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ERN创立于1954年,有3000名员工,其中1/3是物理学家或者工程师,1/3是技术人员,其余是管理人员和服务人员。 CERN有世界上最大、功率最强劲的低温系统,液氦将电磁铁的温度降低到绝对零度以上1.8摄氏度。造价高达50亿美元的大型强子对撞机,用10特斯拉的双场域超导电磁铁来驱动粒子在巨大的环形轨道里运动。对撞机被安置在穿越瑞士和法国边境的地下环形隧道里,那里还有CERN已经弃置不用的大型正负电子对撞机。 大型强子对撞机其实是两个加速器的合体:一个加速器将粒子沿顺时针方向加速,另一个将粒子沿逆时针方向加速。E=mc2,两组反方向的粒子束相撞后会爆发出巨大的能量。 爱因斯坦的方程式只说明了物质和能量之间是可以相互转化的,但是高速运动的粒子相撞后,动能还有可能转化生成出奇特的粒子。 大型强子对撞机从2006年开始运行,在最初的几年里,进行的都是质子对撞实验,产生过高达14万万亿电子伏的能量。 而现在进行的是第二阶段的实验,科学家不再进行质子对撞实验,而是让每一个质量都是质子的217倍的铅原子核狠狠地彼此撞击。碰撞会产生1150万万亿电子伏的能量,如此高的能量水平只有在大爆炸之后十亿分之一秒间才在宇宙中存在过,劳埃德和西奥认为如此高的能量将会产生物理学家们苦苦追寻了半个世纪的希格斯玻色子。 但事实是,他们的实验带来了死亡和毁灭。 CERN的总干事加斯东•贝朗热体型结实,毛发蓬松,鼻梁突出而高耸。实验的时候他正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那是CERN里最大的一间办公室。他的办公桌前有一个长长的会议桌和一个塞满红酒的迷你恒温酒窖。在来CERN工作之前,他一直生活在巴黎,在那个处处飘着葡萄酒香的地方想戒酒实在不易。现在他总算有了些节制,不过当大使们前来看看自己国家的大把银两都花到哪里去的时候,贝朗热得给他们倒上一杯,还得在举杯的时候适当掩饰自己对酒的渴望。 他本应该腾出时间去看看劳埃德和西奥要进行的大实验,但话说回来,中心里总是有大实验,要是加速器一开动他就得去看看,那就别想做其他事情了。而且,他还得准备明天早上与通用电气阿尔斯通团队的会议,还有,还有…… “你给我把它捡起来!” 加斯东•贝朗热突然来到自己在日内瓦右岸的家中,同样的宜家比利书柜,同样的沙发和安乐椅,但那台索尼电视和电视桌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平板显示器。电视里在放一场国际曲棍球赛,其中一队很明显是西班牙,但是他却认不出穿绿紫相间球服的是哪个国家。 一个加斯东不认识的年轻人进到了房间里,他穿了件像是皮衣的黑色外套,脱下后顺手扔到了沙发的一头,衣服滑到了铺着地毯的地板上。一个比鞋盒子大一点的小机器人从茶几下面滚了出来,向落在地上的外套移了过去。加斯东用手指着机器人,大吼了一声,“停下!”机器人马上停住,缩回到了茶几下面。 年轻人转过头来,看起来20岁左右的样子,他右脸颊上有个会动的闪电文身,文身连闪了好几次,一次又一次地划过他的脸颊。 年轻人一转头,加斯东看到了他的左脸——那是张令人恐惧的脸,所有的肌肉和血管都清晰可见,好像他的皮肤用什么化学物质处理过,把它变成了透明的。这个年轻人的左手戴着奇怪的手套,把他的手指变成了长长的机械手指,顶端如同锋利的手术刀一样闪闪发光。 “我说把衣服捡起来!”