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ERN控制室里异常安静,只有细微的空调声和风扇的蜂鸣。这个实验意义重大。在用尽一整天时间为这个实验做好准备之后,每个人的神经都紧绷着。 劳埃德•希姆科作为团队主管更是显得严肃,他们的队伍由近1000名物理学家组成。他和助手西奥花了两年时间,付出了足够其他人工作两辈子的精力来设计今天的粒子对撞实验,实验程序的核心由劳埃德操刀,西奥编码。他们想要重现自大爆炸的1纳秒之后,宇宙里就再也没有出现过的能量水平,那时全宇宙的温度高达1万万亿度。他们渴望发现高能物理的圣杯,物理学家梦寐以求的希格斯玻色子——正是这一粒子的相互作用使其他粒子拥有了质量。若实验成功了,他们就是希格斯玻色子的发现者,得诺贝尔奖对他们来说也不在话下。 此时劳埃德坐在粒子喷射器控制台前,他是名出生于加拿大的研究员,45岁,身材高大,脸刮得干干净净,蓝眼睛,剃了利落的平头,头发是近乎黑色的深棕色,不过两鬓已泛起些许灰白。 物理学家一般不屑于打扮,劳埃德也不例外。但几个月前,他却同意让他未婚妻美智子给他选购全新的行头,把原有的衣服都捐给了救世军的日内瓦分部。全新的劳埃德很有型,虽然他还稍稍有些不适应。他的未婚妻——工程师高村美智子——就在他身边。她比劳埃德小10岁,今年35岁,有一个小而微翘的鼻子和一头黑发,留着时髦的报童头。 站在美智子身后的是劳埃德的研究搭档西奥•普拉柯庇德斯,他比劳埃德足足小18岁,刚刚27。西奥有一头浓密的黑色卷发,灰色的眼睛和突出的下巴。劳埃德不太看得惯他的打扮,他几乎总是穿着红色的丹宁裤。和印着各种卡通图案的T恤,今天的主角便是脆弱的崔弟鸟,诞生于1930年,是华纳兄弟电影公司早期出品的系列卡通《乐一通》(Looney Tunes)中的角色。。 中年保守的劳埃德和年轻激进的西奥,这对有趣的组合常常被看做是克里克和沃森的翻版。 劳埃德打量了一下其他人,深吸了一口气,他的脉搏一阵狂跳,胃也因紧张而微微痉挛。 墙上和控制台上的电子表都在飞快地靠近17点,即使已经在欧洲呆了两年了,劳埃德还是习惯于把它看做下午5点。 现在一切都在电脑的控制之下,一切将自动进行,每一步都经过精确设定,不需拉动闸刀,也不用按动任何开关。 当电子表显示16:59:55时,劳埃德开始大声地倒计时:“5。” 他看了看美智子。 “4。” 她对他笑了笑,眼神中流露出希望和鼓励,他是如此爱她! “3。” 时空切片他转头看了看年轻的西奥,这个神奇的小子,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这是劳埃德梦寐以求但从未扮演过的角色。 “2。” 西奥,一如既往的自傲,冲他竖起了大拇指。 “1。” 求你了,上帝,劳埃德默默对自己说,求你了。 “0。” …… ——突然,一切都不一样了…… 周围的光照瞬间由控制室昏暗的灯光变成了透过窗户射来的灿烂阳光。这中间没有调整时间,也没有任何不适,劳埃德根本没有感觉到瞳孔收缩,似乎瞬间就完全适应了这突如其来的明亮。 劳埃德想四处看看,却不能控制自己的眼睛,好像它们有自己的意志一样。 他发现自己躺在床上,用手肘支撑起自己身体的时候,他能感到棉被滑过自己的皮肤,很明显他一丝不挂。转过头的瞬间,他瞥见天窗,视角是从一座乡间小屋的二层往外看,窗外有树,但…… 不,这不可能,那些树上竟然挂满了红叶,可是今天才4月21号,还是春天,秋天还远着呢。 除非……除非他现在在南半球。他被神奇地从瑞士传送到了澳大利亚? 不,这也不可能,他刚刚看到的树是枫树和白杨树,分明是北美或者欧洲的植物。 劳埃德的视线继续转动。他吃了一惊,因为他发现自己并非独自一人,身旁还躺着一个人。 他想要缩回去,但他的身体并没有反应,仿佛意识和身体被割裂了。 一个满脸皱纹的女人正冲他微笑。她一头细软的白发,皮肤已经失去了弹性。 劳埃德想从这个老女人身边挪开,但是他的身体并不配合。 看在上帝的分上,到底出什么事了? 他的手不受控制地伸了出去,摸到了女人穿的海蓝色衬衫。