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确不介意往事,前提是那些的确是往事了。 尚修文前天晚上在家吃饭时接了一个电话,只听了一会儿,突然沉下脸来,走到阳台上讲了很久才回来,说他必须马上赶去位于本省与邻省交界的J市。甘璐问去几天,他皱眉想了想,说大概两三天足够了。 她让他继续吃饭,自己马上去楼上卧室给他收拾简单的行李。当她提着一个旅行袋下来时,正听见尚修文说:“这事发展成这样,舅舅恐怕应付不了。” “你了解了情况以后,马上给我打电话。” 母子俩人看到她下来,一齐停下。这个奇怪的静默让她也在楼梯上驻足停了一会儿。一瞬间,她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个家里有些事情是她无法介入的。 然而尚修文走了过来,一手接过旅行袋,笑着说:“璐璐,我先走了,到了那里我给你打电话。” 他的神情与声音和平时没有两样,一点儿没有刚才的严峻。大概快十一点钟时,他打了甘璐的手机,告诉她已经到了J市,路上很顺利,嘱咐她早点儿休息。 甘璐接电话时,已经躺在了床上,却一时睡不着,站在楼梯上时突然产生的那种感觉仍然困扰着她。 尚修文与朋友冯以安合开的公司做钢材贸易,经营的主要是供应建筑市场的钢筋等建材,而位于本省与邻省交界处的J市有一家叫旭的民营钢铁企业,法人代表是尚修文的舅舅、吴丽君的哥哥吴昌智,尚修文代理着他们产品的本省销售。J市从行政区划上讲属于邻省,与本市有近四个小时车程,他经常过去出差。 这就是甘璐了解的全部情况。 钱佳西左眼五百度,右眼三百五十度,视力的确不行。不过她除了眼睛发炎的日子,一直都戴着隐形眼镜,而且双目炯炯,顾盼有神,调度起节目现场来不会放过任何细节。甘璐当然不会哄自己说,好朋友看到的不是尚修文,更何况贺静宜这个名字不久前才在她家里出现过。 钱佳西正忙于节目的准备,也无暇跟她多说,只告诉了她这台晚会晚上的播出时间和频道,然后说:“我刚才进来的时候,看见他们在J市体育馆外面走廊一侧站着讲话,也没什么过分的举动,可是怎么说呢?凭我的直觉,他们的关系应该不一般。你别多疑,可也别大意了。我先去忙,有什么事回头再说。” 甘璐想了想,拨了尚修文的电话,他很快接听了。 “修文,事情办得顺利吗?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还好,我大概明天上午回来。” “现在在干吗?” “在和一个朋友谈点儿事情,晚上我打给你,再见。” 甘璐收起手机,靠在天台栏杆上,看见那个与校长纠缠工作调动的教师离开了。她努力调整情绪,过了一会儿,进了办公室,听校长讲参赛的要求。她保持认真倾听的姿态,却明白自己实在没有听进去多少。 晚上回家后,甘璐与婆婆吴丽君对坐吃饭,仍然和平时一样沉闷。她当然无意去找冰山状的婆婆打听什么,两人完全按照各自的习惯行事,她倒庆幸不必在有心事的情况下刻意找话题敷衍。 吴丽君去公园散步后,甘璐拿了教案下来,坐到客厅的沙发上打开电视机,调到本省卫视。节目还没开始。她不怎么爱看电视,吴丽君卧室内另有一台尺寸较小的液晶电视,平时客厅里这台电视只是尚修文看看体育比赛转播而已。现在她做着自己的工作,多少还是被屏幕上的热闹分了心思。 晚会到了钱佳西说的时间准时开始,一男一女两个主持人登台。虽然久不看电视,女主持人甘璐倒认识,是她师大的学姐,中文系毕业的李思碧。这位一直凤头颇健的美女以前在学校电视台也是当然的一号女主持,几年不见,她仍然美艳如昔。只是她用动情的声音、华丽的辞藻与排比句夸奖J市山清水秀、人杰地灵以及改革开放来的迅猛发展,让甘璐有点儿好笑。 结婚前,尚修文就带甘璐去过J市。那里是吴丽君的故乡,她的哥哥吴昌智开办的旭钢铁公司,企业规模不算小,他顶着省人大代表、优秀民营企业家的牌子,在那边算是响当当的一个人物。 