加斯东用法语大吼,不,应该说是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大吼,但是他觉得自己根本没想说这些话。“只要你还在花我的钱买衣服,你就得好好珍惜它们。” 年轻人盯着加斯东,加斯东确定自己不认识他,但他的样貌似乎和谁有些相似?看着那张半透明的鬼脸实在很难说像谁,但是他突出的前额、薄薄的嘴唇、冷峻的灰色眼睛、还有那个鹰钩鼻,难道…… 随着一声机械的呜呜声,年轻人锐利的手指收了回来,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拎起了外套,仿佛那是件令人厌恶的东西。当他在起居室里走动的时候,加斯东的眼睛一直盯着他。趁着这个机会,加斯东发现了家里很多细节都不太对。书架上的书完全不是按他熟悉的顺序放置的,像是有人把所有的书重新归类摆放过。书少了许多,家里的藏书似乎遭受了一次浩劫:一个和展开的手差不多大的蜘蛛形机器人正在书架上忙忙碌碌,很明显是在清扫灰尘。 应该挂着雷诺阿的《煎饼磨坊的舞会》的复制品的那面墙上,现在是一个壁龛,里面摆着个像是亨利•摩尔作品的雕塑。不,不对,那面墙是和邻居共有的,不能凿壁龛的。所以那肯定是个平面的东西,应该是全息图像或者其他类似的东西让人产生了幻觉,以为那是凹进去的,那效果实在太逼真了。 壁橱的门也变了,那个男孩走近的时候,门好像会思考似的自动滑向两边。他伸手拿出一个衣架,把外套挂在上面,然后又把衣架放回壁橱,但外套却又从衣架上落到了壁橱的地上。 加斯东的声音又在怒吼,“混帐,马克,你就不能小心点吗?” 马克…… 马克! 上帝啊! 这就是为什么他看起来有点眼熟了。 马克,这是他和玛丽•克莱尔一起给她肚子里的宝宝取的名字。 马克•贝朗热。 加斯东还没有抱过自己的孩子,没有把他扛在肩头让他吐奶,没有给他换过尿布,但是现在他却已经长大成人了,成了一个令人恐惧充满敌意的人。 马克看了眼掉在地上的外套,他脸颊上的文身还在闪烁,但是他从壁橱旁走开了,咝的一声,门关上了。 “混帐,马克,”加斯东的声音说,“我受够你的这种态度了!你要一直这样一定一事无成!” “滚吧你。”男孩用低沉的声音,带着轻蔑的口吻说道。 这就是加斯东听到儿子说的第一句话——不是“妈妈”也不是“爸爸”,而是“滚吧你”。 “别和你爸那么说话。”玛丽•克莱尔从另一扇滑动门后出来,出现在了加斯东的视野里。“爸……”玛丽驱走他心中最后的一丝侥幸 。 加斯东吓了一跳,这的的确确是玛丽•克莱尔,但她的头发已经白了,脸上全是皱纹,而且至少胖了足足15公斤。 “你也滚吧!”马克说。 “谁让你和你妈那么说话的!”他的声音没有让他失望,反抗了一句。 在马克转过身以前,加斯东看到了他后脑有一块剃光了头发的地方,那里装了一个金属插孔。 这肯定是个幻觉,肯定是。不过这个幻觉也太恐怖了!玛丽•克莱尔的预产期就在这几天。好多年来,他们曾经试图怀孕,然而讽刺的是加斯东负责的机构能够精确地让负电子和正电子合二为一,他却不能让精子和卵子结合,要知道,这两个都比那些亚原子粒子大了上百万倍。 最后上帝终于朝他们微笑,玛丽怀上了孩子。9个月之后,宝宝即将要出生了。助产班,布置婴儿房,所有这些的计划……马上他们就要梦想成真了。 这肯定是个噩梦,一定是自己潜意识里为自己要当爸爸了这个事实所担心才会这样,加斯东对自己说。他在结婚之前也这样,做过人生里最糟糕的一个噩梦,这次肯定也是一样。 