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速度第一章_黑暗的速度第一章试读-查字典图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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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的速度——第一章

问题滚滚而来,他们从不等待回答,总是不断发问,在尚未回答的问题之上堆砌其他的问题,这些烦人的问题盖过每一个瞬间,封闭了每一个感觉。 还有命令。如果不是命令的话,就是“罗尔,这是什么”,“告诉我这是什么”,一个碗,同样的碗,同样的问题我不知回答了几次。这是一个碗,一个丑陋的碗,一个无聊的碗,一个彻头彻尾平淡无奇的碗,我对这个令人乏味的碗一点兴趣都没有。 如果他们不想听,为什么还要我回答? 但我明白最好大声说出来他们想要的答案,这辈子我所珍视的一切,都是牺牲了我真正想说的话,而改说他们想听的话才换来的。 我每年都会到这间办公室接受四次评估和建议,这名精神科医生与过去的其他医生一样,对我们之间的区别知之甚详,她的一再确认令人厌烦,所以我尽量不去看她,但这样做会有一定的风险,就像其他医生一样,她认为我应该多做点眼神接触,所以我只好注视着她。 利落又专业的弗洛姆医生用几乎令人无法察觉的幅度扬眉、摇头,书上说自闭症患者不了解这些肢体语言的意义,但我读过那些书,我明白这些医生们认为我应该不懂的肢体语言。 我仍不明白的是,这些正常人,这些真实世界的人,这些拿到学位,坐在办公桌后面的舒适椅子上的人,他们不了解的范围究竟有多大。 我知道弗洛姆医生不知道的一些事情。她不知道我会阅读,她以为我患有超读症,只会机械式地复述一些字眼,她所称的机械式复述和她自己的阅读动作之间,究竟有什么差别,我根本察觉不出来。她不知道我认得很多字。每次她提到我的工作,我就回答说,我还在制药公司任职,接着她就问我是否了解“药”的意义。在与其他医生、护士和技术人员谈事情时,她喋喋不休地用了很多大字(这是她称呼这些复杂字眼的方式),其实这些事情可以用更简单的话表达。她知道我会用计算机,也知道我曾经上过学,但她仍不明白这与她的想法有所矛盾,因为她一向认为我几乎不识字,也难以用言语表达。 弗洛姆医生对我说话的方式,就好像我是个很笨的孩子,她不喜欢我说大字,只是要我表达我真正的意思。 我真正想说的是黑暗的速度和光的速度一样有趣,也许黑暗的速度更快,这又有谁会知道呢? 我真正想说的是地心引力,如果某个世界的地心引力是地球的两倍大,那么这个世界的电风扇所吹动的风,会不会强到足以吹落餐桌上的杯子,而不只是我的餐巾?或者,更强的地心引力会将杯子牢牢吸在餐桌上,电风扇吹动的强风根本移动不了杯子? 我真正想说的是这个世界广阔骇人又嘈杂疯狂,但也同样美丽,好像处在风暴的中央。 我真正想说的是,如果我将颜色想象成人类,或将人类想象成粉笔,除非人类是棕色或黑色的粉笔,不然他们全都又硬又白,不过这又有什么差别? 我真正想说的是,我知道我喜欢和想要的是什么,弗洛姆医生根本不知道,我不喜欢也不想要那些她让我喜欢和想要的东西。 弗洛姆医生不想知道我真正的想法,她要我说其他人都会说的话。“早安,弗洛姆医生。”“是的,我很好,谢谢。”“是的,我可以等,我不介意。” 我不介意。当弗洛姆医生接听电话时,我可以环顾她的办公室,找到一些她自己不曾注意过的闪闪发光的东西。我前后移动我的头,让角落里射来的光线,时有时无地照在书柜中一本封面闪闪发亮的书上。如果她注意到我在前后移动自己的头,她会在我的档案中加注一笔,甚至会放下话筒,要我停止动作。当我前后移动自己的头时,这叫做重复言动(stereotypy),而她那么做时,只是在放松她的脖子。看着反射的光线忽明忽灭,我认为这很有趣。 