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碧缓缓睁开眼睛,看着青纱帐顶繁琐的绣花,有一刹那的错愕——尽管穿越过来一个月了,依然时常错愕。这一切都是真的吗?自己真的从一个奔三的白骨精变成侍郎府里病秧秧的十三岁丫头? 说起来,这具身体真是孱弱无比,这一个月基本都在床上躺着,每日大碗小碗的中药。整个房间,衣服、帐幔、被子……乃至于她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浓浓的中药味道。好在前些天,终于停了药,身子也开始慢慢好转。 醒来这么久,都不见有丫鬟过来问候,屋子里更是静悄悄得像坟墓一样。 阮碧奇怪,伸手揭开帐子瞅了一眼,原本守在床边的小丫鬟们都不见影踪。喉咙太难受,她下床,趿了鞋子,扯过床头的薄襦袄穿上,摸到桌边,水壶是空的,涓滴不剩。沿着墙慢慢地走到外间,还是没有人,门窗紧闭,光线幽幽。 走过去,把门拉开,阳光泼啦啦地照过来,眼前顿时一片雪白,差点又昏眩过去。等眼睛适合光线,扶着门走出去,正好看到正房里有个小丫鬟出来,赶紧冲她招招手。 小丫鬟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来,屈膝行礼:“五姑娘午安。” 阮碧沙哑着嗓子问:“可以给我拎一壶开水吗?” 小丫鬟怔了怔,看向她的眼神忽然露出一点同情:“五姑娘稍等,我这就给你取来。”转身回耳房,一会儿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粗糙的白瓷茶壶。 阮碧接过茶壶,刚想说谢谢。 正房的门帘一动,一个十六岁左右尖下巴眼角斜飞的大丫鬟走了出来,双手叉腰地骂着:“秋雁你个死妮子,叫你到厨房给姑娘拿点心,你磨磨蹭蹭地做什么?我看你越来越拎不清,正经主子的事情不做,反管起不相干人的闲事……” 小丫鬟吐吐舌头,说:“好姐姐,你别骂了,我这就去。”冲阮碧歉意地笑了笑,赶紧走了。 大丫鬟冷冷地斜睨阮碧一眼,挑起帘子进屋里了。 阮碧怔了怔,她早知道原主在府里不招人待见,却没有想到连个丫鬟都敢当面对她横眉冷眼、指桑骂槐,不由得有点唏嘘,喉咙里如火如烧的干渴感觉也消失了。 “姑娘这是怎么了?”冬雪从院子外面进来,见阮碧站在白石台矶上,捧着一个茶壶,一脸惆怅,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面前,扶着她往屋里走。“赶紧进屋去,这才刚好,可别又让风吹坏了。”她是阮碧的大丫鬟,今年十六岁,长相俏丽。 “我没事,只是口渴,出来找水喝。” 冬雪愣了愣,说:“姑娘自己出来找水喝?冬梅和冬琴哪里去了?” “我也不知道,起来的时候,她们就不在。” 冬雪脸色一变,忿忿地说:“这两个死妮子,胆子越来越大了。我走的时候,明明交代她们要守着姑娘的。她们竟然趁姑娘睡着了,一声不响跑去玩,等一下,我非得好好收拾她们不可,这一回,姑娘你可别再拦着我。” 阮碧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她对这个时代无爱,也不愿意管这里的是是非非。 回到里屋,冬雪扶着她到床边斜靠着,取一个青缎大引枕塞在她背后,然后拿过梳子梳理她午睡弄乱的双髻,边梳边说:“刚才我去看郑嬷嬷,听说二夫人和三姑娘、七姑娘过两天就从扬州回来。这一回二夫人在扬州待了快两个月,老夫人不说,其实心里不太高兴……不过说起来,也只能怪二老爷太过分,正经的夫人不带在身边,倒带了一个姨娘……” 正说着,外屋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冬雪把梳子一放,沉下脸,挑了帘子走出去。