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K造船厂第二船坞工作的原田喜三郎和山田源之助两人失踪后的第五天早上,我们接到失踪者之一的原田喜三郎残遭杀害的尸体出现在距造船厂不远的海上的消息。青山乔介和我穿上暖和的外套,兼程赶抵造船厂。 原田喜三郎和山田源之助都是K造船厂直属的船工,靠着修理船只、清除船底附着的螺贝壳、重新油漆等糊口。这两人在五天前的晚上失踪,水陆两方的警局虽然尽全力搜索,还是未能获得任何线索。尸体却在事件即将被遗忘之际,突然出现。虽预期会有这样的结果,在得知尸体被发现时,我们还是惊讶地跳起来。 我们在门前下车后,直接进入K造船厂厂区内。绕过办公室转角,背对着铁工厂灰黑的建筑物,眼前横亘着两座船坞的深水池。水池与水池之间耸立着暗黑的高大吊车群,其下则是像要被压扁的白色船员宿舍。被发现的尸体就躺在铺于该建筑物前地面的草席上。 看起来应该已经验过尸,警方的人员撤离了,只剩下五六位穿蓝色作业服的工人,正痛惜似的望着趴在尸体上哭泣的人——这个人似乎是死者的妻子。 乔介马上走向尸体,表明身份后,开始检查原田喜三郎的尸体。身穿朴素作业服的被害者尸体看样子曾经长时间浸泡水中,不管是四十多岁模样的胡髭面孔,或是裸露的肩膀和脚,都是同样肿胀,失去弹力的皮肤上到处是很深的擦伤痕迹,赤裸的胸口,正好在心脏的上方有个细长开口,绽翻出白皙的肉片。 “被利刃刺进去的,是致命伤。”乔介对我说完后,继续检查尸体。 尸体面孔虽非严重扭曲,但是布满左边脸颊的雀斑却令人头皮发麻。可是乔介丝毫不以为然,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刻意把头靠近雀斑处仔细调查,之后将尸体翻转过来,回头看着我,脸上浮现愤怒神情。 也难怪——尸体后脑部有被铁棍殴打所造成的凹陷,骨片碎裂凸出。尸体背面与正面相同,处处是擦伤伤痕,作业服的背上至被撕裂的上衣下方口袋处,浸透着黏软的黑色机油。而更令我们吃惊的是,双手被拉至背后用麻绳牢牢地绑住,打结处至沾有某种东西的绳端约一尺长被切成千丝万缕。黑色机油从手腕延伸至麻绳上。 检查过后,乔介静静问一旁的妇人:“对不起,在这种情况下……能告诉我你丈夫失踪当夜的情形吗?” “你的意思是……” “也就是说,你丈夫最后出门时的情形。” “好的。”妇人边拭着眼泪边说,“那天晚上天黑后,我丈夫从工厂下班回家,吃过饭,匆匆说需要加班,很快又出门了。” “等一下!”乔介问身旁一位穿蓝色工作服的工人,“那天晚上确实需要加班吗?” “不,不需要。”工人回答。 “不需要?嗯。没有加班会说是加班,一定有某种不想被人知道的原因。太太,你能想出原因吗?” “我不知道……” “是吗?那么,你丈夫是独自出门?” “不,是山田源之助先生来找他,两人一块出门。” “山田住在附近吗?” “是的,很近。他们俩交情很好,¾常会来找他一块上工。临出门之际,我听到两人一面交谈‘那个小鬼会吓得全身发抖哩’、‘今晚可以好好喝一顿了’之类的话,一面离去。” “哦,你竟然记得这么清楚?” “是的。因为到前一天为止,山田先生都因中暑而休息,那天勉强上班又在工厂不小心伤着右臂,但是——受了伤加上中暑,却谈到喝酒……虽然与我无关,还是会替他担心,所以才会记得。” “原来是这样,谢谢。然后,两人就没有回来了?” “是的。” “谢谢你。”乔介道谢后,离开他们,边用下颏招呼我,边朝着船坞方向走去。 “真是令人震惊!杀人的手段太残忍了。”我追上乔介说。 “没错,遍体鳞伤。心脏和后脑有两处致命伤,而且全身有可怕的擦伤,实在太残忍了。当然,身体还像那样被麻绳紧紧捆绑住,再加上重物沉入海里。凶手的智力水平一定不高,百分之九十九能够确定绝非有文化的人。不过,在进行推理时还是必须充分注意—— “首先,让我不解的是,那几种伤痕和机油施加在被害者身上的顺序。我不认为这些变化是同时发生的,不仅如此,感觉上每一种变化还有明确的先后顺序存在。你回想一下尸体后脑部的伤和全身各处的擦伤,这两种伤如果与心脏的刺伤相比,其四周的皮肤严重地遭到擦伤,而通常人类的皮肤——当然不是指活着的人薄薄的表皮,而是和那尸体一样粗厚的皮肤——很难那样轻易地连伤口周围都反卷。除非是已经死去很久,几乎要长出虫来,或是泡水多日的尸体,才会有此种可能。 “基于这种观点,我试着拟定最妥当的先后顺序。我认为被害者首先是遭利刃刺中心脏致死,之后双手被绑在背后,系上重物丢入海里,经过一段时间后,已经变得很柔软的皮肤再被施加殴打及可怕的擦伤。在此,我找到一项有趣的证据,即绑在背后的双手手臂正面虽有擦伤,可是手臂背面和位于手臂下方的侧腹至背部的一部分,却连衣服都未裂开。 “接下来是黑色机油的痕迹。不论是从溶解状况,或是染痕状况来看,绝对是曾经暂时浸泡水中,最后才留下的。这是因为,从背部上端的上衣至破裂的背心和擦破的皮肤完全浸染上机油。不过,关于这方面就暂时推测到此为止,我们还是先去杀人现场调查吧。” 乔介说完后,转身朝向铁工厂走去。 我很是惊讶。“什么?杀人现场?你怎么知道的?” 乔介露出微笑,边走边回答:“哼,这也没什么大不了。你还记得死者左边脸颊有令人恶心的雀斑吧?见到的瞬间,我觉得很不可思议,但是仔细调查后,发现那只是嵌入了无数铁粉,也就是说,被认为是雀斑的小斑点,其实是被害者心脏被刺中时向前倒卧的瞬间侧脸着地造成的。根据这样的推定,我判断行凶现场就是在车床工厂。而车床工厂应该属于铁工厂的一部分,所以只要前往后面的铁片弃置场就可确定。” 我默默跟在乔介身后。途中,他询问工人铁片弃置场的位置。没多久,我们已来到铁工厂后面。这里,黑旧的铁片和散发出银色亮光的新铁片堆积如山。 乔介马上戴手套,弯腰蹲在比较新的铁片旁开始·动,但并未发现任何变化。我开始觉得倦怠了。 忽然,乔介的面孔转红了。我一看,在他手边被·挖出的还不是很旧的银白色铁片上,出现呈褐色锈蚀的大片液体痕迹。那是从被害者心脏流出的血迹!我凝视着血迹时,乔介拾起某种发光之物,走向我。 “你看,找到这种东西呢!”乔介笑着说,递至我面前。 那是一把有高级饰纹的锋利弹簧刀,虽然被铁片的油污和细粉渗得多处脏污,但是刀尖仍浮现疑似血迹的红色锈痕。 “很遗憾,这么脏,无法检测出指纹。”乔介用手套指尖拂掉刀柄上的尘粉。立刻,清楚见到两个英文字母:G·Y。 瞬间,我脑海中灵光一闪,“G·Y”不就是“山田源之助”的英文缩写字母吗?我马上说:“喂,这是山田源之助的英文缩写字母,凶手一定是源之助。” “嗯,你这样想也对。”乔介冷静回答,“但是,如果漠视其他许多条件,只凭这点就断定凶手是山田,怎么想都是太武断了些。我首先希望推测的是,被害者到底来这里做什么?而且,你应该还记得方才被害者的妻子说过的两位失踪者低声交谈的‘那个小鬼会吓得全身发抖哩’、‘今晚可以好好喝一顿了’之类的对话吧!这段对话意味着那天晚上在两人之外还存在着一个被称为‘小鬼’的第三者,当然,这个第三者的年龄一定比两人年轻,甚至……” 乔介说到这儿,停下来,弯腰又从铁片里拾起某种东西。 仔细一看,是被铁片的机油浸染、里面的火柴却是又多又新的广告火柴盒,商标图案中印着“小料理·关东煮”几个字。 乔介微笑地接着说:“甚至那男人最近很可能曾经前往什么地方……应该是西方旅行。为什么?你也看到了,掉在这把刀旁的广告火柴盒的商标上印有‘小料理·关东煮’,而所谓的‘关东煮’即是我们东京人所称的‘黑轮’。如果到乡下地方去,会常听到将黑轮称为‘关东煮’,特别是在关西,我自己就多次听过。因此,这个火柴盒只凭商标图案上的‘关东煮’几个字,就能判断并非是东京料理店的火柴盒。” “好啦,我明白了。”对于乔介的推测,我多少感到一点儿嫉妒! 他把弹簧刀用手帕包住,和广告火柴盒一起放入口袋里,伸手搭在我肩膀上说:“那么,接下来我们去找机油,也就是沾在被害者背上的黑色油迹的来源。” 我跟着乔介进入铁工厂的大型建筑物内。 在一位工人的带领下,我们穿梭于旋转的铁棒、输送带、齿轮等发出如野兽般叫喊的车床或巨大磁铁之间,寻找漏油的地方,却找不到让乔介的推理能够成立的地点,所以我们失望地出了工厂,来到两座船坞之间的吊车林中。在此,我们遇见一位戴鸭舌帽、穿西装,外罩作业服的工程师模样的人。 乔介拦住对方问:“请教一下,在这个造船厂内,这一两天里,是否有谁不小心弄翻机油或什么呢?就算是……” 被乔介突如其来这么问,年轻工程师有些发愣,但马上指着我们眼前的船坞,回答道:“二十一号船坞昨天好像打翻油壶,如果需要,我可以带你们去。” 工程师说完,带领我们往前走。不久,我们从梯子爬下空船坞底。工程师来到距离堵住海水的门船约三十多尺的位置,指着水泥坞底的一部分,回头看着我们。“就是这个……” 没错,那儿的确有约摸三四尺大小的一滩机油,似乎曾经浸在水中,已经有些半模糊。正中央则好像被被害者的背部擦拭过一般,可以见到泛白的水泥地板,将油滩一分为二。 “是谁打翻的呢?” “水手,五天前的早上入坞整修、昨晚离开的帝国油轮公司所属货轮天祥丸上的水手。据说是在推进器上填注机油时不小心打翻的。” “啊,是吗……”乔介好像有点失望,低头沉吟不语,不久,好像想到什么,抬起脸来。“那艘天祥丸是从哪里来?” “从神户出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