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帆三个月大的时候,薛彩云和杨树林离了婚,他被判给后者。 办手续前,杨树林和薛彩云就杨帆何去何从达成共识:任其自行选择。 但杨帆还小,别说选择,就连杨树林和薛彩云是谁,和自己什么关系,尚未树立清醒的意识,所以他的归属,让处理财产的工作人员头疼不已。 杨树林和薛彩云从认识到离婚,历时十四个月零两天,公共财产为存款三百七十七元,再加一块七毛三的利息。此外,还有一个三个月的孩子,即杨帆。 钱好办,归孩子的抚养者,可这个重担该由谁担任呢,思前想后,只好谁占有孩子的理由更多些,孩子就归谁。 杨树林当即否定了薛彩云比他在孩子抚养上占优势的地方:胸脯虽丰满,但长了白长,不下奶,孩子饿的时候解决不了实际问题,大人望梅可以止渴,小孩望胸只能更渴,每当杨帆看见薛彩云胸前那两块凸起的时候,会出自本能地因失望而放声大哭。所以,孩子理应归我所有,起码我馋不着孩子,杨树林撩开他平铺直叙的胸脯说。 正随薛彩云心所欲,她本来就没打算把杨帆留在自己身边。好在薛彩云不想要孩子,也多亏她真的没奶,否则她想要孩子又有奶,让杨树林这么一说可就不好办了,还要掀起衣襟,露出乳房,挤出奶水,证明给外人:谁说我没奶的,看,多冲,滋滋的! 杨树林和薛彩云离婚,不是因为当妈的不下奶,如果真这样的话,若干家庭都要妻离子散,奶水的下与不下,虽不利孩子茁壮成长,但远不至影响到家庭幸福,夫妻和睦,白头偕老,恩爱一生,肯定是在别的方面出了问题,且不是一般的问题,否则薛彩云不会撇下才三个月正嗷嗷待哺的杨帆一走了之。 杨树林认识薛彩云的时候,他三十,她二十一。那是一个正大力提倡晚婚晚育和只生一个好的年代,虽然不够晚婚,但并没有为此受到处罚,晚婚晚育靠的是自觉,是夫妻双方觉悟高低的体现,所以,直到离婚,五好家庭和星级文明户的标牌也没有在他家的门框上出现过。 薛彩云生杨帆的时候,居委会主任特意倒了两趟公共汽车跑到医院慰问,目的只为问薛彩云一句话:带环了吗?带了,主任就放心了,没带,就做薛彩云的工作,让她带。计划生育贯彻的好坏,关系到整条街道精神文明的建设,那个年代人们把荣誉看得重于泰山,不像现在,务实,一心致力于物质文明的建设。 主任五十多了,平时杨树林和薛彩云都管她叫大妈。她管理这条街道有些年头了,七大姑八大姨小媳妇老姑爷,没她不认识的,整天在这几条胡同转悠,谁家有点儿什么事儿她都知道,那时候也不兴对组织保守秘密,即便思想有了什么风吹草动,也要找组织交心。 主任做了多年思想教育工作,经验丰富,知道带没带环这种事情不能开门见山地讲出来,要搞清真相,抓准时机,如果薛彩云分娩没有成功,强制带环就是让人家断子绝孙,这种破坏群众生产的路线是行不通的,人口的泱泱大国也得让人民有接班人,况且作为居委会主任,更得讲人权。 主任到底是主任,循序渐进:小薛,听说孩子生得不太顺利。薛彩云点点头,主任说,我代表街道特意来慰问你,薛彩云说谢谢大妈,主任又问,不是双胞胎吧,薛彩云摇摇头,主任继续问,也不是三胞胎吧,薛彩云说,我怀孕的时候您也看见了,肚子不大,主任如释重负说,那就好,还是只生一个好呀,哎呀,忘了问了,男孩女孩,薛彩云说男孩,主任说,男孩好呀,你的肚子真争气,薛彩云微笑,主任说,一个男孩够了,再生怕养不起,可是真要有了你又舍不得拿掉,不如不让他有,薛彩云若有所思地问,您的意思是……这时主任抖开包袱:带环呀! 薛彩云说已经带了,主任面露喜悦,握着她的手说,小薛,感谢你支持组织的工作,真是好同志!然后迫不及待掏出牛皮本工作手册,翻到其中一页,在上面的三个半正字后面又添了一笔,继续说,自计划生育实施以来,我街道已有十九名妇女相继带环,向组织表了决心,你是其中之一,希望你今后好好带环,定期检查,以防万一,为我街道乃至全中国更多妇女树立榜样。 