片刻,就有低低的争执声传来。又过一会儿,门帘子一动,冬琴拉着冬梅冲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说:“姑娘可得为我做主……” 阮碧转眸看她,冬琴是小丫鬟,平时很少出现在里屋。而且这一个月阮碧一直卧床,内心郁结,并不关心身边的事情,是以冬琴在她面前出现过几次,她却并没有看清楚她的长相。 冬琴大概十三四岁,脸蛋圆里见方,眼睛很大,颇有几分伶俐劲。她虽跪着,腰板、脖子却挺得直直的,可见心里极不服气。相比之下,她身边的冬梅头都快垂到胸前了,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 “方才姑娘睡着时,二姑娘院子里春柳过来,说是二姑娘今日请了贵人在花园里游园赏兰,人手不足,央求我跟冬梅去帮手。我想着姑娘一向睡得沉,不到申时不会起来,到点之前赶回来,并不会耽误侍候姑娘,于是就去了。不想我与冬梅一回来,冬雪姐姐就要骂要罚的,说我们目无主子,这可是天大的冤枉呀。” 冬雪也跟着进来,听冬琴说完,挑眉冷笑:“二姑娘请的是延平侯府的谢二姑娘,若是人手不够,夫人自然会调派,用得着到我们院子里借人吗?若是借,也得跟主子借,哪有奴才自个儿跑去的道理?分明是你巴巴地凑上去,却说什么人家央求你帮忙这类浑话。” “春柳本来是要禀过姑娘的,只是姑娘睡着了,不好惊扰,她这才找我跟冬梅商量。我想着姑娘与二姑娘一向亲厚,以前听说二姑娘有事,便是自己的事情不办也要先帮二姑娘办了,若姑娘醒着,定是准许我们去的,于是我便自作主张拉着冬梅去了。” 冬雪冷笑:“你也承认自己是自作主张了?” “是,冬琴是自作主张了,可这也是为了姑娘和二姑娘。”冬琴眼巴巴地看着阮碧,暗暗奇怪,自家的姑娘一向懦弱怕事,只要提及二姑娘,她就慌了手脚,今日怎么这么镇定? 一旁的冬雪也纳闷:“呸,你休要花言巧语,说什么为了姑娘和二姑娘,分明是为了你自己。冬琴,你巴结春云图的是什么,大家心里都清楚。” 冬琴瞪着冬雪说:“那我也要问一下,冬雪姐姐拜郑嬷嬷为干娘图的是什么?” 冬雪吃了一惊,赶紧去看阮碧,却见她神色不动,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一样。她心里稍安,说:“我初进府时,便在郑嬷嬷手下做事,嬷嬷她待我如同亲生女儿,我从小无父无母,拜她为干娘,图的是一份亲情,可有什么不对?” 冬琴冷笑:“对与不对,自有姑娘来评定。我只知道冬雪姐姐六年前进的府,这个月才拜嬷嬷为干娘。” 冬雪说:“你自个儿有心思,便当他人也跟你一样。今天当着姑娘的面,我发誓,若有异心,天打雷劈!”她这一赌咒发誓把冬琴给惊着了,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冬雪不再搭理她,看着阮碧,见她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不由得暗暗奇怪,姑娘从前最是沉不住气,喜怒皆形于色,怎么这回病好了,跟换了个人似的。“姑娘,冬琴和冬梅不经许可,私自外出,要如何处罚?” 冬梅头垂得更低,冬琴却高扬着头看着阮碧,并不慌张,她清楚自家姑娘的性子,胆小怕事,这事情既然与二姑娘有关,她就指定不敢为难自己,顶多不痛不痒地罚点月银,方才她在花园里得的赏钱都有二两,抵得上两个月月银了。 阮碧淡淡地说:“既然她们想去二姑娘的院子侍候,冬雪你就打发她们去吧。” 