弗洛姆医生的办公室有种奇特的混合气味,不只是纸张、油墨和书本的气味,或者地毯黏胶和椅子骨架的塑料气味,而是某种东西的气味,而我总以为那一定是巧克力。她办公桌的抽屉是否藏了一盒巧克力糖?我很想找出来。我知道如果问了这件事,她又会在我的档案中加注一笔。留意到气味是不适当的,因为留意到什么而被加注一笔,这种记录就很糟糕,但这不比留意到音乐而被记录更糟,因为这根本是不对的行为。 我不认为每个人在各方面都一样。弗洛姆医生曾告诉我,每个人都知道这件事,每个人都做那件事,但我的眼睛没瞎,只是得了自闭症,我明白人们知道而且做不同的事。停车场的汽车颜色不同,大小各异。今天早上,百分之三十七的汽车是蓝色的。百分之九的汽车车体庞大——因为他们是卡车或货车。还有十八辆摩托车摆在三排架子上,原本每排架子应摆放六辆摩托车,靠近维修区的后排架子却摆了十辆。不同的频道播放了不同的节目,如果每个人都一样,这种情况就不会发生。 当弗洛姆医生放下话筒,朝我看了几眼,她的脸上有种表情,我不知道大部分的人会怎么形容,但我把这种表情称之为“我是认真的”。这种表情意味了她是认真的,她知道答案,我却漫不经心,即便我感觉得到质地粗糙的办公椅正摩擦着我的长裤。我习惯在面前摆一本杂志,但她说我没有必要那么做。她认为她是认真的,所以她知道我需要和不需要什么。 “是的,弗洛姆医生,我正在听。”弗洛姆医生滔滔不绝地对我说话,话的内容像一缸醋,颇为呛人。“仔细听我话中的提示。”她对我说,并等待我的回答。 “是的。”我说。她点点头,在档案上记了一笔,然后说:“很好。”却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有人开始从大厅的某处朝办公室的方向走来,两个人正在交谈,他们的谈话很快就和她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我听到“星期五黛比……下次……他们打算做什么?我告诉过她,但鸟不可能停在窗台上……绝不可能”。弗洛姆医生正等我回答,她不会跟我讨论鸟停在窗台上的话题。“我很抱歉。”我说。她要我更加专心,并在我的档案上加了一笔,之后开始询问我的社交生活。 弗洛姆医生不喜欢我在网络上与德国的朋友——亚历克斯和印度尼西亚的朋友——基伊玩游戏。“在现实生活中,”她明确地说,“大家都在工作。”我回答,她又点点头,问我有关保龄球、小型高尔夫、电影和本地自闭症协会分会的事情。 打保龄球曾导致我的背部受伤,可怕的噪声也在我脑海中回荡。小型高尔夫是给小孩玩的,但我在童年时就不喜欢这种运动。我喜欢玩激光枪对战游戏。但我在首次治疗时跟弗洛姆医生说了这件事,她反而加注一笔说我具有“暴力倾向”。经过一段漫长的时间以后,她才不在例行的疗程中问我一连串关于暴力的问题,我相信她绝对没有删除“暴力倾向”这个记录。我提醒她,我不喜欢打保龄球或小型高尔夫,她说我应该努力适应。我对她说,我看了三部电影,她问我观后心得。我读过影评,因此我可以告诉她电影情节,我根本不喜欢看电影,特别是置身于电影院中的感觉,但我必须弄点东西向她说明……至今她还不知道,我说的电影情节,其实是在一字不漏地转述影评内容。 我打起精神面对下一个关于性的问题,不用说,这个问题老是让我生气,因为我的性生活不干她的事。弗洛姆医生是最后一个我会对其倾吐女朋友或男朋友的对象,但她根本不认为我会有女朋友,她只是想借此记录说我没有女朋友,这样反而更糟。 疗程终于结束了。下次见,弗洛姆医生说,我回答:“谢谢,弗洛姆医生。”她又说:“很好。”好像我是一只训练有素的狗。 来到室外,天气又热又干,我得眯着眼睛,才能避开停车场的汽车射来的反光,人行道上的行人在阳光下变成了团团黑影,闪耀的光芒使我睁不开眼睛,直到我逐渐适应。 我的步伐太快了,之所以知道这件事,除了因为我的鞋子重重撞在人行道上,也是因为迎面而来的行人个个皱起眉头,我想那种表情代表了他们很担心。为什么要担心?我又不会揍他们。因此,我减慢速度,脑海里开始酝酿音乐。 弗洛姆医生说,我应该学会欣赏其他人欣赏的音乐。我遵照她的指示。