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上大学的那天,父亲送我到火车站。我们提着行李,坐了整整三个小时的汽车才到省城。汽车比原定的时间晚了半小时,等我们匆匆忙忙地进入站台,离开车的时间,只剩下十五分钟。父亲不喜欢送别,尤其不喜欢在最后一刻送别。他把我所有的行李放好之后,就迅速地下了火车。 “别太想着省钱,下月初一,我会给你寄钱过去。” 我含着泪,点头。 “记得先去银行开个账号,把带着的钱存了,别一去就给丢了。” “哦。” “好好学习。” “嗯。” “小秋,咱们是从穷地方去大城市,但咱们人穷志不短。记住爸爸的话,做人要有分寸,更要有气节。” 有关气节的话,从小到大,父亲不知说了几百遍,好像他一直生活在明朝末年。其实父亲就在我们生活的小镇中学里教书,他自己倒是城里的大学生,分配那年自愿下乡,接着,又娶了我母亲,便永远地留在了乡下。如今他看上去未老先衰,胡子已经花白了。 “明白,爸爸。” 他笑了笑说:“我先走了,下午还有课呢。” 说完,他的人影迅速消失了。消失得如此之快,没等看见我滴下的眼泪。 我坐了整整一天的火车,到了北京。然后,我按着“入学通知”上的指点,搭上了公共汽车,坐了几站,终于到了S大——一所师范大学。我的成绩,其实上北大有余,可不知为什么,第一志愿北大没有录取我,录取的是第二志愿——S师大。我报的本是国际经济,录取的却是外语系。我的外语虽然很好,但从没有想过要以此为业。我便带着一分沮丧进了S大学的校门,然后排队办完了入学手续,在绿荫中穿梭了良久,找到了自己的寝室。 寝室的门是开着的,一共六个铺位,三个下铺上都堆满了行李,三个女孩子正坐在铺边谈笑。其中一个高个子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问道:“你是新生吗?” 我点头。 “哪个系的?” “外语系。” 她眉毛一挑:“哪个语种?” “英语。” 她指着一个上铺说:“下铺都有人了。上铺还空着,你自己挑一个吧。” 她长得很美,高鼻梁、大眼睛、皮肤白晳,举止之中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悠闲。 “你叫什么名字?”她又问。 “谢小秋。” “我叫冯静儿,这是魏海霞,这是宁安安,我们都是本地人。”她指着另外两个衣着时尚的女生说,“我们都是你的室友。” 本地人就是北京人。“你们好。”我说。魏海霞和宁安安向我点头示意。 “等会儿还有一个上海人会住进来。她已经到了,去补办一个手续了。”宁安安指着门脚的一堆行李说。过了一会儿,她想起什么,又说:“还有一个铺会一直空着。那是刘萱的位子,她是刘校长的女公子,家就在学校。估计会时常住在家里。” “你们以前就认识吗?”我轻轻地问了一句。 “我们都是一个高中的。” 我没再说什么,以最快的速度打开行李,爬上上铺开始铺床。因为行李很简单,所以床很快就铺好了。 宁安安四下一望,问道:“喂……你没带帐子吗?” 我摇头道:“没有。冬天快到了,这里还有蚊子吗?” 魏海霞淡笑:“帐子不是用来挡蚊子的。帐子是一个世界,里面有你的隐私。你总得有点自己的隐私吧?” 我觉察到此言不善,顿时脊背挺直,看着她说:“我没什么隐私。” 三人目光交替,无声的话语在眼光中传递。 末了,宁安安笑道:“别看这屋子在二楼,灰尘挺大的,还是有一个帐子好,睡着干净。大家都有帐子,这屋子看着也整齐。你说呢?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谢小秋。” 没人问我从哪个城市来。生怕答了她们会不认识,或者我会不好意思说。 一切都很明显。我是乡下人。 下午,我到杂货店买了蚊帐,花了四十块钱,又去买了这个学年的课本,花了一百三十块钱,身上只剩下三十块钱。而学校的食堂竟是出奇得贵,一顿饭至少要两块钱。 回到寝室,那位上海的女孩子已经回来了,盘着腿坐在自己铺好的帐子里,吃着巧克力。她叫萧蕊,小个子,奶白的肌肤,黑油油的长发,好像一个精灵。 “晚上学校礼堂放电影,三块钱一张门票,大家都去吧。放完电影是舞会,女士免费。静儿,你的保镖来不来?” 宁安安笑道。 “好哦!”所有的人都举手,除了我。 “你吃巧克力吗?”萧蕊递给我一块,“德芙的。