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重音丧失_四重音丧失试读-查字典图书网
查字典图书网
当前位置: 查字典 > 图书网 > 青春 > 四重音 > 丧失

四重音——丧失

但我一直在想,把我的人生往前一步步推,究竟哪里可以改变我的此刻?我现在这么乱七八糟,是因为我受够了从前的规规矩矩。我从前的规规矩矩,是因为我以为一心一意爱一个人可以洗去我过去糟糕的奉献。可我过去糟糕的奉献,是呀,那么糟糕,我却不可能不去奉献。因为我确实是爱他的呀。这些链条上的点,绵延成现在的我,如果你们都不喜欢现在的我,那我究竟该把人生从哪里从头来过? 他们出生在垃圾堆中。 拨开碎木板和破布,楼道旁会露出一条狭长的小道。 此处原本是一间空旷的门厅。几年前,有人用木板隔出一间屋子做杂物间,但因处理不当,楼道与杂物间之间出现了一条窄道。很窄,不过一臂宽。因为狭窄黑暗,人们唯恐老鼠借地繁衍,于是用木板将窄道封死,以绝后患。 几年来,如此相安无事。 几年后,一只怀孕的黑猫为避严寒,在冬夜挖开这条窄道,躲了进去,生下她的四个孩子。 这四只猫便出生在这条窄道里。 一公三母。或者说,一个男孩三个女孩。他们彼此不分称谓,姐妹兄弟的事他们算不清。他们只是猫。不会惦记自己临世的分秒,甚至记不起谁是第一个出生。他们只记得那时彼此蜷缩的黑暗而狭窄的通道里,躯体相抵,一个个被黑猫妈妈舔醒,呼出第一口气。 刚出生时谁也睁不开眼。 几天后彼此相望,也无人知晓谁是第一个临世。 “一定是我,我先看见一道白光。其实那是你的头顶。你是白色的。”唯一的男孩说。他是只黑白奶牛猫,三瓣唇的左上角有一块黑色的斑点。像是一条正在舔舐上唇的舌头。因此,楼道里的人唤他“小馋猫”。 “谁知道呢?反正你头顶是黑色的,我打从一开始就能看得见黑色。”另一只猫打着滚,她全身雪白,没有一丝杂色,与母亲那么不似,“你们还看见什么?” “我觉得是馋猫。我睁开眼的时候看见他在看我。”那只奶牛小母猫抬起爪子,轻轻舔着,“反正不是她。” 他们都懒洋洋地看她一眼。 她就是后来的鲁斯特,一只白色小母猫。她一直眯着眼,爬不动,也许是因为她最后一个从母亲肚子里出来,小得像是一团碎纸,能被风轻易吹远。她也是最不好看的一只。不及两只奶牛猫那么独特骄傲,又没有白猫的纯色——鲁斯特虽是白猫,但头顶有两道黑,自头颅后侧向前延展,至额前分散。仿佛划分开一条逐渐分离的道路。 “她到现在还看不见呢。”三只猫从她身上爬过去,跌跌撞撞涌向楼道里居民放置的一大盆猫粮。 其实她已经张开眼。 她时常感到一阵蒙蒙的光亮,眼睛随之刺痛,于是她又阖上眼睑。 她更喜欢黑暗,喜欢在黑暗中将四肢柔软地打开,犹如一摊液体,畅快淋漓。然后日常而慵懒地躺着,听黑猫妈妈在楼道口温婉地叫。喵。一声声。如蜘蛛丝一样轻柔细腻的声线,以至于人类也会低头抚摸黑猫妈妈的额头。此时,黑猫妈妈会越加老练地把握住时刻,顺着人类的抚摸,有节奏地迎合,哼唱成气息诱人的乞讨。 接下来传来“哗啦啦”的声响。 那是一颗颗猫粮落入墙脚的破盆。如同恩赐下无数金币。哗啦啦。那么动听。黑猫妈妈得逞之后迅速啃噬起来。吭哧。夹杂着气息微弱的喵声。像是顾不上感恩的乞儿。 她知她越是狼吞虎咽,人类越是笑得欢快。 “哟,这么好吃呀?小黑你真是饿了呀?” 人们转身又添上一把。哗啦啦。 气味随着空气传递过来。 她的儿女们吞着口水在黑暗里耐心等待。他们怕人。等人们离开,黑猫妈妈喵了一声。意思是,出来吧。他们争先恐后地爬出去,彼此践踏翻滚,从狭窄而黑暗的小路中狼狈逃出,簇拥而上。