我认识一些像巴赫和舒伯特等等的其他人,他们有些是自闭症者,有些不是,自闭症者的数量还不足以支撑交响乐或歌剧的演出,但她所谓的其他人是指“大部分的人”。我的脑海中酝酿着鳟鱼四重奏,当音符缓缓地在我心中浮现,我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变得平顺,就连步伐也减缓到可以配合乐曲的节拍。 钥匙轻易就滑进我的车子的门锁里,现在我掌握到正确的节拍了。汽车座椅很温暖,像家一样的温暖,柔软的羊毛垫子让我备感舒适,过去我用的是医院的羊毛被,但后来我用生平领到的第一份薪水,买了一件货真价实的带有绒毛的羊皮。在发动引擎之前,我随着心里的音符在驾驶座上跳了几下,发动引擎后,有时候很难让音符规则地跃动下去,我想等一下,好让节拍不会乱掉。 在返回工作岗位的路上,经过十字路口、交通号志、半堵的车阵时,我让音乐放松自己,然后我来到他们称之为园区的大门。我们的办公大楼靠近右边,我向停车场的守卫晃晃识别证,然后找到我最喜欢的停车格。我曾听过其他大楼的人抱怨找不到合适的停车格,但在我们的大楼,我们总是找得到。没有人会占用我的停车格,我也不会占用别人的,戴尔的停车格在我的右边,琳达的在我的左边,对面则是卡梅龙的。 在我最喜欢的末段乐曲的陪伴下,我走到办公大楼,并在通过大门之际,让乐曲淡出。戴尔在办公室,正在操作煮咖啡机,他没有说话,我也不发一语。弗洛姆医生希望我多说话,但我找不到任何理由。我发现戴尔正在认真思索什么事情,因此我没有必要打扰他。我还在生弗洛姆医生的气,而且我也早回来十五分钟,所以我绕过办公桌,来到小型健身房做弹跳运动。弹跳对我很有帮助,弹跳一直都对我很有帮助,没有人在小型健身房里,所以我在门口挂上“门内有人”的招牌,将适合弹跳的音乐开到最大声。 当我在弹跳时,没有人打扰我,跳床强劲的冲力伴随着跃至空中时的无重力感,让我感觉轻飘飘的。当我的弹跳和音乐配合得天衣无缝之际,我感觉得到我的心灵正在延伸,放松。当我觉得注意力恢复之后,好奇心又驱使我重返工作岗位,我将弹跳的速度减慢为小孩般的轻跳,然后离开蹦床。 当我走回办公桌时,没有人打扰我。我想琳达在办公室里,贝利也在,但这无关紧要,待会儿我们可能一起去吃晚餐,但现在还不到时候。此刻,我准备开始工作。 我所处理的符号是无意义的,大部分的人也会感到困惑,我很难解释我的工作内容是什么,但我明白这是一件重要的工作,因为他们付的薪水够我养车和付房租,他们也提供小型健身房,并同意我每季去弗洛姆医生那里看诊。基本上,我的工作是寻找声音的规律,有些规律的名字很炫,别人很难察觉到这些规律的存在,但对我而言,做这件事就像家常便饭一样。我要做的就是学习描绘这些规律的方法,好让别人明白,我的脑海中存在着的一些东西。 我戴上耳机,选一首音乐,舒伯特的曲子对我现在要做的工作而言太过华丽了,巴赫的曲子很合适,它复杂的规律正是我需要的。我让大脑中寻找和产生规律的部分专注在工作上,这就像是欣赏冰晶在沉静的水面上隆起,一个接着一个,然后连成一线,不断展延支脉,交错而行……我要做的就是集中注意力,聆听曲子的音乐规律是否仍为对称或不对称的,或者应付这份工作的其他特殊要求。这一次,这首曲子的音乐规律反复循环的密度更甚以往,它在我的脑海中以不规则的碎片形状堆栈增长,最后形成一个带刺的球体。 当这个带刺的球体渐渐模糊之后,我动了动身体,然后靠坐在舒服的椅子上。已经过了五个钟头,我居然没有注意到,弗洛姆医生带给我的焦虑不安已经消失了,我感到如释重负。有时候从弗洛姆医生那里看完诊返回工作岗位时,我几乎一整天无法工作,但这一次借由弹跳的帮助,我的身心恢复了平衡。在我的工作区上方,有具风车懒洋洋地抽动排气系统,我朝着风车吹气,过了一会儿——整整一点零三秒——风车的转速加快,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银紫色的光芒。我决定打开电风扇,好让风车和螺旋型吊饰可以一起转动,为我的办公室带来闪耀的光芒。 