在甘璐看来,J市是很普通的一个工业城市,历史沿革不过是于北宋年间建县,境内矿产丰富,从黄金到铁矿都有,冶炼业发达,没出过什么名人骚客,没有什么*传说可以附会,以前还算得上有山有水,到了近现代,却因为过度开采矿产和发展重工业,生态环境污染问题很突出。 手机响起,是尚修文打回了电话,略有点儿诧异,“璐璐,你居然在看电视吗?是不是我不在家太寂寞了。” “那是自然。”甘璐笑道,“你呢,事情办完了吗?” “暂时告一段落了。刚跟三哥一起喝了点儿酒,唉,这家伙酒量还是这么大。”他说的三哥是他的表哥,吴昌智的儿子吴畏。吴昌智有两女一子,吴畏排行老三,比尚修文大两岁,在他父亲的旭钢铁公司担任常务副总,开着一辆拉风的保时捷911跑车,在当地颇为引人注目。 “我觉得你每次说准备戒酒,都会有充足的理由越喝越多。” 尚修文也笑了,“是呀,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自由。” 甘璐知道尚修文这话也不是简单的推卸责任。她父亲有很长的酗酒史,她本能地反感身边再出一个酒鬼,可尚修文确实并不贪杯,她最多只看到过他有浅浅醉意,就算是应酬没办法,也保持着绝对不过量。他是那种在什么情况下都不肯失去对自己的控制能力的人。 “那待会儿早点儿休息吧。” “我突然想到,明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想怎么庆祝?” “又是你的手机备忘提醒你的吧?”甘璐最初对尚修文记得她的生日、结婚纪念日的细致很感动,待了解到一切不过是手机上的一个设置后,不免有点儿哭笑不得。 “完了,我在你眼里已经毫无情趣可言了。” “情趣这个东西我倒并不重视,而且我认为,情趣泛滥的人大概会不满足于只对老婆一个人施展的。” 尚修文笑出了声,“这是在提醒我好自为之吗?”他正要接着下说去,却猛然停住,清晰地听到听筒那边传来电视中女主持人的声音,“现在有请亿鑫集团总经理贺静宜小姐上来与观众朋友见面。” 甘璐明确感受到了电话里的这个静默,恰在此时,大门打开,吴丽君站在了门口,没有马上换鞋子,而是隔着玄关处的玻璃,一脸错愕地盯着电视屏幕。这个戏剧化的效果不是甘璐特意安排的,更不是她想看到的。她想,果然有些事不对劲。 一个穿着米白色套装、身材高挑苗条的年轻女子步履轻捷地走上台,站在李思碧身边。一个特写镜头打到她脸上,那是一张让人过目难忘的面孔,乌黑的头发绾成一个髻,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一双眼睛如同猫眼般浑圆明亮,略高的颧骨、上翘的鼻尖和宽而薄的嘴唇组合一起,让她的脸虽然不大合乎传统审美,却明*人,站在穿着裹胸晚装、长着标准美女面孔的李思碧身边,气势完全不输于她。 李思碧问及亿鑫集团将要在本地展开的大手笔投资项目,贺静宜讲一口标准普通话,流利地对答着,赞扬J市良好的投资环境以及领导的超前意识、开阔思维、政策扶持等等,表示对本地未来的发展前景充满信心。 “你看这种无聊节目干什么?”吴丽君声音森然地问。 “打发时间而已。”甘璐淡淡地回答。 吴丽君不再说什么,换拖鞋径直回了卧室。尚修文的声音带着疲倦从听筒里传出来,“璐璐,你想问我什么吗?” 甘璐想,这倒是典型的尚修文对待问题的方式,“你觉得有什么是我该知道却不知道的吗?” “你从来没像别的女孩那样追问往事,我以为你一向豁达,并不介意。” “我的确不介意往事,前提是那些的确是往事了。” “贺静宜是我从前的女友,在我认识你的时候,我跟她已经分手三年了。其他的事,等我明天回来再说吧,你早点儿休息。” 屏幕上贺静宜翩然下场,随着节奏强劲的音乐,一个热闹的歌舞组合登场,镜头摇遍全场,满眼都是带着莫名兴奋挥舞着荧光棒欢呼的观众。 甘璐看着屏幕,心情纷乱。“其他的事”,会是一个坦白,还是一个辩解?她讨厌这样胡乱猜测,却实在没法说服自己把这件事丢开。 聒噪的歌舞当然无助于她找回平静,她拿起遥控器按了关机,室内顿时归于平常惯有的沉寂。她看着眼前方正得空旷的客厅,再次有了陷落在陌生人家的感觉。