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埃德和美智子回来时,会议室里已经坐满了工作人员。 CERN的工作人员来自世界各地,他们大多居住在梅汉镇,或是再远十几公里的日内瓦,以及CERN西北边的法国小镇圣格尼斯或者图瓦里。劳埃德面前是十几张不同肤色、不同面容、不同表情的脸,美智子伤感的亚洲脸庞也在其中,她双眼无神,坐在一张椅子里机械地前后摇动着。 作为项目负责人,劳埃德不得不主持局面。他打量了一下所有人,深吸了一口气,说:“ CNN上都报道了,我想现在已经非常明确了,全世界都有各种各样的幻觉出现。”专注,明确目的,他默默对自己说, “让我们看看我们能不能搞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我们大家轮流说,怎么样?不用太具体,就用一句话描述一下你看到了什么。要是大家不介意的话,我会做一些记录,没问题吧?奥拉夫,可以从你开始吗?” “我想没问题,”一个肌肉发达的金发男人说,“我在我爸妈的度假小屋里,他们在松兹瓦尔有一座小木屋。” “换句话说,”劳埃德说,“那是一个你很熟悉的地方?” “是的。” “你在幻境里看到的东西有多准确?” “非常准确,就和我记忆里的那个地方一模一样。” “在你的幻觉里除了你还有其他人吗?” “没有……这倒是有点奇怪。我去那个地方唯一的理由就是去看我爸妈,而他们居然不在那里。” 劳埃德想起了他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那干瘪的身体。“你,你看到你自己了吗?” “你是说在镜子里或者别的地方?没有。” “好的,”劳埃德说,“谢谢你。” 奥拉夫旁边坐了一个中年黑人妇女,劳埃德觉得很尴尬,因为他应该叫出她的名字,但就是想不起来了,只能微笑了一下,说:“下一个。” “我想我是在内罗毕的市中心,”这个女人说,“是晚上,很暖和的晚上,我猜我应该是在丹森街上,但是那些建筑看起来又有点儿太……太……过于漂亮了,对了,那里还有个麦当劳。” “难道肯尼亚现在没有麦当劳?”劳埃德问。 “有,但那个标志不一样,不是那个金色的拱门一样的M,而是一个直线条的M,看上去非常现代。” “奥拉夫看到的是一个他经常去的地方,但是你看到的却是一个你从来没有到过的地方,至少你看到了些你从来没有看到过的东西?” 那个女人点点头,“我想是这样。” 还有四个人才轮到美智子,劳埃德不知道她是否在听。 “你看到了些什么,弗朗哥?”劳埃德问。 弗朗哥•德拉罗比亚耸了耸肩,“我看到了罗马,是在晚上,但是……但那肯定是个电脑游戏之类的里面的景象,那种虚拟实景游戏。” 劳埃德往前探了探,“你为什么这么说?” “嗯,那肯定是在罗马,就在大竞技场旁边。我在开车,但是我又没有真的在开车,那个车好像是在自己运行。我看到很多车都是悬浮在地面以上20厘米左右的,不知道我的是否也是那样。”他耸了耸肩,“所以我说,肯定是什么模拟游戏。” 早前提到过会飞的车的斯万和安东尼娅现在正在拼命点头,“我也看到了同样的景象,”斯万说,“哦,不是罗马,但是我的确看到了会悬浮的车。” “我也是。”安东尼娅说。 “这越来越有意思了,”劳埃德说,他转头看着自己年轻的研究生雅各布•霍洛维兹,“杰克,你看到什么了?” 杰克的声音变得很尖,他用长满雀斑的手紧张地捋了捋自己的红头发。“我看到的房间没什么好说的,某个实验室,黄色墙壁,上面贴着一张英文标注的元素周期表。还有,卡莉•汤普金斯也在那里。” “谁?”劳埃德问道。 “卡莉•汤普金斯,我想是她,不过她看上去比我上次见到她时要老很多。” “卡莉•汤普金斯是谁?” “你应该认识她,劳埃德,她也是个法裔加拿大人,研究介子的,我上一次听到关于她的消息是她在加拿大三大学介子机构工作。”