听到贝利在大厅里呼喊“有人想去吃披萨吗”,我开始感到一阵晕眩,我饿得要命,肚子咕咕作响,鼻子也突然嗅得出办公室里各种东西的气味:纸张、工作区、地毯、金属、塑料、灰尘、清洁剂……以及我自己。我关掉电风扇,对旋转的风扇和闪闪发光的美丽景象作临别一瞥,然后走至大厅。我只要瞄一眼朋友们的表情,就知道谁已经到了,谁还没有到。我们无须交谈,因为我们熟识彼此。 我们在晚上九点钟左右来到披萨店,共进晚餐的人包括琳达、贝利、埃里克、戴尔、卡梅龙还有我。朱依原来要来的,但披萨店的桌子只能坐六个人,他知道这件事,如果他和其他几个捷足先登的话,我也会选择退出。我不希望到了披萨店后,得坐另外一张桌子,所以我知道朱依不会来披萨店,我们也不用强邀他加入。去年,这家披萨店新来的经理不明白我们之间的默契,老是试着帮我们安排更大的桌子,并打乱我们的座次。“不要那么古板。”这个经理会这么说,当他一转过身,我们就坐回我们喜欢的位置。戴尔有眼睛抽搐的毛病,让琳达感到不自在,所以琳达想坐在看不到戴尔的位置。我认为戴尔的毛病很有趣,我也喜欢看,所以我坐在戴尔的左边,当戴尔望着我时,好像他正朝着我眨眼睛。 披萨店的员工认识我们,其他餐厅的顾客对我们的行动或谈话方式——或不谈话的方式——观望良久,也经常会露出“滚远一点”的表情,但这家披萨店的顾客不曾如此。琳达只是点她想吃的东西,有时候她会把想吃的东西先写下来,披萨店员工从未多问其他的问题。 今晚,我们喜欢的那张桌子很脏,看到五个肮脏的碟子和披萨盘,我几乎快要受不了了,想到油腻的酱汁、起司和面包屑,我就开始反胃,奇数的碟盘让这种情况更糟。在我们的右手边有张空桌子,但我们不喜欢这个位置,这张桌子紧邻通往厕所的走道,顾客上厕所时就会经过这里。 我们只好等待,试着保持耐性,直到“哈啰,我是希薇雅”的员工——她的名牌上写了这些字眼,好像她是个待售的商品,而不是个活生生的人——向其中一名员工使了眼色,要他去清理我们喜欢的桌子。我喜欢她,即便没有看名牌,也记得住要叫她希薇雅,不用加上“哈啰,我是”。“哈啰,我是希薇雅”朝我们笑了一下,试着想帮个忙。名叫“哈啰,我是珍”的员工,是我们不愿在周四来披萨店的原因,因为这一天轮到她当班。“哈啰,我是珍”不喜欢我们,一看到我们,就在暗地里嘀嘀咕咕。有时候,我们之中的一个人会来披萨店帮其他人点餐,上次我独自来点餐时,“哈啰,我是珍”趁我转身没看柜台之际,对一名厨师说:“至少他没有和其他怪胎一起来。”她知道我听到了,她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她是唯一会找我们麻烦的员工。 然而今晚,轮到“哈啰,我是希薇雅”和提瑞当班,提瑞正在收拾碟盘和肮脏的刀叉,似乎对这件工作感到颇为自在。提瑞没有挂名牌,他的工作只是清理桌子。我们知道他叫提瑞,是因为我们听到其他员工这么叫他。我第一次直呼提瑞的名字时,他吃惊地望着我,脸上流露着些许的害怕,现在他认识我们了,只是他不曾唤过我们的名字。 “一分钟之内我就会收拾好这张桌子。”提瑞斜看我们一眼,“你们还好吗?” “很好。”卡梅龙回答,他的脚跟和脚趾头正在抖动着。卡梅龙总是会抖脚,但我发现今晚他抖脚的速度比平常还快。 我望着窗外正在闪动的关于啤酒的电子广告牌,这个电子广告牌分成三个部分相继出现:红色、绿色以及位于中间的蓝色,然后所有的颜色在瞬间消失。红色闪烁而出,而后轮到绿色,接着是蓝色,红、绿、蓝色随后一起出现,再一起消失,最后再一起出现,接下来,这些动作从头开始。这是非常简单的图案,这些颜色并不够完美(红色的部分太橘了,不合我的口味,绿色也一样,而蓝色倒是很可爱),但仍是值得一看的图案。 “你们的桌子整理好了。”“哈啰,我是希薇雅”说。当我将注意力由啤酒电子广告转至希薇雅身上时,我试着不让身体抽搐。 我们按照平日的座次坐了下来,并点了每次来披萨店时都会点的东西,所以我们没花多少时间点餐。我们等待食物送来,彼此未发一语,因为我们都以各自的方式适应这样的情况。