那时鲁斯特还没有完全学会走路,总争抢成四仰八叉的样子,于是干脆躺下,等着妈妈喂奶给她喝。黑猫无奈地凑过身,她也迷迷糊糊蹭过去,凭着天性咬住母亲的乳头。她一直喜欢迷迷糊糊的滋味,温暖而安全的黑暗,如同被揣在母亲子宫里那般,四肢泼撒开,然后张嘴咬住那阵甜蜜的气味。 “你真不像一只猫。” 她的母亲叹气。 猫应该是警觉而多疑。就像她的兄弟姐妹。每当他们簇拥在黑猫身边,分享着瘦弱的黑猫妈妈带来的零星乳汁时,只有鲁斯特会喝得忘乎所以。可其他的猫若听到任何动静,便飞快地窜入黑暗。 “哟,原来这黑猫当妈妈了。”年轻男人的声音。他留着长发,脖子上挂着丁零当啷的链子,“小崽子居然是只白的?不是她的种吧?” “是她的孩子。还有三只呢,有两只黑白的,一看就是她的孩子。”随他一起的是个面色红润的女孩。脸圆乎乎的,目光却异常锐利。 男生往四处看了看,没有找到其他猫的踪影。 “就看见这个小家伙。” 他们蹲下来看着鲁斯特。 黑猫妈妈温和地昂起头,时刻维持着自己与人为伍的姿态。她发出求助般的呻吟。喵。喵。一声声。那时鲁斯特并不知道黑猫妈妈多会做戏,不知她正借着自己的天真无邪向路人乞讨。她仍然闭着眼吮吸着母亲的乳汁,一面感受着人类的抚摸,没有丝毫抵抗与不适。 “哟,还真不怕人呢。”男生甚至想要掂起鲁斯特。 “你疯了?”女生制止了他,“母猫会咬你的。你在母猫面前带走她的孩子,她会找你拼命的,况且她还是只黑猫。” 其实黑猫妈妈没有反抗的意思。她依然仰着天真的面孔,如同少女一般向人类祈求怜悯。声音那么动听。但她也会趁着旁人不注意,低头在鲁斯特耳边轻轻地唤:喵…… 声音很轻。 但鲁斯特听得很清楚。 意思是:孩子,这就是你的命。 鲁斯特是在那时睁开眼的。那个叫陈陶的男生挽着他的女友起身离去时,黑猫妈妈忽然在她耳边低吟起来。人类认为黑猫很邪。他们好像有着无法被感知的能力。毛色不纯的鲁斯特不知像母亲那般高贵的黑猫究竟有着怎样的灵魂,但她从出生起就相信黑猫的能力。因为那时黑猫妈妈就知道,陈陶将要第一个带走她的子嗣。带走她——未来的鲁斯特。于是在陈陶伸手掂起鲁斯特的那一瞬,黑猫妈妈用她带着肉刺的舌头舔醒怀中昏昏欲睡的女儿:睁眼吧。孩子。 他就是你的命。 鲁斯特睁开眼,光晕收缩成模糊的背影。 每个白天,黑猫妈妈拖着瘦弱的身躯外出觅食,四只小猫则蜷缩在黑暗里等待。她只在窝附近游走,向路过的人类乞怜。但远远地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她会飞快地跑回楼梯口等着。等着蹭过路人的脚踝。等着路人撒下一把恩赐。 四只猫就这样长大。 从蹒跚学步到终于能自食其力地站起。他们随母亲吃一颗颗坚硬的猫粮。用温和的声线与柔软的毛发讨人类欢喜。黑猫妈妈沉默少语。仿佛所有的精力都用来发出那些温柔的乞讨声。平时她懒散地窝在洞口的软垫子上——那是她用自己的娇弱乞讨来的——一心一意梳理自己的毛发。偶尔兄弟姐妹们凑上去蹭着黑猫妈妈的肚子,黑猫妈妈则事不关己般任他们嬉戏。他们一齐喊,喵。喵。妈妈,妈妈。黑猫妈妈扫过他们一眼,随即沉默而欢喜地低头舔着他们额上细碎的绒毛。 “好痒哩,妈妈呀。”白色小母猫欢快地在地上打着滚,“妈妈再来再来。” 他们簇拥在一起,争抢着这一点母亲的恩赐。 只有鲁斯特摊在不远的角落里,她抬起头,看着其他的小猫在地上肆意滚着,母亲用爪子一点点推揉他们,像是在玩一个小毛球。馋猫瞄了鲁斯特一眼,喵着:“你怎么不过来?” 她仍然软绵绵地睡在地面,四肢放肆。 黑猫妈妈忽然停止了嬉戏。她抖了抖身子,绕过自己眼前那一摊天真的孩子们,走到鲁斯特面前,低头温柔地看着她。 “你为什么不过来。” “因为妈妈你会过来找我的。” “我为什么要过来找你?” “你就是过来了。”