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国里的月桂树已经一起枯萎; 流星震撼着天空的星座; 脸色苍白的月亮用一片血光照射大地; 形容瘦瘠的预言家们交头接耳地传述着惊人的变化。 这种种都是国王们死亡没落的预兆。 ——威廉•莎士比亚,《理查二世》① 时间刚过六点零五分,一辆蓝色的梅赛德斯驶入了比佛利山豪宅旁巨大的环形车道。茱莉娅•萨特的惊讶情有可原:“天哪,乔治,那是提姆② !他居然准时来了。” 乔治•萨特也走到窗边,和妻子一起向外看去。没错,是提姆的车。他哼了一声,返身走回吧台。妻子办的派对向来隆重,难道经过数周的精心策划和协调安排,她还担心没人来参加?用“神经病”三个字已经不足以形容她这种病状,应该专门为她发明个新词。 提姆•哈姆纳居然能准时到达,这倒真是件怪事。依照洛杉矶标准来看,提姆是富三代。他们家有祖传的家产,提姆继承了绝大部分。他这种人只有想参加派对时才现身,请是请不来的。 萨特家的设计师对混凝土情有独钟。室内四处是方方正正的墙壁和转角,室外的花园里有一个游泳池,形状虽不规则但线条柔美。在比佛利山这样的风格并不少见,但却能令东部人惊艳。萨特的豪宅离街道有一段距离,远离高大的棕榈树——市政府的参议员们为比佛利山设置的特别风景。巨大的环形车道可以直达宅邸。门廊处立着八个身着红色上衣的泊车侍者,清一色的机灵小伙儿。 哈姆纳没熄火就下了车,引起车锁报警器蜂鸣,提醒他没拔钥匙。要是往常,提姆一定会好好问候拉尔夫•纳德① 的母亲,今晚他却全然没反应。他神情恍惚,手拍了拍衣兜,就向屋内走去。泊车侍者犹豫了一下,因为人们通常是不会在取车离开时给小费的,但他看到哈姆纳完全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而且眼神游离,只好悻悻然将车开走了。 哈姆纳回头看了一眼红衣男孩们,脑中生出一个奇怪的想法:不知道这些人里有没有谁对天文学感兴趣。他们多半来自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或是洛约拉大学。也许⋯⋯他颇不情愿地打断自己这个有趣的设想。他走进豪宅,那份电报被他的手指捏得哗啦作响。 气派的双扇大门后是一片开阔的庭院,延伸贯穿至整个宅邸。高大的拱门用红砖镶边,分隔开了入口与居住区。地板由深棕色瓷砖铺就,上面用马赛克镶嵌出明亮的图案。预期中的两百多个宾客才刚到了少许,他们聚集在吧台附近,正兴致勃勃地聊天,声音大到无关的人都听得见。空旷的大厅和那些铺着花纹桌布、摆着蜡烛的桌子衬托得他们尤为孤单。当然,还有几乎与嘉宾数量一样多的身着制服的侍者。 哈姆纳对这一切不以为意,他就是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 茱莉亚•萨特从一小群宾客中抽身出来,匆匆迎向哈姆纳。她眼周皮肤紧绷,比双手看上去年轻不少,显然是新近刚做过拉皮。她贴近提姆的脸旁做出亲吻状,说道:“提米,见到你真高兴!”然后直视着他容光焕发的笑脸。她略挺直了身子,眼睛眯了起来,以假装关心的口吻来掩饰真正的不安:“看你这么兴奋,可真让人意外。你是不是抽大麻了?” 提姆•哈姆纳身材瘦削高挑,不过却有一点小肚子,破坏了身体的线条。他的长脸生就一副忧郁的神色,他母亲家在殡葬业上的成功,在他脸上全然得以体现。可今夜他却一反常态,脸上笑开了花,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他喊道:“哈姆纳-布朗彗星!” “哦!”茱莉亚大吃一惊,“什么?”他的答案让人摸不着头脑。人怎么可能把彗星当大麻抽。