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宇航员中,无一人踏上过坚实的月球岩石,因为他们所到之处脚下踩的尽是“泥土”。这种粉状层的形成原因是:月球在整个地质时期不断遭受陨石撞击。持续的密集攻击彻底撞毁了月球表面,造成了厚达数米的岩石碎片残留层。 ——约翰•伍德博士,史密森学会 弗雷德•劳伦对望远镜做着细微的调整。这是个大家伙,四英寸口径的折射望远镜,立在笨重的三脚架上。公寓花了他不少钱,为了这儿的地理位置,他必须掏这份钱。唯一的家具是一张廉价的沙发,地板上摆了几个垫子,剩下就是这架硕大的望远镜。 弗雷德观察着四分之一英里外一扇黑漆漆的窗户。她马上就要到家了。她一向如此。她还能干什么呢?她一个人出门,也没人来找她。这个念头起初让他害怕,随后是一阵不适。假若她在什么地方认识了一个男人呢?他们是不是一起共进晚餐,然后到他的公寓去?也许现在他正猥亵地抚摸着她的胸部。他的手会很粗糙,长满了毛,就像技工的手,然后那双手会向下滑去,爱抚过她平坦的小腹。 不!她不是那种女孩。她不会允许任何人对她这么做的。她不会。 但是,所有女人都如此。即便是他母亲。弗雷德•劳伦浑身颤抖。挥之不去的记忆又复来袭,那时九岁的他走进房间,想让妈妈帮他做祷告,却看到她躺在那个叫“杰克叔叔”的男人身下。她呻吟着扭动身体,然后杰克叔叔跳下了床。 “你这个小杂种,我要把你那该死的蛋蛋割掉!你想看是吧,你他妈的想看是吧?那就站那别动,你敢说一个字儿我就把你小命根儿切掉!!” 他站在那儿看着。他的母亲让这男人—— 窗户亮了。她到家了!弗雷德屏住呼吸。她一个人吗?是一个人吗? 她拎着一大袋杂货进了厨房。现在她要弄点喝的,弗雷德想,希望她别喝得太多。 她看上去非常疲惫。他看着她调了杯马蒂尼,拿着水瓶走进厨房。弗雷德没用望远镜尾随她的背影,虽然他可以这么做。他一边等着,一边自慰。 她长着一张瓜子脸,高高的颧骨,樱桃小口,还有一双黑色大眼。一头松散的金色长发是染出来的——她的阴毛非常黑。弗雷德原谅了她这个小小的诡计,虽然第一次发现时他受了不小的打击。 她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把玻璃调羹。街上的礼品店里有一根银把儿的马蒂尼调羹,弗雷德已经盯着看了很多次,一直想鼓起勇气买给她。说不定这样她会请他进门。若非如此,她是绝对不会邀请他的,但他做不到——他知道她喜欢什么,可是她会质疑他是怎么知道的。弗雷德•劳伦伸出手去,穿过魔镜一般的望远镜触摸她⋯⋯可这只能在他的脑海里,只能在他无望的思慕中。 现在,她开始换衣服了。她没有几件上档次的衣服可以穿去上班。她在一家银行工作,虽然银行允许女职员们穿裤装,以及所有时下姑娘们喜欢穿的那些难看衣服,但是她没有。科琳没有。他知道她的名字。他想把钱存入她工作的银行,但他不敢。她精心装扮以求升职,如愿获得提升,转到新账户部门,弗雷德无法去那儿跟她说话。他为她的升职感到自豪,但还是希望她继续当柜台出纳,这样他就可以进入银行走近她的窗口,然后⋯⋯ 她脱掉蓝色的工作服,小心地挂到唯一的衣橱里。她的公寓很狭小,只有一个房间和一个浴室,以及一间迷你厨房。晚上她就睡在长沙发上。 她的吊带睡裙已经破旧了。他见过她在晚上缝补肩带。睡裙里面是一条黑色的蕾丝内裤——他能透过睡裙看到内衣的颜色。有时她会穿粉底黑条纹的内裤。 过一会儿她就会去洗澡。科琳洗澡的时间很长,弗雷德可以趁她没洗完的时候去敲门。她会来应门的。她对人没有防备之心。有一次她裹了条浴巾就去开门,门外站着个卖电话的男人。还有一次同样的情况,敲门的是公寓管理员,弗雷德自信能模仿这个管理员的声音。