这话一出,三个丫鬟都是脸色大变。冬梅更是身子发颤,几乎要晕过去。冬琴咬着嘴唇一会儿,忽然磕起头来:“姑娘,我们错了,饶过我们这一回。”旁边的冬梅也跟着磕头,一时间,房间里磕头声大作。 冬雪在旁边连连朝阮碧使眼色。各院的下人都是大夫人安排的,岂能随便送来送去的?若是传到大夫人或是二姑娘耳朵里,又是一场是非。 阮碧知她意思,却也不理,等着两丫鬟磕了十来个头,才轻描淡写地说:“且饶你们这一回,以后若再犯,也不必我说,自个儿拎着包袱去吧。” 三个丫鬟同时吁了口气,却又觉得说不出的诡异,僵在原地看着阮碧。 阮碧才不管她们在想什么,拿起《诗经》说:“我要看会儿书,你们都出去吧。” 三个丫鬟依言退了出去。 一会儿,冬雪端着一杯茶回来,递给阮碧说:“方才的茶水不好,我给姑娘泡了一杯好茶,润润口吧。”阮碧也真渴了,接过茶喝了一口。 冬雪在旁边又说:“原来方才姑娘是吓她们的,可真把我也吓死了。”顿了顿,“只是姑娘以后万万不可再说这样的话,传出去,别人只道是姑娘对夫人和二姑娘不满,徒添口舌是非。” 阮碧看她一眼,心想,这丫鬟倒还有几分真心。 方才她的确是吓唬她们,却也有真送她们去的打算。虽然这种方式属于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可是这具身体毕竟是个主子,伤得起,再说以她现在的处境,大概是坏无可坏了。 冬雪拿起梳子继续给她梳头发,说:“姑娘有空也跟四姑娘学学,多去老夫人跟前走动走动,陪着说说话打打牌,既能尽尽孝心,也能亲密些……都说日久生情,可见这感情也要培养……”冬雪见她没有一点反应,不免着急,“姑娘在听吗?” 阮碧淡淡地嗯了一声。 冬雪听出声音里的敷衍,觉得十分沮丧。以前姑娘性子弱,事无大小都跟她商量,主仆两人情同姐妹。这回病好后,是比从前有主见了,可也凭空添出些隔阂。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阮碧住着的院子叫蓼园,位于侍郎府西北一隅,原本只是一排放置花卉的暖房。上一代的老夫人染了疫症,她的儿子也就是已经过世的老太爷不愿意把母亲迁到别院居住,便叫工匠仔细修葺蓼园,又另加了围墙,成了一个院子,供母亲居住,便于他早晚问安。他因此也得了一个孝名,过世时,官家赐谥号“文孝”。 蓼园的正房如今住着的是林姨娘所出的四姑娘,阮碧生病卧床的一个月里,她只来探望过一回,想来关系不太好。不过,阮府其他大小主子,压根儿没有来过,可见这原主有多不招人待见。 天气渐暖,阮碧的身体也渐好,每日在屋里看书写字。 一日晌午,动了心思,想去花园里转转。 冬雪诧异地看着她说:“姑娘忘了么,老夫人说了,不准你出这个院子呢。” 阮碧怔了怔,穿过来的一个月大部分时间都在床上躺着,哪里知道有禁足这回事?不过冬雪这么一提,她也想起,在卧床半睡半醒的时候,听冬琴和冬梅提过她禁足的事情,好像是她为了一个叫什么明月的男子,在雪地里站了一个下午,结果感染风寒,老夫人和大夫人盛怒之下,责骂她一顿,就把她禁足了。想想挺汗的,原主才十三岁,就已经情窦初开了。 冬雪看她低头沉思,当她不乐意,说:“姑娘,要不改天我求一下郑嬷嬷,让她在老夫人面前美言几句,把这禁足给撤了。” 话音刚落,外屋传来陌生的声音。 一会儿,冬梅进来了,说:“姑娘,老夫人院子里的秀芝来传话,说是三姑娘和七姑娘从扬州回来了,老夫人让你跟四姑娘一起过去说说话。” 冬雪喜笑颜开:“这下好了,老夫人终于肯见你,八成是要给你解禁了。”把阮碧推到梳妆台前坐下,解了她的双髻,重新绾好,又取出两枚小小的花钿插在髻上。