其他的牌子我不吃。” “谢谢,我……不大吃甜食。” “来一块吧,给个面子,好不好?” 她继续往我手里塞。 “好吧,谢谢你。” “别客气。”萧蕊忽然又说道,“我觉得,这个上下铺的安排是不是应当每个学期更换一次,才合理呢?比如说,上个学期住下铺的下个学期住上铺,上个学期住上铺的下个学期住下铺。大家都有机会住下铺,这样才公平,小秋,你说呢?” 我点点头。 冯静儿的脸色有几分不自在,魏海霞更是不悦地看了我们一眼。宁安安笑道:“下学期还早,等下学期开学我们再仔细商量吧。也许到那个时候你住习惯了,不肯搬下来了呢。” 萧蕊咬了一口巧克力,道:“我肯定愿意搬下来,我现在就住得不习惯。” 魏海霞看着我,问道:“你呢,小秋,你也不想住上铺吗?” “我觉得萧蕊的主意不错。住不住上铺无所谓,重要的是公平。”我不动声色。 “先去看电影吧。” 宁安安拿起小挎包,走了出去。大家鱼贯而出。 “小秋,你真的不去?”萧蕊问道。 “对不起,我约了见一个老乡。今天晚上。” “还没开始学外语呢,中文语法已经忘了,小姐,时间短语的位置在前面。” 魏海霞调笑了一句。门外一阵咯咯乱笑。 其实我早已见过那老乡。她叫林青,和我来自同一个小镇,历史系四年级,眼看就要毕业了。我下午见的她,寒暄之后就问她在北京的生活之道。 “这里的消费实在太贵,你必须打工,才能维持生活。” 我深有同感,连忙告诉她我带来的钱已经花掉了大半。她猛然想起一件事,道:“我知道有个咖啡馆正在招人,本来我打算去的。因为离学校有些远,要坐四站路的公汽,所以改了主意。你想去吗?那是家星巴克,当招待。不累,主要是早班和夜班,时间灵活,他们倒喜欢外语系的学生,因为那里外国人多。你想去现在就告诉我,我得先给人家打一个电话。” 真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我连连点头。 林青替我写了一份简历,借了一套衣服给我,临走时,又递给我一支口红。 “我们是小城市来的,本来口音就土,再不穿时髦点,更要让人笑话了。你的普通话说得还好吧?” “还好。口音不是太明显。” “卷舌不卷舌就不说了,这里的人‘in’和‘ing’都是要分清的。” “我一定注意。” “话里尽量多带些英文,别时时都说老实话,别乱露自己的底细。一老实就受人欺负,明白吗?” “明白,谢谢学姐提醒。”我做了一个鬼脸。 “在咖啡馆里打工的都是大学生,挣的是正经钱,所以我倒不担心你会学坏。别学你们系和音乐系那些不长进的女生们,为了高消费,做二奶做小三,什么都做。” “哦。” 林青指点完工作,就出去给人家打了电话。回来告诉我,说咖啡馆有三天的试用期,今晚就开始,问我愿不愿意上晚班,从晚上六点开始,到半夜十二点,其他的时段都没有缺。 我当然愿意。 到了汽车站我才真正体会到林青不要这份工作的原因。下午五点是下班的高峰时间,说是六点钟上班,如果五点半才来乘车,就会迟到。 等了二十五分钟,我终于挤上公汽。汽车慢腾腾地向前开,一路红灯不断。我发现车上站着的人全是一副狼狈的模样,有坐位的人也显得疲惫不堪。透过车窗,我第一次认真打量北京。其实我每天都看《新闻联播》,自己以为对北京相当熟悉。可是,等我真正到了这里才发现,每一个街道都如此陌生。陌生的大楼,陌生的行人,陌生的广告,陌生的车辆,陌生的标志,每一样事物都那么陌生,悄无声息地向着陌生的方向行进。 北方的秋季,天暗得极早。四站的路程仿佛就从白日走到了黑夜。 那个叫做“STARBUCKS”的咖啡馆坐落在一栋几十层高的豪华大楼的第一层。奇怪的是,虽是下班高峰,那条街上的行人并不多。楼侧的停车场有大致二十个车位,却全都被占满了。我在大门外停留片刻,理了理头发和裙子,又悄悄地照了一下镜子,还算整齐,便推门而入。 咖啡馆并不太大,很安静,只有喁喁的人声。它里面的工作人员穿着清一色的黑色T恤,无论男女,都套着墨绿色的围裙。一个叫童越的男生接待了我。他看上去和我年纪相当,个子不高,明朗的笑容,样子很随和。 他礼貌地伸出手:“你好,谢……小秋,是吗?我是夜班经理,他们都叫我小童。” “你好,小童。” “你的CV写得挺好。其实不必写英文,中文就可以了。老板不懂英语。今晚这里有四个人,包括你在内。你是S 师大的吗?” 我点头。 “我也是,英文系二年级。你呢?” “英文系新生。” “是吗?今天迎新我也在,怎么没见到你?” “也许你见到了,只是不认得。” “呵呵。