他曾经尾随管理员进了一间酒吧,听他怎么说话。她会开门的⋯⋯ 可他不能这么干。他清楚如果她打开房门自己会做什么。他清楚最后会发生什么。这将是他的第三次,第三次性侵犯。警察会把他跟那些男人锁到一起,那些禽兽。弗雷德想起了监狱里的那些人是怎么称呼他,又是怎么使唤他的,他啜泣起来,不敢发出声音,就像她会听到似的。 她穿上了浴衣。晚餐还在烤箱里,她穿着浴衣坐下来,打开电视机。弗雷德匆匆跑去打开电视,拧到和她相同的频道,又快速返身回到望远镜前。现在他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看着她电视上的画面,耳朵里听着相同的声音,感觉就像是和自己的女朋友一起看电视。 节目是关于彗星的。 ﹡ ﹡ ﹡ 这个身材敦实的男人有一双宽大的手,掌心平滑,手指修长,比看起来更加有力。他的双手在莫林的身上游移着,熟练而又灵巧。“哦。”莫林低吟着。她突然将他拉向自己,弓起身子,一双长腿紧紧地缠住了他。 他轻轻地推开她,继续抚摸她,挑逗她,就像——月球探测器上的定向喷气引擎。这幅怪诞的画面不合时宜地挤进她的脑海。他的嘴唇在她胸前落下亲吻,舌头轻触她的肌肤。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在他的怀抱里沉沦。此时她已无暇他顾,而他却有的放矢;他一向有着引以为傲的自制力。他不会停下来,除非她已经满足,在这方面他有足够的自信——思维已经停摆,只有身体还在余波中颤抖不已。 她仿佛从千里之外,重归故里。 他们一起躺着,呼吸着彼此的气息。终于,他在她身边动了动。她抓住他的卷发让他侧过脸来。站着的时候他和她一样高——宇航员总体身材偏矮。伏在她身上时,他的脑袋才到她的喉咙。她凑过去吻他,发出满足的叹息。 不过现在,她的思维又恢复如常。我真希望我爱他,她心里想。为什么我不敢爱?因为他太过无懈可击?“约翰尼?你的脑子有停摆的时候吗?” 他思考了一番后才回答道:“他们都在传一个关于约翰•格伦的故事⋯⋯”他用一边手肘撑着翻了个身。“那帮搞航天医学的男孩们一直想知道,我们在什么样的环境下身体机能仍然能够保持正常。他们在约翰•格伦身上连了一堆小装置,在他接受双子座飞行模拟器项目测试时,观察他的心跳和出汗情况。整间房子回荡着它的声音,循环往复。格伦的心跳显示在仪器上!”约翰尼的手指画出一道曲线。“一丝紊乱都没有。他通过了所有测试程序,然后说‘你们这群王八蛋’⋯⋯” 他看着她笑了,然后略带伤感地说:“我们没办法分神。”他坐起身。“如果要去看你的节目,我们现在就该起床了。” “行,我也这么想。你先。” “好。”他俯身又吻了她,然后离开床。她听见淋浴的声音,考虑着要不要和他一起洗,但他现在不会有兴致的。她说错了话,现在他一定又想起了自己那已成泡影的事业,并不是因为他犯下什么错误,铸成大憾,只能怪美国中断了太空计划。 她看到了他留给她的浴袍,真是个条理清晰的男人。无论是在轨道上爬到一个损坏的太空实验室上修复它,抑或是处理一宗风流韵事,他都游刃有余,而且从不慌张。 他们初次见面时,贝克作为休斯敦宇航员办公室的工作人员,被派来联系杰里森议员和其政党。约翰尼•贝克有妻子和两个十几岁的孩子,在所有人眼中都是一个完美的绅士。当议员被电话叫走时,他带着莫林去吃晚餐。在议员逗留华盛顿的一周里,他一直照顾着她,带她去佛罗里达看火箭发射⋯⋯ 他的举止好似一位谦谦有礼的君子,直到他们为了取她的钱包,一起回她的旅馆房间——她并不确定是谁先诱惑谁的。她之前是从不跟有妇之夫上床的。她也讨厌跟自己不喜欢的男人上床。但是,且将喜欢这件事放一旁,在他的身上有某种品质,让莫林毫无招架之力。他有唯一的人生目标,无论发生什么他都矢志不移。