她看着镜子里精心梳理过的阮碧,由衷地说:“姑娘生的好模样,人家都说二姑娘好看,我看未必能及得上姑娘。” 阮碧抬头看着镜子,这具身体皮相还不错,倒跟从前的她有七八分相似,只是肤色过于苍白,神情也是恹恹的,而且年岁小,还没有长开。 收拾妥当,两人一起出门。 刚走出月洞门,后面传来四姑娘的声音:“五妹妹,我们一起吧。” 阮碧点点头,心里吁口气,方才还担心找不着路呢。 在她卧病期间,四姑娘来过一回,当时阮碧身心俱疲,躺在床上不言不语,连她的长相都不曾看清。如今仔细一看,发现四姑娘的相貌极好,只是打扮十分素净,虽端庄却有失秀美。 四姑娘见阮碧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微微一笑:“妹妹这是怎么了?不认识姐姐了?” 阮碧客气地笑了笑,并不言语。 却不知道自己这么一笑,有着从前没有的斯文。 四姑娘怔了怔,忍不住也打量她:“妹妹这一病,倒好像与从前有点不一样了?” 阮碧心想,当然不一样了,芯片换了呢,但嘴里却说:“哪里不一样了?” 四姑娘仔细瞅了瞅,又没有瞅出特别的地方,歪头想了想:“想来是妹妹长大了,看着就不同了。” 沿着抄手游廊,七转八拐,走了约莫半盏茶工夫,来到一座高大院落前,青瓦粉墙,树木葳蕤。西边有个小小的角门,进去就是老夫人院子的后院,再沿着游廊到正房门口,门外站着几个梳着双髻身着青袄的小丫鬟,一边向里面禀报,一边挑起帘子请她们进去。 屋里或坐或站,挤挤攘攘的一屋子的丫鬟媳妇,个个穿红着绿,珠翠满头,香粉扑鼻。阮碧见四姑娘行礼,也跟着行礼,见她唤“祖母”“母亲”“二婶”“二姐姐”“三姐姐”“六妹妹”“七妹妹”,便也跟着,见她坐下,也就跟在她下首就坐。逮着一个空隙,她飞快地扫了几眼屋子里的人。 坐在主位的老夫人看起来五十出头,头发半白,下颌端方,目光如电。相由心生,可知这是一位精明的老太太。 坐在客位的大夫人王氏看起来三十出头,相貌中等,但气度雍容。 坐在左边椅子首位的二夫人郭氏体态丰腴,面如满月,嘴角带笑,貌似性格不错。 至于阮碧久仰大名的二姑娘阮绮,她倚着老夫人坐着,容色秀丽,俊眉修目,顾盼神飞。其实单论相貌,四姑娘阮绛略微强过她,但阮绮嫡女出身,从小众星拱月般养出来的气度,四姑娘却远远不及。 三姑娘坐在二夫人下首,与二夫人长相肖似,也是面如满月。三姑娘下首坐着七姑娘,也是郭氏所出,年方九岁,形容尚小。 也是姨娘所出的六姑娘坐在阮碧的下首,柳眉杏眼,五官十分艳丽。 等小丫鬟上了茶,老夫人这才开口,对大夫人说:“丫头们都来了,你说吧。” “是,母亲。”大夫人应了一声,眼波流转,落在阮碧的脸上,严厉地说,“五丫头,今春的事情,老夫人慈悲,念你年幼无知,姑且饶过你这一回。只是你须得牢记在心,切不可再行差踏错,丢了咱们阮府的颜面,知道吗?” 其他姑娘或鄙夷或嘲笑地看着阮碧。 这是取消禁足的意思吗?阮碧站起来,低声应:“是,母亲。” 大夫人点点头,又说:“其他姑娘也一并长个记性,别做出有损闺训的事情,以后再有此类事,绝不轻饶。” 其他姑娘纷纷答应。 大夫人满意地点点头,问老夫人:“母亲可还有什么吩咐?” 老夫人摇摇头,说:“没了,咱们三个说说话,丫头们都去花厅吧。” 六位姑娘都站了起来,行礼后,鱼贯走向花厅。丫鬟们过来,搬杌子的搬杌子,倒茶的倒茶,添果盘的添果盘。 等坐定,阮碧发现自己坐在末位,六姑娘和七姑娘都坐在自己前头,看大家的神情,并无丝毫不妥,看来这排位顺序由来已久。阮碧在心里暗叹:原主呀原主,你TMD还能更窝囊一点吗? “三妹妹,这回去扬州,又有什么奇闻妙事?”先开口的是二姑娘阮绮。 