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速度第三章_黑暗的速度第三章试读-查字典图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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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的速度——第三章

当我回到家时,我的MSN闪个不停,发话者是拉尔斯,他要我立即上线。时间已经很晚了,我不想睡过头,以至于明天上班迟到。但拉尔斯知道我在周三要上击剑课,通常他在这个时候不会与我联络,他一定有重要的事。 我登入了MSN,发现了拉尔斯留给我的信息,他帮我摘录了一篇期刊文章,这是一篇有关如何治疗成年灵长目动物类似自闭症征候的文章。我浏览这篇文章,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治疗婴儿遗传而来的自闭症,或者治疗幼儿脑部损伤所导致的类似自闭症的症状,现在已经司空见惯了,但有人曾告诉我,这种治疗对我而言为时已晚。如果这篇文章所言不假,一切为时不晚。作者在文章的最后一段提到这点,并强调这项研究可能适用于人类,建议再做进一步研究。 在我阅读这篇文章之际,其他的图标又在我的计算机屏幕闪动,这是我们自闭症协会的标志,卡梅龙和戴尔的标志,那么,他们也读过这篇文章了。此刻,我没有答理他们,继续读这篇文章。即便文章谈及的内容与我的大脑有关,由于不是我的专长,我也不是很了解治疗该如何进行。作者在详述治疗过程的时候,不断提示说自己参考了哪些其他文章,我无法取得这些文章,至少今晚不行。我不知道“何和戴葛拉西亚的方法”这些字是什么意思,我的字典里也查不到。 我看看时钟,原来早就过了午夜十二点,应该上床睡觉了,我必须得睡了。 我关掉计算机,设定闹钟,然后爬到床上,我在床上想着,光虽然追逐着黑暗,却从未追上。 隔天早上到公司上班后,我们全都来到大厅,不用注视别人的目光,就明白大家都知道文章的事了。 “我认为这篇文章是捏造的。”琳达说,“文章提到的治疗不可能有效。” “然而,如果治疗有效……”卡梅龙说,“如果治疗有效,我们就能变回正常人了。” “我不想变回正常人。”琳达说,“我就是我,我很快乐。”琳达看起来并不开心,表情十分激动和坚决。 “我也是。”戴尔说,“如果这种治疗对猴子有效,那又怎么样——而且,这又意味了什么?猴子不是人,它们的思考结构比我们简单,而且它们也不能说话。”戴尔的眼皮抽搐得比平日频繁。 “我们的沟通能力比猴子好。”琳达说。 当只有我们几个聚在一块时,我们可以把事情讨论得比平常更好,我们拿那些正常人开玩笑,笑他们如何想方设法抑制我们的能力,我们知道情况并非如此,也知道如果我们在别人身边开这种玩笑,他们会认为我们肯定患了被迫害妄想症,不然就是发了疯,而且病情严重,他们不会明白这只是个笑话。当他们说了笑话而我们没有意识到时,这是因为我们缺乏想象力,然而,当他们没有意识到笑点时,我们却明白,而我们不能说他们没有想象力。 “我不想每隔三个月就去见精神科医生一次。”卡梅龙说。 我不想见弗洛姆医生,如果可以不见她,我会十分开心;然而,如果不用再见到我,她是否也会很开心? “罗尔,你的看法呢?”琳达问道,“你有半只脚跨进正常人的世界之中。” 我们都是如此,因为我们在这家公司工作,也各过各的生活。