鲁斯特伸一伸爪子,身体被拉得更长更软。她碰到了母亲那双温柔厚实的手掌,“妈妈,你看,我都碰到你的手啦。你抱着我吧,我想睡了,妈妈。”她又眯上眼,想依着惯性去咬母亲的乳头,喉咙里情不自禁地发出愉悦的呼唤,喵。 但母亲没有动。 她端正地站在鲁斯特面前,俯下颈子看着鲁斯特伸展开自己的躯体,在地上滚上一圈,像是其他的那些小猫那般。母亲眯着深绿色的瞳孔,冷静且失落。 “我真不想做你们的妈妈。但我已经是你们的妈妈了。”黑猫妈妈转身走回自己的软垫子上,声音沙哑,“一年前的秋天,我也一样以为自己能在地板上滚上一辈子。可是现在,我已经生下了你们了。真是讨厌,我居然就这样做了妈妈。而且……”黑猫妈妈蜷在角落里,淡淡地说着,“我还生下了四个永远没有爸爸的孩子。” “为什么我们没有爸爸?”馋猫问。 “因为他已经死了呀。” 黑猫妈妈一字一句缓慢地说着,仿佛说着别人的故事。 “你们的爸爸是一只漂亮的白猫。很温柔。但他只对猫温柔。他从来不会对人类乞讨,所以他所有的吃的都是我给他找来的。但不要紧,我们猫是不在意这些的。可……人类在意。人类在意所有不能被回馈的感情,并且非常希望所有感情都要被回应。你们还太小了,也许不会明白。不过,没关系,我现在就是要告诉你们,你们的父亲因为这个死了。在去年冬天,我刚怀上你们的时候,他就死了。” ——因为什么? 馋猫探了探头。 ——因为人类。 鲁斯特竖起了耳朵。 “不。”黑猫妈妈摇了摇头,撇过脸去,“因为‘不会回应人类的感情’。” “妈妈呀,我不懂哩。”小白猫又滚到了猫妈妈身边,尽情地蹭着,“我饿了。” 但黑猫妈妈不理会她。她将自己缩成一堆黑色的影。气息冰凉地躲藏在黑夜里,丝毫不似白日娇声乞讨的那只黑猫。鲁斯特忽然站起身来,轻声走到母亲身后,用头推了推母亲。一下又一下。母亲没有动。 鲁斯特只好奶声奶气地问她:“你不想做我们的妈妈,那你为什么要生下我们?” “我爱你们的父亲,但我不爱你们。”黑猫妈妈冷静地说道,“我生下你们是因为,如果不这样,你们的父亲就永远地死了。”她将尾巴藏在自己的身体下,不露丝毫,“但我没有想过,生下了你们之后,那些像他的孩子都会如他那般死去,不像他的那些则永远不会成为他——所以,其实我输了,他一早就注定永远无法复生。” “妈妈,我听不懂。”馋猫叫着。 “没关系。” “我们之中谁最像爸爸?”鲁斯特问。 黑猫这才转过身来。那四个毛球一样的孩子都在她眼前,有的乖顺地躺着,有的舔着自己的小手掌。他们眯着暗绿色的眼睛茫然地等待她的答案。唯有鲁斯特带着她不纯的皮毛坚持站在她面前,小小的眼睛睁得又大又圆。 黑猫抖了抖身子,抬起头来,将目光与鲁斯特琥珀色的瞳孔持平。 “你们的爸爸是一只毛色不纯的白猫。蓝绿色的眼睛。很瘦。头上有两道蔓延开来的黑色阴影。从这——”黑猫妈妈绕到鲁斯特身后,“一直蔓延到前额。那不是吉兆。” 她伸出粉红色的舌头舔着鲁斯特的脸。 那是温柔却带着坚硬的刺痛的亲昵。 “你最像他。” 春色越过冬末的寒凉,忽然席卷了这座城市。黑猫妈妈时常骄傲地舔着自己的毛,轻声哼着:“我生命中第二个冬天也过去了。我出生在一个冬天,那时我还爬不动,冷得快要死了。第二个冬天我生下了你们,我又冷又饿,也以为自己快要死了……可是我还活着呢。不知道下一个冬天我会在哪里?” 小崽子们耐心地听着妈妈的哼唱。那声音像是一匹美艳的缎子,狭窄的门框里绣上繁复的往事。若不循着纹理寻觅,便辨不出那般曲折的心境。鲁斯特躲在黑暗的另一 端,却始终盯着洞口微弱的光明。黑猫妈妈蜷在那里。她一脸冷静地调侃自己短暂迅速的一生,而那些不明所以的人类走下楼来,弯腰抚摸黑猫妈妈。