那衣服上有用扣子扣住的肩章和好几个口袋,根本不是件睡衣,而是棉帆布制成的户外服装,穿着就可以去收整花园的那种衣服。劳埃德发现自己的手指在摩挲着那件衬衫,感受着它的柔软。然后,他的手又摸到了纽扣,坚硬的塑料,还留有她身体的温暖。他的手指毫不犹豫地抓住了纽扣,把它从扣眼里挤了出来,顺着扣眼旁凸起的针脚把它推到了一边。 劳埃德的眼睛看向了老妇人的脸,凝视着她淡蓝色的眼睛,她的虹膜上有一圈圈残破的白翳。 他感觉自己的脸颊因微笑而收紧了,他的手伸进了女人的衬衫,找到了乳房。它们柔软干瘪,皮肤松松垮垮地挂在上面——就像坏掉的水果。他的手指收拢,顺着乳房的形状摸索,然后找到了乳头。 劳埃德忽然觉得下身一阵压力,在那个恐怖的瞬间,他以为自己要勃起了。不,是有了尿意,他的手从老妇人那里抽了出来,她疑惑地皱了皱眉。劳埃德能够感到自己的肩膀升起又落下,那是耸肩的动作。面对他的无奈,她冲他温情地笑了笑,充满理解。 最后他的身体终于做了他一直想做的事:从那个女人身旁挪开。转身的时候,他感到膝盖里一阵尖锐的疼痛,但他装作不在意,一脚踏上了冰凉的实木地板。 站起来后,他看到了更多窗外的世界。从树的影子来判断,现在不是大早上就是正下午。原本停在树枝上的鸟被卧室里的响动所惊飞,那是只大大的北美画眉科知更鸟,而不是欧洲的小知更鸟,所以这肯定是在美国或者加拿大。事实上,周围的风景看起来很像新英格兰——劳埃德喜欢新英格兰秋日的风光。 劳埃德发现自己走得很慢,几乎是在地板上拖行。这所房子也不像寓所,满屋大杂烩的家具表明这是一间度假小屋。唯一让劳埃德觉得眼熟的是一个低矮的床头柜,它用刨花板做成,上面刷了一层薄薄的原木纹漆。那是……那是他在学生时代时买的一件家具。在他的记忆中,这个柜子被放在他在伊利诺伊家中的客房里,可它怎么会出现在这个陌生的地方? 他继续往前走,每走一步,右膝就疼一次,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一切都被错置,仿佛处于半透明的梦中,若即若离…… 天啊! 走过镜子的时候,他的眼睛又自作主张地朝镜子里望了望,他竟然看到了……他自己。 大约有半秒钟,他以为镜子里是他的父亲:头上剩下的一点头发已经完全灰白,胸毛也全都变白了,皮肤松弛,甚至已经驼背了。他看上去老了20岁,甚至更多,他生命中的20年被盗走,从他的记忆里凭空消失了。 不!他想要大吼,想要咆哮,想要抗议这种不公平,抗议他这莫名的损失,想要宇宙给他一个解释…… 但是他什么都做不了,他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他的身体继续缓慢地、疼痛地走向浴室。 就在要转身进入浴室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老妇人。她侧身躺着,一只胳膊撑起自己的头,脸上挂着调皮、诱惑的微笑。劳埃德注意到她左手第三根手指上泛着一道金光,那分明是只结婚戒指。 浴室的木门虚掩着,他伸手把门推开,此时劳埃德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了自己左手上也有一只相配的结婚戒指。 他突然明白了:这个老女人,这个陌生人,这个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像美智子的女人,竟然是他的妻子。 劳埃德想回过头去看她,试图在头脑里拼凑她年轻时的样子,想再现她曾经拥有的美丽。然而他的身体继续走进了浴室,转向马桶,弯腰准备揭开马桶盖…… ——谢天谢地,劳埃德•希姆科发觉自己又回到了CERN,回到了大型强子对撞机控制室。他发现自己躺倒在椅子上,坐起来后,他赶紧整理了一下衬衫。 这个幻觉太离谱了!高能量释放会导致幻觉,但在控制室和对撞机隧道之间有足足100米坚实的土壤,按理说是不应该受到影响的。 劳埃德回向了一下,从现实到幻觉之间没有任何过渡:没有一道闪光,没有眩晕的感觉,也没有耳鸣。上一秒他还在CERN,下一秒他就到了别处,中间大概有多久?两分钟吧。