再说她很年轻,也结过一次婚,又没发过贞操誓言。就让你的念头见鬼去吧,姑娘!莫林旋即翻身下床,狠狠地按下电视开关,只想借此打断自己的思绪。 总之,我不是一个荡妇。他的离婚手续下周就办好了,与我毫无瓜葛。安——他的妻子——永远不会知道。安现在还不知道,但是或许他不必非得离开她?就算这是我的错,那又如何,反正安永远不会知道。我们仍是好友。 “他跟以前不一样了,”安曾告诉她,“他飞任务的时候还没事。之前虽说日子难熬,他成天在外面参加训练任务,我只拥有他的一小部分,但我至少还拥有些东西。然后他得到了机会,一切发展顺利,我的丈夫成了英雄,但他不再是我的了。” 安理解不了,我可以,莫林想。原因不在于飞任务,是完全没有任务可飞。如果你是约翰尼•贝克,你毕生都为一件事训练和工作,结果没人再进行那件事了⋯⋯ 一辈子,一个目标。提姆•哈姆纳身上也有点儿这种精神,而约翰尼则以此为志,说不定她是想借一点这种精神。现在对比来看,约翰尼被自己的目标耗得精疲力竭,而莫林•杰里森生命中最重要的事,则是在华盛顿跟一个蠢女人吵架。 每每想到那件事她还是感到恼怒。 那天晚上莫林一定表现得很刻薄。安娜贝拉拦住她,当面要她父亲给予支持。安娜贝拉想让国会拨款研究人造子宫,将妇女从身材突然走样的数月刑期中解放出来。 我则告诉她,莫林想,我告诉她生孩子是性行为的后果之一,如果她愿意放弃怀孕,她可以连做爱都省了。我就这么说的!而且我这辈子还没生过孩子呢! 因为女儿“机智”的处事手段,她父亲也许会错失一些重要的接触机会,不过莫林解决得了这件事。六个月之后,当安娜贝拉找到一个新目标的时候,莫林会举办一个派对,邀请几个安娜贝拉必须要见的人,她已经全想好了。问题是,好像跟安娜贝拉•科尔吵架成了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一样! “我去弄点喝的,”约翰尼喊道,“你最好现在来洗个澡,节目马上就开始了。” “哦。”莫林答应道。或者她可以嫁给约翰尼•贝克?嫁给这个男人,给他一份全新的事业,让他去办公室工作,或者写回忆录。他做什么事都会很出色的⋯⋯可为什么她找不到自己的人生目标? 一看就知道这是男人的房间,屋里摆着很多书、约翰尼•贝克飞过的战斗机模型、一个太空实验室模型、一个大相框,相片里是个穿着臃肿太空服的人,正攀在太空实验室的机翼上。太空服里的人面目模糊、样子古怪,身上没系安全绳——一旦稍有疏忽,他就得面临最孤独的死亡。照片下面挂着NASA的奖牌。 一些往昔时光的纪念品,仅此而已。屋里没有航天飞机的照片——发射计划一再推迟;没有五角大楼的催函——那是约翰尼目前的任务。有两张孩子的照片,一张背景里有安,她身材娇小,一头棕发。照片里的她,脸上已经带上了一种迷茫的苦恼。 约翰尼•贝克手握着杯子,却已忘掉杯子和手的存在,也感觉不到莫林在一旁注视的目光。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屏幕。 画面上,多条抛物线轨道正穿过行星的同心圆轨道,随后是一幅幅哈雷彗星、布鲁克彗星以及坎宁安彗星等众多彗星的旧照片,最终以哈姆纳-布朗那模糊的影像小点结束。 一个戴着昆虫复眼般大眼镜的男人正慷慨激昂地演讲: “哦,总有一天我们会被撞的。因为轨道太过固定,地球被小行星撞击的可能性很低。但是,肯定有和地球轨道相交叉的小行星,而且它们多数最终一定会撞到地球,虽然要等到四十亿年之后。它们很早以前就撞击过地球,但是陨坑早就没了,被风化了,除了那些最大的和最新的。但是,请看月球表面的样子!” “彗星是不一样的。”演讲者的教鞭沿着粉笔画的抛物线滑动,“冥王星外侧的一些东西,也许是颗还没发现的行星⋯⋯我们也给它起了名字,珀耳塞福涅① 。