三姑娘摇摇头,说:“这次回去的时机不对,扬州城里学子们正闹事,外祖母不准我们出去闲逛,每日里便是在院子里跟舅舅家的姐妹们玩耍,实在是无趣。便是送二姐姐的礼物,也是叫下人们去挑的,也不知道合不合姐姐的意?”摆摆手,站在她身后的大丫鬟便递上一个漆木香奁,搁在三姑娘的面前。 三姑娘取出一对蓝色底绘红花耳环,递给二姑娘:“姐姐喜欢便收着吧,不喜欢就扔了吧。” 二姑娘瞅了瞅:“瞧着怪精致的,这材质从前可没见过。” 三姑娘说:“说是什么拂菻国运过来的佛郎嵌,另外有个名字叫珐琅。” 二姑娘说:“珐琅,这名字倒是雅致,这蓝色也讨喜,谢谢三妹妹了。”丫鬟取了镜奁过来,她当即对着镜子戴在耳朵上,那红蓝色都极艳极正,十分衬她,大家纷纷赞好看。 三姑娘也给其他姑娘带了礼物。 四姑娘的是一套绣针,看她的神色,甚是喜欢。阮碧和六姑娘都是缠枝红玛瑙银耳环,银质尚好,玛瑙的色泽也正,只是做工一般。想来,四姑娘的礼物她还是费了心,投其所好的。而阮碧和六姑娘的,大概压根儿就没动心思。六姑娘脸色不好看,说谢谢的时候,相当勉强。 至于阮碧,对这具身体的地位早不抱期望了,大大方方地说了一声谢谢,倒惹得三姑娘诧异地瞅她一眼,说:“小五似是和从前不一样了。” 二姑娘睨阮碧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那当然是不一样了。” 其他姑娘和一干丫鬟都掩嘴偷笑。 七姑娘一副天真的口气问:“五姐姐,那谢明月就真的这么好看吗?值得你为他在雪地里站一晌午。” 大家都看着阮碧,神情或是取笑,或是不屑,或是好奇。 三姑娘瞋怪地瞅七姑娘一眼,说:“别仗着自己年幼,说这些没有分寸的话,仔细让祖母和母亲听到了,用家法处置你。” 七姑娘吐吐舌头说:“只是随便问问,姐姐你多心了。”又缠着阮碧问,“五姐姐说吧。” 六姑娘也附和:“是呀,五姐姐,说吧,我也好奇。” 阮碧哪里知道谢明月是方是圆,只含糊地说:“也就那样,一个鼻子两只眼睛。” 七姑娘不高兴地嘟起嘴:“你便是不肯说,也没必要这么糊弄我。”说完,一扭头,看都不看阮碧一眼。 二姑娘说:“七妹妹要是想知道,改天我去延平侯府的时候带你一起,让你偷偷地看上一眼。” 三姑娘眉心微蹙,说:“二姐姐,小七玩心重,可别让她当真了。要是让祖母知道了,少不得把咱们都训一顿。” 二姑娘笑了笑:“三妹妹别担心,原本就是逗小七玩的。对了,三妹妹,扬州学子在闹什么?” “我也不清楚,好像是为了荫补的事。” 这个话题大家都不感兴趣,于是又聊了一会儿扬州风光,东家长西家短的。阮碧凝神听着,顺带着把阮府的人事理个清楚。 阮府总共有三房,大老爷阮弘,官居三品礼部侍郎。妻子王氏出身涿郡望族,不过自幼在京城长大,生了一子二女,大姑娘阮绒已嫁,大少爷阮家轩十七岁,还有二姑娘阮绮。另有两妾,林氏生四姑娘阮绛和三少爷阮家轺,孙氏生四少爷阮家轲。 二老爷阮弢,在扬州当五品提举学事,管着学政。妻子郭氏,出身扬州名门,生有二女,就是三姑娘阮纷和七姑娘阮绐。仅有一妾孙氏,生二少爷阮家轸和六姑娘阮绘。如今,孙姨娘和阮家轸都在扬州城里,反倒是郭氏留在京城。 三老爷阮弛,是过世老太爷的老来子,妾氏所出,刚过二十,如今在西北军营里当差,尚未娶亲。 理清后,阮碧纳闷了,“自己”这个身体是谁生的呀? …… 从老夫人院子回来后,阮碧坐在案前,把思路理了理。这是她从前工作中养成的习惯,几乎已经变成潜意识。延平侯府谢明月——原主便是因为他大病一场,香消玉殒,却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冬雪端着茶水过来,见纸上浓墨写着“延平侯府谢明月”几个字,顿时急了,放下茶,把纸夺过来撕了。