她想搞清楚状况,询问的眼光飘向丈夫,提姆是不是在哪儿喝过一轮才来的? 室外传来一阵低沉的引擎声。她透过门上的窄窗,看到五六个人从一辆黑色的豪华轿车里走出。她拍拍他的胳膊说:“很不错,提姆。原谅我失陪一下。”她冲他亲切一笑,随即转身离去。 哈姆纳即使心有不悦,也未表露出一丝一毫。他慢步踱向吧台。茱莉亚正在他身后迎接今晚最重要的来宾——杰里森议员,以及他身后的随从。议员老是带上所有人:一群行政助理,以及他全家。 哈姆纳对吧台后面的人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晚上好,哈姆纳先生。” “你也是。今夜我漫步在粉红色的云端之上。祝贺我吧,罗德里格兹,有一颗彗星马上就要用我的名字命名了!” 酒保迈克尔•罗德里格兹正在吧台后摆放酒杯,听到他的话不禁心跳漏了一拍。“一颗彗星?” “没错。哈姆纳-布朗彗星。它飞过来了,罗德里格兹,马上你就能看到它,在六月份前后的几周。”哈姆纳掏出电报,哗啦一声展开。 “在洛杉矶这种地方可看不到,”罗德里格兹笑了,“今晚您想喝点儿什么?” “威士忌加冰。你能看见它,它可能有哈雷彗星那么大。”哈姆纳拿起酒杯,打量着四周。围在乔治•萨特身边的一圈人就像磁铁一样吸引着哈姆纳。他一手抓着电报,一手擎着酒杯,看着茱莉亚带过来几位新客人,并为他们一一作了介绍。 阿瑟•克雷•杰里森议员是个大块头,身材健硕,浑身上下没有一丁点儿赘肉。他有一头浓密的白发,总是笑容满面。他很上相,全国有一半的人都能认出他。他的声音听起来与电视里别无二致:洪亮、包容,以至于所有事只要经他之口,就变得出奇重要。 议员之女莫林•杰里森有一头深红色的长发,皮肤苍白光洁。若换作今天之外的任何一个晚上,这位美女都会使提姆•哈姆纳感到害羞,但是当茱莉亚•萨特转向他(终于!)并说道:“你说的那个⋯⋯” “哈姆纳-布朗彗星,”哈姆纳挥着电报说,“基特峰国家天文台已经确认了我的发现!那颗彗星确实存在,那是我的彗星,会以我的名字来命名!” 莫林•杰里森听罢眉毛轻轻一挑。 乔治•萨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才提出那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布朗是谁?” 哈姆纳耸了耸肩,手中满满一杯酒洒了几滴到地毯上,茱莉亚不禁皱了皱眉头。“没人听说过他,”哈姆纳说,“可是国际天文学联合会说彗星是他和我同时发现的。” “所以你只拥有半颗彗星。”乔治•萨特揶揄道。 哈姆纳的笑容里满是真诚。“假若有一天我拥有半颗彗星,乔治,我就买下你拼命推销的所有债券。还会为你付整晚的酒钱。”接着,他两口喝干杯子里的威士忌。 再抬头时,他发现自己的听众已离去。乔治朝吧台走去,茱莉亚挽着杰里森议员的胳膊,将他引向新的来客。议员的行政助理紧随其后。 “半颗彗星可不小。”莫林说。提姆•哈姆纳转过身来,发现只有她还站在原地。“跟我讲讲,你是怎么透过雾霾看到天空的?” 她的声音里带着好奇,看起来也一副兴趣浓厚的样子——她本可以随她父亲一起离去的。威士忌暖融融地滑过哈姆纳的咽喉和胃,他开始向她介绍自己在山上的观测台,那地儿离威尔逊山不远,但也已相当深入洛杉矶山脉,所以帕萨迪纳市区的灯光不会干扰到观测。他在那儿有些补给,还有一名助手。之前数月他都在山上观测夜空,追踪已知小行星及外环卫星的轨迹,让双眼和大脑熟悉那片星空。期间他观察到一个亮点,它本不该出现在那里,于是提姆长久地注视着它,因为这一异常现象很可能是⋯⋯ 莫林•杰里森的眼中出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茫然。哈姆纳急忙问道:“嘿,我是不是让你厌烦了?” 