这个东西搅乱了这些雪球的轨道,它们拖着一道沸腾的化学物质划过宇宙空间。没有哪一颗雪球有半分机会撞击到地球,除非它们被扔入内太阳系。有一天我们会被撞上的,但我们会提前一年左右得到预警。如果我们对哈姆纳-布朗研究得够深入,得到预警的时间还可以更早。” 约翰尼•贝克笑着对莫林说:“他确实讲得很清楚,是吧?” “相当清楚。我见过一手策划这个节目的人,我跟你说过吗?我还遇到了提姆•哈姆纳,和哈维•兰道尔在同一个派对上。这个躁狂的家伙,那时他刚发现了彗星,于是迫不及待地告诉了所有人。” 约翰尼•贝克品了一口酒,安静了很长时间后,他说道:“五角大楼里有些很有趣的谣言。” “哦?” “格斯说的,他从唐尼那里听的。好像罗克韦尔公司正在翻修阿波罗太空舱。还有些闲言碎语说他们要把大力神火箭改装成别的东西。你听过什么吗?” 她低头浅尝一口酒,心中泛起一阵伤感。现在她知道为什么约翰尼•贝克昨天会给她打电话了。五角大楼一别后,他们在华盛顿六周都毫无联系,而现在⋯⋯ 我还是要给他些惊喜。 “爸爸正敦促国会拨款给彗星研究任务。”莫林说。 “这是真的?”约翰尼简直不敢相信。 “是真的。” “可⋯⋯”他的手抖了起来。他的手从未抖过,他的军事演习成绩一向优异,甚至曾驾驶战斗机飞过河内的上空。米格战斗机也从未在他这儿讨过便宜。有一次,他在来不及呼叫军医的情况下,为所在编队的队长取出一块嵌在体内的弹片。那块碎片正插在队长的胸口,贝克取出弹片,灵巧地割开他的肌肉,手指稳稳地按住他的动脉。队长痛苦地尖叫着,越共的迫击炮在附近连连轰鸣,贝克的手则稳如泰山。 然而,这双手现在却抖个不停。“国会不可能拨款的。”他说。 “说不定会。俄国人正在计划一项任务,我们是不会让他们赶在我们前面的。”莫林说道,“维持和平的唯一方式,就是让他们知道我们愿意奉陪到底。而且,只要我们坚定信念,最后的胜利者一定会是我们。” “哪怕我们将和火星人战斗,我也无所谓。我一定要去,我一定要。”他喝了一大口手中的威士忌,手突然稳定下来。 莫林迷恋地看着他。他的手不再颤抖,是因为他找到了一项任务。我知道是什么任务——就是我,通过得到我来搭上那条船。一分钟之前他也许曾真心爱过我,但现在这种感觉已不再存在了。 “我很抱歉,”他贸然开口道,“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没多长,就要你帮这么大的忙。可是⋯⋯我没办法对你狡辩什么,我还是想飞任务。”他深饮一口冰威士忌,注意力又回到屏幕上,留下莫林独自好奇,莫非是她想得太多?约翰•贝克到底有多聪明呢? 广告刚好放完了,屏幕上出现了喷气推进实验室的近景镜头。 ﹡ ﹡ ﹡ 哈利•纽科姆单手开着邮车,匆匆咽下最后一口三明治。按照规定他是享有午餐时间的,但是哈利从没使用过这一权利,他对这点儿时间另有妙用。 到达银谷农场时已是下午。他照常将车停在大门外,从那儿他的视线能穿过山丘,看到东边崇山峻岭的壮丽风光:山顶的积雪在阳光的照射下正映出灿灿白光;西边山麓丘陵连绵不绝,太阳正矮矮地悬在头上。终于他下车打开大门,将车开了进去,又细心地回头将身后的大门关好,没理会门旁立着的大邮箱。 他停下车,从果园里捡起一枚石榴。这是个无人照料的野生果园,从一棵树开始,沿着山一直向溪边蔓延而去。哈利跑这条线半年来,时常路过果园。他总在心里猜测,等石榴滚下山,滚进满是苍耳的小径时,它们会不会自动吐出石榴子来。他不知道答案,真的,他可是个城里娃。 或者说,他曾经是个城里娃。哈!当再也看不到一座城市时,他才真正感到开心。 他微笑着扛起包裹,歪着身子走到门前,按下门铃,又将包裹放下。 吸尘器的轰鸣声静了下来。