你住哪一区?” “北七区。” “北七区?离校门最远。吃羊肉串和清真牛肉面会比较麻烦。你买了课本吗?” “嗯,好贵。” “要是早点碰到我就好了。我有旧课本,和现在的一模一样,我又不爱学习,所以基本上是新的,全都可以送给你。” 郁闷。想起早上花的一百三十块钱,我一个劲儿地心疼。 “How would you like your coffee?” 他站在收银机前,冷不防说了一句英文。我回头一看,一个外国人微笑着站在柜台边。 “Double cream and one sugar.” “Sure.” 我不禁陶醉了。他的口音与我听到的《疯狂英语》相差无几。 “这里有很多说英文的机会。不过,老板不赞成我们和客人聊天。除非人不多,客人又愿意聊,你才可以陪着说几句。但不能耽误工作。” 接着,他向我介绍另外两名员工,其中一个马上要交班;另一个女孩叫叶静纹,M大中文系。 咖啡馆的工作并不难,第一步是熟悉各种咖啡机的用法,然后就是背“menu”——各种饮料的配方。他说menu上的饮料虽然多,但顾客们常喝的就只有几种,很简单,一天绝对可以全部学会。此外就是咖啡杯的大小称呼与一般咖啡店不同,不叫大、中、小,而称venti, grande,tall. 我换上了工作服。那个叫叶静纹的女孩在一旁心不在焉地斜睨着窗外一角。小童说她是南京人。她个子窈窕,长得极像《过把瘾就死》里面的那个女主角。她父母都是大学老师,吃穿不愁,到这里来不过是练口语。我觉得很奇怪,她不是中文系的吗?要那么好的英文干什么。小童说,她是从一所竞争激烈的高中考进来的。原来打算考北大,没想到一试不利,只考到M大。既然进了大学,就该休息休息了。可是她考试考惯了,歇不下来。于是,考完四级考六级,考完六级考托福,考完托福考GRE,考完GRE才发现自己学的是中文系,申请学校难,签证更难。便到这里来打工,一是练口语,二是看可不可以认识一个外国人,替她做担保。但老板不许员工与顾客聊天,她一直也没找着机会,所以,“她看上去总是很忧伤,很失落。唉!” 其实,叶静纹打动我的,正是她那双充满白日梦的眼神。我一看见她,就想起了琼瑶小说里的人物,一双痴痴的、随时准备感动的大眼;薄薄的,等待受折磨的嘴唇;披肩长发,别了一只珍珠发卡。淡淡的口红,淡淡的香水,连姿态也是淡淡的,好像她随时可以从这里消失一样。我进来已工作了两个小时,她只和我说了一声“Hi”. 收银很简单,我对电子仪器原本很有兴趣,一下子就学会了。 “你可以算是我所见过的,上手最快的新人了。”童越哈哈直笑。一个顾客走了,留下一桌子的碟子,他看见叶静纹还在柜台上发呆,只好叹了一口气,上去收拾了。回来悄悄对我说:“别介意她对你冷淡。小叶人挺好。只不过今天她的心上人来了,现在是发花痴的时间。”说罢,指着临窗角落。 顺着他的手指我只看见一个斜斜的侧影。一个穿着西装的青年,坐在临窗的一张桌子旁,正专注地看着笔记本电脑。 “他是一个中国人。”我笑着说。 “绝对有钱。” 他补上一句。 时至九点,顾客渐渐减少。穿西装的青年却没有离开的意思,他好像把这里当作办公室了。 小童说,半年前,当这位青年第一次出现在咖啡馆时,小叶就不顾一切地爱上了他。不惜为他改上晚班。不止小叶,咖啡馆里所有的女孩子全都暗恋过这个人。只要他一出现,整个晚上,女孩子们全都神思恍惚,收银机出错率升高。只有小童一个男生可以正常工作。 我失笑:“是吗?” “这里所有的女孩子都盼着他来,只有我不愿意。他一来,我就要干双份活儿。不过,他来有他来的好处。”小童又说,“他给很高的小费。”女孩子们如果实在花痴得不好意思了,通常会把桌上的小费让给小童,以示歉意。 “这里常有人给小费吗?”我问。 “不常。有些老先生、老太太需要我们把咖啡送到桌子上的,会留下小费,但也不多。” 小童说,“只有他一个人,每次都给很高的小费。所以我们也乐意为他服务。一见他来,只要走得开,我们通常都会主动过去问他要什么,然后替他把咖啡端过去。” “为什么?这里不是人人都排队买咖啡吗?” “他的腿不大方便。” “哦。” 我这才注意到他的桌边挂着一根黑色的手杖。但他的全身看上去与常人无异。 “怎么不方便?” 我又问。 “也不是很不方便,只是右腿略跛而已。” “也许只是暂时的伤。” 我说。 “不是。他的车停在残障车位,宝马SUV.” “什么是宝马SUV?” “有钱人开的车,而且不怕烧汽油。” “哦。” “他一向要skinny latte.