她马上道歉说:“不,抱歉,只是有点出神。” “我知道有时候自己是有点得意忘形。” 她笑着摇摇头,一头深红色的头发飘动起来。“不是的,真的。我父亲是科学与航天财政小组委员会的成员。他喜欢科学,我也跟着他接触到了很多相关知识。我刚才只是⋯⋯你与我父亲兴趣一致,而且你发现了彗星,这样的人可不多。”她突然变得很认真。 提姆尴尬地笑了,他还不太习惯听人这样夸自己,他问道:“我该做点什么来重振科学?” ﹡ ﹡ ﹡ 干热的圣安娜风① 吹过洛杉矶的群山,驱走了城市的雾霾。夜幕初降,霓虹闪烁。哈维•兰道尔开着他的绿色托罗纳多,妻子洛雷塔坐在他身边。车窗摇了下来,二人享受着一月份的如夏天气。到达萨特家后,他将车交给红衫侍者,在气派的大门前驻足,等洛雷塔调整出一副笑脸。 比佛利山派对上常见的拥挤场面正呈现于眼前。一百来人分散在小桌子之间,另外一百人簇拥成团。角落里的墨西哥街头乐队演奏着欢快的背景音乐,歌手虽未手持话筒,但诉说心声的歌声依然洪亮。两人热情地迎向女主人,加入到派对中:洛雷塔去跟人聊天,哈维靠着吧台,手中拿着两杯金汤力,目光搜寻着人群最密集之处。谈话的只言片语不时飘至他耳边。 “我们没把猫放在白地毯上。所以是狗把猫撵到了地毯中间,然后沿着地毯巡逻似的⋯⋯ ” “⋯⋯在飞机上,这漂亮妞就坐我前面,真叫一个漂亮,虽然我就只看到了她的头发和后脑壳。我正想怎么着才能看见她的脸,她就回过头说:‘皮特叔叔!你怎么在这儿?’” “⋯⋯哥们儿,真有用!我在电话里说是政府特派员罗宾斯,然后直接就通关了。自从市长委任我以来,我还没让任何一个顾客错过机会。” 这些故事的零散片段陷入他的脑海之中。对哈维•兰道尔而言,出于电视制片人的职业需要,他没法不去倾听,他得冒这么点风险。他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人群令他着迷。如果可能的话,他愿随着目光潜入到他人的思绪之中。 他环顾四周寻找洛雷塔,不过她身材不高,在人群中很难被一眼发现。他倒是看到了鲜艳到失真的橘红色高盘头——布兰达•泰,在哈维去酒吧之前她一直在和洛雷塔聊天。他走向那一点,小心翼翼地穿过举着酒杯的手臂丛林。 “两百亿啊,我们得到了啥?只有石头!那些破火箭,几百亿美元就这么打水漂了。怎么把钱都花到那上面了⋯⋯” “胡扯。”哈维说。 乔治•萨特转过身吃惊地说:“哦。你好,哈维⋯⋯花到航天飞机上也一样。一模一样。所有钱都打了水漂——” “事实并非如此。”清亮、甜美而有穿透力的声音打断了乔治的宣讲,让人无法忽视。乔治话没说完就闭上了嘴。 说话的是一位身穿绿色单肩晚礼服,颇为引人注目的红发美女。哈维正巧与她的目光相接,随即移开了视线,露出一个微笑。“这句话跟‘胡扯’是一个意思吗?” “是的。不过更得体。”她冲他露齿一笑,哈维也保持着微笑的表情,不让笑意散去。她扭过头,继续发动攻击:“萨特先生,NASA① 的阿波罗专款并不是花在硬件上的。我们的费用主要用在对硬件建设的研究上,而且我们已经取得了一些成果。知识是不会打水漂的。说到航天飞机,那是我们为了学习付出的代价,而这与我们花费在⋯⋯” 一个女人的胸部和肩膀正顽皮地摩擦着哈维的胳膊。那应该是洛雷塔,确实是她。哈维把给她的酒递了过去,他自己的已经喝掉了一半。洛雷塔正要说话,他用手势制止了她,还无视了她抗议的目光——与平常对待她的态度相比,这些动作确实有些无礼。 红发美女清楚自己的分量。如果缜密的逻辑和准确的推论能够赢得辩论,她就是胜者。但她得到的不止是胜利:她吸引着每位在场男士的目光。她那和缓的南方口音使每一个词都富有深意。如此纯净且蕴含乐感的声音,令任何插话听起来都结结巴巴,含糊不清。 拜乔治的空酒杯所赐,这场不平等的较量终于结束了。他明显地松了口气,朝吧台走去。 