主任一口一个妇女地叫着,让薛彩云很不适应,她暗自纳闷,头几年我还过儿童节呢,怎么现在就成妇女了,这么说以后要过妇女节了。 主任问孩子叫什么,薛彩云摇摇头,说还没想好,不想取太俗的名字。主任说,取名字的学问可大了,一定要响亮,还要有时代特征,我看就叫杨帆吧,让他在社会主义改革开放的春风下扬帆起航,乘风破浪,永不停息,为我国国民生产总值在下世纪中叶达到中等发达国家水平而努力奋斗。薛彩云说好,我听组织的。 于是杨帆有了名字。后来他上了中学才知道,身边叫杨帆的人太多了,光他们学校就有仨,经常听见有人骂别的杨帆:杨帆我操你妈!这时候他会在心里大骂给他起名字的人。 主任还说,婚后你的思想觉悟有了很大进步,这和组织的教育是分不开的,当然也有你自身的努力,经组织开会决定,今年你的家庭被评为五好家庭,等元旦一过,就挂牌。 薛彩云六月底生的杨帆,十一刚过就和杨树林离了婚,没能等到元旦。主任说真遗憾,虽然在带环问题上薛彩云同志起到表率作用,但在夫妻恩爱上她需要学习的地方太多了。 都说孩子是娘身上掉下的一块肉,谁的孩子谁疼,可是薛彩云就不一样。她没有做好生孩子的准备,或者说是作为母亲的准备,无论是心理还是生理上,不下奶就是生理上的证明。她甚至对这个孩子感到厌恶,认为是他耽误了自己的宝贵青春和美好前程。她离婚的时候只有二十二岁。 早生早育并非薛彩云的主观意愿,这么做是为了她快死的父亲。 薛彩云父亲四十九岁的时候有了她。她上面有仨哥俩姐,她的出生本在爹妈计划之外,只因她爸一时兴起,便无心插柳成了荫。他爸后来回忆起来的时候说,老了老了,还整了个丫头,晚节不保。她妈说,知道啥叫晚节不保吗你就瞎说,我这才叫晚节不保,都奔五十的人了,还能枯树逢春,谁信呀,要不是我生她的时候下面疼,我都不信。 十年后,薛彩云的母亲过世了。 又十一年后,薛彩云已婷婷玉立,兄姐们都相继完婚,只有她还只身一人,同父亲、三哥、三嫂、小侄女住在一起。此时父亲重病缠身,卧床不起,余日所剩无几,仅有一个愿望,就是希望能看着她成了家,否则永不瞑目。医生说老头撑死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父亲辛苦了一辈子,为了能让他安然离去,在兄姐们的劝说下,薛彩云同意早日找个郎君托付终身, 于是托亲戚找关系,半个月内见了仨男的,无一看中。 薛彩云卖菜所在街道距离她家仅几步之遥,打小就跟这片儿长大,现在又在家门口卖菜,邻里街坊都认识,她又如花似玉的年纪,模样也还俊俏,不会不被人看上,街道好几个大龄男青年正为找不着媳妇发愁,薛彩云的出现,让他们眼前一亮。他们没事儿就凑到薛彩云的菜摊前胡侃,那时卖菜还是给公家卖,所以薛彩云也不着调,就跟他们云山雾罩,天南地北地神侃。个别人不怀好意,跟她开各种玩笑,有的比五花肉都荤,听了能让薛彩云从脸红到脚后跟,但她还是愿意和他们嘻笑怒骂,没乐找乐。乐过了,笑完了,他们言归正传,说想和薛彩云谈恋爱,娶她为妻。 做街坊行,做朋友行,做丈夫可不行,虽然从小一块光屁股长大的,又秉性相投,可就是因为太熟了,知根知底,连那儿都看过了,要是吃一锅饭,在一个被窝睡觉,还真别扭。薛彩云坚决不从他们里找。 薛彩云对哥姐们说,我什么德行自己清楚,给我一个礼拜的时间。 出于家近考虑,薛彩云以往有过的几次相亲都是在陶然亭公园见面。有一个细节前文没有提到,近几次每次经过公园门口的时候,她都看到一名男子徘徊左右,对每个过往的年轻女性都多看一眼。有一次薛彩云正在公园门口等人,他凑了过来,悄声问道:同志,逛公园吗,票已经买好了。吓得薛彩云把头晃悠得跟拨浪鼓似的,说,不了,我等人。男人说,那好,打扰了,对不起,然后离开,站在不远处继续物色人选。 