考克斯太太打开门,笑呵呵地看着哈利和他身边鼓囊囊的袋子:“又到日子啦?你好啊,哈利。” “嗨。垃圾日快乐,考克斯太太!” “同乐,哈利。喝咖啡吗?” “您不能留我的,这违反上面的规定。” “现煮的咖啡。还有新烤好的小面包。” “好吧⋯⋯我难以拒绝呀。”他伸手够到身上斜背的一个小邮袋,“您姐姐从爱达荷寄来的信。还有议员寄的东西。”他递给她信,又扛起包裹摇晃着走进屋,“放哪儿呢?” “餐桌够大,放那儿吧。” 哈利把大箱子里的东西倒在餐桌上。桌面光滑可鉴,有着美丽的木纹,看上去差不多有五十年历史,而且就像是从一棵树上砍下来的一整片似的。人们现在不再做这样的桌子了。如果连房屋看管人的家里都摆着这样的家具,真不知道山顶上那栋大房子里会是什么样? 桌子的木纹在各种杂物中若隐若现,有从慈善机构、政党和大学里寄来的募捐信,有唱片、衣服、书籍、杂志送的抽奖券,还有宗教传单、政治演讲小册子、乌托邦小说、肥皂、牙刷、漱口水,甚至还有除臭剂的免费小样。 爱丽丝•考克斯端来了咖啡。她才十二岁,却已经是个小美人儿了,有着金色的长发和湛蓝的大眼。正如哈利第一次下班看到她时心里所想——一个信任他人的小姑娘。她在这儿的确生活得很安心,没人会去骚扰她:银谷里的大部分男人都会在卡车的架子上放把来复枪,他们完全晓得该怎么对付胆敢骚扰十二岁小姑娘的人。 这是哈利喜爱这座山谷的原因之一,这不是暴力威胁,哈利痛恨暴力;它只是单纯的威胁而已。唯有鹿出现的时候,来复枪才会从架子上拿下来使用(不管是不是猎鹿的季节,只要农场工人们腹中空空,或是鹿闯进庄稼地里)。 考克斯太太拿来了小面包。在哈利负责的线路上,每当他无视规定,把邮件送到他们家里的时候,有一半人会奉上咖啡和食物。虽然考克斯太太煮的咖啡并不是最好喝的,但杯子绝对是谷里最精致的,那薄如砂纸的骨瓷对于一个半嬉皮打扮的邮差来说实在太过奢华。当哈利第一次到这里时,他是站在门外用锡杯喝水的,而现在,他坐在了雅致的桌子前,正喝着骨瓷杯里的咖啡。这是他远离城市的另一个理由。 他喝得很急,还有另一位金发姑娘在等着他。姑娘已年满十八,正值花样年华,今天也是她家的垃圾日,她会在家里等着他的,她总是这么做。 “很多信是给议员的。”哈利说。 “是的。他去华盛顿了。”考克斯太太答道。 “可是他很快就会回来。”爱丽丝尖声嚷着。 “希望如此吧。”考克斯太太说,“议员在家的时候这儿非常热闹,人群进进出出的,都是些大人物。连总统都曾在大房子里住过一夜,这可让情报局紧张得要命。农场里到处都是特工。”她笑了起来,爱丽丝也咯咯笑着,哈利则一脸的迷惑不解。“就像这谷里有谁会伤害美国总统一样。”考克斯太太继续道。 “我还是觉得您的杰里森议员是虚构出来的,”哈利说,“我跑这条线已经八个月了,还没见过他一次。” 考克斯太太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他看着是个好小伙子,虽然亚当斯太太说她女儿在他身上放的心思太多。哈利棕色的卷发长长地垂在脸旁,很招女孩子喜欢,他的胡子留得也漂亮,这对小胡子简直是一项杰作。每当正式场合,哈利的胡子能卷曲成两个圈,就像一副小小的眼镜,很是有趣。 留长发倒没什么,考克斯太太心想,不过他个子太小也太害羞了,甚至还不如我结实呢。她再一次好奇,在唐娜•亚当斯眼里,他会是什么样的。也许他的车子不错——哈利有一辆跑车,而所有的本地男孩都跟他们的父亲一样开着皮卡。 “你很快就能见到议员的。”考克斯太太说,这意味着她对哈利有非常高的评价,虽然哈利并不知道考克斯太太从不轻易为人引见。 爱丽丝一直在筛选桌子上色彩缤纷的纸堆:“这次有好多。这是多长时间的?” “两周。”哈利说。 “我们得谢谢你,哈利。”考克斯太太说。 “我也是,”爱丽丝加上一句,“如果不是你把它们送过来的话,我就得自己去搬了。” 回到卡车里,开下长长的车道时,他再次停下来看向远方绵延的山脉,然后开往半英里外的下一个农场。议员拥有一大片土地,但多数都是干枯的草场,千疮百孔地布满了老鼠洞。其实地是好地,只是缺乏足够的水来灌溉。 在另一道大门后,乔治•克里斯多夫正在橘子园里做些令人摸不着头脑的事。可能是在用烟熏虫子,哈利想。哈利推开大门的时候,克里斯多夫步履沉重地走了过来。这个男人壮得像牛,和哈利一样高,宽则能顶哈利两三个。他有着粗壮的脖子,光秃秃的脑袋已经晒成了古铜色,但年纪最多三十出头。他穿着一件方格法兰绒衬衫,下身一条黑裤子,靴子上沾满了泥巴。 哈利放下包裹,从车里出来站在一边。克里斯多夫皱着眉问道:“又到了垃圾日,哈利?”看到哈利那头飘逸的长发和精心修剪的胡子,克里斯多夫眉头皱得更紧了。 哈利笑着回答:“是啊,垃圾日快乐,两周一次,就像上了发条一样准时。我帮您拿到屋里吧。” “不用麻烦了。” “没关系。”这个家还没有克里斯多夫太太,但是乔治有一个和爱丽丝•考克斯一样大的妹妹,她喜欢跟哈利说话。小姑娘非常开朗,相当健谈,总有许多谷里的新闻可以跟哈利共享。 “好吧。小心狗。” “我会的。”哈利从没怕过狗。 “你就没好奇过广告业会给你们头儿多少钱?”克里斯多夫问。 “我也有问题,”哈利说,“为什么政府给他们定那么低的税率,让他们浪费我们更多的时间?还有你们的税金?” 克里斯多夫紧皱的眉头平展,几乎笑了出来。“随他们去吧,哈利。我要关门送客了。” 一天结束,下班时间到了。哈利走进邮局后面的分类室。他的位置上钉了一张留言。 “哈利,沃尔夫找你。吉娜即日。” 吉娜——身材高大、姿态笔挺、骨骼粗大,就哈利所知,她是山谷里唯一的黑人——正站在柜台后面。哈利冲她挤了挤眼,然后敲响主管的门。 一进门,沃尔夫先生冷淡地向他问候道:“哈利。垃圾日快乐。” 看来是出岔子了,不过哈利还是笑着说:“谢谢您,祝您垃圾日快乐,先生。” “一点儿都不好笑,哈利。你为什么这么干?为什么你要把广告信特意拣出来存着,然后每隔两周一次送完?” 哈利耸耸肩。他可以这么解释:垃圾邮件分类是个很费工夫的活儿,导致他没机会和客户交谈,于是他就把它们先堆放起来,隔一段时间统一发放,这种做法很受客户们的欢迎。“大家都喜欢这个方法,”哈利辩白道,“人们可以从头到尾看,也可以直接扔进壁炉里。” “扣留公民的信件是违法的。”沃尔夫说。 “要是有人抱怨,我就不那么给他送,”哈利说,“我想让我的顾客开心。” “亚当斯太太。”沃尔夫说。 “哦。”这可太糟了。没有垃圾日的话,他就没理由去亚当斯家跟唐娜聊天了。 “你要依据规定发送广告邮件,”沃尔夫继续说道,“到了就得发。‘垃圾日’给我停了。” “好的,先生。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刮干净胡子。剪掉头发。” 哈利摇摇头,他知道沃尔夫无权这样要求。 沃尔夫叹气道:“哈利,身为一个邮递员,你的态度不正确。” ﹡ ﹡ ﹡ 艾琳•苏珊•汉考克的办公室狭小逼仄,但毕竟是一间办公室。她工作数年才终于从柜台后面脱身,得到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办公室。这证明她的才华远远不止于当一个小小的秘书。 她的眉毛拧成一团,手指在计算器上跳跃着,突然又想到了什么,脸上漾起笑容。片刻后她才发现乔•科里根在她门口站着。 科里根走进办公室。他裤腰上的扣子又没扣上,就这么咧着。他的妻子对他减肥仍然心存希望,不让他买大一号的裤子。他的手指搭在腰带上,古怪地看着她。 艾琳的笑声骤停。