但琳达不喜欢与非自闭症者共事,她以前对我说过,她认为我不该与汤姆和露西亚的击剑课的学员交往,也不该与教会的教友往来,如果琳达知道我对玛乔莉的真正感受,她会说更为刻薄的话。 “我与他们相处……我看不出来有改变的理由。”我听到自己的口气比平常尖锐,我多希望自己在心烦意乱之际,口气不要变成这样。我没有生气,我不想让别人听出我在生气。 “看到没?”琳达望着卡梅龙,而卡梅龙正瞥向他处。 “我得工作了。”说完,我朝办公室走去,然后打开小电风扇,注视着舞动的光线,我需要弹跳,但我不想进健身房,怕在那里遇见克瑞修。我感觉全身仿佛正被某种重物压迫,很难不去思索这个困扰我的问题。 我想知道变成正常人是什么滋味。当年我从学校毕业时,就逼自己甩掉这种念头,之后,每当这种念头在脑海中浮现,我总是设法挥之而去,然而现在却不一样。以前,每当我结结巴巴地说话,或者完全无法回答而需把想说的话写在小簿子上时,我总是担心别人会当我是疯子,如果从现在开始,再也不必担心这个问题,不知道会是什么感觉?如果今后再也不用在口袋里放那张小卡片,可以到处走马看花,可以凭借着察言观色,就能了解别人的心思,其中的滋味又会是如何? 我正在处理的符号区块突然之间变得毫无意义,就像我习惯听到的声音那般毫无意义。 真的是这样吗?难道正常人不做我们所做的这种工作,原因就是如此?难道我必须在我熟悉精通的工作以及变回正常人之间做一选择?我环顾着办公室,螺旋型吊饰突然让我感到厌恶,它只是一味地旋转,同样的规律,一遍一遍又一遍。我伸手关掉电风扇,如果这样就是正常,我一点也不喜欢。 我处理的符号又活了起来,它们似乎充满了意义。我急着想搞明白这些符号的意义,故将心思完全沉浸其中,因而头连抬都没抬一下。 在我从全心投入的工作中稍作喘息之际,早就过了午餐时间,在同一个地方坐太久,又没吃午餐,让我的头发疼。我站了起来,在办公室绕了一圈,试着不去想拉尔斯告诉我的事,却又控制不了自己。我不太饿,但我知道该吃点东西了。我来到办公大楼的小厨房,从冰箱里拿出我的塑料盒。我们都不喜欢塑料盒的味道,但塑料盒帮我们把每个人的食物分开,这样,我就不必闻到琳达的金枪鱼三明治,她也不必闻到我的肉干和水果。 我吃了一个苹果和几粒葡萄,然后开始小口小口地咬着肉干。我的胃有点不舒服,我想去健身房跳一跳,然而,当我准备登记时,发现琳达和朱依已经待在里头。琳达弹跳得很高,但她的脸色阴沉,朱依坐在地板上,双眼注视着电扇所吹动的各式彩带。琳达瞄到我之后,在蹦床上转过身去,她不想谈话,我也无意发言。 这天下午似乎没有尽头,我准时下班,大步朝自己停车的地方走去,纷乱噪杂的音乐在我脑海中砰砰作响。我打开车门,滚热的空气从车里倾泻而出,我站在车子旁边,满心盼望秋天凉爽的天气。我看到其他人鱼贯而出,他们脸上或多或少流露出某种紧张,甚至避免注视着我,没有人说话。我们进入车子里,我率先开车离去,因为第一个离开办公室的人是我。 在炎热的午后,加上脑海中纷乱的音乐,我很难把车开得四平八稳,红绿灯在挡风玻璃、保险杆和车内装饰一闪而过,一路上,我遇到非常多的红绿灯。回到家时,我头痛欲裂,全身发抖。我带着沙发上的几个枕头走进卧室,将所有的窗帘拉紧,然后关上房门。我躺了下来,把所有的枕头压在身上,关掉电灯。 这是我从未告知弗洛姆医生的另外一件事,如果我告诉她了,她就会在我的档案中记上一笔,我知道结果肯定如此。当我躺在黑暗中,那些轻柔心枕头渐渐舒缓了我的紧张,脑海中纷乱的音乐也缓缓淡去。