女孩向哈维露出胜利的笑容,哈维点头以示祝贺。 “我叫哈维•兰道尔。这是我妻子,洛雷塔。” “莫林•杰里森。非常荣幸。”她眉头紧蹙了半秒,“我想起来了。你是留守柬埔寨的最后一名美国记者。”她正式与哈维和洛雷塔握手,“你坐的直升机不是在那儿被击落了吗?” “两次,”洛雷塔自豪地说,“哈维还救出了他的空军飞行员,并在敌境狂奔了五十英里。” 莫林严肃地点点头。她比兰道尔小十五岁,看上去却十分沉着冷静。“那么你成功地逃回来了。你是本地人?” “我是,”哈维说,“洛雷塔来自底特律。” “格罗斯波因特。”洛雷塔不假思索地添上一句。 “他们现在让你做些什么?”莫林问。 “大部分时间在做纪录片和新闻专题。”哈维回答。 “我知道你是谁了,”洛雷塔的语气中突然带上了敬畏,“我刚见过你父亲杰里森议员。” “正是家父。”莫林看起来若有所思,随即又开朗地笑了起来,“如果你做专题,有个人你应该见见。他叫提姆•哈姆纳。” 哈维皱起了眉头。这名字听着很熟,但对不上号。“为什么?” 洛雷塔说道:“哈姆纳?那个笑起来像疯子的小伙子?他有点喝醉了,不给任何人开口的机会。毕竟,他可是拥有半颗彗星呢。” “正是他。”莫林说。她难掩脸上的笑意,洛雷塔觉得好像有什么阴谋似的。 “他还拥有一大堆肥皂。”哈维说。 这回轮到莫林一脸茫然了。 “我才想起来的,”哈维继续道,“他继承了卡尔瓦皂业公司。” “不过他真的以那颗彗星为荣,”莫林说,“这也是应该的。我亲爱的老爸或许有机会当上总统,可他永远不可能有机会发现彗星。”她扫视着屋子直到找到目标,“就是那个穿西装的高个儿。凭那张笑脸你就能认出他。你只要走过去,他就会告诉你更多。” 哈维察觉到洛雷塔正拉扯他的胳膊,只得不情愿地将目光从莫林身上移走。他转过头的时候,其他人吸引了莫林的注意力。哈维走去吧台,又拿了两杯酒。 同往常一样,哈维•兰道尔一旦喝多,就开始好奇自己为什么会置身于这种派对中。不过他知道,这才是洛雷塔想要的生活方式。她并不喜欢他那些实地采访活动。有一次他尝试带着她和儿子一起去徒步旅行,结果变成了一场灾难。如果她随同他出外景,她就要住最好的酒店;如果要她跟着去哈维喜欢的那种小酒吧,你就能很明显看出她在尽量克制自己的不悦。 但是,她在这种派对上却如同在家里一样自在,今晚更是如此。她甚至还和杰里森议员进行了一番私人交谈。哈维任凭她和议员说话,独自去找酒喝。“少加金酒,罗德里格兹,拜托。” 酒保微笑着,一语不发地调好了酒。哈维端起酒杯,站在原地。此时提姆•哈姆纳正独自坐在一张小桌旁,他直视着哈维,目光却十分涣散,空洞无物。 哈维面带职业笑容穿过房间,在桌旁的另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说:“哈姆纳先生吗?我是哈维•兰道尔。莫林•杰里森告诉我该找你谈谈‘彗星’。” 哈姆纳的脸上顿时光彩照人,笑容灿烂,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根后面了。他从衣兜里掏出电报挥舞着:“对!今天下午我的观测被确认了。哈姆纳-布朗彗星。” “能再具体讲讲吗?” “她还没告诉你?好吧。我叫提姆•哈姆纳,天文学家。嗯,不是专业的,不过我的仪器可是专业级的。我是个业余天文学家。一周前我在海王星旁看到一团光,很模糊的一团光。那不是海王星自身发出的光。我观察到它似乎正在移动,于是我花了很长时间进行确认,最终向天文界报告了这一发现。它是颗新彗星,基特峰天文台刚刚认证的。国际天文学协会将用我和布朗的名字来命名它。” 有那么一瞬间,嫉妒像闪电般在哈维•兰道尔的心中一掠而过。他任其消逝,将它埋在思绪的底部,以便过会儿再细细思量。在那一瞬之后,他问了第一个得体的问题:“布朗是谁?” “凯文•布朗是爱荷华州森特维尔的一个小孩。