“哟……又饿了吗?”陈陶朝四处看看,看见被小区环保工人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地 面,有人放着一袋猫粮,一只脏兮兮的一次性塑料水杯,盆子里是空的。他掏出一把猫粮,扔在空盆里。黑猫妈妈毫无耐性地哼了一声,在他面前躺下。有些人天生理解动物的情绪,多半这样的人也擅长体会人的情感。但陈陶不是。他 无所谓地用手指挠着黑猫妈妈的颈子,她也就愉悦地扬起头,眯上眼,肚子里发出奇妙 的“咕噜咕噜”声。像是一串拨浪鼓。陈陶的女友随后下楼来,在他身边蹲下,不可思议道:“哟,她都对你咕噜了。”“什么意思?”“猫呀,开心的时候才会咕噜。意思大概等同于‘我很幸福’吧。”“嘿,这小家伙!”陈陶使劲在黑猫妈妈头上揉了一把,“你那些小崽子呢?怎么 一个都没看见?”黑猫妈妈随意地应付着,喵。意思是:在呢。 鲁斯特一直盯着陈陶的脸。这个男生一脸痞气。好不好看作为一只猫她无法评判,但他总偷偷躲在楼梯间给各式各样的女孩打电话,那他应该还不差。他的口头禅是。哟。或者,行啊你。他时常蹲在黑暗的楼梯口,一面无聊地将猫粮一颗一颗扔进破盆里,一面跟电话那头呼应着:“哟,想我了呀?” 电话里传来嗲声嗲气的女孩声音:“你那叮叮的是什么声呀?”陈陶愣了愣,又拣出一颗猫粮,站得稍远了些,摆出投篮的样子放手一投。 “叮”。命中。陈陶随即笑了起来:“喂猫呢。”“你养猫了?”“没呢,楼道里来了只猫,生了一窝小崽子。”“好看不?”“还行吧,猫妈妈挺好看的,小猫我就见过一只,白的。还不及我拳头大,也不知 道还活着没。”陈陶四处张望。“喂,陶子。”电话那边撒起娇来,“给我捉一只来吧,我想养猫了。” “行吗你?大小姐呀,你连自己都养不好,还养猫呢?” “管我呢,我没有你陪,找只猫还不行?” 陈陶并不上心,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估算了一下,然后镇定地撒谎:“哎呀呀宝贝我为了给你打电话蹲得太久了,让我回去休息下吧。改天给你打啊。”他不歇气地说完,随手摁掉电话,起身准备上楼去。但他忽然想起电话那端的女生的请求,于是又退回楼道里,使劲往鲁斯特躲藏着的那条狭窄的通道里看。 其实,那一瞬,鲁斯特与他目光相接。 但陈陶不知道。 无尽的黑暗深处,鲁斯特沉默地等在那里,为什么是他?他会是我的命运?黑猫妈妈像是明白了鲁斯特的心思,在洞外轻轻地又唱起来,喵呜。声声绵长。那匹纹理精细曲折的缎子又被打开来。抖出美妙的声线。对。就是他要带走你。 陈陶回望一眼黑猫妈妈,道歉道:“行行行,我不打你小崽子的主意。行啊你,连这都看得出来。黑猫还真灵呢。” 黑猫妈妈不再吱声,抬头看着陈陶一步一回头地爬上四楼,“砰”的一声关上门。声音从四楼传了下来。他回去了。夜深了。鲁斯特钻了出来,走到妈妈身边躺下,努力往妈妈怀里钻着。妈妈。鲁斯特喊着。为什么要这样。然而黑猫妈妈冷静地说着。傻瓜,你不可能再回到我的肚子里了。 她们闭上眼,彼此亲昵地蹭着对方的脖颈,妄图取暖。 后来鲁斯特常常想,也许她的妈妈早就知道那个夜晚她就要被带走了,对不对。所以才异常亲昵地与她拥抱,与她厮磨。她们像是都以为那个别有用心的路人回到了他的家。那一声关门声就是铁证。可当她们彼此拥抱的时候,陈陶悄无声息地从黑暗里钻了出来,他一手拎起鲁斯特,声音微妙:“再灵也赶不上人类聪明。输了吧,小家伙们。我这还不是为了骗你出来吗?” 陈陶一点也不怕她的黑猫妈妈。 他将鲁斯特捏在手里,草草地冲黑猫妈妈喊了一句:“你要真灵,就不会报复我的,对吧。你为了你的孩子。我为了我的妞。