我在柔软、宁静的黑暗中漂浮,思绪慢慢恢复平静,不受快速移动的光的侵扰。 最后,我做好了重新思考和感觉的准备。我感到悲伤,我不应该悲伤的,我把弗洛姆医生会说的话说给自己听:我很健康,我有份待遇相当不错的工作,我有个可供安身的窝,也有干净的衣服可穿,我获得了高位阶的许可证,可以开自己的车子,无须与别人一起共乘一辆车,或者搭乘拥挤、嘈杂的公共交通工具。我的运气很不错。 然而,我却感到悲伤。我这么努力地尝试,却仍徒劳无功。我穿着和别人相同的衣服,在相同的场合说相同的话:早安,嗨,你好吗,我很好,晚安,请,谢谢,不客气,别麻烦了,谢谢,现在不可以。遵守交通规则;奉公守法;公寓摆着普通的家具;小声地播放与众不同的音乐,或者戴上耳机。但这样做还不够,我即便努力地尝试,那些正常人还是希望我改变,变得和他们一样。 他们不明白其中的过程有多辛苦,也不在乎。他们希望我改变,想把某些东西塞进我脑中,改变我的大脑,他们嘴里说没有,实际上却那么做。 我原本以为,我一个人安全地生活着,就像其他人一样,实际上却不是这样。 我埋在枕头下的身体又开始发抖,我不想哭,如果哭太大声的话,可能会引起邻居的注意。我听到各种标签蜂拥而至,自孩提时代起,人们就把这些标签记在我的档案中,自闭症频谱异常、自闭症、感觉系统异常、听觉处理异常、视觉处理异常、触觉防御。 我恨这些标签,它们让我觉得十分苦恼,这些专门术语形影不离地纠缠着我,而我却无法打探它们的真正含义。 所有的婴儿在出生时就有自闭倾向,我们团体中的某个成员曾说过这样的话。我们不安地笑了起来,我们虽然同意,但这么说却十分危险。 神经系统正常的婴儿需要好几年的时间,学习将进入的感觉信息统合为对周遭世界的连贯概念,我花的时间更久——我也毫不犹豫地承认,即使到了现在,我的感觉处理还是不太正常——但我进行这项工作的过程,和其他婴儿是非常类似的,一开始,我们被未经过滤和编排的感觉输入团团围绕,我们以睡眠和漫不经心保护自己免受这些超载的感觉输入。 读这本书时,你可能会想,只有神经系统受损的婴儿才会这样做,事实上,婴儿会控制他们在感觉洪流中的暴露程度——在信息过多的情况下,借着闭上眼睛、避免注视、或熟睡来避开。婴儿随着时间渐渐理解这些庞大的信息,而后学会外在世界各种事件带来的视网膜刺激信号规律、人声带来的声音刺激信号规律——最后,他们可以理解说着母语的人声。 对我而言——对任何自闭症者而言——进行这个过程的时间非常漫长。当我的年纪到了应该可以了解这些的时候,我父母曾对我解释这点:基于某种原因,婴儿时期我的神经系统需要持续很久的刺激,最后它才能意识到这些刺激。其他自闭症者——和我——非常幸运,现代医学发展出的这种技术,可提供我的神经细胞所需的持续信号。因此,我未被贴上“注意力异常”的卷标(这个卷标现在使用得非常频繁),我只被提供一些我可以注意的刺激。 我还记得在使用计算机辅助初级语言学习程序之前,从别人嘴巴里发出的声音,似乎和田地里母牛发出的哞哞叫声同样的没有规则——不,也许更没有规则——许多子音我听不出来——它们持续的时间不够久。治疗帮助了我——计算机拉长人声的时间,以便我可以聆听。我的大脑渐渐学会捕捉短暂信号,但仍无法完全掌握人声,面对说话速度快的人,无论我多么专心,我一样没辄。 而且情况常常更糟。在使用计算机辅助语言学习程序之前,像我这样的孩子可能永远学不会说话。在二十世纪中期,治疗师认为自闭症是一种精神疾病,就像精神分裂症一样,我妈妈曾读过一位妇女写的书,这位作者被告知,是她把自己的小孩逼疯的。