因为我早上才找弗洛姆医生看过诊,所以比平常还要注意到每个人的一举一动:琳达用手指轻敲汤勺,她的动作规律且非常复杂,复杂到不仅会取悦她自己,而且还会让数学家感到有趣。我正用眼角的余光注视着窗外的啤酒电子广告牌,戴尔也在观看。卡梅龙正在拨弄着口袋里的塑料小骰子,他的动作小心到不认识他的人根本察觉不出来,但我看到他的袖子在规律地翻动。贝利也在看窗外的啤酒电子广告牌。埃里克则拿出彩色笔,在纸垫上画一些小型的几何图形,一开始是用红色,接着是紫色,然后是蓝色、绿色、黄色和橘色,最后又从红色开始画起。他很喜欢这些几何图形,当披萨送来时,他刚好完成一幅彩色连环图案。 当饮料送来时,埃里克正用黄色笔在作画,服务生再送来披萨时,他改用橘色笔作画,他的神情看上去很放松。 我们不该在中心之外讨论自己的想法的,但在我们快要用完晚餐之际,卡梅龙开始在座位上坐立难安,满心想告诉我们他刚刚解决的问题。我环顾四周,邻近的桌子都没有坐人。“伊泽尔”,我对卡梅龙说。在我们的密语里,伊泽尔意指“继续说下去”。我们不该有密语的,也没有人认为我们能够建立密语,然而我们做到了。许多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也建立了密语,他们称之为“行话”或“俚语”,实际上,这不能叫做密语,密语是区分谁是团体成员,谁不是团体成员的一种方式。 卡梅龙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将其摊开。我们不该把纸张带离办公室的,因为怕有人拿到这些纸张,但我们都照带不误。有时候交谈是何其困难,写下或画下我们想说的话,反而简单多了。 我认得在卡梅龙图画中总是被画在角落里那些卷发的守卫,他喜欢动画,我也认得他利用部分递归原理链接而成的图案,这个原理协助他以简略且优美的方式解决问题。我们全都看了这幅画,并且点头称赞。“很漂亮。”琳达说完,双手向旁边猛拉了一下,如果我们回到园区里,她一定会疯狂地鼓掌,但在披萨店里,她不打算那么做。 “没错。”卡梅龙说完,将这张纸折了起来。我知道这种交流方式会令弗洛姆医生不满意,她会要求卡梅龙解释这幅画,即便我们都明白画的含义。她会要求我们提出问题,发表意见,讨论这幅画。根本没有什么好讨论的,我们全都明白卡梅龙的问题是什么,他的解决方式从各方面而言都很不错,讨论是多余的,我们都不想那么做。 “我想知道是否有黑暗的速度这回事。”说完,我低下头来。当我说话时,他们都会看着我,哪怕只是短暂的几秒钟,我也不喜欢被众人凝视的感觉。 “黑暗没有速度。”埃里克说,“黑暗只是占有光不存在的空间。” “如果有人在好几种地心引力的世界吃披萨,那种感觉会是什么呢?”琳达问道。 “我不知道。”戴尔的口气有点担心。 “未知的速度。”琳达说。 我对琳达的说法困惑了一会儿,然后才理解其中含义。“未知扩展的速度快于已知。”我说。琳达露齿而笑,点点头。“因此,黑暗的速度可能比光的速度还要快,因为有光的地方总是有黑暗,光也会先于黑暗熄灭。” “我想回家了。”埃里克说。弗洛姆医生会要求我问埃里克是否感到沮丧,我知道他并不沮丧;如果埃里克此刻想回家,他只是想看喜欢的电视节目。我们互道再见,我们全都明白,我们不该在公众场合道再见。我返回园区,想在回家睡觉之前,先到办公室看我的陀螺和螺旋型吊饰一眼。 卡梅龙和我在健身房里边跳蹦床,边大声地交谈。前几天,我们的工作成绩很不错,所以我们到健身房里放松一下。 乔里走进健身房,我看了卡梅龙一眼。乔里今年才二十四岁,如果他没有及早接受对我们而言迟来的治疗的话,他就会变得和我们一样。乔里认为他和我们是同类人,因为他知道自己曾接受过治疗,仍拥有我们身上具备的某些特质。例如,乔里擅长抽象概念和递归原理,他喜欢我们热衷的某些游戏,他喜欢来小型健身房。但他在解读他人心理和表达方面的能力远胜过我们,事实上,他根本就是个正常人,拥有正常人的思维方式和表达能力。他怀念与我们是同类人的时光,在这个时候,我们是他最亲密的朋友。 “嗨,罗尔。”乔里对我说,“嗨,卡。”我发现卡梅龙愣了一下,他不喜欢别人缩短他的名字。