“姑娘你怎么还不长记性,老夫人和大夫人才刚刚解了你的禁足,你又惦记上了?若是让哪个别有用心的人告了,可怎么办?” 阮碧眼巴巴地看着她,心里暗道,继续说呀,继续说呀。 “没错,他是帮过你一回。可人家是侯府的嫡二少爷,你便是惦记了也没用,白白惹自己伤心。”冬雪把纸撕个粉碎,犹不放心,拿过火盆,把碎片也烧得干干净净,这才拍拍手站了起来,呼出一口长气。抬头看阮碧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只当她是伤心,走过来安抚地摸摸她的头说:“齐大非偶,姑娘看开点。以咱们阮府的门第,姑娘将来的婚事也不会差的,姑娘就放心吧。”话是这么说,其实内心也是怀疑,老夫人和大夫人都不待见阮碧,在婚事上会替她用心谋划吗? “还有,姑娘以后还是离二姑娘远点,她说什么,可千万不能相信。上回,她忽然要带你去延平侯府,我当时就觉得不妥,劝过姑娘,姑娘不听。若不是她诓你,你怎么会在红梅树下站一个晌午?若是她回来担着点,大夫人和老夫人也不会这么生气,又是打骂又是禁足。二姑娘分明就是拿你取乐……”见阮碧出神,皱眉问,“姑娘你在听吗?” 阮碧忙点点头说:“在听。” “姑娘也大了,最迟明年,老夫人和大夫人就会为你定下亲事。姑娘有空就多到老夫人和大夫人面前聆听教诲,总是有好处的……”冬雪又开始老生常谈了,阮碧假装在听,心思却移到别处。 前一个月一直在床上,还真没有发现身处的环境这么复杂,各种不待见,还有一段于礼不合的绯闻。是不是老天看自己在二十一世纪混得太如鱼得水了,特别搞个困难版来捉弄自己? 第二天,五更时分,天色刚发白。冬雪便叫阮碧起床,收拾妥当后,先到大夫人所住的阮府正院——熙和院请安,再到位于正院东边的春晖堂——老夫人的院子请安。 进去的时候,暖阁里还掌着灯,满满一屋子的媳妇丫鬟,绫罗绸缎,翠绕珠围,差点晃瞎了阮碧的眼睛。老夫人正拉着一个十六七岁模样的少年在说话:“虽说天气暖和点了,早晚还是会反复的,轩儿你还是多穿一点吧。” 看来这就是阮府的大少爷阮家轩,相貌挺周正的,高鼻梁,不大不小的单眼皮,和二姑娘看着不像,估计相貌像大老爷。 “祖母您别担心,我叫顺儿拿着,冷了就会穿。” “那就行。”老夫人正正他衣领又说,“在国子监记得友好同窗,别惹事。” 右边下着坐着的二夫人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说:“母亲真是的,家轩又不是第一天去国子监,您还总这么担心。” 话音刚落,大夫人带着二姑娘走进来了,说:“弟妹你是不知道,国子监一帮公侯郡王子孙,又都是年少气盛,没少打架闹事。就说上回吧,定国公的嫡长孙顾小白把户部尚书杜淳的儿子腿都打断了,官司都闹到官家(皇帝)面前了。官家碍着惠文大长公主的脸面,只让定国公赔钱了事。” 二夫人不喜她的语气,笑着说:“我原比不得嫂子是在京中长大的,自然孤陋寡闻了一点。” 大夫人听出她话里有话,却也不好发作,只当没听见,拉着阮家轩说:“时候不早了,你赶紧去吃早饭,可别又迟到了,挨老师的尺子。” “是。”阮家轩向老夫人行礼,“祖母,孙儿先告退了。” “去吧,去吧。”老夫人摆摆手。 紧接着十一岁的三少爷阮家轺和七岁的四少爷阮家轲也走了,剩下清一色的娘子军。老夫人冲大家摆摆手,笑呵呵地说:“都坐下来,我有好东西给你们看。”跟着和大丫鬟曼云说,“去里屋把那双鞋子拿出来。” 曼云应了一声,从里屋取出来一双鞋子,鸦青色缎面别出心裁地绣着几朵千日莲,颜色雅致,针脚密实。 二夫人先接过,仔细看了看,称赞道:“这是谁绣的?都快赶上天工绣房的何四娘子了。” 大夫人已经明了,斜睨四姑娘一眼。 “是四丫头绣的,不错吧。”老夫人说,“说起来,都是请天工绣房的绣娘一起教的,只有四丫头真是学出师,其他几个都是半桶水。看看这颜色、配线,还有这鞋底,不厚不软,穿到脚上最舒适了。” 二夫人笑呵呵地说:“这么好?母亲说得我都心动了,四丫头,几时给婶子也做一双呢?” 老夫人摇摇手说:“最近可不行,我还有任务要派给四丫头呢。”顿了顿说,“下月东平侯老夫人六十寿诞,我跟她多年的老姐妹,正愁找不到好礼,如今想想,四丫头做的鞋子倒是极好的礼物。”又对四姑娘说:“四丫头,你回去再做两双,需要什么布料、金钱银线,尽管跟你母亲提。” “是,祖母。” 二夫人纳闷地问:“这六十大寿,送两双鞋子似乎轻了点。” 大夫人说:“弟妹不知道,那东平侯老夫人年轻的时候伤了脚,对鞋子的要求最是高,太软太硬都不行,东平侯府的一干丫鬟婆子个个卯足劲想要做双好鞋子呢。再说大礼,老夫人早令我备下了,鞋子不过是个小礼。”一副当家主母的口气。 二夫人笑着说:“嫂子果然是人面熟络,连东平侯府丫鬟婆子的心思都了如指掌。” 这话可不太好听,大夫人脸色微沉,欲要反驳,却又无从驳起。 阮碧暗暗称奇,这个二夫人总是嘴角带笑,一副好脾气的模样,可是说出话来却回回让大夫人吃瘪,也是个妙人。 三姑娘拉着四姑娘的手说:“四妹妹,得空你也教教我,让我也给母亲做双好鞋子,免得她眼馋得不行。” 老夫人说:“三丫头确实也该学学了,到时候送给郭夫人一双,又显孝心又体面。” 三姑娘一听这话,顿时臊红了脸。她是订了婚的,未婚夫婿就是扬州郭家的表哥。“祖母好坏,总拿小三来打趣。” 大家都笑了起来,请安至此才结束。 二姑娘和大夫人一起回院子,丫鬟婆子们摆上早餐,刚刚吃完,小丫鬟进来禀告,四姑娘求见。二姑娘微微皱眉,说:“八成是来送鞋子。” 大夫人想了想,说:“就说我还在吃早饭,先让她等着。” 小丫鬟下去了。 二姑娘不快地说:“娘,你还让她等着干吗?如今她巴结上祖母,早不将母亲看在眼里。直接打发她回去吧,谁稀罕她那双鞋子?” 大夫人说:“那倒没必要,且晾她一下。” 二姑娘不以为然地努努嘴。 大夫人屏退左右,戳着她脑门说:“傻孩子,我若是赶了她走,传到老夫人耳朵里,是我心眼儿小。我晾她一会儿,让她自个儿想清楚,不过是个姨娘生的,能蹦跶到几时?” 二姑娘想了想,说:“我听说这些天,父亲天天宿在林姨娘那里。” 大夫人横眉瞪她:“哪个下流胚子跟你说的这些,主子的事,倒让她操起心来了。” 二姑娘拉着她的手:“母亲,是孩儿自个儿打听的,孩儿是担心母亲……” “傻丫头,我还有你哥哥和姐姐,有什么好担心。”王氏拍拍二姑娘的手,“你先进里屋吧,我叫四丫头进来。” 二姑娘进里屋,也不走远,在屏风后站着。 一会儿,四姑娘带着大丫鬟秋兰进来,果然奉上一双鞋子,湖蓝缎面绣金色雏菊。 大夫人接过啧啧称赞:“瞧这菊花绣得跟真的一样,四丫头真是心灵手巧。” 四姑娘恭敬地说:“母亲过奖了。” “只是这颜色太俏丽了一点,我穿不出去。” 四姑娘怔了怔,明明记得大夫人好几双这种湖蓝缎面的鞋子。 大夫人把鞋子递给侍立一旁的大丫鬟:“宝珍,我记得你的脚跟我一般大小,这鞋子你拿去穿吧。” 宝珍最清楚她的做派,也不推辞,笑嘻嘻地说:“谢谢大夫人,谢谢四姑娘。” 四姑娘俏脸微白,想了想,说:“那母亲喜欢什么颜色什么花样,孩儿再给你做一双。” “好,只是我一时也没有个主意,还是小四你来想吧。对了,宝珍,你拿几双旧鞋子给四姑娘,让她参考一下。” “行,四姑娘,请跟我来吧。” 四姑娘一走,二姑娘从屏风后走出来,说:“还是娘高明。” 大夫人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