自闭症者的精神出问题或有毛病,这种想法一直持续到二十世纪结束,几年前,我甚至在一本杂志中看过阐述类似想法的文章。那是我探访弗洛姆医生的原因,好让她帮忙确定我没有罹患精神疾病。 我想知道克瑞修先生是否认为我是个疯子,这是他与我谈话时,脸上露出光泽的原因吗?他怕我吗?我不认为奥德林先生怕我——或我们其中任何一个。奥德林先生与我们说话时,把我们当做正常人,但克瑞修先生与我说话时,似乎把我当做一只桀傲难驯而他有权加以训练的动物。我常常感到害怕,但此刻躺在枕头下休息良久之后,我不再感到害怕。 我多希望能出去走走而且仰望星空。我父母曾带我到西南部露营,我还记得躺在星空下,仰望所有的美丽图案——那些永恒不变的图案的情景。我很想再次仰望星空,当我还是个孩子时,群星让我心情平静,也向我展示了一幅秩序井然、图案分明的宇宙,而在这片广大的图案中,我可以是其中的一小片。我父母告诉我星光历经了多久的时间,才触及到我的眼睛——那有数十万年之久——那一刻我心中有说不出的舒畅之感。 在这里我看不到星星,紧邻公寓大楼的停车场上装设的安全灯是钠气灯,正发出粉红偏黄的灯光,让空气变成模糊的一团,在朦胧的黑色夜空中,群星无法露脸。 有时候,我会开车来到乡间,试着找到一块空地仰望星空,但难度很高。如果我把车停在一条乡间小路上,关上车灯,其他的司机可能因为看不清楚路况而撞到我。我曾试着把车停在路边或者停在通往一处谷仓的无人使用的道路上,但附近的住户可能会注意到我,并且打电话报警。接下来,警察会赶到此地,想了解我在深夜将车停在此地的原因。警察不明白我想仰望星空的心情,他们说这只是一个借口。之后,我从未把车停在偏僻的小径,反而想办法存钱,等到钱存够之后,我就能到可以仰望星空的地方旅行。 警察常令我们感到不舒服,我们之中的一些人常遭到警察刁难。在圣安东尼奥长大的乔治曾对我说,如果你不是有钱人、白人和正常人,警察就会认为你是个罪犯。乔治在成长过程中,曾多次被警察拦检。乔治直到十二岁才学会说话,但即便到十二岁,他的表达能力还不是很好。乔治说,警察总以为他喝醉了酒或嗑过药,即便戴着解释他的身份和他不能说话的缘故的手镯,警察依然会把他带至警察局,然后将手镯仔细地检查。警察还会想办法找乔治的爸爸或妈妈来带他回家,而不是亲自带他回到市中心。但那都是乔治的爸妈的工作时间,因此,他通常得在警察局待上三四个小时。 我从未遭遇到这种情况,但有时候,我会被莫名其妙地挡了下来,例如机场的安检人员。当别人用严厉的口吻对我说话时,我会怕到不知该如何回答那些问题。我在镜子前面练习说:“我叫罗尔•亚兰戴尔,我有自闭症,我在回答问题时会有困难。”直到我可以说出这几句话,无论心中有多么害怕。当我这么说时,我的声音听起来急促又紧张,他们会问:“你有带身份证吗?”我知道我应该说:“在我的口袋里。”如果我试着拿出皮夹,他们可能会害怕到把我给枪毙了。我的高中老师西维尔小姐曾对我们说,警察会认为我们的口袋里藏着刀械或枪支,他们曾经枪杀过只是想拿身份证的无辜百姓。 警察枪杀无辜的人是违法行为,但我看过法院的判决,如果在事发之际,警察感觉到有威胁的话,他们的杀人行为就没有违法;然而,如果有人因为恐惧而杀了警察,就是违法的行为。 这实在没有道理,根本不符合平等原则。 高中时,造访过我们班上的警察曾说,警察是为了帮助我们,只有为非做歹的人才会怕警察。我同学珍•布洛查尔德说了我所想说的话:要我们不去怕会对自己大吼大叫,恐吓自己,还可能要自己面朝下躺在地上的人,比登天还难;即便没有做什么,一个持枪的彪形大汉站在面前,就足以让任何人吓得半死。