当然,这套房子的装修布置她一点儿也没参与,家具陈设通通不是她的趣味,她确实很难有切实把这里当自己家的感觉。 她收拾东西上楼,正要去洗澡,手机再度响起,这次是她爸爸家的号码。 “爸爸,有什么事吗?” 甘博吞吞吐吐地说:“璐璐,你王阿姨……到现在还没回来。” 甘璐有点儿回不过神来,“她去哪儿了?” “应该是回她自己的家了吧。” 甘璐顿时头大,“她走了多长时间?” “她前天走的,她说她再不想回来了。” 甘璐自己满腹心事,还要管这个,好不烦恼。她很想说:你们今年贵庚呀,还玩争吵跟离家出走?可是她不敢用这话去伤爸爸的心,只有耐着性子问:“这次又是为什么吵架?” “她跟我说,不结婚也可以,不过我得把这套房子加上她的名字,不然不想没名没分跟着我混下去。” “爸爸,老实讲,我觉得王阿姨的要求真不过分。男人到了你这年龄还有人逼婚,简直算一种荣幸了。” “那怎么行!这套房子是以后我能留给你的唯一遗产,我不可能给她的。” “爸——你还不到六十岁,扯什么遗产!我们讲点儿道理好不好?王阿姨跟着你图的是什么?你并不是有钱人,我想她要求的也不过是两个人做伴好好生活下去,结婚至少是你能给她的保证呀。” “结婚什么也保证不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有充分理由这么看。女人都这么自私,只从自己角度考虑问题,在她们需要的时候,婚姻就是男人必须给的保障;一旦不需要了,婚姻马上就成了可以一脚踢开的障碍。” 甘璐头痛地想,爸爸批判起女人的自私来振振有词,倒是一点儿不在乎暴露他自己的自私,“爸爸,你站在王阿姨立场上想一想吧。她这样尽心照顾你的起居,难道你给了那点儿家用就心安理得了?” “她的退休工资全补贴给了她儿子,跟着我有什么不好?至少不用回去看媳妇的脸色。” “爸爸哎——”甘璐拖长声音叫,差点儿笑出来,“也许你的脸色并不比她媳妇的脸色来得好看,至少在她自己家,媳妇要给脸色看,她还有儿子护着。我们别扯那些了,你到底还想不想跟王阿姨生活下去?” 甘博犹豫一下,“她不在,家里很乱,我在外面吃了好几餐了。” “算我怕了你了。我去找下王阿姨,劝劝她,可是我想她提的条件你不答应的话,恐怕我只好给你请钟点工了。” “我不要钟点工。” 甘璐长叹一声,“那你可真得考虑结婚了。” 甘璐拿了皮包下楼,先去轻轻敲一下婆婆卧室的门,推开房门正要说话,吴丽君抬头扫视她,“不见得质问了丈夫以后还觉得不满足,要闹离家出走吧?这样的话,倒没必要跟我讲再见。” 甘璐有些愕然,又有点儿好笑,好在她已经应付习惯了爸爸的奇怪逻辑,可以完全无视婆婆的尖刻推论,只心平气和地说:“妈,我爸那边有点儿事,我得过去一下,晚上回来得比较晚,我带了钥匙。您早点儿休息,再见。” 王阿姨的家在一个老宿舍区,离她父亲的住处倒也不算远。开门的是王阿姨的儿媳妇,见到她顿时笑得十分亲热,连忙请她进去坐。 这是一套狭小的两居室。王阿姨的儿子很木讷,只顾看电视,并不招呼客人,十岁多的孙子跑出跑进十分热闹。甘璐与王阿姨只能进小小的卧室,坐在床上谈话。 “璐璐,你一向明理,我跟你爸爸说要在房产证上加我的名字,只是跟他赌气,可不是想图谋你家的财产。” “阿姨,我知道,我代我爸爸给您道歉。”甘璐不是第一次干这活儿了,自己也觉得有点儿汗颜,可又不能不继续说下去,“您别跟他计较,还是回去吧。” “璐璐,我是真伤心了。你说他脾气不好,成天跟大爷一样,什么家务也不干,我都能忍,我就是受不了他把我看得连个只管饭不领薪水的保姆还不如。我不过是去学校接孙子,晚饭做得稍微晚了一点儿,他就横挑鼻子竖挑眼;我一说到结婚,他就说我想贪图他的房子。” 甘璐完全了解她爸爸的行事作风,一点儿也不认为王阿姨冤枉了他。她只得笑着说:“阿姨,我爸爸的确有不对的地方,不过他还是念着您的好。这不,您两天没回去,他就惦记着,生怕您回来会有不痛快,连忙叫我过来看看。” “唉,我家的事也不用瞒着谁,璐璐,我这儿子又窝囊又没本事,我守寡上十年了,要不是图个清净,何苦要到这把年纪再去找伴?