这个人就是杨树林,男大当婚,眼看就三十了,他也着急。 一个礼拜过去了六天,薛彩云一无所获。这天晚上,三哥问她找得怎么样,明天可就一个星期了,薛彩云说,催催催,催什么催,明天带给爸看就是了。 第二天一早,她先到菜站请了一天假,然后去了陶然亭。除了验票的,公园门口空无一人,她站在晨风中,东张西望,翘首以待。半个小时后,看见一名男子出现了,顿时喜上眉梢。 杨树林站在距离薛彩云几步远的地方,手里拿着两张门票,左顾右盼。这次先开口的是薛彩云,她说,我陪你逛公园吧。杨树林说,太好了。薛彩云说,但是有个条件。杨树林说,什么条件,你说。薛彩云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他,杨树林听后说,难得你一片孝心,我答应你。然后两人保持着至少一个人的距离绕着陶然亭的湖水走了一圈后,去了薛彩云父亲所在的医院。 老头躺在床上眯缝着眼睛盯着杨树林看,又捏了捏他的胳膊,问道,在什么单位工作,杨树林说机床车间,老头问干什么,杨树林说车工,老头说工人好啊,工人阶级是先锋队,继续问道,家里都有什么人。杨树林说父母没了,工伤,兄弟姐妹五人,我是老大。老头点点头,又和杨树林唠了几句家常,然后把闺女叫到床前,说,我看行。 薛彩云问什么行,老头说人行,我活了一辈子,看人从没走眼过,抓紧办了吧,让我喝你们一杯喜酒,薛彩云说,只要您高兴,怎么着都行,老头说那就下月找个良辰吉日,把事情办了,薛彩云说,成,您说怎么着就怎么着。 按大夫的说法,老头已病入膏肓,没几天了,薛彩云叫杨树林来是为了给父亲宽心,让他不留遗憾,等父亲高高兴兴地走了,戏也就演完了。老头不知道自己日子不多了,认为自己至少能挺到下个月。 又过了一周,老头没有死,出乎医院的意料。薛彩云问怎么回事儿,大夫说目前的医疗水平还无法完全解释你父亲的病症,凭经验来看,虽然心脏还欢蹦乱跳,但情况并没有好转,随时都有咽气的可能。 到了下个月,老头仍能勉强说出话,催薛彩云立即成婚,她说再等等,老头说再等我就嘎屁儿了,你这个不孝的畜生,白给你吃了那么多粮食,早知道这样,自然灾害的时候我就不卖房买米给你吃了,饿死你小丫挺的。老头已经糊涂得一塌糊涂,动不动就骂人,什么难听骂什么,骂完后自己痛哭流涕,心电图一跳一跳的。大夫警告儿女,再不能让老头激动了,要不就完了。 薛彩云一日不结婚,老头就日甚一日地哭闹,病情日益恶化,脉搏跳动已微乎其微。对薛彩云来说,时间紧任务重,容不得挑三拣四,只好找杨树林交付一生,日后幸福与否就看天意了。 薛彩云找到杨树林,讲明情况,说帮人帮到底,咱俩去登记吧。杨树林想,过这村就没这店了,我也甭挑了,管她是家什么店,总比露宿街头好,便说,走,正好我也要结婚。 老头执意出席婚礼,坐在轮椅上,手背扎着针头,鼻腔插着吸管,大儿子在一旁高举葡萄糖瓶,二儿子背着氧气罐跟在身后。 平时在医院里,老头只喝粥,但是这次,居然要喝酒,众人不让,他说这可是我闺女的喜酒,众人说您血压不稳,就少喝一口吧,老头不干,不让喝就要拔管子,只好依他。 老头举着酒杯对闺女和姑爷说,今天参加你们的婚礼我很高兴,我的一只眼睛可以如愿以偿地闭上了,但是另一只还睁着,你们知道为什么吗。薛彩云说,爸,你这么硬朗,且闭不上呢。老头摇摇头说,不对,那是因为我还没有抱外孙子,然后义正词严叮嘱杨树林,趁着年轻,多辛苦点儿,等你到我这岁数,想辛苦也没劲儿了,别错过播种的季节,早点儿结果,也好让我把另一只眼闭上,说完一盅酒仰头而尽。 杨树林也一仰脖子,喝了酒说,这杯酒,任重道远。 正是新婚之夜,杨树林立竿见影,让薛彩云孕育了杨帆。 当晚,婚宴结束后,杨树林和薛彩云入了洞房,坐在杨树林托人新打的双人床上,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折腾了一天,薛彩云早就累了,问杨树林,你要坐到什么时候。