二楼走廊的各个尽头都做了门,打开门,利用逃生绳梯就可以降到地面了。” “哦,原来如此。” “所以,这样的结构也不能说特别奇怪。” “是吗?” 此时,土肥交抱手臂,眼睛望着地面,似乎陷入沉思。不一会儿,他仰起头说:“不过,最近我倒是听到一些奇怪的传言。” “奇怪的传言?” “其实,我也不能肯定是不是奇怪的传言,或许只是毫无意义的玩笑话吧。” “不管怎样,说来听听吧。”我不知不觉地来了劲儿。 “是上星期朋友之间的闲聊吧,有人说这栋大楼是幽灵大楼。” “幽灵大楼?” “嗯。” “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明白。” “那么,你知道说这件事的人的名字和住址吗?” “不知道。那个人是别处来的冲浪者,我以前不认识他,也无法跟他取得联系。” “那你有没有问他为什么这样说呢?” “没有。因为是闲聊嘛,大家听过就算了。” 我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见对方不想再说什么了,便不得不向他道谢告别。之后,我又下到二楼,记下二楼住户的名字,依旧没有三崎。调查工作只能到此为止了,我怏怏地离开这栋大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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