她埋头回到计算器前,脸上的笑意消失了。 “好啦,”科里根说,“什么东西那么好笑?” 艾琳抬起头,眼睛瞪得大大的,她说:“什么?哦,不行。我可不能告诉你。” “你以为把我逼疯,你就能赢得公司的掌控权了,是吗?那是不可能的,我会搞清楚的。”科里根喜欢她现在这个样子。艾琳是个极端的人,要么极其严肃,工作努力,要么尽情享乐。“好吧,”科里根叹气,“我用自己的秘密换你的。我已经把室内装修设计师找来了。你看,罗宾•杰斯特签字批准的玛丽娜项目。” “哦?很不错。” “是啊。这表示我需要更多帮助。第一,你现在是副总经理了,如果你想干这份工作的话。” “哦,我想干。谢谢你。”她脸上闪过一丝笑容(就像闪光灯泡,瞬间亮了一下),又低头回到桌上的计算器前。 “我就知道你愿意。所以我把室内设计师叫来。他们正在把我隔壁的房间装修成你的新办公室。我让他们准备好以后找你商量。”科里根把自己一部分体重搁到她的桌子角上,“我说完了。本来一直瞒着想给你个惊喜。该你说你的秘密了吧?” “我已经忘了,”艾琳说,“再说我必须要做完这些评估,你才能把它们带到贝克斯菲尔德去。” “好吧。”科里根说。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神情沮丧。 艾琳有一股大笑的冲动,但是她抑制了下去。她不是真的想逗科里根。她当时是在想:好吧,我还是那么做了。罗宾人不错。虽然不是世界上最棒的情人,但他起码不装作自己是。他提出来第二次的说法是“情侣之间需要练习”,他说:“第二次总好过第一次。” 他们没把这件事说死。也许,仅仅是也许,她应该答应他几次。还是不要了吧,他已经清楚明白地说过,他已经有家室了。 从来没有任何人暗示她生意与私人生活有瓜葛。不过他已经和科里根水暖公司签了一单大合同——她觉得很好笑,好奇如果自己不在乎罗宾的婚姻状况,如果这一单买卖没有被推迟,情况会如何演变。但是,他已经签字了。 所以她才在这儿算算数字,摆弄文档,突然她问自己:这和水暖管道有什么关系?我不做管道,也不睡在管道上。我又不给它打孔,或是告诉人们怎么装。我做的不过是摆弄文档。 这是份重要的工作。她只要犯点小错,情况就会一团糟;她笔尖一滑,数千吨货物也许就被送到地球另一端。但是,她总觉得自己所做之事对创造、对文化的凝聚一无贡献。 科里根先生很有可能花上一天时间来思索为什么她突然笑了一下,她绝不可能告诉他。她就这么笑了,自然而然,也无法抗拒:她与罗宾•杰斯特前晚所做之事,是她参与的所有与管道有关的工作中,最不可告人的一件。 ﹡ ﹡ ﹡ 还要再过几个小时,才会有人为这辆车被盗而报警。阿力姆•纳索尔非常确信自己的判断,他甚至要在车里再坐上十分钟。阿力姆•纳索尔曾经是个大人物,在重新变回那个大人物之前,他得打点好现在手头上的活。 在成名之前,他叫乔治•华盛顿•卡弗•戴维斯。他的母亲为这个名字而骄傲。她说他们家族是以杰弗逊•戴维斯① 命名的。那个白鬼子② 一直是个出色的家伙,却顶着个失败者的名字,一点也没有威慑力。后来阿力姆有了一大堆外号。他的母亲不喜欢那些称谓。她把他赶出家门后,他自己重新起了现在的名字。 “阿力姆•纳索尔”在阿拉伯语和斯瓦西里语中都指“英明的征服者”。没几个人知道个中含义,那又怎么样?这个名字透着威慑力。“阿力姆•纳索尔”比“乔治•华盛顿•卡弗”有力得多。人们在报纸上能看到阿力姆•纳索尔的新闻。他还可以步入市政厅,接见人民群众。自从他手里拿着弹簧刀,鞋里夹着剃须刀片,腰间还缠着铁链,全副武装地到处闹事,他就享有上述高级待遇了。联邦政府的钱都围着他这个难搞的家伙转。白鬼子们砸下大把银子,竭尽一切地维持黑人聚居区的安宁。这种玩法真他妈的爽,可惜全结束了。 他暗暗咒骂了一句。