其实她仅仅是出于身体的本能反应要早点休息,但杨树林以为这话是对自己的暗示,觉得自己再按兵不动就不像个爷们儿了,于是插上房门,脱掉的确良衬衫,松开鞋带,拽掉尼龙袜子,正要解皮带扣,薛彩云立即扭过头问,你想干什么。杨树林一愣,说,不是你的意思吗。薛彩云也一愣,我什么意思。杨树林说,休息啊。薛彩云说,那你脱裤子干吗。杨树林说,不脱怎么休息啊。薛彩云终于省悟,大叫,啊,你想和我那个。杨树林说,别喊,叫人听见不好。薛彩云说,那你还要。杨树林说,结了婚,咱俩那个是合法的,再说了,你爸都让咱们抓紧时间了,然后彻底褪去裤子,劝说薛彩云,你也不是孩子了,别把你爸的话当耳旁风。 九个半月后,杨帆出生了。期间他姥爷的病情没再恶化,也没好转,仍旧老样子,每天药片比饭吃得多,身上已被针头扎得千疮百孔,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老头天生毛孔就大,后来再输液的时候连块好肉都找不到了。 杨帆出生的次日,老头安详地走了。 若干年后,当薛彩云已过不惑之年在大洋彼岸睡不着觉的时候,回忆起这件事情还一个劲儿地摇头叹息:荒唐,真荒唐,都怪那时候太年轻了! 扬帆的出生母亲薛彩云的确不易,那天,在薛彩云歇斯底里的喊声结束后,地球上又多出一个生命。她已疲惫不堪,看一眼儿子的力气也不复存在,闭了眼便昏昏欲睡。 杨帆哭喊着被他在医院当护士的姑姑杨芳擦去血迹,抱进保育室。终于走出蜗居差半个月就十个月之久的地方,似乎尚未习惯六十瓦灯泡的照射,杨帆始终闭着眼,哭哭啼啼,以示抗议,这便是他初出茅庐后半小时内的表现。哭累了,自己就睡着了。 杨树林望着育婴床里的杨帆,爱不释眼,久久不肯离去,甚至看花了眼,以为床上躺着一对双胞胎。 在杨树林的注视下,杨帆出生以来的第一个觉睡醒了。首先睁开的不是眼睛,而是嘴巴,嚎啕大哭。杨芳闻讯而至,说,孩子饿了,让嫂子喂口奶吃就好了。 杨芳把杨帆抱到薛彩云的床前,唤醒她给孩子喂奶。薛彩云羞涩地撩开被子,解开衣服,露出一个乳房,接过杨帆,把他对着裸露的乳房凑了上去,杨帆无师自通,贪婪地一口咬了上去。 杨帆叼住薛彩云的乳头后,立即平息了哭声,但好景不长,他嘬了几口,并没有品尝到预期中的液体,勃然大怒,哭得更肆无忌惮,以示对被欺骗的不满。 杨树林拍拍杨帆说,乖,别着急,过一会儿就有了,管道是有长度的,先要排干净空气。 杨帆听不懂杨树林在说什么,只管拼命吸吮,可薛彩云那里仍滴水未出。杨树林看得着急,便伸出手在杨帆正吸食的乳房上使劲挤捏,薛彩云哎哟一声,说你干什么,杨树林说,帮儿子挤挤,薛彩云说,我又不是奶牛,有自己就会流出来,没有挤也没用。杨树林说,那好吧,再等等,我不急,我怕儿子急。 杨帆执著地吸着、哭着,可奶水丝毫不为其所动,迟迟不出。杨树林按捺不住了,他调整了杨帆脑袋的方向,说,没关系,换个龙头,东边不亮西边亮。 可新的方位并未给他们带来光明和希望,杨帆不仅哭得更凶,还撒了一泡温暖而畅快的尿,以对再次上当的不满。当众人手忙脚乱地擦拭杨帆排遗物之时,杨树林不慌不忙地从中山装口带里掏出早已备好的尿布,给杨帆的屁股捂得严严实实。 换上尿布,杨树林盯着薛彩云并不瘦小的乳房说,不应该呀,我试试。然后众目睽睽之下,效仿杨帆趴在薛彩云的胸前,叼上龙头,两腮一瘪一鼓,嘬出了声音。他的努力依然徒劳,不见一点潮湿,他心急如焚,竭尽全力一吸,疼得薛彩云啊的一声喊了出来,他说,媳妇,为了咱儿子的健康成长,你就忍着点儿吧,人无压力没劲头,井无压力不出油,然后全身用力,又猛地一吸,甚至把薛彩云的乳头叼起老高,仍无济于事。 最后,杨树林失望地说,我知道怎么回事儿了,这是一口枯井。