不过,如果你看见他来,不要主动上去打招呼,让小叶招待他。小叶是这里的老员工,这是她的特权。呵呵。” “哪一种skinny latte?Latte 有好多种呢。” “他喜欢Vanilla (香草味).” 正说着,小叶突然闪过来,小声道:“不是Vanilla,今天是hot coffee,Venti (大号热咖啡).”说罢,又闪回收银台:“小童,帮我收钱,他说还要一杯咖啡。”收银台前站了不少人,她走不开,显然,又不愿意错过给临窗青年端咖啡的机会,一脸求救的神色看着小童。 小童坏笑:“今天你表现太坏,我让小谢端咖啡。别生气,小费还是归你。” 咖啡很快就做好了。我端着咖啡走到窗边,不想打扰他的工作,打算悄悄地把咖啡放到桌上就离开。他却已经觉察了,抬起头来看着我。 那是一张只有在时尚杂志的香水广告上才可能看到的脸,充满青春,恍若神人。我一阵发呆,忘了呼吸,突然觉得,北京其实是座美丽的城市。恍惚间,我的手轻轻一抖,一股滚烫的咖啡荡出来,洒在手指上。我天生怕烫,手抖得更加厉害,杯子失手而落,只听得当的一声,咖啡杯先掉在桌子上,溅了他一身,然后滚到地上,洒了一地。 “I’m...terribly sorry! Sir! ”仓皇中,我说了一句英文。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冒出一句英文。也许是《疯狂英语》背得次数太多,也许是我不愿意说中文,以免让人觉察出自己的外地口音。总之,我看见他雪白的衬衣上有一大片污渍,蓝色的领带也成了褐色。 他皱了皱眉,没说话。 “对不起,我是……实习生。您烫伤了吗?” “我没事。”他说。声音很低沉,很动听。 我正想再说话,小叶已经冲了过来说:“先生,真对不起,您没烫伤吧?” 他摇头。 我低头看见咖啡仍不停地沿着他的裤腿往下滴。小童走过来不悦地看了我一眼,拿着一张黄色的防滑告示板,立在桌边。 “先生,十分抱歉。如果方便的话,请将清洗衣物的发票送过来,我们给您报销。” “不必了。咖啡是我失手打翻的,与这位小姐的工作无关。” “是吗?”小叶和小童同时看向我,迷惑不解。 我愣了一下,道:“谢谢先生的好意。咖啡的确是我打翻的。下次……一定注意。” 说这话时,我不禁看了小叶一眼,心中暗想,我还有没有下一次。但小叶显然很满意我低头认罪的态度。 我赶紧清理现场。小叶执意要给他再倒一杯咖啡。他推辞了。 他合上笔记本,将它装入一个手提包,然后拿着手杖站了起来。 “小心,地面很滑。”我轻轻地说了一句。 他点了一下头,走到门口,按住电动门,悄然离去。 其实他走得并不快,只是步态有些僵硬。 我回头看桌子,上面留下了五十块钱。小童毫不犹豫地拿走了。 第一次上班就出了这样的错,我十分惭愧,只好对小童频频道歉。 “不要紧,你不是第一个将咖啡洒到他身上的人。放心吧,我们不会告诉老板的。只是,下次见到美男一定要镇定。”然后他又半开玩笑道,“一句忠告,听不听在你:千万别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他从不多看女孩子一眼。” 我下班回到寝室,已经十二点半了。听说学校十点整准时熄灯,我上楼的时候,楼道上还有人走动。等我轻手轻脚地走到寝室门口,却发现门已经被反锁了。我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半晌也无人理会。敲了近一分钟,门猛然开了,宁安安穿着睡裙,冷冷地打量了我一眼,道:“为什么敲门?难道你没有钥匙?” “门反锁了。” 她一脸无辜的样子,顿了顿,说:“你难道没听说这楼里去年曾发生过强奸案?门不反锁,出了事怎么办?以后你若一定要玩到十点钟之后才回校,就索性第二天早上再回来。”她的语气有些咄咄逼人。我自觉理亏,深更半夜,也不想和她争辩,只好解释:“我没贪玩。我刚找了一份工,需要工作到晚上十二点钟才能下班。”我心里有些委屈,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脸上仍是硬硬的,嘴也绷得紧紧的,不肯让她看出来。 她愣了愣,哦了一声,把我拉进门,问道:“你钱不够用吗?” 我抿着嘴,不肯回答。 “唉!”她看了我一眼,又叹了一声,说,“去睡吧。