他曾对我说,那种感觉就像是双腿被砍断一样。他也对乔里提过,但乔里忘了这回事,因为他多半时间是与正常人在一起的。“最近你们过得如何?”乔里问道。他将问候的话含糊不清地连在一起,而且忘了面朝我们,好让我们可以读他的唇。我知道乔里在说什么,因为我的听力比卡梅龙好,我知道乔里把话连在一起。 “你们最近过得如何?”为了让卡梅龙听懂,我一字一字地重复一遍。“很好,乔里。”卡梅龙松了口气。 “你们听说了吗?”乔里不等回答就急忙地问道,“有人正为自闭症设计一种反向治疗程序,他们曾对老鼠或某种生物进行实验,现在打算将实验结果在灵长类动物身上进行测试。我敢说,过不了多久,你们几个家伙可能会和我一样正常。” 乔里老是说他与我们是同类人,但这番话显示,他从未相信过这件事。我们是“你们几个家伙”,正常人就是“像我”一样。我想知道,乔里说他与我们是同类人但运气比我们好一点,是否只是为了让我们心情舒坦,或者是为了取悦他人? 卡梅龙怒目而视,我几乎感觉得到,他的喉咙里纠结着一堆话,导致他无法言语。我明白不能为卡梅龙代言,我只为自己发声,每个人应该说自己想说的话。 我说:“所以,你承认你与我们不是同类人。”乔里愣了一下,脸上浮现出一抹有人教过我称做“受伤”的表情。 “你怎能这样说,罗尔?你知道,我只是在说治疗——” “如果你让听障小孩恢复听力,他就不再与听障者是同类人。”我说,“如果他很早就恢复听力,他根本就不了解听障者的世界,因此,这一切都是惺惺作态,否则会是什么?” “什么叫一切都是惺惺作态,否则会是什么?”乔里带着受伤和迷惑的表情问道。我明白,如果有人懂得我说的话,就知道我在该断句的地方,留下了一个问号。而乔里的迷惑提醒了我,童年时,这种感觉也常萦绕我心。我的脑海和喉咙里纠结着一堆话,我拼命想用正确的顺序和正确的表达方式说出来。人们为什么无法只凭言语,就表达出他们真正的意思?我为什么不停地与说话的语气、速度、音调和变化作战? 我感觉得到也听得出来,我的声音渐渐地变得生硬,而且似乎带着怒气。“在你出生之前,他们就灌输你这种想法,乔里。”我说,“你从未有过我们这样的生活,连一天也没有。” “你错了。”乔里迅速打断我的话,“我的内在和你一样,除了……” “除了一些让你与众不同的特质,就是那些你称做正常人的特质。”这回换我打断乔里的发言。打断别人说话是很伤人的事,我的治疗师芬莉小姐若看到我打断她讲话,就会拍我的手,但我受不了乔里继续说假话。“你能够聆听和处理语言以及声音,你也在使用正常人的说话方式,你的眼神不会茫然。” “对,可是我的大脑的运作方式和你一样。” 我摇摇头。乔里应该变得聪明点,我们已经对他说过很多次,我们在听觉、视觉和其他感觉方面的毛病,并不是出在我们的感觉器官,而是我们的大脑。所以我们的大脑的运作方式,与没有这些毛病的人并不相同。如果我们是计算机,乔里则装配了一枚不同的主处理芯片,因此会执行不同的指令,即便是使用相同软件但装配不同芯片的两台计算机,它们的运作方式也绝不相同。 “但我和你们做同样的工作——” 事实上,情况并非如此,但乔里以为是这样。有时候我很好奇,我们任职的这家公司是否也认为,乔里做的工作和我们一样,因为公司雇用了像乔里那样的其他员工,像我们这样的员工并不多,而且我知道很多像我们这样的人,目前都处在失业状态。乔里用线性的方式解决问题,有时候效率很高,但有时候……我想实话实说却不敢这么做,因为乔里的表情看起来十分愤怒而且沮丧。 “拜托。”乔里说,“你和卡可不可以与我共进晚餐,我请客。” 与乔里的对话令我感到心寒,我不想与他一起吃晚餐。 “不行。”卡梅龙说,“另外再约时间吧!”我猜,卡梅龙与他在网络上认识的日本棋友已经有约,乔里转身看着我。 “抱歉。”我说,“我要开会。”汗水在我的背脊涔涔滴落,我希望乔里不要问我开的是什么会,更糟的是,我知道从现在到开会之前,我还有时间和乔里共进晚餐,可是如果我对开会时间撒谎,我会难受好几天。 ※ ※ ※ ※ ※ 金恩•克瑞修坐在会议桌一端的豪华椅上,培特•奥德林则和其他员工坐会议桌两旁的普通椅子。