一旁的杨帆,似乎听懂了父亲的话,哭得更撕心裂肺。 杨芳说,孩子太饿了,得赶紧找点吃的,这么小的身体,可坚持不了多一会儿。于是她拿了两个医院特意为吃不上人奶的婴儿准备的公用奶瓶,和自己为值夜班准备的奶粉,沏了浓浓的一瓶。杨树林两手各持一个奶瓶,将滚烫的牛奶折腾了六七十个来回,尝了尝,觉得到了合适的温度,才交给正抱着杨帆的薛彩云。 久旱逢甘露,人生一大快事。当一滴牛奶洒到杨帆脸上的时候,他裂开嘴笑了,笑得那叫一个欢畅,直到叼住奶嘴喝下了半瓶牛奶,脸上始终挂着无尽的喜悦。比杨帆更高兴的是杨树林,看着儿子喝得津津有味,他也笑逐颜开,毫无意识地拿起一个奶瓶,插进嘴里,吧吧地嘬了几口,才发现是空瓶。 杨帆就这样吃到了有生以来的第一顿饭。他一直使用着医院的奶瓶和杨芳的奶粉,直到薛彩云出院。 杨树林在纸上写下:奶瓶×1、奶粉×2、痱子粉×1、蚊香×1,他觉得还差点儿什么,想了想,又补充:温度计×1,奶粉×2+1(一袋还杨芳),然后装好,去了百货商店。 杨树林从书上看到,市场上出售的许多奶瓶并不符合要求,要么奶嘴橡胶粗糙,婴儿叼着口感不佳,易出现食欲不振的症状,要么瓶子工艺不精,水温过高玻璃便易碎。这次,杨树林拎着暖壶有备而去,将滚烫的开水浇在选中的成色不错的奶瓶上,一壶开水过后,玻璃完好无损,杨树林又将奶嘴含进嘴里,试了试,觉得口感还不错,这才买下。如此理智的消费者,在当时并不多见,杨树林的行为招致了售货员的不解和嘲笑。 买回的奶瓶被杨树林放进锅里蒸煮了许久,蒸馏消毒过后,杨树林给杨帆冲了一瓶浓度适宜的牛奶,插进温度计,直到红色温控柱下降到书中所说温度,才拧上奶嘴,放进杨帆的嘴里。 虽然牛奶也能让杨帆吃饱,可还是母乳喂养更适合孩子的健康成长。为了能让杨帆品尝到人间甘露,杨树林买了各种疏筋活血、通风催奶的食物和药剂,他对薛彩云说,大庆都挖出油了,我就不信咱儿子吃不上他妈的奶。 但这些具有药效功能的食物让薛彩云难以下咽,吃了几回就不再吃,所以,尽管大庆的石油产量正不断攀升新高,可薛彩云的奶水还是迟迟不出。杨树林曾背着薛彩云自言自语:哪怕是厚积薄发也行呀。 一个多月后的一天,杨树林觉得自己这天似乎少了点儿什么事情,他细细地想了想,原来忘了收拾杨帆的粪便,以往这个艰巨的任务都由他承担,可是今天并没看见杨帆把屎拉在被褥上。 起初杨树林没太在意杨帆没有拉屎,他甚至认为儿子懂事了,知道父亲不易,所以才休息了一天。可是一连三天过去了,杨树林三天没有为儿子打扫黄灿灿的粪便,手都痒痒了,还是不见杨帆的大便,他感觉出问题了。 第四天,杨帆仍没有动静,小肚子胀得鼓鼓的,杨树林心想,只进不出,肯定出问题了!于是带杨帆去医院看病,医生了解情况后说这是小儿便秘,在母乳喂养的婴儿中并不多见,多出现在喝牛奶的婴儿中,因为牛奶中含有较多钙和蛋白,糖和淀粉含量则相对较少,婴儿食入后容易形成钙皂,从而引起便秘,然后又给杨树林介绍了几种治疗的方法。听得大夫一席话,杨树林更加坚信了母乳喂养的重要性。 遵照医嘱,杨树林回家后就训练杨帆做操,找来第五套广播体操的音乐,搬动杨帆短小而僵硬的四肢,按节拍做操,当杨帆能够直立行走的时候,这套操已被他熟记在心,凡是拉不出屎的时候,他都要做上几套。十二年后,当杨帆进入中学,开始学习第七套广播体操的动作时,总是不由自主地做成第五套,对此体育老师颇感迷惑:这个孩子居然会第五套广播体操,那可是十几年前我上中学的时候就有了的。 此外杨树林还帮助杨帆每日完成仰卧起坐20个,来增加腹肌力量,利于排便。每当杨树林粗壮的大手抓住杨帆,把他像一把剪刀一样,打开又合上的时候,杨帆只有靠哭泣来予以反抗。杨树林也无可奈何地说,儿子,没办法,谁让你妈长了两朵云彩却不下雨呢,所以你就干旱了,只好后天自己努力吧。 