他用镜片给自己做了个望远镜,然后和我同时间上报了这一发现。如果我不是花了很长时间确认⋯⋯”哈姆纳耸了耸肩继续说道,“我下午给布朗打了个电话。送给他一张机票,因为我想见见他。他竟然不答应,直到我保证带他去看威尔森山上的天文台。太阳黑子!他在乎的是这个!他发现彗星完全是撞大运!” “我们什么时候能看见这颗彗星?我是说,”哈维把话题拉了回来,“它能用肉眼看见吗?” “谈这个为时尚早。再等一个月,到时候看新闻。” “我不希望看新闻,我希望亲自报道新闻。”哈维说,“而且这就是条好新闻。再多跟我讲讲好吗?” 这对哈姆纳来说正中下怀。他喋喋不休地说了起来,哈维则带着满脸笑容仔细倾听,频频点头。至于哈姆纳那些仪器是如何昂贵精密等自夸的话,则完全被哈维忽略了。要知道小孩用弯曲的大头针做成鱼钩,用柳条做成鱼竿,也能和百万富翁一样钓到大鱼! “哈姆纳先生,如果这颗彗星最终拍成纪录片的话⋯⋯” “也许会。探索频道也许会拍。业余天文学家也能发挥重要作用。” 我的老天,又绕回来了!“我的问题其实是,如果我们能为这颗彗星拍部纪录片,卡尔瓦皂业公司有兴趣赞助吗?” 哈姆纳的神色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但哈维觉察到了。他再一次修正了自己对这个男人的观点。对于那些觊觎他金钱的人,哈姆纳显然经验丰富。他是热心名利,但绝不是傻子。 “告诉我,兰道尔先生,《阿拉斯加冰川》那部片子是你拍的吧?” “叫我哈维就行了。是我拍的。” “那片子烂透了。” “确实很烂,”哈维表示认同,“赞助商什么都要插手,于是就变成那样了。我又没继承什么大公司。”去死吧你,你这位提摩西•彗星•哈姆纳先生。 “不过我继承了。《地狱之门大坝》也是你拍的,对吧?” “是的。” “那部片子我喜欢。” “我也是。” “很好。”哈姆纳连连点头,“这件事值得赞助。就算那颗彗星永远不能被大家看见也值,但我认为它一定会出现在世人眼前的。天知道制片公司花了多少广告预算在那些没人想看的垃圾上。为什么不把钱花到有价值的故事上呢?哈维,你需要资金。” 他们一同走向吧台。派对的客人基本上走光了。杰里森一家刚刚离去,不过洛雷塔加入了另一场谈话。哈维认出了其中一个市议员,此人目前的目标是让哈维所在的电视台在某个公园里组织一场演出。估计他以为洛雷塔能说服哈维(的确如此),而哈维能说服电视台(这是扯淡)。 酒保罗德里格兹这会儿正忙,两人只好先在吧台旁等待着。“我用很多非常棒的新仪器来研究彗星,”哈姆纳说,“有一台只用过一次的大型轨道望远镜,我曾用它来观察科胡特克彗星① 。现在,全世界的科学家都渴望得知彗星之间有何区别,科胡特克和哈姆纳-布朗之间有什么不同。大批科学家将汇聚此处。加州理工学院以及喷气推进实验室的行星天文学家们,他们都将盼望进一步了解哈姆纳-布朗。” “哈姆纳-布朗”这个词反复在他口中回响,提姆•哈姆纳显然爱上了它的滋味。“你知道,彗星并非只是天上的供人观赏之物。它们是从形成太阳系的巨型气体云中脱离出来的。如果我们真打算详细研究彗星的话,也许该发送一个空间探测器,这样就能更多地了解气体和尘埃如何构成星云,星云又是怎样坍缩成为太阳、行星以及卫星之类天体的。” “你没醉。”哈维好奇地说道。 哈姆纳一脸惊讶,然后笑了起来。“我本来打算通过喝个烂醉来庆祝一番的,不过我想刚才说得太多却喝得太少了吧。”这时,罗德里格兹走过来,将酒放在两人面前。哈姆纳举起他的威士忌,做了个致意的动作。 “刚才你眼睛发亮的样子,”哈维说,“会让人觉得你肯定是醉了。可是你说得很有道理。我很怀疑我们是否能够发射太空探测器,不过管它呢,不试试怎么知道?只是你说的东西不是区区一部纪录片能容纳下的。