奥德林想,克瑞修的作风一向如此,他召集部属开会,是因为能坐在豪华椅上,好让人看到自己的重要地位。这是四天以来的第三次会议,因为这些浪费时间的会议,奥德林累积了一堆没完成的工作,其他人也是如此。 今天的会议主题是员工的负面情绪,会议主题似乎是为质疑克瑞修的员工而设的。不过,公司员工被要求必须“跟上公司的远景规划”——克瑞修的远景规划,并且专心工作到浑然忘我的地步。任何事情若不符合公司的远景规划,不是有问题,也会遭到怀疑。没有什么民主不民主,因为这与生意有关,与党派无关。克瑞修阐述这个观点几遍之后,把矛头指向奥德林的A部门,认为该部门为公司树立了错误的典范。 奥德林生了一肚子气,A部门的生产力惊人,他因为屡创纪录而备受称赞,克瑞修怎么可以认为A部门出了什么差错? 在奥德林反击之前,梅吉•迪蒙特发言说:“你很清楚,金恩,这个部门向来以团队的方式运作,现在你却没有注意到我们成功建立的团队合作规律——” “我是天生的领袖。”克瑞修说,“我的个人历练显示,我生来就适合当船长,而不是水手。” “团队合作对每个人都很重要。”奥德林说,“身为领袖,必须学会如何与其他人合作——” “这不是我的专长。”克瑞修说,“我的专长是激励其他人,施展强劲的领导能力。” 奥德林想,他的专长就是没有合理的理由就忙着发号施令,但克瑞修获得管理高层的高度赏识,在管理高层被炒鱿鱼之前,克瑞修可能还会好端端地待在公司里。 克瑞修继续说道:“这些人必须了解,他们不是公司的全部,也不是公司的所有,他们必须适才任所,公司雇用他们做什么,他们就得做什么,这是他们的责任——” “如果他们之中也有天生的领袖呢?”奥德林问道。 克瑞修“哼”了一声。“自闭症?领袖?你一定是在开玩笑,他们缺乏领袖的特质,也对社会运作毫无所知。” “我们负有契约义务……”奥德林趁自己没被气到语无伦次之前,先转移焦点,“根据契约,我们必须提供适合他们的工作条件。” “嗯,我们确实尽到义务了,对吧?”克瑞修气得几乎发抖,“当然也花了我们不少钱,他们的私人健身房、音响系统、停车场和各式各样的玩意儿。” 管理高层也有私人的健身房、音响系统、停车场以及像股票选择权这样的玩意儿,但提这些根本无济于事。 克瑞修继续说道:“我相信其他努力工作的员工,也希望有机会在沙盒里玩耍——然而,他们只是做自己的工作。” “A部门的员工也是如此。”奥德林说,“他们的生产力数据——” “说得过去,我同意,可是如果他们把花在玩乐上的时间用在工作上,生产力数据会更好。” 奥德林觉得脖子发烫。“他们的生产力不只是说得过去,而是非常突出,以个别员工相比较而言,A部门的生产力远较其他部门好,也许我们该做的是,让其他部门和A部门一样,拥有同样的辅助资源——” “然后让我们的毛利率降到零?我们的股东一定会同意!培特,我尊重你维护自己的属下,但这正是你无法升任副总裁或更高职位的原因,除非你学会高瞻远瞩,提出远见卓识。这家公司正要展翅高飞,需要健康而具生产力的员工,我们无须为他们准备这些额外的设备。我们正在裁员,让公司恢复成组织精简、实力强劲,而且生产力高的机器……” 又在讲一堆官话,奥德林想。在前一次的会议中,为了保障A部门员工的津贴,他已经和同样的官话对抗过一次。因为正是这些津贴,提高了A部门员工的生产力。奥德林认为,当A部门的获利率出炉,证明他的做法正确时,资深管理干部会识趣地让步,但现在他们让克瑞修升任各部门最高主管,他们是故意的吗,抑或只是个巧合? “我知道你哥哥也得了自闭症。”克瑞修虚情假意地说,“我可以体会你的痛苦,但你得了解,这是现实世界,不是托儿所,你的家庭问题不该成为公司的决策因素。” 奥德林想拿起水壶,将壶里的开水和冰块向克瑞修的头砸过去,但他心里十分明白,他坚决维护A部门员工的理由,远比他有一个患自闭症哥哥的事还要复杂,但克瑞修永远不能理解。由于杰里米的缘故,奥德林几乎拒绝在A部门工作,因为自孩提时代开始,他就活在杰里米动辄暴怒的阴影中,也得忍受其他小孩嘲笑他有个“白痴疯子”哥哥。