而现在,又是毫无过渡地,他回到了控制室。 他看了看墙上的模拟电子钟:现在的确是下午5∶02。 他又看了看西奥•普拉柯庇德斯,这个年轻的希腊人比美智子要显得冷静,但是他现在就像劳埃德一样警觉,打量着屋里其他的人。 劳埃德想张嘴说话但不确定想说什么,这时从门外传来了痛苦的呻吟。他和美智子同时站了起来,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上帝啊,”她说,“你没事吧?” 一个叫斯万的技术员正在挣扎着站起来,他右手捏着鼻子,鼻血正大股大股地淌出来。劳埃德赶紧回到控制室,从墙上取下急救箱,然后跑回走廊,打开盒子,解开一卷纱布。 斯万开始用挪威语说了几句,过了一会儿自己停了下来又用法语重新说道:“我,我肯定是昏过去了。” 走廊的地面是坚硬的瓷砖,斯万的脸撞到地面后留下了一抹鲜红的血迹。劳埃德把纱布递给斯万,斯万点头以示感谢,然后把纱布团起来压到鼻子底下。“真是疯狂,”他说,“就像我走着走着就睡着了一样。” 他小声地笑了一下,“我居然还做了个梦。” 劳埃德觉得自己眉头一皱,“做了梦?”他也用法语说道。 “就跟真的一样。”斯万说,“我在日内瓦,就在勒罗兹尔饭店旁边。”劳埃德对这个饭店很熟悉,那是中央大道上的一家布列塔尼风格的薄饼店。“但是就像科幻小说里一样,我看见的汽车都是漂浮在空中的,根本没有沾地,还有……” “是的,是的!”一个女人的声音,但并不是想接着斯万的话说下去,声音是从控制室的一角传来的,“我也经历了同样的事情!” 劳埃德走进灯光昏暗的控制室,“出什么事情了,安东尼娅?” 一个正在和旁边两个人说话的高大的意大利女人转向劳埃德,“就像我突然去了另一个地方,巴里说他也有这种感觉。” “我也是。”美智子说,声音听上去放松了一些,因为并非只有她产生了幻觉。 西奥现在正好站在安东尼娅的旁边,他皱着眉头。劳埃德看着他,“西奥,你呢?” “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西奥摇了摇头。 “我们肯定都昏过去了。”劳埃德说。 “我肯定是。”斯万说。他把纱布从脸上移开,然后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发现血还在流。 “我们昏迷了多久?”美智子问道。 “还有……上帝啊!实验的结果怎么样了?”劳埃德突然想起来。他一下冲到大型强子对撞实验监控台边,敲了几个键。 “什么都没有,怎么会这样! 不应该失败的,”劳埃德说着一把拍在了控制台上,“我们应该能发现希格斯玻色子的。” “肯定是出了什么事。”美智子说,“西奥,我们发生幻觉的时候你看到什么了吗?” 西奥摇摇头,“什么也没看见。我猜,我猜我是昏过去了,但是并没有前奏和过渡,比如说眼前一黑什么。只记得我当时在看劳埃德倒数:5、4、3、2、1、0,然后就像电影里的跳跃剪切一样,中间突然缺失了一段,再接下来就看到劳埃德倒在他的椅子上。” 突然,一阵刺耳的警报声传了进来,一辆应急车开了过来。 劳埃德急忙走出了控制室,其余的人都跟着他,在前的美智子已经拉起百叶窗,午后的阳光流入了房间。一路疾驰的是一辆CERN的消防车,在园区里一共有三辆,此时这辆车正穿过园区向主行政大楼驶去。 斯万的鼻血终于止住了,他把那团血糊糊的纱布捏在手上放在一边,说:“我想是不是还有其他人摔倒了?” 劳埃德疑惑地看着他。 “他们把消防车当救护车用。”斯万说。 聪慧的美智子最先领会了斯万的话意味着什么,说:“我们应该检查楼里所有的房间,确保每个人都没事。” 劳埃德点点头回到过道里,“安东尼娅,你看看控制室里的人是否都还好。美智子,你带杰克和斯万到那边看看,我和西奥检查这边。”支开美智子的时候劳埃德心里突然有了负罪感,但是他需要时间来理清他到底看到了什么,经历了什么。 劳埃德和西奥检查的第一间房间里就有一个趴倒在桌上的女人。她还昏迷着,从前额上的一大块淤青可以猜到当她往前扑倒的时候,头撞上了办公桌的金属边。劳埃德轻轻唤醒了她。 “希姆科博士,”她看着劳埃德,“出什么事了?” “我不知道。” “我做了个,做了个梦,”她说,“梦里我在不知什么地方的一个画廊里看一幅画。” “你现在没事吧?” “我,我不知道。我头疼。” “你可能脑震荡了,得去医务室看看。” “这些警报声是怎么回事?” “消防车。”劳埃德顿了一下,“听着,我得走了,其他的人可能也受伤了。” 她点点头说:“我没事的。” 西奥已经顺着走廊检查下去了,正忙着照顾另外一个摔伤的人。劳埃德从房间里出来以后也继续往前,在走廊尽头往右一拐,到了另外一个部门。办公室的门半开着,屋里的两女一男看起来都没事,不过他们正在激动地讨论自己刚才出现的幻觉,其中一个女人发觉劳埃德在门口。 “劳埃德,出什么事情了?”她用法语问道。 “我还不知道,”他也用法语回答,“大家都没事吧?” “我们都没事。” “我刚刚不小心听到了,”劳埃德说,“你们三个也看到了幻景?” 三个人都点点头。 “是不是非常逼真?” 另一个女人指了指男人,说:“除了拉乌尔的,他看到了些非常迷幻的东西。”看她说话的样子,好像潜台词是,按照拉乌尔的生活方式来说这也是挺正常的。 “我倒是觉得没有迷幻那么夸张,”拉乌尔说,听起来像在为自己辩护,他有一头干净的金色长发,在脑后系了一个漂亮的马尾辫。“只是我看到的有点不真实罢了。我看到了有三个头的家伙,看……” 劳埃德点点头,自动过滤了这个信息。“要是你们都没事,就和我一起找找人吧!不论发生了什么,一定有人受伤了,我们得找找他们。” “为什么不用广播让大家都到大厅里集合?”拉乌尔说,“然后我们可以数数人数,看看少了谁。” 这倒是个不错的办法,劳埃德心想,他说:“你们继续找找看,有的人可能需要马上救治,我到前面的办公室去。”他走出了房间,从各式各样的马赛克拼图旁跑过。 “希姆科博士,出什么事情了?”一个人问道。 劳埃德已经开始厌烦这个问题了,“我不知道。你能把广播打开吗?” 这个男人迷茫地看着他,很明显,劳埃德用了一个他不明白的美国词。 “广播,”劳埃德说,“公共播音系统。” 这个人依然迷茫地看着他。 “播音器!” “哦,没问题,”他的英文里带着德国口音,“在这边。”他把劳埃德领到一个控制台前,按了几个按钮,劳埃德拿起了细细的麦克风管。 “我是劳埃德•希姆科,很明显,刚刚出了一些事情,有人已经受伤。如果你还能照常走动,”劳埃德停了停,意识到英语对这里的大多数员工都是第二语言,于是简化了语言,继续说,“如果你还能走路,如果你身边的人还能走路,或者不需要马上救治,请马上到大厅集合。有些人可能在比较隐蔽的地方受伤了,我们需要确认是否有人失踪。”他把麦克风交给了那个人,“你能用德语和法语把刚才的话大概再说一遍吗?” “没问题。”很明显他已经做好了准备,马上对着麦克风说了起来。劳埃德带着还能走动的人离开办公室。大厅里镶着一个大铜牌,这是从为了建设大型强子对撞机控制中心而被拆毁的老楼里找出来的,牌子上写着CERN的全称:European Organization for Nuclear Research。 大厅中挤满了人,美智子也在其中。劳埃德走到她身边抱了抱她,感谢上帝,至少她没有受伤。 “有人伤得厉害吗?”他问道。 “有几个瘀伤,还有一个人摔破了鼻子,”美智子说,“但是没有什么大事。你那边呢?” “有个人可能脑震荡,有个人摔断了胳膊,还有个人被烫伤得很厉害,”他停了一下,“我们该打电话叫救护车来,把受伤的人送到医院去。” “我来吧。”美智子说。 大厅里的人已经越来越多,现在大概有两百人了。“大家请注意!”劳埃德喊道,“大家请注意!”他等到所有人都看着他才接着说,“看看你周围,找找你的搭档、办公室或者实验室的同事是不是都在。要是有你今天早前见过的人现在失踪了,请马上告诉我。如果现在大厅里还有人需要治疗,也请马上告诉我,我们已经打电话叫救护车了。” 刚说到这里,美智子又出现在了大厅里。她看上去比平时还要白,声音也在颤抖。 “救护车不会来了,”她说,“至少暂时不会。急救电话接线员告诉我现在日内瓦所有救护车都没空,路上所有的司机都昏迷了过去,他们甚至都没法估计伤亡人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