可是你爸爸这人让我太寒心了,我跟他七年多,从来没听他说一句好听的。我想过了,哪怕回来看媳妇脸色,也好过受他那个冤枉气。” “您别这么说啊。我爸就是好钻牛角尖,他以前婚姻不愉快,就断了结婚的念头,其实他人是很善良的。我也劝过他了,他答应好好考虑一下。”甘璐停了一下,还是说了,“我知道我爸爸给的家用并不多,我一直想补贴他,可是他都不肯收。我看这样,从这个月开始,我给您办张银行卡,定期把钱打给您。” 王阿姨连连摇手,“璐璐,我可没有跟你要钱的意思。” “这本来就是我该孝敬我爸爸的,他太固执,总不肯要。这事您也不需要跟他说,您只管把两个人的生活安排好,过得健康开心,就比什么都好了。” 直讲到口干舌燥,王阿姨才勉强答应回去。甘璐也清楚,要不是她家那个时不时进来晃一下的媳妇太不好相处,王阿姨大概是不会这么快转弯的。想到这儿,她也不禁怃然。把王阿姨送到爸爸那边后,她又把爸爸叫出来,着实讲了一通大道理,并且加上了威胁,“你要再把王阿姨气跑了,我可不管你的事了。” 甘博倒再没嘴硬,“时间不早了,你明天还要上班,早点儿回去休息吧。” 昏黄灯光下,甘璐见父亲脊背微微佝偻,头发花白,两眼混浊,面色也似乎有点儿蜡黄,心蓦地软下来,觉得自己刚才一直板着面孔的姿态未免过分了点儿。 父母离婚后,甘璐便一直与父亲生活在一起。甘博生活得很马虎,她很早就反过来负担起照顾父亲的担子。自从王阿姨接手后,她确实轻松了许多。到成家后,她的生活重心不免转移,回家的次数比从前少,似乎的确忽略了父亲。今天接到电话后,她顿时觉得烦恼,生怕爸爸与王阿姨分手了没人管,未免也有自己的自私之处。 这个自责的念头一起,她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甘博担心地看着她,“璐璐,你不舒服吗?要不要打电话叫修文过来接你?” 甘璐勉强一笑,“他出差了。爸爸,你最近身体怎么样?胃有没什么问题?” “我好得很,”甘博苦笑一下,“你不用*的心。我这一辈子就这样了,我只希望你过得好就满足了。” “爸——”甘璐最怕父亲用这个口气说话,“我也好得很,你不许再这么说了。有什么事马上给我打电话,不要自己拖几天再告诉我。” 甘璐从父亲家出来,已经是深夜了。她觉得疲惫不堪,提着包慢慢走出小巷子,立在路边等出租车。这条路是条丁字路,有些僻静,眼前只见一辆辆汽车掠过,好一会儿也不见有空出租车路过。也许走一百来米,拐上大道是比较好的选择,但她却一时提不起精神迈步子,只呆呆看着眼前的街道。 这是她出生长大的地方,在她的记忆里,这里曾是一条两旁有着高大的法国梧桐树的林荫道。从春天开始,先是一层淡淡的鹅黄染上树梢,然后渐渐浓密的树荫可以将街道全部笼罩住;到了夏天,阳光投下斑驳光影,蝉声在头顶上此起彼落响成一片,自行车响着清脆的铃声,一辆接一辆飞驰而过。 然而,为了解决飞絮问题,眼前的法国梧桐不知何时全被锯去了树冠,粗粗的树干配着新生的稀疏枝条,叶子纵使还没开始全部变黄凋落,也透出点儿滑稽凄凉感。更重要的是,原本掩映在大树下的两边建筑全都无遮无掩地暴露了出来。 这一路段虽然在繁华的市区,后面旧时的民居集中拆迁改造了一大片,建成了新型的住宅小区,但临街一排和后面一小片房子属于一个破产企业,似乎因为涉及复杂的产权归属,还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旧房子,不过三四层楼,外观老旧,下面一律开成各式门面,失去浓密树荫的掩映,在惨白的路灯光下,越发显得零乱没有章法,与甘璐的记忆完全是两回事了。 一辆黑色奥迪A6在她面前停住,司机座门打开,一个高大的身影跨了出来。尽管逆着光,那人的面孔在黑暗中,可是那个挺直如松的姿势让她仍然一眼认出了,是聂谦。 “你怎么会在这儿?”和前几天的偶遇一样,他们再次同声发问。停了一会儿,聂谦皱眉看着她,“这么晚了,你一个人站在路边发什么呆?” “我等出租车呢。” “上车,我送你。” 