奥德林受够了杰里米,离家时他暗自发誓,他将绝口不提杰里米的事,他要在心智健全、举止安全的正常人群里安度余生。 尽管如此,杰里米(目前仍居住在团体之家,白天待在成人照顾中心,因为他连简单的自我照顾工作都不会)和A部门的男女员工之间的差异,正是奥德林决心要维护他们的原因,有时候奥德林很难看出,他们和杰里米之间有什么会让他害怕的共同点,然而与他们一起工作,让一年探访父母和杰里米不超过一次的奥德林减轻了不少负罪感。 “你错了。”奥德林对克瑞修说,“如果你打算解除A部门的辅助机制,公司的生产力将会下滑,而不是上升,公司仰赖他们的独特能力,他们发展出来的回归式演算和图形分析能力,已经缩减了从原始数据到生产过程的时间——这是我们竞争的利基点——” “我不这么认为,你的职责是敦促他们提高生产力,奥德林,我们可以检讨一下,你是否干好了这件事。” 奥德林强忍住怒气,克瑞修则露出自以为是的得意笑容,他深知自己握有权力,可以尽情地欣赏部属对自己的阿腴奉承。奥德林“瞥了一眼”会议桌两边,而其他人战战兢兢地不去看他,希望降临到他身上的麻烦,不会扩散到他们身上。 “此外。”克瑞修继续说道,“欧洲有个实验室刚刚发布了新的研究成果,约莫一天后就会上网公告,尽管目前只是实验性质,但我知道前景非常乐观,也许我们应该建议我们的自闭症患者参与这项实验计划。” “是新的治疗吗?” “对,我对这项实验不是很清楚,但我认识知道这项实验的人,他也知道我手底下养了一堆自闭症患者,他要我时时留意这项实验何时应用在人类身上,据说这项实验可以纠正基因的缺陷,使他们恢复正常,如果他们恢复正常了,就没有理由要求公司提供这些奢侈的设备。” “如果他们是正常人。”奥德林说,“就无法胜任这份工作了。” “然而同一时间,我们就无须提供这些设备了。”克瑞修目光所及的设备包括健身房和有门的个人隔间等等,“要不然,他们也可以用较低的成本做这份工作,或者,如果他们无法胜任这份工作,我们根本不会予以雇用。” “这项治疗的内容是什么?” “哦,某种结合了神经强化器及纳米科技的技术,据说,它能让大脑的右半叶重新发育。”克瑞修露出一抹不友善的笑容,“培特,你何不搜集所有的资料,然后写份报告给我?如果这项治疗有效,我们甚至可以申请北美专利。” 奥德林想怒视克瑞修,但他明白,瞪克瑞修没有用,他已踏进克瑞修设下的陷阱,如果情况对A部门的员工不利,他将成为众人的公敌。 “你很清楚,你不能强迫他们接受治疗。”汗水从奥德林的肋骨间滴落,“你不能侵犯他们的公民权利。” “我无法想象有人想成为那种模样。”克瑞修说,“如果他们想成为那种模样,我认为,这就需要接受心理评估了,他们宁愿生病……” “他们没病。”奥德林说。 “和宁愿接受特殊治疗相比而不愿康复,他们肯定有某种心理不平衡,我们有理由慎重考虑终止与他们的合约,我相信,由于他们从事的都是比较机密的工作,其他公司会愿意收留他们的。” 奥德林又极力忍住想用重物砸克瑞修的念头。 “这项实验也许对你哥哥也会有帮助。”克瑞修说。 “请放我哥哥一马,他与这件事情无关。”奥德林咬牙切齿地说。克瑞修实在太过分了。 “我无意惹你生气。”克瑞修的嘴咧得更大了,“我只是想看看这项实验会有多大的帮助……”在奥德林将心里激荡的尖锐言辞说出来之前,克瑞修漫不经心地朝他挥了挥手,然后转过头去,与另一名等待良久的员工交谈。“那么,珍妮弗,有关你的小组并未在时限内达成目标……” 奥德林能做什么?什么也不能。有谁能做什么?什么也不能。像克瑞修这种人能升至这么高的职位,就是因为他们是这种人——什么样的人就占住什么样的职位,情况确实如此。 如果真有这种治疗——奥德林根本不相信——这对他的哥哥会有帮助吗?奥德林痛恨克瑞修在众人面前吊他胃口。他已经接受了杰里米现在的样子,也熬过累积多年的愤恨和罪恶感,如果杰里米变了个人,这又意味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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