这名警察红着脸说,这种态度是不对的。我想,他的态度也不怎么样,但我明白最好什么也别说。 然而,家住我们公寓大楼的警察总是对我和颜悦色,他叫丹尼•布莱斯,然而,他要我叫他丹尼。当布莱斯先生看到我时,会对我道早安和晚安,我也向他说早安和晚安,他夸我把车子保持得非常干净。当华生小姐必须前往养老院时,我们俩帮助她搬东西,一人一边扛着她的咖啡桌下楼,布莱斯先生常常爬回楼上再搬一次。布莱斯先生从未对我认识的人大吼大叫,除了喜欢我把车子保持得很干净以外,我不清楚他对我的观感是什么,如果他知道我是个自闭症者,不知道他会怎么想。我告诉自己不要怕布莱斯先生,因为我没有做错事,但我还是有点怕他。 我想问布莱斯先生是否以为别人怕他,但我不想让他生气,我不想让他以为我做错了什么,因为我还是有点怕他。 我试着欣赏电视节目里的警察,但我又因此怕了起来。警察似乎总是累得不得了,也常常发脾气,这些电视节目似乎也让警察的累和脾气成为理所当然。可即便很生气,我也不会表现出生气的模样,但警察就可以。 然而,我不想被喜欢我的人指指点点,也不希望布莱斯先生没有一视同仁地对待我,他对我笑,我也回他一笑,他对我道早安,我也向他说声早安。我试着说服自己“布莱斯先生配带的枪只是玩具”,这样,我来到他的身边时,就不会满身大汗到让他以为我做了什么亏心事的程度,其实我根本什么都没做。 我躺在枕头和被单之下,尽管流了一身的汗,心情却平静下来。我爬下床,换了枕头,到浴室洗澡。身体不该臭臭的,这点很重要,身体发臭的人会让别人生气或害怕。我不喜欢现在用的肥皂的香味——这种人工香味实在太浓了——但我知道,别人会接受这种香味。 当我离开浴室,穿上衣服的时候,时间已过了晚上九点。周四晚上,通常我会收看柯保特457的节目,但我已错过了播放时间。我很饿,于是我煮了一锅面条。 电话铃声响起,我跳了起来。无论我选了哪种铃声,电话声响起,总是让我吓一大跳;当我吓一大跳时,我就会跳起来。 电话是奥德林先生打来的。我的喉咙变紧,好长一段时间无法言语,但奥德林先生也没有继续说话,只是静静等待,他明白我的情况。 我却不太明白——奥德林先生是我的顶头上司,只会在办公室与我接触,从未打电话到我家,为什么现在他想见我?我感到进退维谷,奥德林先生是我的主管,他可以命令我做任何事,但也仅限于在公司,在家里的电话中听到他的声音,感觉非常奇怪。 “我……我没想到你会打电话给我。”我说。 “我知道。”奥德林先生说,“我打到你家,是因为我必须在办公室以外的地方与你谈谈。” 我的胃开始绷紧。“有什么事吗?”我问。 “罗尔,在克瑞修召集你们之前,你必须知道,现在出现了一项实验性的治疗,可以治愈成人自闭症。” “我知道。”我说,“我听过这个消息了,他们已在灵长类动物身上进行了实验。” “没错,但杂志上写的内容已是一年多以前的旧闻,目前……有了新的发展,我们公司买下了这项研究,克瑞修希望你们接受这项新的治疗方案,我不同意他这么做,我想这项治疗方案还不够成熟,我认为克瑞修不该要求你们接受治疗,至少你们应该自己选择要或不要,谁都不能逼迫你们,但克瑞修是我的顶头上司,我无法阻止他向你们提起这项治疗方案。” 如果奥德林先生阻止不了,他为什么还要打电话?这是我在书上读过的,正常人因为不能阻止某事发生,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事,为了博取同情所使出的策略吗? “我想帮帮你们。”奥德林先生说。我记得我父母说,“想做”与“做到”不是一回事,“尝试”与“做到”也不太一样。