爱情胜过亲情,你要真灵你就明白。” 喵呜。 但鲁斯特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像是婴儿的哭泣。 喵呜,黑猫妈妈起身抖了抖身子,回应起来。 陈陶发觉场面不对,但他仗着自己高高的个子,拎着鲁斯特跑了出去。临走时,顺手关上了楼道的门。黑猫妈妈在楼道里大叫起来。喵呜。喵呜。陈陶根本不明白她们之间的语言,带着他的小聪明得意地出了院子。他不知道这两只猫正在彼此呼应。妈妈。鲁斯特喊。不要怕孩子。黑猫无力地安慰着。妈妈,我要走了是吗,我要被带走了是吗。不要怕孩子,这是人类的世界,你一定要依靠着人类活下去,不要像你的爸爸那样。妈妈,我不懂我一点也不懂。你活着,你爸爸才活着。 鲁斯特发现妈妈的声音越来越远,她知道,她正离开那条狭窄的小道。院子里柔和的风从远处吹来。较之楼道里尘埃满地的晦涩,春夜青涩的气息磅礴无影。原来只隔一门,世界竟有这样大的差别。但很快,她又被陈陶拎了起来,陈陶得意地与她对视,这是鲁斯特第一次看清楚这个男人的样子,他不插科打诨时脸的轮廓非常美,流畅的脸部线条,高鼻梁,深褐色的眼睛,白白的皮肤。 “现在,你得把你的生命交给我的爱情了。小猫儿。爱情是人类一生中最重要的事儿,你可不能给我办砸了。知道么?” 那个春夜,陈陶带走了她。 微凉的春夜,陈陶穿着一件薄衫,外头套了一件连帽衫。他将鲁斯特藏在他宽大的袖口里,鲁斯特贴着他光滑的皮肤,从他衣衫间连贯而成的隧道里攀爬起来。陈陶在的士上坐定,一心一意要捉出那只躲在他衣服里的小家伙。 夜风习习凉凉地透进衣服里。鲁斯特躲在他身后,她第一次感觉这黑暗近似她出生的那条黑巷。但陈陶四处摸索着,终于逮着了她。她不肯礼让,出于本能,她竟伸出了她那锐利的爪子,她感到指尖钩挂到什么柔软的东西,被拉得老长,但终究无法抵挡距离的远,“嗒”的一声,被弹了回去。 “真他妈麻烦。”陈陶吐出一句。 前排的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仿佛取笑的神情。 不知道开了多久。从二环上的急速飞驰至小巷里的曲折缓慢。司机终于把空车牌打上。陈陶一手拎着鲁斯特,一手从裤兜里掏出钱。 “二十七。” 陈陶扔出三十,票也没要,转身跑了。 那便是鲁斯特的明日。 眼前一栋八层高的居民楼,跟她从前居住的那栋并无不同。门厅也许更矮,楼下有一个大院子,矮树丛间零碎地搁着几只碗,半袋子不知是垃圾还是食物的碎骨头。看起来那么像是黑猫妈妈眼前的场景。春夜凝固的黑暗里,鲁斯特听见了她熟悉却又不知的叫声。有野猫在叫喊着。喵。出来吧。声声柔长,像是流星一般划过清冷的夜空。她从飞奔的陈陶怀里探出头,看见黑暗里一双双明亮锐利的眼睛。这里还有那么多流浪猫。 可未等她想明白这个庞大的世界,她就被带到了一扇紧闭的门前。三楼。鲁斯特还记下了她被陈陶带着转了多少圈。眼前安全铁门上的纱窗上,尘埃都已凝固。铁门内还有一扇木门。很黑,鲁斯特看不清楚。 陈陶稍微收拾了一把,然后敲着门。 门里传来悦耳的回应:“谁呀?” 陈陶故意不出声。 然后是一阵曼妙轻盈的脚步声,像是某首歌谣的拍子,嗒嗒嗒,当当当,和着夜风穿透了陈陶。门开的那一瞬,鲁斯特感到自己被陈陶搂得快要喘不过气来。她想叫出声,但她甚至发不出声。那个女孩子就这样从光影里走出来。她化着淡妆,肤如凝脂,不高,但瘦,身材好得恰如其分,配合上那一把黏稠湿润的嗓音,她比陈陶的女友好太多了。 鲁斯特有些理解,却也不能理解。 “哎呀陶子,怎么,还想给我惊喜啊,刚挂了电话就出现在我门口呢?” 陈陶一脸坏笑:“我可是来陪你的。” 女孩很吃惊。她让陈陶进了门。