以后我让她们晚上别把门反锁了。” 我不敢洗脸,也不敢刷牙,悄悄爬到上铺,钻进被子里。 小童说我来得正巧,老板是每个月中发薪。我只用再干两个礼拜,就可以拿第一份工资了。 第二天清早我起床到操场上跑步、背单词。看见冯静儿也在操场上,身边站着一个高个子男生。 我跑步路过他们时,那男生向我“Hi”了一声。他穿着一件白背心,露出宽厚的胸肌,看上去英俊健硕,像是体育系的。 “今天的精读课你去吗?”见我过来,冯静儿没话找话说。 “去啊。” “你高考外语是多少分?”她忽然问。 “满分。”我说。 她脸色微变,怀疑地看着我:“真的?” “嗯。” “听说你们那里的高中每天都有考试,从入学的第一天就开始应付高考。没有音乐课,没有图画课,也没有体育课。”——生活中常能见到这种人,不相信这世上会有人比她聪明,只有人比她刻苦。何必扰人清梦?所以我只好说:“我们那里的高中,就是这样。” “我爸爸就在英文系。”她说,“他不教精读。大四的时候,你可以选他的《当代英国小说》。他主要带研究生的课。” “是吗?你爸爸是教授?”我瞪大眼睛。 “冯教授是博导。”那男生强调道。 “你叫他冯老师就行了。” 我淡笑。 “你爸爸是干什么的?”她又问道。 “我爸爸也是老师,教中学生。”我说。 “这位是路捷。道路的‘路’,捷径的‘捷’。” “你好。请问你是哪个系的?” “国经系。” “他是我们高中的高考冠军。”冯静儿甜蜜蜜地看着他,“明明可以上北大,却偏要到师大来。他这人,根本不把大学当回事儿。” “师大的国经系也很强啊。” “他刚上高三的时候,托福就考了六百分。” “哦!”我肃然起敬。 “不耽误你晨练了,课堂上见!”看见我一脸的惊异和钦佩,冯静儿心满意足地笑了。 我这学期一共选了五门课,基本上每天都有课。尤其是周二,上午一门,下午一门,上完课已经四点了。我匆匆吃过晚饭,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咖啡馆。 小童见到我,悄悄地说:“今天别惹小叶,她心情不好。” “为什么?” “以前她的心上人天天都是五点半来,偏偏今天没有来。” “现在还不到六点。” “那人非常准时。每次来的时候都正好五点半。” 他说得不错。整整一个晚上,西装青年都没有露面。小叶心不在焉,小童只好让她擦桌子、扫地、煮咖啡,不敢让她配饮料,更不敢让她收钱。小叶也不介意,便时时机械地擦桌子,把所有的桌子都擦得如镜子般闪亮。 接下来的两周,西装青年还是没有出现。小叶由魂不守舍,渐渐变成了焦躁不安。她成了小童夜晚的主要谈资。 我渐渐有些担心,怀疑那人的消失与我不小心将咖啡泼到他身上有关。有可能因为我的粗心,导致他不再喜欢这家咖啡馆。北京的咖啡馆成千上百,就是这附近,也有十几家,价格更贵,服务更好。他大可不必每次都来这里。 周末,小叶因感冒请了一天假,次日接班时,早班的人告诉她,她们在早上的时候,看见了西装青年。 他大约改变了作息习惯,晚上不再来咖啡馆了。于是小叶便和早班的人换了班。就在她换班的那天晚上,我又看见了那个青年。他仍然穿一身纯黑色的西装,制作和裁剪都极度合体;仍然携一只黑色的手杖,斜背一个看上去用了很久的褐色皮包。 七点过后,是咖啡馆最忙的时段,有七八个人排队买咖啡。西装青年没有像往常那样径直走到临窗的座位坐下来,而是规规矩矩地排在了队伍的最后。他知道何时应当享受特殊的服务,何时不应当。 在这样繁忙的时刻,他显然不想打扰我们的工作。 他站了几秒钟,忽然疾步向另一道门走去。 沿着他走去的方向,我看见玻璃门外有一位精神矍铄、满面红光的老者,如他一样穿着笔挺的西装,正健步向咖啡馆里走来。西装青年及时地走到门边,替他拉开了门。 “沥川!”老人一面笑,一面走进门来,和他握手。 “龚先生。”他的神色显得非常尊敬。 “好久不见,你父亲好吗?” “挺好。” “你呢?”老人打量着他,神色慈祥。 “也挺好。能请您喝杯咖啡吗?” “好啊。” “您的咖啡需要放牛奶吗?” “哦,不要。无糖黑咖啡。” “请往这边来。我知道临窗有个位置很安静。” 他将老人引到了临窗的座位,放下身上斜背的包,又过来排队。 原来他的名字叫沥川。 他排了大约三分钟的队,终于来到我面前。 “你好!”我说。他的脸像一道阳光照射过来,我的嗓音不自觉地有些发颤。 “Could I have one venti ice skinny latte, whipped cream, with a touch of cinnamon on the top and one venti black coffee, no sugar? ”(能否给我来杯大号冰拿铁,加上生奶油,上面洒一点肉桂粉?此外还要一杯大号无糖黑咖啡。)纯正的美式英文,我傻眼了。 他淡笑,捉弄的眼神看着我又道:“I thought you prefer me to speak English...”(我以为你愿意我说英语……) “神经!”我心里暗想,就因为泼了一次咖啡,犯得着这么整我吗? “Of course.”我保持镇定,“Please have a seat. I’ll bring the coffee to you.”(请稍坐,我会把咖啡端给您。) “No need, take your time. I’ll stay here waiting.”(不必。不用忙,我可以在这里等着。)他锲而不舍,一定要看到我的难堪。 “一共三十七块。”我终于改口中文。 他递给我一百块钱。我将零钱找给他。 他将一张钱还给我说:“多找了十块。” “对不起。” 小童在一旁低声问:“他要的是什么?” 我大脑一片空白,红着脸,道:“太复杂,一时不记得了。” “What?”小童低吼。 “I am sorry, sir.What’s your order? Could you say that again?”(对不起,先生。您要的是什么?能否再说一遍?) “Sure.One venti ice skinny latte, whipped cream, with a touch of cinnamon on the top.One venti black coffee, no sugar.” “Got it, thanks.” 我转头对小童道,“大号冰拿铁一杯,上面放奶油和少许肉桂粉;还要一杯大号黑咖啡,无糖。” 小童配饮料神速。我把他要的东西放在托盘上,他一手拿着托盘,一手拄着手杖,径直向自己的座位走去。我觉得他跛得比往常厉害,担心他走不到一半,咖啡就会全溢出来。对腿不方便的人来说,端饮料实在是个危险的活儿。但他总算平安地把饮料端上了桌子。 两人在窗边低声地聊了约三十分钟,老人站起身来,告辞。那个叫沥川的青年陪他走到门口,替他拉开门,目送他离去。然后沥川又径直走回座位,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工作。 整个晚上,他吃了一份吞拿鱼三文治、一份水果沙拉、两杯Latte,直到我下班,他还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不停地打字,好像有很多活没有干完。 我突然意识到他为什么会喜欢这里。所有的星巴克都可以免费上网。免费对他来说,没什么吸引力,他一定生活得很孤独,像这样的人都会喜欢咖啡馆。咖啡馆里总是坐着人,虽然人与人之间没有什么关系。 下班的时候,我收拾好工作服,换了件寻常穿的短袖衫,走出咖啡馆。 北京的深夜很干燥,我的家乡却终年湿润。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行走在昏黄的街灯中,不远处就是车站,夜班车每一个小时一趟,我总是错过了十二点的那一趟,要在这清冷的街道上足足等四五十分钟,才会等到下一班车。我曾经打算买一辆自行车。小童警告我,说像我这样的女孩子,深夜乘公汽要远比骑自行车安全。 好在我可以背单词。除了洗脸刷牙上厕所,我会利用所有剩下的时间背单词。掏出单词本,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下,我开始念念有声。 念了大约有半个小时,一辆车忽然停在我面前。一个人探出头来,向我“Hi”了一声。是那个沥川。 “Hi.”我回了一声。 “上车,我送你一程。”他说,接着车门打开了。 我鬼使神差地坐了上去。真舒服啊!真皮的坐椅。 “你住哪里?” “S师大宿舍。” “系上安全带。” 我系了半天,系不上去,只好问:“怎么系?” 他打开车门,拿着手杖跳下车,来到后座俯下身帮我找到衔口,当的一声系好,然后又走回驾驶座。 “谢谢你。”我小声说。 “不客气。”他发动车,在街上行进。 