西奥回答了这个问题。 杰克点点头,“我就见过她几次,但我确定是她。” 本来应该下一个发言的安东尼娅突然眉头一皱,“要是杰克在幻觉里看到了卡莉,我想卡莉会不会也看到了杰克?” 所有人都望向这个意大利女人,好奇心和思索都被勾了起来。劳埃德耸了耸肩,“这个问题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解决,我们给她打电话,”他看了看杰克,“你有她的号码吗?” 杰克摇了摇头,“我说了,我几乎不认识她。上次美国物理协会开会的时候我和她一起参加了几个研讨会,然后我还参与讨论了她关于色动力学的论文。” “如果她是美国物理学会的会员,”安东尼娅插嘴说,“那会员名录里肯定能找到她。”她从人群里挤了过去,在一个架子上翻了一阵,找到了一本素色纸板封面的薄册子,翻了翻说,“找到了,住宅电话和办公电话都有。” “我,呃,我不想给她打电话。”杰克犹豫地说。 劳埃德有些奇怪杰克为何犹豫,但是没有时间纠缠,“对,反正也不应该让你和她说话,我想看看她会不会主动提到你。” “你有可能打不通,”斯万说,“现在大家都疯了一样地在给家人和朋友打电话,线路都快堵死了,更别说还有那么多线被车给撞断了。” “还是可以试试看。”西奥说着站了起来,走到房间的另一端从安东尼娅手里接过名录,问道,“从这里往加拿大打电话怎么拨号?” “跟美国一样,”劳埃德说,“国家代码都是01。” 西奥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输入了一长串的数字,然后他竖起了手指表示电话响了几声。 1,2,3,4—— “你好!我找卡莉•汤普金斯。喔,你好,汤普金斯博士。我是从日内瓦打过来的,我是CERN的。我们这里有一群人,你不介意我开免提吧?” 一个还没睡醒的声音,“——如果你希望,出什么事情了?” “我们想知道你晕过去的时候出现了什么幻觉。” “什么?你不是在逗我吧?” 西奥看了看劳埃德,“她还不知道。” 劳埃德清了清嗓子,然后大声说道:“汤普金斯博士,我是劳埃德•希姆科,我也是个加拿大人,但是07年以前我一直在费米实验室的D0探测器小组工作,最近两年我转到了CERN。”他顿了顿,不知道该说什么,然后又问道,“你那里现在几点了?” “正午刚过,”话筒里传来了捂着嘴打呵欠的声音,“我今天不上班,在家补觉。出什么事情了?” “就是说你今天还没有起来过?” “没有。” “你的房间里有电视吗?”劳埃德问。 “有。” “把电视打开,看看新闻。” 她听起来有点不耐烦了,“我在英属哥伦比亚可收不到瑞士新闻台。” “不是瑞士新闻台,任何新闻台都可以。” 房间里的人都听到了汤普金斯对着电话听筒叹了口气,“好吧,等一下。” 电话里传来了模糊的新闻节目的声音,应该是加拿大广播公司的新闻世界。过了许久以后,汤普金斯又拿起了听筒。 “天啦,”她对着电话说,“我的上帝啦!” “这一切发生的时候你居然在睡觉?”西奥问。 “我想是的,”从世界另一边传来的声音说。她突然停下,然后问道,“你们为什么给我打电话?” “你看的新闻节目提到了幻觉吗?” “乔尔•戈特利布正在说,”她回答道,应该是指一个加拿大新闻播音员,“这听起来太疯狂了,我可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 “好的,”劳埃德说,“抱歉打扰了你睡觉,汤普金斯博士,那我挂——” “等等。”西奥说。 劳埃德看着他年轻的搭档。 “汤普金斯博士,我的名字是西奥•普拉柯庇德斯。我想我们在学术会议上见过一两次面。 “你说是就是吧。”汤普金斯的声音传来。 “汤普金斯博士,”西奥继续说道,“我和你一样,我也什么都没有看到。