小小的两室一厅,左手那间锁着门。右手那间房门敞开着。从客厅里可以看得见右边屋子里的一切。衣柜。电视机。还有大红色的大床,像是一口盛满葡萄酒的湖。门口挂着一串贝壳制的风铃。电视机里传来英文对白。像是尖叫,又像是喜悦的赞许。鲁斯特听不明白。 “可惜呀,陶子,今晚我可没时间呢,明天一早我约了人谈个活。”女孩一脸无辜地嘟嘟嘴。 “我知道,你刚不是说了么。” “那你还来。”她声音娇嗲。 “哟,还不是为了你吗。”陈陶终于将他怀里的鲁斯特拎了出来,为了显得娇贵,他还用另一只手捧着,“你看,这不是有它代替我陪你来了么?” 其实不久之后陈陶就离开了女孩家,他得回那栋楼陪他的女友娜娜。鲁斯特想,自己的生命如此低贱,就这样被转递到另一个人手里。只为了一句不相干的情话。甚至并非厮守,仅仅只是取悦。为了一阵短暂无望的欢愉,便把她从自己出生的狭窄世界里偷了出来,毫不留情地抛弃至另一处。 但女孩倒是真心喜欢她,她接过鲁斯特的那一瞬,将鲁斯特如婴儿一般抱在怀里。 “她这么小,才一个月大吧,你真给我弄来了。” “那是,我回去说不定会被那只黑猫报复死。” “她妈妈是只黑猫?”女孩抬起头。 “黑的,但四只爪子雪白雪白。” “那是‘踏雪’呢。真有福气。这孩子倒没能继承她妈妈的好福气。身上雪白的,头顶那一道黑,破坏了她的完美。” “怎么,你不喜欢?” 陈陶站在门边,准备离开。 “不,不会。”女孩眯着眼,将鲁斯特揽在怀里,她一面抱着鲁斯特,一面用手指有节奏地挠着她小小的脖颈,鲁斯特竟然情不自禁地扬起头,眯着眼,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她没料到女孩如此擅长取悦,取悦任何一切,“陶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莫莉就不喜欢完美的东西,我喜欢所有的不完美,不好看的猫,不能用的破花瓶,上不了色的指甲油,还有,我不能拥有的那些,男人。” 莫莉眯眼看着陈陶,慵懒地打一个哈欠,比鲁斯特更像是一只猫。 陈陶走后,莫莉将鲁斯特放在地面。 这是鲁斯特第一次触碰到房间的地面。莫莉在小客厅的地板上垫了张地毯。深蓝底色,白色的花纹已经有些脏。地毯这样柔软,鲁斯特顺势就躺了下来。她盯着莫莉漂亮的面孔。陈陶走后,她脱掉了上衣,穿着一件丝质吊带睡衣,然后自顾自地朝着鲁斯特说起话来。 “小猫咪,你不要介意哦,”她朝鲁斯特眨眼,“我知道他待不久,所以随便找了一件衣服应付着他了。哎,在家里我还是喜欢穿简单些,春天是我最喜欢的季节了,夜里有风,夜凉如水,还有你们这样的小猫咪在叫唤……”她蹲下来,看着鲁斯特,“小猫咪,你知道她们为什么叫唤吗?” 她笑了起来,然后抱起鲁斯特,用手探了探她的肚子。那细软的手指越过鲁斯特的蒙昧不知,抵在她柔软而未知的荒野上。 “你会知道的,因为你是个女孩。” 莫莉又放下鲁斯特。 “嗯,该给你取个名字才对。人来到这世上,都要有个名字。像我,我叫莫莉。里面那个屋子里闷着的哥哥呀,叫社言。你叫什么名字才好呢……”她看着未来被她命名为“鲁斯特”的那只猫,目光狡黠,像是摇晃在水面的一点萤火,忽明忽灭,“你只是只猫,取名字实在费力气,你得体谅我,”莫莉抬眼看了看桌面上社言带回来的那盒甜点,“嗯……你就叫花糕吧。” 她用她纤长温柔的手指撩起鲁斯特额上柔软的绒毛。 “花糕,记住了吗?你的名字。花糕。白的。香香的。甜甜的。纯白上撒着一点,不完美的芝麻黑的——”她听见鲁斯特发出愉悦的“咕噜”声,“花糕。和你倒是很相配的名字嘛。” 是的。 鲁斯特的第一个名字是花糕。 她自从跟随莫莉之后,换过许多名字。