美男在侧,我只剩下了呼吸的力气。有五分钟的时间,我们都没有说话。 “你是英文系的?”他终于问。 “如果我回答了你这个问题,你就要回答我的问题。”我说,“你真的想知道答案吗?” 他有些诧异地看了我一眼,点头。 “英文系一年级。”我说,“该我问了,你叫什么名字?” 他吓了一跳:“我好像没有问你的年龄,你为什么要问我的名字?” “Just for fairness.”(为公平起见。) “王沥川。”他说,“你是哪里人?” “我是外乡人。我不喜欢北京人。” 他笑了起来。 “你呢?” “我不是北京人。” “你说的是北京话。” “我爷爷、奶奶都是北京人。或者说,北平人。”他说,“你在北京没有一个亲戚朋友?” “没有。祖宗八代都没有。” “那么,你的家人放心让你一个人在外地生活吗?” “我是成年人,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 “嗯,这话听上去像是美国人说的。” 我愉快地笑道:“你刚问了我两个问题,现在轮到我来问你了。” “是吗?我问了两个问题?” “是啊。” “好吧。” “你喜欢北京吗?” “还行。” “为什么你特别喜欢来这个咖啡馆?” “因为……”他想了想,“停车很方便。” 我想起了那个常常空着的残障车位,不禁打量了一下他的腿。他的右腿完全不能动,上车的时候,需要用手将不能动的那条腿抬到车上,然后用力抓住车顶的扶手,利用双臂之力,将上身提到椅子上。整个过程虽然有些笨拙,他却几乎一瞬间便完成了。 “你还有问题要问吗?”他转过头,用一种奇怪地眼光看着我。 我不能看他的脸,每看一眼都令我昏厥。他有一张既充满个性,又无可挑剔的脸。即便是他的侧影,也是那样完美,可以用来铸成金币。 “没有了。”我两手一摊。 “你对陌生人的好奇心就只有这么多吗?” “只有这么多。对不起,”我不得不指出来,“你一直在超速。” “你害怕高速?” “我害怕警察。” “现在没有警察。”他淡淡地道。显然,他经常超速。 他好像只开了不到十分钟,就到了我们学校的大门口。大门口里有门卫,任何车辆不能入内。 “谢谢你,停在这里就可以了。”我连忙道。 “你住的地方离门口远吗?” “不远,走走就到了。” 我不想多麻烦他。 他找了个地方停车,然后下了车,道:“如果不介意的话,我能送你到宿舍门口吗?现在太晚,就是学校里面,也很不安全。”这话若是别人说,便显得殷勤做作,而他却说得很坦然,一副十足的绅士派头。 “不用不用……真的不用!”平生不曾被人如此照顾,我受宠若惊,连连摆手。 “你知道,如果我送你到这里,而你走着走着突然失踪了。从法律的意义上来说,我就是第一号嫌疑人。” 我看着他,无声地笑了。 走了几步,他又说:“我可能走得有些慢,你不介意吧?我知道你拔腿一跑,很快就到。可是,这条路看上去很黑,两边都是树林。我宁愿你拿出耐心陪我慢慢走。” 为什么这个人总是这么客气呢?我大声说:“当然不介意。” 他走得其实并不慢,但显然这不是他常用的速度。 “你来过这个校园吗?”我问。 “没有。” “可是,你一定上过大学,对吧?”我又问。 “为什么?难道我看上去很有学问?” “嗯……也不是。你的英文很好。” “我在国外读的书。” “哦。那为什么你又回来?据我所知,这里好多人唯恐不能出国。” “那我就算少数人吧。” 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他,但这些问题对于一个初次相识的人来说,都不合适。所以我克制住了自己的好奇。 我希望这条路让我们不停地走下去,只可惜,宿舍已经到了。 “谢谢你送我回来。”我真诚地看着他。 “晚安。”他淡淡地说。 他目送我走进大门,然后转身离去。我知道他还要独自走至少半个多小时,才能到校门口,突然有一种想要陪着他走回去的冲动。但我克制住了。 我以为第二天还可以见到沥川,他却没有出现。我对他了无期待,更无非分之想。在我看来,他的好意来自一种教养,一种为人处事的态度,并非只对我一人如此。自从见他第一面起,彬彬有礼就是我对他最主要的印象。不过下一次遇到他,我一定要请他喝咖啡,以示谢意。 渐渐地一个月过去了,晚班的人再也没有见过沥川。倒是又有传闻他曾数度在早餐时间光顾,我从不上早班,对此无从可知。小叶倒是时常上早班,可是运气不佳,一次也没碰到。再熟的顾客不经常光临,也会被人遗忘。