我说,有没有可能——我的意思是,我们能不能往彗星上发射一个探测器?因为我在航天工业认识个把人,而且⋯⋯” 而且,这将会变成个长篇故事片。我该找谁编辑?他心里盘算着。摄像倒是可以用查理•巴斯科姆⋯⋯ “还有杰里森,他也会支持的。可是哈维,虽然我了解不少关于彗星的知识,但还不够。目前为止还只是推测而已。哈姆纳-布朗到近日点还有几个月时间。”哈姆纳迅速解释道,“就是最接近太阳的位置。不过不是最接近地球的位置⋯⋯” “它会有多近?”哈维问。 哈姆纳耸了耸肩说:“我还没分析轨道。可能会很近。不管怎么说,哈姆纳-布朗环绕太阳的时候将会移动得很快。它会完全脱离尘埃环,越过冥王星,走过很长的路程。你知道,我没有真正计算过轨道,这得等专家亲自上阵——好比你这样的。” 哈维点了点头。他们互相致意,各自举杯。 “不过我喜欢这个主意,”哈姆纳说,“这将为哈姆纳-布朗的研究带来巨大的科学动力,而且将这个主意向公众推广也是我愿意见到的。” “当然,”哈维谨慎地说,“不过在展开这件工作之前,我必须有赞助商牢靠的承诺。你确定卡尔瓦皂业公司会感兴趣?这出节目也许能吸引大批观众,也许不能。” 哈姆纳点点头说:“他们在科胡特克彗星上就烧过钱。没人想再失望一次。” “确实如此。” “你可以指望卡尔瓦公司。我们要向观众说明,即使他们无法看见它,研究彗星也是很重要的。我虽然能保证赞助,可我保证不了彗星能如期而至。它可能完全不可见。千万别跟观众透露这点。” “我素来以善于挖掘真相而闻名。” “在你的赞助商不干预的情况下。”哈姆纳说。 “即便如此,我也仍将找到真凭实据。” “很好。不过现在还没出现任何实据。哈姆纳-布朗非常大。它应该很大,否则我不可能从这么远的地方望到它。而且,它似乎会运行到离太阳很近的地方。它很有可能举世瞩目,但是说实在的,这很难讲。彗星的尾巴也许能拖很长,也可能会被吹散,一切取决于彗星。” “有道理。不过话说回来,”哈维说,“你能举出一个例子,哪个新闻记者是因为科胡特克名声扫地的吗?”他冲着那张茫然的脸点了点头。 “一个都没有。压根儿不可能。公众只会责怪天文学家过分夸大事实。没人会怪罪到记者头上。”哈维继续说道。 “人们为什么怪罪记者?你们不过是引用天文学家的言论而已。” “半数是,”哈维承认道,“可是我们只会选用有爆点的言论。两个访谈,一个人说科胡特克会变成圣诞大彗星;另一个人说,好吧,它是颗彗星,不过你得用双筒望远镜才能看见。你说哪段话会上六点新闻?” 哈姆纳大笑起来。他举杯一饮而尽,正好茱莉亚•萨特走了过来。 “忙吗,提姆?”她还没等提姆回答就说,“你表亲巴里正在厨房出丑呢。能麻烦你把他弄回家吗?”她压低了声音,显得十分急迫。 哈维恨这个女人。哈姆纳此刻清醒吗?明早起来他还会记得刚才说的一切吗?该死。 “马上就来,茱莉亚。”哈姆纳说,他奋力挤出一条路回到哈维身边,“请记住,我们做的哈姆纳-布朗系列纪录片要讲实话。即便会损害收视率,卡尔瓦公司也承受得起。你想什么时候开工?” 这世上也许还有些正义可言。“马上就可以开始,提姆。我要拍些你和凯文•布朗一起站在威尔逊山上的镜头。还有你向布朗展示设备时,他的评论。” 哈姆纳笑得很开心,他喜欢哈维的主意。“没问题,明天给你打电话。” ﹡ ﹡ ﹡ 洛雷塔安静地睡在另一张床上。 哈维盯够了天花板,他熟悉这种感觉,还是起床吧。 他从床上爬起来,冲了一大杯可可,端着杯子走进书房。吉普林正冲他摇尾巴,他拉开窗帘,心不在焉地抚摸着德国牧羊犬的耳朵。眼前的洛杉矶呈现出一片半明半暗之色。圣安娜风吹走了城市的雾霾。即便夜深至此,高速路上的车辆仍然川流不息,仿佛一条涌动着灯光的河。城市的主干道化身为橘黄色的光网,哈维头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色。 