或者说,是每天来看莫莉的那些男人给换的。有的叫她小白,有的叫她咪咪,有的叫她小傻瓜。他们彼此不同,但都懂的,当他们对莫莉无法殷勤,便应当向鲁斯特殷勤。男人们宠溺地抱着鲁斯特,捉住她活蹦乱跳的小爪子,故意摩挲着。此时鲁斯特已经没了长指甲。第一个夜里,莫莉剪去了她的长指甲。 当她被放在地面之后,莫莉并没理会这个新来的小家伙。她走进房继续看DVD,吃零食,跟男人打电话。末了,她洗完澡,才看见鲁斯特睁着幽绿色眼睛躲在沙发边偷看她。她想了想,弯身抱起小猫,睡袍滑落下来。她也不顾忌,看了一眼社言紧闭的房门,然后光着身子走进房间,从第一格抽屉里拿出她粉红色的指甲剪,在鲁斯特眼前晃了晃。 “小家伙,你知道跟人相处先要学会什么吗?” 莫莉打开台灯,举起鲁斯特小小的爪子,用指尖抵出那新月型的细钩,小心地对照着可以剪去的部分,如同修饰着一件雕塑那般,“嗒”的一声,鲁斯特的尖锐一片一片脱落下来。 “要记着,和人相处,要收起所有棱角。” 莫莉放下鲁斯特,从一堆画具下翻出一只画着猫咪的玻璃杯子,放到鲁斯特眼前。 “你呢,以后就用它来喝水。” 玻璃杯上的花纹被潮湿气候晕染开,模糊而美艳,像是莫莉以前画上去的。莫莉顺手从她的玻璃杯里倒出些水,分给鲁斯特。然后,她窝到被子里,用薄薄的、葡萄酒色的被子将自己包裹起来,如同一颗晶莹剔透的葡萄。她眯上眼,像是睡着了。 鲁斯特没有动,她漠然地蹲在原处。当四下寂静,黑夜变得如此熟悉,像是黑猫妈妈整日披挂的颜色。温暖而安全。鲁斯特张开嘴,试着发出那声线。 喵呜。 她叫喊起来。 妈妈。 喵呜。 于是莫莉又睁开来。她对仍然蹲在原处的鲁斯特轻声说道:“去睡吧,花糕,随便找一个什么地方睡,不要看着我。也不要叫。我什么都允许你,但,就是不允许你上床,还有,你也不能睡在我的那些漂亮的衣服上,知道吗?” 鲁斯特仍然呻吟着。 喵呜。 声音划成新月的形状,钩挂上心头最柔软的地方。 “花糕,不要叫了。”莫莉眨着忽明忽暗的眼,“否则,我会把你从阳台上扔下去。粉身碎骨。” 其实猫是不会粉身碎骨的,莫莉只是吓唬鲁斯特罢了。 但鲁斯特终于低下眼帘。她抑着喉咙里呼之欲出的幻灭,抬起爪子,在柔软的地毯上迈开第一步。她凭着天性自黑暗里穿梭,世界那么相似,她仿佛越过她的兄弟姐妹柔软的身体(那是莫莉扔在地面的大布娃娃),又仿佛途经摆在墙角的破盆和碎粮的曲折(那是莫莉放在墙角的画具),终于,鲁斯特发现那个细窄而黑暗的入口,冰凉的。她用手探了探,那么似她出生的那处死角。于是她蹒跚地爬进去,匍伏在温暖而安全的黑暗里。第一个夜晚。鲁斯特睡在莫莉的一卷画纸里。 莫莉不是个画家,但她以画为生。也许还有些别的什么,但鲁斯特说不清楚。莫莉非常漂亮,因为漂亮,她认识许多男人。有钱的,有门路的,有势力的,或者一切皆无,却也有一张漂亮的脸蛋的。她平日闷在家里大睡,醒了便开始化妆。 她桌面上堆着的化妆品用来勾勒她的脸。 而她桌下堆着的瓶瓶罐罐用来描绘纸面上的图案。 第二天一早,鲁斯特从那卷画纸里爬出来,莫莉便笑了。她停下自己脸上那些细致的活——她左眼的睫毛膏卷翘美艳,右眼还未来得及上妆——然后蹲下身摊开那卷画纸,鲁斯特的梅花爪印被延展开来,灰尘染成的细小花朵,丁丁朵朵在白色的纸面上展开。 “小花糕,你可真是个艺术家。” 然后莫莉把画纸钉在木板上,平摊在地上,她让鲁斯特肆意在画面上翻腾,塑出一个又一个奇异的形状。出生以来,鲁斯特便没有洗过澡。小猫畏寒,无法洗澡,若勉强淋湿导致体温骤降,很容易便会死亡。因而猫常常依靠自身的唾液梳理毛发。以前,黑猫妈妈会耐心给他们一个一个舔个遍。但鲁斯特已经没有妈妈了。