但种种方法,都无济于事,杨帆的大便顽固不化。杨树林却丝毫不被困难吓倒,他说连铁疙瘩我都能粉碎,何况区区一泡人屎。 就在杨树林正孜孜不倦地帮助儿子尽快拉出屎的时候,薛彩云却每晚饭后跑去公园跳舞,披星戴月,对杨帆的大便是否重见天日不闻不问。 产后她的肚子倒是小下去了,可身上的肥肉却不见少,行动并没有因为杨帆的出生而变得灵巧,卖菜的时候从筐里给顾客拿几个土豆都猫不下腰,还要让顾客自己去拿。一次两次没关系,时间久了顾客便不能忍受,有人将此事反映给薛彩云的上级领导,领导中肯地找薛彩云谈了一次话,希望她能弯下腰给顾客拣土豆,顾客是上帝,让上帝给你低头弯腰,不像话。 领导的话使薛彩云动了减肥的念头,但真正让她下定决心的,是街道那几个小青年的冷嘲热讽。他们说薛彩云影响了菜站形象,长这么胖哪儿像是卖菜的,卖肉还差不多,还说薛彩云脱离群众路线,劳动人民没有像她这么胖的。他们只是瞎逗,并无恶意,哪怕薛彩云变得更胖,他们也愿意在她上班的时候凑过来贫两句。而这些话却让薛彩云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真的是有点儿胖。她太在乎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形象,于是给自己制定了瘦身计划:在极短时间内恢复至怀孕以前的样子。 减肥的方式多种多样,起初薛彩云选择散步,但是运动量太小,起不到她所期望的立竿见影的效果。一口吃不成胖子,一下也减不成瘦子,可薛彩云就希望自己在一夜之间变得苗条婀娜,所以将杨帆便秘一事抛在脑后,只想着自己的腰围什么时候才能从二尺六缩减到一尺九。于是,第二天,她的减肥方式便由散步改为跑步,距离也从原来的两站地升至四站地,往返就是八站地,显然她高估了自己的实力,从家门口的站牌出发,跑到第四个站牌的时候已经气喘吁吁,返回头咬牙坚持了两站地,实在跑不动了,便又变成散步。 途中薛彩云被不远处传来的音乐声吸引,她没有原路回家,而是拐了一个弯,向音乐的源头走去。 音乐是从放在公园门口地上的单声道录音机里传出来的,一群男男女女正在音乐声中翩翩起舞,舞姿并不专业,但个个兴高采烈,随着节奏变换着舞步。 这时薛彩云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她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一个青年男子正朝她走来,她分辨了几秒钟,认出是自己的初中同学王志刚。 王志刚家庭出身不错,父母都留过洋,回国后做了外交官,曾短期陪伴周恩来左右,上学的时候王志刚经常拿出周总理会见外国元首的照片,指着后排两个面目不清的人说:看,这就是我爸和我妈,他们和周总理在一起上班。于是王志刚理所当然地成了全班同学仰慕的对象。初中毕业后,他在父母的关系下进了高中,而薛彩云等父母无权无势的多数同学则流落到社会上的各个阶层,开始了酸甜苦辣的生活。 王志刚走到薛彩云的面前,两人寒暄起来。王志刚说,想不到这么早你就发福了。他本是无意,但这句话着实触及到薛彩云强烈的自尊心,她无法接受这个现实和别人对自己的评价,必须尽早减掉赘肉的愿望在她心中愈发强烈。 当王志刚得知薛彩云跑步的目的后说,那你不如来跳舞,运动量也不小,玩的过程中就把肥减了,再说了,跑步会把腿跑粗的,还枯燥。 薛彩云信以为真,决定不再跑步,可是她不会跳舞。王志刚说,只要会走路,就能学会跳舞,简单得很。于是他教授了一些简单的舞步给薛彩云,薛彩云很快便掌握了动作要领,三步、四步、探戈、华尔兹,果然很容易,原来有腿的人就能跳舞。 薛彩云问王志刚从哪里学到这么多种舞,王志刚说上大学的时候,薛彩云惊叹说,你连大学都上过。