哈姆纳说过,这些光严重干扰了威尔士山天文台的观测活动。 城市向四面八方无尽地延伸着。高层公寓大楼屹立在夜晚的黑暗中。灯光下的游泳池像蓝色的方块点缀在这片幕布上。一辆辆的汽车穿行其间。警用直升机在城市上空巡逻,探照灯来回闪烁。他离开窗前回到书桌旁,拈起一本书,又放下,然后又伸手去挠狗耳朵,接着轻轻地把可可放到桌子上——他不敢动作过大。 连在山里野营时他都能安然入睡:天一黑他就钻进睡袋,然后一觉睡至天明;唯有在城市他才会失眠。他长年对抗失眠症的法宝,就是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近些日子他若是睡不着就起身,直到困倦时再回去睡觉。通常唯有周三他才能睡个好觉。 周三,他会和洛雷塔做爱。 他曾想改变这一习惯,但很难。当然,有时洛雷塔会在周一夜里爬上他的床,但并不经常如此,而且从来不是在傍晚天还亮着的时候。周二或周六也不行,因为只有周三他们才有感觉,也做好了准备。如今这一习惯已经坚如磐石,雷打不动。 他摇头驱走脑中这些胡思乱想,将精神集中到自己的好运上。哈姆纳是认真的。纪录片肯定会拍。他考虑起即将面临的诸多问题:他需要一个低光摄影专家;多半还要为彗星进行延时拍摄。不管怎么说,这件事将会很有趣。真得谢谢莫林•杰里森逼我去见哈姆纳,不错的姑娘,有活力,比我见过的大多数女人都率真。可惜洛雷塔站在我身边⋯⋯ 这个念头迅速沉回他脑海深处,他几乎全无察觉。长久以来他已习惯如此,他知道很多男人就算实际上没那么讨厌老婆,也会说服自己去厌恶自己的妻子。“别人家的草坪不一定更绿”,他永远记着父亲这句话的含义。他父亲是设计师和建筑师,长年在好莱坞的圈子里混,但从未抓住过大单,发过大财,不过好莱坞派对倒是没少参加。 他有时间就带哈维去爬山。在徒步旅行去野营的路上,他会跟哈维讲某个制作人、明星或是编剧的八卦,这些人明明入不敷出,却还想东想西,欲壑难填。“这种人不可能幸福,”波特•兰道尔评论道,“一直想着别人老婆的床上功夫更棒,或是在派对上更能带得出去,想得多了,最后连自己都信了。这座城市就是喜欢沉迷于它自己编造的故事,但没人能实现那类梦想。” 爸爸的话是对的。梦想也会变得危险。最好把精力集中到已经拥有的东西上。再说了,我拥有很多:一份好工作,一栋大房子,一个游泳池⋯⋯ 可没有一样东西的贷款是还完的,你在工作上也不能随心所欲。一个恶毒的声音在他脑子里响起。 哈维没理会它。 ﹡ ﹡ ﹡ 那颗彗星在光晕中并不孤单。 大旋涡最终坍塌形成了太阳,而靠近中心的小旋涡则凝固为行星。炽烈的高温一层层地剥去新生行星的外部气体,留下熔岩和铁矿石。此时,更远之处依然布满一个个充满气体的巨大球体,十亿年后,人类会以神灵之名来命名它们。还有一些旋涡在距离大旋涡轴心极远的地方。 其中一个旋涡形成了土星一样大小的行星,而且还在继续膨胀。它的光环很宽,在灼灼星光中是那样壮丽动人。它的表面风暴翻腾,而中心温度极高,蕴藏着坍缩时生成的能量。它巨大的轨道倾斜到近乎垂直于内太阳系的平面,壮观的轨道穿过彗晕,走完一圈要花数十万年。 若是游荡的彗星太过接近这颗黑色的庞然大物,就会被卷入它的光环之中,或进入厚达数千英里的大气层。有时,那庞然大物会将一颗彗星拽离轨道,再将其抛向星际空间,永远消失无踪;另一些时候,这黑色的行星会将一颗彗星投入大旋涡以及内太阳系的地狱之火中。 它们缓慢而稳定地在轨道上移动,这千千万万颗彗星逃过了太阳的灼烧,但是当那黑色的巨星行过,所有轨道都被搅乱了。 那些掉入大旋涡的彗星会蒸发掉一部分,再被抛回来,这个过程循环往复,直到只剩一团碎石。然而,很多彗星再也没能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