莫莉盯着这只脏兮兮的白猫,还觉不够尽兴,于是从桌子下翻出各式颜料,各挤出一些在调色盘里,用水稀释开来。 明黄融水变得青柠般曼妙。炭黑则融成深深的灰。 鲁斯特站在莫莉眼前,看着眼前那一盘五色液体,好奇地伸出爪子,碰第一下,涟漪散开,她收回爪子,然后,碰第二下,又收回爪子。 “对,花糕,就是给你玩的。” 莫莉调完颜色,转身继续涂她另一半睫毛膏。她故意不去理会鲁斯特的好奇。她仿佛早就知道鲁斯特要给她一些惊喜。然后她眯着眼,用睫毛膏、用化妆刷、用雕琢她的一切器具一点一点将自己的轮廓雕琢得更深邃,更明显,更美艳。 待莫莉回过头时,鲁斯特已经在画上滚作一团。纯白的身躯沾染上些许颜色,被水晕开,像是一团彩虹氤氲。鲁斯特在画上躺着,滚着,伸长身子,犹如画笔一般留下有致的笔锋。有一些水印尚未干去,莫莉便俯下身来,顺着那一滴水轻轻地吹。呼。她看着彩虹一般的小猫笑道:“你看,水珠是会走的。” 莫莉继续吹,让那五色颜料在画面上如枝蔓伸展开来,而鲁斯特则在枝头用手掌印出细小的花骨朵。 “你真聪明啊,花糕。” 这幅画很快被人订走。莫莉将这幅画命名为《万花》,并且四处向人说起鲁斯特画画的故事。她向前来看画的男人说道:“枝蔓是我,盛开是它。”眼里漾开了水一样的色泽。而男人的目光不曾停留在小小的鲁斯特身上。他倒是看着莫莉那双吹出蜿蜒枝蔓的双唇,不能自已地抽出支票,递给她。 男人走后,隔壁紧闭的房间忽然传来开门声。这已经是鲁斯特在莫莉家的第三天了。房里的人昏昏沉沉地推开门,倚在莫莉的房门前,懒散地说道:“第一次我睡醒时能听见个好消息——你好像终于有钱付房租了。” “社言,你终于睡醒了呀。你可睡了三天了,我还以为你睡死过去了呢。” “如果我死了,房间是会臭的。” 莫莉不爱听地扭过头去,从床底拎出五色的鲁斯特来。 “你看,我的小福星。花糕。美不美?” 社言是一个二十八岁的男人,胡子拉碴,眼睛半眯着。不知为何,鲁斯特觉得一切人类都像是她见过的某只猫。他缩着脖子,指间夹着一支廉价烟,样子疲倦不已。他就这样盯着鲁斯特看了好一阵子,忽然事不关己地转过身去。 “花糕?怎么不叫她彩球呢……” 他吐着烟圈。 莫莉倒不介意,她用力将鲁斯特凝结在一起的毛发梳理开:“她帮我画画了,染上了颜料。可她太小了,还不能洗澡呢。这么小的猫,洗澡可是会死的。” “你知道洗澡会害死她,还把她弄得这么脏,你真是个坏姑娘。” “对,我就是坏姑娘。” 莫莉眯眼看向社言松松垮垮的背影,轻轻地哼着,如同黑猫妈妈那般,自喉咙深处流转出曼妙的声音。 “花糕也不见得就是个好姑娘。况且,好姑娘在这世界上是活不下去的。花糕。知道了吗?你可不要做好姑娘。” “胡说八道。” 社言又将房门关上了。 莫莉与社言总是拌嘴吵架,但他们是一对好房客。按时交租,合理合法。即便莫莉一时花光了钱,社言总会悄悄垫上。莫莉作息不定,也时常不在家,而社言则常年不出。他像是故意将自己折腾得狼狈不堪。抽烟。喝酒。上网。躲在房里看片。没日没夜地睡觉。但鲁斯特偶尔溜进社言的房间,发现他总将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桌上的细软他都一一规整,床单白得一尘不染。唯有电脑旁的烟灰缸里藏有满满一缸烟灰。那么多。像是莫莉用铅色勾勒出的小山。远远近近。高高低低。 鲁斯特忍不住用鼻子碰了碰那些软塌塌的灰色。 那是一种被燃尽的、不甘的气味。

展开全文

推荐文章

猜你喜欢

附近的人在看

推荐阅读

拓展阅读

《四重音》其他试读目录

• 《四重音》楔子
• 丧失 [当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