但这个“梦”比他以往的任何一个梦都要真实,他想起了他儿子脑后的插口,想到图像直接从这里被传送到大脑里,难道这就是未来的毒品? “少烦我,”马克说,“我今天够忙的了。” “哦,真的?”加斯东的声音充满了讽刺地说道,“你今天够忙的了?忙着在老城里威胁那些来旅游的人,对吧?我就该让你死在监狱里,你个忘恩负义的混球!” 加斯东惊讶地发现他的声音听起来像自己的父亲,他说着父亲在自己还是马克的年纪的时候说的话,他还发过誓绝对不会对自己的孩子说这样的话。 “加斯东,你……”玛丽•克莱尔说。 “哼,要是他不珍惜自己所拥有的一切……” “我才不需要这些破烂。”马克轻蔑地说。 “够了!”玛丽•克莱尔吼道,“够了!” “我恨你,”马克说道,“我恨你们两个!” 加斯东刚要张嘴骂他,就突然又回到了在CERN的办公室。 美智子的前夫是一个东京的企业高管,他们8岁多的女儿多美子在日内瓦上学。在通知完死伤消息后,美智子马上回到了办公室不停地给她女儿所在的学校打电话,但听筒里传来的只有忙音,从电话公司那里也无法得知何时才能接通。 “电话打不通……”她绝望地看着劳埃德说,“我得去多美子的学校。” 劳埃德马上说:“我和你一起去。” 两个人一起跑出了大楼,外面还是温暖的四月,火红的太阳已经西沉,远处的山峦已经开始变模糊了。 劳埃德开车穿出CERN的园区,经过了巨大的圆柱形液氦罐,驶上通往梅汉的路。除了地上没有雪以外,外面的情景看起来并不比一场恶劣暴风雪过后好多少。 他们很快地穿过了小镇,不远就是日内瓦克万特兰国际机场,一股黑烟从机场升起直上天空,一架瑞士航空的大型客机撞毁在跑道上。“上帝,”美智子用手捂住自己的嘴,“我的天啊。” 日内瓦城区是一个有20万人口的繁华都市,以极尽高档的饭店和异常昂贵的商店闻名。但当他们开入城区的时候竟然发现路上的交通灯全部熄灭了,大量汽车都开出了道路,撞到了路边的建筑里,其中不少是奔驰或者其他的昂贵车。好几家店的玻璃橱窗都被撞碎了,但是并没有人趁乱抢夺商品,即使那些来旅游的人也被刚刚发生的事情吓坏了,没人有心思占便宜。 他们终于看到了一辆救护车,停在路边救治一位老人,消防车和其他应急车辆都发出警笛声。更离奇的是,他们甚至还看到一栋办公楼的玻璃墙里嵌着一架直升机。 接着他们从卢梭岛桥跨过了罗纳河,从遍布高档酒店的右岸到了拥有悠久历史的左岸,头顶上有许多海鸥在盘旋。围绕着老城的路被一场四车相撞的车祸所阻断,所以他们不得不设法在老城狭窄而曲折的单行道上行进。他们顺着西堤街转到中央大道上,但是这里的交通也被中断了。一辆公交车失去了控制,横在路中间,阻断了两条车道。他们试了另外一条路线,发现几乎所有的道路都被事故车辆阻断了。美智子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焦躁不安。 “学校还有多远?”劳埃德问。 “不到1公里。”美智子回答道。 “我们走过去吧。”劳埃德边说边把车开回了中央大道,并停在路边。这里不是停车区,但是劳埃德想这时候谁还会在意这个呢?他们从菲亚特里出来,顺着陡峭的鹅卵石街道跑了起来。美智子跑了几步又停下来脱掉了高跟鞋,直到发现前面布满玻璃渣的时候,美智子才不得不再次将鞋穿上。 他们顺着卡尔文街一直跑,飞速经过了巴比耶—穆勒博物馆,转到了好人圣皮埃尔街,从日内瓦最古老的私人住宅——有700年历史的塔沃馆奔过。只有在经过庄严肃穆的奥迪托瓦教堂的时候,他们才稍微放慢了脚步,这里曾是约翰•加尔文和约翰•诺克斯布道的地方。 他们俩心跳加速,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圣皮埃尔大教堂和克里斯蒂拍卖行,又穿过布德弗广场。