奥德林先生为什么不说“我会帮助你们”? “我认为你们需要找个辩护人。”奥德林先生说,“你们需要找个比我厉害的人,帮助你们与克瑞修进行协商,我可以帮忙找到这个辩护人。” 我想奥德林先生不想担任我们的辩护人,这是因为他怕克瑞修先生会开除他,他这么做确实情有可原——克瑞修先生可能开除任何人。我支支吾吾了半天,才把想说的话吐了出来:“难道……难道……我认为……我认为我……我们……应该找自己人。” “你们可以吗?”奥德林先生问,我听得出他的口气带有一丝怀疑。从前,如果听到奥德林先生的口气不太好,我就会以为他在对我发脾气,但我很高兴情况已经有所不同。我想我知道奥德林先生的口气为什么带有一丝怀疑,因为他明白我们可以做哪种工作,也知道我独自一个人生活。 “我可以到中心寻求协助。”我说。 “也许这样更好。”奥德林先生说。话筒的另一端传来一阵噪声,有个人正在说话,但我想这通电话并不是打给我的。“挂掉电话,我正在讲电话。”我听到另外一句人声,声音非常不高兴,但我无法听清楚话的内容。然后,奥德林先生放大的声音开始在我的耳际盘旋:“罗尔,如果你找人帮忙时有任何困难……如果你想要我帮忙,请通知我,我希望为你谋求最大的利益,你明白我的用意。” 我并不明白奥德林先生的用意,他是我们的经理,总是和颜悦色和耐心地对待我们,并提供一些使我们工作顺利所需的设备,但我不明白他想“谋求我们最大的利益”是什么意思。奥德林先生怎会知道我们的最大利益是什么?他希望我娶玛乔莉吗?他对工作之外的我们了解有多少? “谢谢。”我说。在任何场合中,这是最安全和最客套的用语,弗洛姆医生会为我感到自豪。 “嗯,好吧。”奥德林先生说。此时此刻,我试着不被这些毫无意义的话语所困惑,这些只是客套话,代表着奥德林先生即将结束与我的谈话。“如果你需要帮助,请打电话给我,我家的电话号码是……”奥德林先生唠唠叨叨地说了一串号码,尽管我绝对不会忘记,但我还是用电话系统记录了他的电话号码。对我而言,记住数字可以说是轻而易举,奥德林先生家的电话号码这组数字尤其简单,因为它是由一连串的质数所组成,不过,奥德林先生可能从未留意过这件事。“再见,罗尔。”最后奥德林先生说,“不要太担心。” 尝试不等于做得到。我也对奥德林先生道声再见,并挂断电话,准备吃有点煳掉的面条。我不怕吃煳掉的面条,这种面条吃起来反而更柔软更顺口。多半的人不喜欢在面条里加花生酱,我却特别喜欢。 我思索着克瑞修先生要我们接受新治疗的事,我不认为他能够逼我们就范,法律保障我们的人权,医疗研究若要转用在人身上也有相关规定。我不太清楚法律条文怎么规定,我不认为,有任何法律条文可让克瑞修先生逼我们就范。但奥德林先生对法律条文懂得比我多,因此他一定以为,克瑞修先生有办法这么做,或者尝试那么做。 周五早上,卡梅龙告诉我奥德林先生也打过电话给他,事实上,奥德林先生给每一个人都打了电话。克瑞修先生尚未约见我们。我的胃有种不舒服的感觉,以前,在我知道自己考试过不了关时,胃也会出现这种感觉。不过,在我打开计算机和开始工作后,这种不舒服的感觉稍稍缓和了点儿。 一整天下来,什么事也没发生,不过,我已完成新计划的前半段,测试过程和结果也十分顺利。吃过午餐后,卡梅龙告诉我,本市的自闭症协会将针对这篇研究报告在中心举办一场集会,他将会参加集会,也认为我们都应该参加。这个周六除了洗车以外,我没有安排任何活动,而且几乎在每个周六早上,我都会去中心。 周六早上,我步行去中心,虽然路程有点远,但这天早上不太热,而且步行让我的双腿十分舒服。