王志刚说,咳,工农兵大学,没事儿的时候就和女学员偷偷跳会儿,然后转问薛彩云初中毕业后去了哪,薛彩云说,先去农村劳动了一年,然后就去了街道的菜站。王志刚问,你结婚了吗,薛彩云说,孩子都生了,所以才这么胖,王志刚摇摇头说,难以置信。薛彩云问王志刚在哪里工作,王志刚说,报社,每天学习学习领导人们的讲话,编编读者来稿,为社会主义创造精神文明。薛彩云又不无羡慕:真好,文化工作者,不像我,风吹日晒。 教会了薛彩云后,王志刚便退出舞场休息,看着薛彩云在舞池内踱来踱去。薛彩云接到几个陌生男士的邀请,她左手小心翼翼地拉着他们的右手,另一只手搭在对方的肩膀上,在音乐中飘荡。 直到录音机的干电池耗尽,喇叭发出类似病人痛苦呻吟的声音,薛彩云才停止了舞步。王志刚说,你够能跳的,照这样,一个月准能减掉十斤。薛彩云却说,一个月太久,只争朝夕,再说了,十斤太少了,怎么着也得二十斤。王志刚说,要不我再陪你跳会儿,没有录音机可以拿嘴唱。 薛彩云原本还想继续跳,但因为刚才跳的时候很兴奋,一直乐着,没闭紧嘴,肚子进了凉风,现在腹内告急了,于是想起了杨帆和正在照看他的杨树林,她看了一眼表,觉得该回去了,便礼貌地向王志刚告辞。王志刚说我送送你吧,薛彩云说不用了,你明天还来吗,王志刚说来,薛彩云说,那好,明天见,然后快步向家的方向走去。 薛彩云到家的时候已将近十点钟,杨树林在诱导杨帆大便无功而返后刚刚哄他睡下。杨树林问薛彩云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薛彩云说跑得太远了,后来没劲了,就溜达着回来。杨树林问跑到哪里,薛彩云说快到通县了,杨树林说好嘛,赶上马拉松了。 薛彩云说她累了,想睡觉,然后洗完脸刷完牙便躺下,很快就睡着了。她确实太累了,似乎忘了刚才还要大便的。 杨树林看到薛彩云露在毛巾被外的脚丫子磨出了几个水泡,真以为她跑到了通县,心想,为了减肥,可真豁得出去。然后关了灯,兀自拍着杨帆也闭上了眼。 跳过一次舞后,薛彩云发现,跑步太过枯燥,两条腿上了发条一般,机械地重复着单一动作,毫无乐趣可言,跳舞则不然,虽然只在方圆几十平方米的区域内转来转去,但是变换无穷,不同舞姿配以不同音乐,时快时慢,天旋地转,美妙无穷。特别是拉惯了杨树林的手后,再拉一个素不相识的异性的手时,居然会心潮澎湃。薛彩云爱上了跳舞,每晚吃完饭,歇都不歇一会儿,放下筷子便急匆匆奔赴舞场,也不怕得盲肠炎。此时跳舞不再被薛彩云单一看作是减肥的一种方式,还成为了一种让她痴迷的游戏。 薛彩云又如期出现在公园门口,王志刚迎了上来,两人已经有了默契,无需更多言语,相视一笑后,拉起手便遨游在舞池之中。这个时候,薛彩云将一切置之脑后,只管尽情地在音乐中舞动身体,这是她一天中最开心的时刻。 其实薛彩云并非有意对杨树林隐瞒事实真相,她曾经问起过杨树林,是否愿意和她去公园跳舞,杨树林说,单位的工会刚刚成立了舞协,他认为玩物丧志,就没报名,当务之急是照看好杨帆,让他尽早摆脱大便堆积在大肠中的折磨。杨树林没有意识到这是薛彩云想去跳舞的表现,依然将工作重点放在杨帆身上,很少在乎薛彩云的感受。而薛彩云为了避免被杨树林说成不务正业,但又异常渴望通过运动达到减肥的目的,同时又对跳舞这项对她来说的新鲜事物魂牵梦绕,在内外因素综合作用下,不得已才对杨树林撒了一个小谎,她等待杨树林不再为杨帆牵肠挂肚的时候告诉他真相,并拉他一同去跳,她相信杨树林也会被这个新鲜事物深深吸引。 这天晚饭后薛彩云一如既往地抹抹嘴便走出家门,杨树林叮嘱她别跑那么远,早点儿回来看孩子,他晚上八点要去单位值夜班。 在薛彩云看来,管孩子这些事情理应由杨树林负责,因为从杨帆出生开始,杨树林就没让薛彩云插过手。 尽管薛彩云不十分情愿,但还是在七点四十的时候松开了王志刚的手,她说:我要回家看孩子。