平日广场一片安宁,人们在周围的咖啡馆和蛋糕店休憩,但现在许多游客和当地人都还倒在人行道上,也有一些正从地上坐起来,自己动手或者帮助别人处理身上的擦伤和瘀伤。 最后他们俩终于跑到了位于锅炉工人街上的杜柯蒙学校,那是一所历史悠久的学校,专门为在日内瓦附近工作的外国人的子女开办。学校的主教学楼已经有超过200年的历史,其实平常学校的正常课程下午4点就结束了,但为了照顾全职家长,课后活动会一直持续到6点,这样就可以把孩子留在学校里一整天。 急忙赶来的家长不止美智子一个人,学校里满是外交官、商人等其他家长的身影,有好些人抱着自己安然无恙的孩子喜极而泣。 学校的建筑看上去都安然无恙,教学楼前日本国旗在风中招展,虽然多美子是唯一的日本学生,但学校按照传统会升起所有在校学生国家的国旗。 他们跑进铺着漂亮的大理石的大厅,美智子冲到了办公室的接待台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好,我是……” “啊,高村夫人。”从办公室里出来的一位女士说,“我一直在给你打电话,但是怎么也打不通。”她尴尬地停顿了一下,然后结结巴巴地说,“请,请进来。” “多美子在哪里?”美智子问。 那位女士说:“请您先坐下。”她又看着劳埃德说,“我是瑟芙琳夫人,学校的校长。” “劳埃德•希姆科,美智子的未婚夫。” “多美子在哪里?”美智子又一次直逼关键问题。 “高村夫人,我很抱歉,我……”她停了下来,哽咽了许久,“多美子当时在外面。有辆车从停车场冲了过来,然后……我真的非常抱歉。” “她怎么样了?”美智子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多美子……已经离开了我们。我们都……我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我们都昏过去还是怎么的,醒过来的时候,我们才发现了她。” 美智子绝望地扶住一把椅子,一下子瘫了下去。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用手捂住了脸。劳埃德也觉得胸口一紧,跪在她旁边抱住了她。 “我很抱歉。”瑟芙琳说。 劳埃德点点头说:“这不是你的错。” 美智子深埋着头,再抬起头的时候,双眼已经通红,她说:“我想看看她。” “她还在停车场里……我很抱歉——我们已经报警了,但是警察还没有来。” “带我去看看。”美智子呜咽着说。 瑟芙琳点点头,带他们到了教学楼的后面。有几个孩子正站在那里看着多美子的尸体,害怕却又很好奇,这一切完全超越了他们的理解范围。学校的老师还在忙着救治受伤的学生,根本没有精力把所有的孩子都带回教室里。 多美子就躺在那里,静静地躺着,没有血迹也没有伤痕。那辆撞到她的车倒回去了几米,歪斜地停在一边,保险杠凹下去了一块。 美智子走到离她5米远的地方,终于完全崩溃,放声大哭。劳埃德把她搂进怀里,紧紧抱住。 瑟芙琳在旁边站了一会儿,但是很快就被叫去接待另一位家长了,她还要处理许多危机。 在美智子的要求下,劳埃德扶着她到了尸体前,他弯下腰轻轻地把多美子脸上的头发拂到一边。 在这种时候说什么话都不能安慰美智子,劳埃德看见她眼中汹涌的泪水,却无能为力。他们就站在那里,劳埃德一直紧紧地抱着美智子,任凭她流泪和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