此外,在前往中心的路上有条红砖人行道,人行道用两种颜色的砖块——棕黄色和红色——铺成有趣的图案,我喜欢观赏这些图案。 抵达中心后,我发现参与集会者不只是我的同事,还包括来自本市的各路人马。有些人——多半是老人家——居住在受高度监护的成人赡养中心或庇护工厂,或者居住在团体之家。与会的史蒂芬教授在本市规模较小的大学任教,他的研究领域主要是在生物学。另外,玛伊教授是在本市规模较大的大学任教,她的研究领域涵盖了数学和生物物理学。这两位教授很少参与协会办的集会。我也注意到,脑部损伤较严重的人最常参与集会,像乔里这样的年轻人几乎从未参加。 我喜欢和熟人聊天,有些是我的同事,有些则是其他公司的人,例如像穆瑞,目前他在一家大会计公司任职。穆瑞想了解我上击剑课的情况,现在,他正在练合气道,而且也没有告知他的治疗师。我知道穆瑞已听过这项新治疗,否则今天他是不会到中心来的,但我认为他不想与我讨论。穆瑞与我们不同公司,他可能不清楚这项治疗方案就快要在人类身上进行试验,也许他想接受治疗,也希望治疗会成功。我不想问穆瑞这件事,至少今天不想。 这个中心不是专为自闭症者设立的,我们还看到身体有各种障碍的人前来此地,特别是在周末。我不清楚这些身体障碍的名称是什么,也不愿去想这些可能会得罪别人的事。 有些来中心的人很友善,会和我们谈话,有些则对我们不理不睬。艾米今天直接走到我的面前,她几乎一有空就会到中心来,她的个子比我矮,留着一头乌黑的直发,脸上还戴着一副厚眼镜。我不明白艾米为什么不动近视手术,但问别人这种问题是不礼貌的行为。艾米好像总是板着脸,她的眉毛挤在一块,嘴角绷起小团的肉,而且还向下垂吊。“你交了女朋友?”艾米问。 “没有。”我回答。 “你有,琳达对我说,你女朋友跟我们不是同一类。” “我没有。”我重申前面的回答。玛乔莉不是我的女朋友——目前还不是——我也不想和艾米谈论到她,琳达不该对艾米说三道四的,而且实际的情况也不是琳达所讲的那样。我没对琳达说过玛乔莉是我的女朋友,因为她根本不是,这么说是不对的。 “你去练剑的地方。”艾米说,“有个女孩……” “她不是个女孩。”我说,“而是个女人,而且不是我的女朋友。”我想,至少目前还不是。一想到玛乔莉和上个星期她脸上的表情,我就觉得脖子发烫。 “琳达说她是你的女朋友。罗尔,她是个间谍。” 艾米很少叫别人的名字,当她叫我的名字时,我有一种好像手臂被人掴了一巴掌的感觉。“‘间谍’,你是什么意思?” “她在大学任职,你知道,这所大学正在进行那项计划。”艾米瞪着我,好像正在进行计划的人是我,其实,她指的是这所大学专攻发育性障碍的研究小组。孩提时代,我父母曾带我到这所大学接受评估,此后三年,我就到特教班上课。之后,我父母认为,这个研究小组关心的是发表研究论文,以取得更多赞助经费,对于如何帮助小孩反而是没什么兴趣,因此,他们让我参与社区诊所的另一项计划。本市的自闭症协会规定,研究人员必须公布他们的身份,我们不允许这些研究人员参与我们的集会。 艾米在这所大学担任管理员,我想这是她查到玛乔莉也在那里工作的原因。 “很多人在这所大学工作。”我说,“并非每个人都加入这个研究小组。” “她是个间谍,罗尔。”艾米重申,“她只想知道你的治疗情况,而不把你当人看待。” 我觉得心中好像开了一个洞,我应该确定玛乔莉不是研究人员,但又不是那么确定。 “对她来说,你不过是个怪胎,”艾米说,“一个实验对象。”艾米说实验对象的口吻时,好像这个词很下流。