王志刚没有直接回应,却说:这么早结婚就是个错误,这么早生孩子更是个错误。薛彩云听了不高兴了,甩下一句:我的事不用你管,便匆忙而去。 回到家,杨树林与薛彩云进行了交接工作,告诉她分别在几点钟给杨帆喂奶几次,放几勺奶粉,多少毫升水,如果起不来就上个闹钟……薛彩云抱着杨帆听着杨树林的传授,想起了王志刚说的话,她认为王志刚的话不是没有道理,而是她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 这一夜薛彩云被杨帆折腾得几乎没有睡觉,先是给他换尿布,然后是计算时间给他喂奶,喝了奶他又尿床,于是再换尿布,听说换下的尿布要立即洗涤,否则尿渍深入到布料深层便洗不去臊味,于是连夜清洗,最后好不容易趁着天尚未大亮的时候合上眼,可是刚有睡意,就被闹钟吵醒了再次喂奶,喂完奶,太阳已经照在她的脸上。 经过一夜的实践,薛彩云感觉自己已处于崩溃的边缘。她照着镜子,发现自己憔悴了许多,但尽管这样,她还是认为自己比公园跳舞的那些女性年轻许多,她风华正茂,乳房坚挺,身体结实,她才二十二岁。 薛彩云认为没有理由荒废自己的宝贵青春,她应该像王志刚那样潇洒地活着,不能被鸡毛蒜皮的琐事缠住身而虚度光阴,连菜站的那几个小青年都说薛彩云活得不够精彩。那天他们约薛彩云下班后去北海划船,薛彩云想去,但考虑到自己已有家室,就没去,借口说家里还有事儿,他们便起哄说,是不是回家喂孩子去呀。他们并不知道薛彩云没有奶。一想起这件事情,薛彩云便对目前的婚姻和那个给她带来诸多麻烦的杨帆咬牙切齿,而这一夜的遭遇,更加深了她对自由的渴望。 杨树林下了夜班回到家,洗了一把脸,就要带着杨帆去医院体检。杨帆出生的时候,大夫有叮嘱:三个月后带孩子来医院做一次全面体检,今天正是杨帆出生的第九十天。 薛彩云今天倒休,本想在家弥补昨夜损失的睡眠,但杨树林执意要她一同去医院,多长长见识,知道怎么养育杨帆茁壮成长。她只好强打起精神,一个哈欠接一个地跟在抱着杨帆的杨树林身后,坐上开往杨芳医院的公共汽车。 一番全面检查后,大夫告知家长,杨帆健康状况良好,发育良好,各器官正常,但是经常肚子里积压多日的粪便不排出,就会给孩子带来不利影响,于是给杨帆开了几瓶开塞路,嘱咐杨树林定时上药。 回到家,杨树林左手抱着杨帆,右手掏出钥匙,插进锁眼儿,却死活打不开门,鼓捣了片刻,还是拧不动。他需要腾出另一只手去开门,便把杨帆递给了薛彩云:接着。 薛彩云伸手去接,还没有抱到杨帆,但是杨树林以为她已经接住了,就撒了手。只听“砰”的一声,杨帆像一枚日军投在珍珠港的炸弹,直挺挺地砸了下去,紧接着传来杨帆的嚎啕大哭,充盈着整个院子。 杨树林暴跳如雷,声音盖过了杨帆的哭泣:怎么接的孩子,这都抱不住,还能干点儿什么! 薛彩云想辩解,但看到杨树林扭曲的脸和青筋斑驳的脖颈,表情像一只酣战正凶的公鸡,便没再回应,只是默默地从地上抱起杨帆,掸去他身上的土,等待杨树林把门打开。 杨树林立即平静下来,这是结婚以来他第一次对薛彩云说话超过八十分贝,刚才的行为只是他的一种非正常表现,是失去理性后的原始冲动。 他打开门,先让薛彩云进去。薛彩云进门后,放下杨帆,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杨树林知道她在生自己的气,就说了几句好话,以为薛彩云在跟她撒娇,一劝就好,但是没想到薛彩云真的生气了。树林慌了手脚,之前他并未遇到过这种情况,没有实战经验,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先置之不理,等待她的怒火自生自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