本特利•艾伦市长。洛杉矶又有了一个黑人市长,新官上任三把火,给市议会大换血。之前那个白痴黑人议员自己有了权还不够,还要让所有的亲戚都吃公粮,结果被电视记者揭穿了。这年头混在政坛里的黑人都需要一个白人发言人了⋯⋯ 好吧,游戏时间结束,他开始下一件活儿。十一件活儿,每一回都干得漂亮。他们得到了⋯⋯什么?四年才抢了二十五万美元?交了保释金之后就剩不到十万了,四个人每人才分到两万。一点儿也不划算!说得轻巧,现在这点儿钱还得拿出一部分留作律师费,可一年五千能够吗? 这该是第十三回了。时间不会太久,这家商店生意兴隆。阿力姆等待着时机,他向来在意时间。两个顾客离开了,没人走到这条街上来。 他对这单活儿不是很满意。他不喜欢见血。白鬼子是活该,可是黑弟兄们不包括在内。他用锤子敲碎了追赶者的头,他们现在怎么看他?可是当时他陷入困境,行动必须果决。 这片地盘他已经踩过点儿了,他一直留着以备急用,这回就是他妈的急用。 他的白鬼律师很可能又要为此捞他一笔,谁让律师和保释人都得吃饭呢。太疯狂了,为了摆脱抢劫商店的指控,只好找律师,为了付律师费,又得去抢商店。总有一天事情会不一样的,阿力姆•纳索尔要改变这一切。 时间差不多了。两分钟前他的一个弟兄在十四个街区外造成一起交通违章,拖住了一辆警车。二十分钟前另一个弟兄产生了“家庭争执”,姐姐打电话到警察局,其他的警车都派去了那儿,现在局里只剩两辆了。黑人区不像白鬼的商业区,没有那么多巡逻警察。黑人没有大额保险,也不知道怎么拍市政厅马屁。 有时他会发动四起事件分散警察的注意力,比如交通堵塞,他们只要拿面包把一群孩子诱到街上就行了。阿力姆•纳索尔天生是个领导者,长大以后他就再没被抓到过,除了有次被一个没当班的警察在洗衣店门口撞个正着。谁能料到那哥们儿是个条子?他一直在想,如果当时一枪崩了他会怎么样。总之,他没有。他跑进一条胡同,把枪和面具还有包通通扔进了下水道。律师会照顾好剩下的事。唯一的证据是白鬼店主的指证,但有的是办法让他闭嘴⋯⋯ 时间到了,阿力姆跳出车外。他脸上的面具做得很逼真,隔着十英尺完全看不出那是张面具;他的冲锋衣下藏着枪。等活儿干完了,面具和冲锋衣五分钟内就会被他丢掉。阿力姆沉下心,不去想过去与未来的事。他规规矩矩地穿过一个十字路口,毫不惹人注意。这时店里的顾客已经走光了。 活儿干得利落干脆,没出差错。他拿着钱出去的时候,迎面遇上一个正往店里走的哥们儿。阿力姆认识这个人很多年了。那个浑蛋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博伊尔高地的人不该出现在华兹!哦,该死。那个哥们儿认出了他,也许是从他的步态,也许是别的什么,该死,他认出来了。 阿力姆几秒内做出了决定。他转过身,瞄准,开枪,为了保险又补了一枪。那男人倒下了。老店主惊恐地目睹了枪杀过程,接着,阿力姆又朝他连开了三枪。再添一条抢劫罪名不会令任何人头疼,可那帮条子对谋杀却抓得很紧,所以最好不留一个活口。虽然这是下策。 他疾速离开商店,没跑回街对面偷来的车里,反而快步走过半个街区,穿过一条小巷,从另一条街走出来。他的胳膊仍因之前射击时产生的震动而发麻。人生来就是为了挥舞棍棒,而枪是棍棒的终极形式。瞄准目标,握紧拳头,只要敌人进入范围,一击就能让他毙命。阿力姆认识沉迷于这种感觉之中的人。 他的兄弟——亲兄弟,不只是近亲——在一辆“干净”的车里等着他。他们在规定速度内行驶,既不会太慢引起怀疑,也不会太快而因超速被扣留。 “不得不干掉两个。”阿力姆说。 哈罗德面部抽搐了一下,声音却很冷静:“太糟了。认识吗?” “无名小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