甘璐上车,将自己家的住址告诉他,再次问他:“你怎么在这里?” 聂谦系上安全带发动车子,“你忘了我曾经也住在这一带吗?” “难道在这个深夜开车过来怀旧?”甘璐感觉好笑,因为在她印象里,聂谦是最不爱怀旧的人,而且早就厌恶这个地方。 聂谦摇摇头,“怀旧就是一个注定不停失望的过程,我的确没那个雅兴。不过很讽刺,我回来工作后住在公司提供的一套公寓,就在这附近,现在我差不多天天下班都会路过这条街。你不该这么晚还一个人站在这里,现在这边的治安并不算好。” “我觉得这里很安全。” “你总是觉得熟悉的人或者地方就必然有安全感,这是个典型的错觉。” 甘璐被他语气中流露的冷漠和批评弄得哑然了,不再说什么,专心看着车窗外。 隔了好一会儿,聂谦重新开了口,“好吧,我刚才说谎了。事实上,我确实是开车出来怀旧的。两年前的今天,差不多也是这个时间,我在深圳,快要睡着的时候,接到了一个电话。” 甘璐一怔,顿时感觉到了尴尬。聂谦声音不带什么情绪地继续说:“一个没头没脑的电话。我听出是谁打来的后,居然心跳一下加快了,正要问她是不是想我,是不是愿意重新跟我在一起,她却说她打错了。” 甘璐想,一个深夜软弱时刻打的电话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罪过吧?然而她清楚聂谦的性格,知道他并不如表面那样冷静,越是声音平静,可能越是情绪起伏,这种时候招惹不得。她明智地保持着缄默。 “我再打过去,她关了机。第二天,我实在放不下心,请假买了机票回来,找到她上班的地方,别人告诉我,甘老师请假去领结婚证了。” 原来还真的是罪过了。甘璐十分意外,只得硬着头皮开口,“对不起。” “你对不起我什么?是突然说分手,还是突然勾起我一点儿妄念又跑去跟别人结婚?”聂谦语气咄咄逼人地问。 “分手没什么可说的了,我不说也是迟早的事。打那个电话,我大概是中了邪,很抱歉吵了你睡觉,还给你添了心事,害你丢下工作白跑一趟。” “那么现在告诉我,你当时想跟我说什么?不见得就是要通报你的婚期,请我喝喜酒吧。” 甘璐默然。她当然并不像对她妈妈说的那么肯定,事实上,直到最后一刻,她仍然是怀疑自己的决定的。可是那是她在没有任何外来压力下做的决定,她已经把所有人的质疑全顶了回去,她的彷徨只能独自消化。 打那个电话,几乎是心潮起伏下的一个本能反应,然而他接了电话,她却马上恢复理智,知道凭本能行事有多可笑,只有匆匆挂断。 “不肯说就算了。”聂谦突然烦躁了。 “其实没什么可说的,我只是婚前恐惧了。” 车内一阵静默。窗外路灯光向后掠去,明暗快速交替,看不清彼此脸上的表情。车子停到了甘璐住的大厦楼下,她解开安全带,轻声说:“忘记那件事吧,聂谦,我们大家都好好生活。” “是呀,看得出你生活得不错,那就好。”聂谦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嘲讽,“其实我没你想象的那么在意,被女孩子甩过一次以后,对爱情看得没那么严重了,也算是一个收获吧。” “这倒不是拜我所赐,别想拿这个来让我负疚——你从来就没把爱情看得重要过。”甘璐打开车门,却被聂谦拉住胳膊一把拽了回来,后背重重抵到椅背上。她恼怒地回头看着他,他缩回了手。 “你就是为这个原因跟我说分手的吗?” “过去很久的事了,还来细说未免可笑。” “可是你显然也没有嫁给一个爱情至上给你足够安全感的男人,他甚至没能让你摆脱婚前恐惧。” “我恐惧的是婚姻本身而不是他,还要我为那个电话正式道歉吗?” 她的语气强硬,聂谦却反而笑了,洁白的牙齿在幽暗中闪着光,声音突然轻柔下来,“不必了,我很高兴你恐惧的时候能想到我。” 甘璐一怔,随即呵呵一笑,“聂谦,你永远这么自大。”她再次打开车门下去,对聂谦挥挥手,进了大厦。 她没有回头,可是她清楚地知道,聂谦在她身后注视着她。 只是这个注视未免来得太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