但我了解下流这个词,它的意思是卑劣的行为,比如把老鼠放进迷宫中,或者将猴子关进笼子里。我思索着这项新治疗:率先接受的治疗者就是被实验的对象,就像研究人员一开始对灵长类动物所做的那样。 “不是这样的。”我说。我能感觉到汗水自手臂下方和脖子上渗出的刺痛感,以及随之而来的全身轻微颤抖,这是我的身体面临外来压迫时的反应。“但不管怎样,她不是我的女朋友。” 我继续参与这场集会,因为如果我中途离开中心,艾米会向其他人提起玛乔莉和我的事。演说者对研究计划和研究意义侃侃而谈,但听众却听得云里雾里,我也没有懂。我还注意到演说者提出了一些我从未听说过的内容,但我就是无法全神贯注。不过,稍晚一点的话,我就可以在中心的网页上读到演说内容。艾米不说的话,我还想不到玛乔莉,但现在我满脑子都是她。 玛乔莉喜欢我,我确定她喜欢我,也确定她喜欢的就是我本人,那个和她一起上击剑课的罗尔,那个她在周三晚上邀请一同前往机场的罗尔。露西亚说玛乔莉喜欢我,她没有说谎。 但喜欢有对象和方式的差别。我喜欢咬火腿,它是可口的食物,咬火腿时,我才不在乎它会怎么想。我知道火腿不会思考,所以咬火腿对我而言根本不痛不痒。有些人不喜欢吃肉,因为肉是从动物身上割下来的,而这些动物生前也许会思考,可能也有感觉,但动物一旦被宰杀以后,吃它们的肉对我而言根本无所谓。人类吃下去的所有食物都曾有过生命,并且包含有几克的矿物质,如果我们知道如何与树沟通的话,也许就会知道树可能会思考,也会有感觉。 如果玛乔莉喜欢我的方式,就像艾米所说的,是把我当做一件东西,一个实验对象,就像我咬火腿时的感觉,那该怎么办?如果玛乔莉喜欢我,是因为我比一些实验对象还要安静友善,那又该怎么办? 我不觉得自己安静友善,反而觉得想要揍人。 这场会议的顾问并未提到我们已在网络上读到的文章,他无法解释治疗的方法,也不知道该去哪里申请加入此项研究,更没有说我任职的公司已买下这项研究的专利,也许他不知道这件事,我不确定奥德林说的消息是否正确。 在会议结束后,其他人想留下来讨论新治疗,我却赶快溜之大吉,我想回家好好地想念玛乔莉,不希望艾米在身边多舌。我不去想玛乔莉是否为研究员,只愿想象那晚开车的她坐在我身旁的模样、想象她的笑容、她头发上的光泽,甚至她拿剑的方式。 我在清理车子的时候,玛乔莉的身影常常就滑进我的脑海里。我拆下羊皮椅垫,拿到车外抖干净。无论我多么小心,椅垫总会塞了一堆东西,例如灰尘、线——这次是一根回形针,天知道它是怎么来的。我将回形针放在驾驶座前方,开始用小刷子扫座椅,然后用吸尘器吸地板。吸尘器的噪声让我的耳朵很不舒服,但用吸尘器总比用小刷子扫地板来得快,而且鼻子吸到的灰尘也比较少。接下来,我仔细地将挡风玻璃各个角落擦过一遍,然后换成玻璃。商店有卖清洁汽车用的特殊清洁液,但这些清洁液的味道太浓,让我感到不舒服,因此,我只用湿布擦拭车子。 我把羊皮椅垫装回座椅上,并将垫子紧紧地固定好。在周日的早上,我的车子焕然一新,即便搭乘巴士到教堂做礼拜,我也希望我的车子在周日能有崭新的面目。 我匆匆地洗了热水澡,不去想玛乔莉,洗完澡后,我躺在床上,才开始想她。玛乔莉在我的脑海里动个不停,她总是动呀动的,很少停下来。我的脑海里闪过很多张脸,而只有玛乔莉的脸清晰地浮现出来,而且停驻良久,让我可以诠释她多样的表情。当我进入梦乡时,玛乔莉正对我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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