没有幻觉,没有做梦,什么都没有。” “做梦?”汤普金斯说,“嗯,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真的做了个梦。挺奇怪,我的梦居然是彩色的。我从来都没有做过彩色的梦,我还记得梦里有个红头发的家伙。” 西奥有些失望,他本以为终于找到了一个伴儿跟自己一样什么都没看到。而其他人的眉头都一挑,然后不约而同地转向杰克。 “不光是红头发,”卡莉说,“他还穿着红色的内裤。” 此时小青年杰克的脸颊变成了上面提到的颜色。“红色内裤?”劳埃德又重复了一遍。 “没错。” “你认识这个人吗?”劳埃德问。 “不,我不认识他。” “他长得像不像你以前见过的什么人?” “不像。” 劳埃德紧贴着话筒,“那——那他像不像你见过的谁的父亲?他看起来像你认识的某个人的父亲吗?” “你什么意思?”卡莉反问道。 劳埃德叹了口气,然后观察了一下屋里人的表情,确定没有人反对后他继续问:“雅各布•霍洛维兹这个名字你有印象吗?” “我不记得——哦,等等。哦,对了,对,对,梦里那个人看起来是像他 。对,是雅各布•霍洛维兹。不过,天啊,他真该好好保养自己,他看上去比我上次见到他时老了好几十岁。” 安东尼娅小声惊呼了一下,劳埃德觉得自己的心在怦怦跳。“喂,”卡莉说,“我还得打电话去问问我家人是否都好,我父母都在温尼伯,我得挂了。” “那我们能再给你打过去吗?”劳埃德问,“是这样的,雅各布•霍洛维兹就在这里。他的幻觉看起来和你的是一样的,至少很像。他说他在一个实验室里,但是……” “没错,是个实验室。” 劳埃德的声音里充满了怀疑,“但是他穿着内裤?” “嗯,到后来就没有了……听着,我得挂了。” “谢谢你,”劳埃德说,“再见。” “再见。” 电话里传出了瑞士的拨号音,西奥上前把电话挂了。 雅各布•霍洛维兹看起来万分尴尬。劳埃德很想告诉他,他认识的物理学家起码有一半以上都在实验室里胡搞过。但这个可怜的孩子似乎快要精神崩溃了,谁都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劳埃德又扫视了一遍围成一圈的人。“好了,”他说,“好了,我觉得可以下结论了。我知道你们也都在这么想:不论这里发生了什么,这次事件都导致了一种时间效应,我们在幻觉里看到的并不是单纯的幻景,而是真实的未来。” “但不是有人说拉乌尔的幻觉挺迷幻的吗?”西奥问。 “对,”拉乌尔说,“就像做梦或者其他什么。” “就像做梦……”美智子重复道。她的眼睛还是红红的,但至少已经开始对外界有反应了。 安东尼娅反应了过来,然后开始给大家解释,“美智子说对了,”这个意大利物理学家说,“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我们幻觉里看到的是未来的某一个时刻,拉乌尔在那一刻正在睡觉,他的幻觉就是他那时的梦境。” “这太疯狂了,”西奥说,“听着,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那你感觉到了什么?”斯万问道,他还没有听西奥描述过。 “就是……我也不知道,我猜就像时间中断了一样。突然就是两分钟后了,我根本没有感觉到时间的流逝,也没有出现任何幻觉,”西奥不服气地将双手交叉在他健壮的胸口,“这你要怎么解释?” 房间里突然安静了下来。劳埃德看着很多人脸上痛苦的表情知道他们也猜到了,但是没人想要大声地说出来。最后,劳埃德耸了耸肩。“很简单,”他说,边说边看着他这个聪明又傲气的27岁的助手,“再过20年,或者不论这些幻觉里是什么时候……”他顿了一下,“我很抱歉,西奥,也许再过几年,你……就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