何况这条街俗称金融大道,俊男靓女并不少见,大款遍地都是。渐渐的,小童的谈资转向一位中年秃顶开着保时捷的男士。而门边的停车场,日渐拥挤,老板终于将两个残障车位减少到了一个,且大有取消之势。小叶为此据理力争,说残障车位的存在,是星巴克管理者胸怀和文化素质的本质体现,也是本咖啡馆的特色之处。这么说,足以证明小叶对老板的商人本质太不了解了。还是小童灵机一动,挽救了她。小童说,其实可以把残障车位与老年车位合并起来。因为这里还有不少开车光顾的老年人。一个位子,老年人和残疾人都可以停车,矛盾就解决了。 小叶知道,若是没有残障车位,那位叫沥川的青年肯定不会再来这个咖啡馆了。他每次来都开车,说明他工作的地方离这里很远。他的腿又不方便,绝不会为一杯咖啡不辞辛苦地走过来,更何况北京的星巴克遍地都是。 那天晚上,小叶请小童吃饭。第二天小童对我说,小叶喝了很多酒,一边喝一边哭。 小童一边长叹,一边替我总结经验,他说小叶陷入情困不可自拔,暗恋人家半年,如痴如狂,到头来,竟连人家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我本想告诉小叶那天晚上沥川送过我,或至少告诉她那个人名字叫王沥川;但想了又想,却没有开口。我很同情小叶,但小叶不是我的朋友。小叶很少主动和我说话。有一次我收错了钱,正碰上她心情不好,被她狠狠地责备了一顿,弄得我很狼狈。其实这里人人皆知,她收钱经常出错,大家都吓得不敢让她摸收银机。何以我错一回就那样不可饶恕。第二天,她知道自己过分了,又来请我喝咖啡。总之,她是个很情绪化的人。而我,母亲去世得很早,所以很理智。我从小就像个男孩子,不容易动感情。 这一个月,我迎来了开学以来的三次测验。尽管我很努力地背单词,可是花在学习上的时间比起同寝室的女孩子们来说还是太少了。我的平均分只有六十五分——听力马马虎虎,精读居然不及格。六十五分是我的学生生涯中从未遇到过的分数。我感到羞愧,感到耻辱。有一段时间,我极度低落,甚至不想见到寝室里的同学,因为她们的分数都比我高,对分数的态度却是清一色的不在乎。只有像我这种从“地区高中”考进来的人,才会对分数斤斤计较。 她们当中没有一个人天天上自习,倒是不停地参加舞会、看电影、逛商场。冯静儿是最轻松的一个。她所有的时间都在谈恋爱,且经常逃课。而她竟是全系最高分。她说如果保持这个优势,到了年底她可以同时拿四种奖学金,最高的要数“鸿宇基金”,这种基金发给全校成绩最好的十位学生。 我这么需要钱,却与奖学金无缘。 我不是个好学生,不过,是个好女儿。我终于可以寄钱回家了,还替弟弟交了学费。余下的钱,除了生活费之外,我还买了一个随身听,一只口红。星巴克的老板要求女员工化妆,我便一直用着林青的口红。等我要还给她时,她说送给我了,还不好意思地跟我说,其实已经过期了。“化妆品都有使用期,你一定要在使用期之前把它用完。”她还劝我不要买劣质的化妆品。我买了一个她嗤之以鼻的牌子,十块钱,已经觉得很贵了。不过她说,颜色还行,和我的肤色倒也搭配。足见我的审美能力不差。我说我跟父亲学过一点水彩画。她看着我笑,说不信。我只好告诉她,我父亲是上海人,分到乡村教书,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城。 “那么说,你还有亲戚在上海?” “我爷爷还在上海。” “你和你爷爷亲吗?” “为了和我妈妈结婚,父亲和他闹翻了,再也没有回去过,也不通音信。” “你爷爷是干什么的?” “不知道。” 就在考完第三个测验的那天晚上,我轮休,没有去咖啡店,寝室里忽然来了一大群男生。我只认识其中的一个,路捷。原来,路捷的寝室和我们的寝室是“友好寝室”。因我晚上很少在寝室,错过了友好寝室的诸多活动。听宁安安的介绍,友好寝室的主要交流项目是男生陪女生看电影,或者女生教男生跳舞;其次便是寻找发展“友谊”的机会。经过几次友好交流,已有一位数计系的男生——小高获得了魏海霞的芳心。当然,追求萧蕊的人最多,且全不在友好寝室之内,因此她有很多方便之处。比如:我每天都要从食堂旁边的热水房提至少两次开水,以备早晚洗漱之用; 萧蕊从不提开水,总有人替她打好,提回寝室。此外,她荷包里总是有巧克力,也是别人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