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到动静,布莱恩几乎下意识地辨认出那绝不是房子地基处的声响,不是天窗里的风声,也不是炉火燃烧的声音。他猛地在床边坐起身来。 他竖起耳朵,仔细听着。那声音听起来像是有人在抓什么东西,又像是断断续续的撕扯布料的微弱响声。起初,布莱恩很想去找弟弟,菲利普肯定知道该怎么办。或许就是那个孩子发出的声音,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千万别是什么更糟的东西。 他转念一想,又改了主意。难道他这次又要像原来一样⋯⋯临阵退缩?他又要像往常一样,跑去向弟弟求助吗?看在上帝的份儿上,这可是他在伯克郡小学读书时,每天早上过马路时都会牵着的弟弟啊!不,该死的,这次绝对不能去。布莱恩决定要勇敢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去找放在床边桌子上的手电筒,然后打开了它。 狭长的灯光穿过了漆黑的卧室,在对面的墙上聚成一团银色的光影。布莱恩站起身来,在心里默默对自己的影子说道,伙计,这次就我们俩。他头脑清醒,变得异常理智。 事实上,之前他和弟弟达成一致的那天夜里,他看到菲利普的眼中闪现出对自己的赞许,那眼神好像在说,或许布莱恩还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笨蛋。那感觉棒极了。而现在,是时候向菲利普证明,那天夜里他在厨房里的英勇表现不只是侥幸,如果有机会,他可以和菲利普做得一样好。 他悄悄地朝门边走去。 离开卧室前,他带上了一把在一个男孩的卧室里发现的合金棒球棒。 通往阁楼的通道是一个嵌在二楼楼梯上方天花板上的活板门。布莱恩在那里停下了脚步,站在走廊里,窸窣作响的声音变得更清晰了。房子的东侧楼梯平台的另一端,是其他几间卧室,那里充斥着鲍比和尼克沉睡的鼾声,而布莱恩这边却寂静无声。这就是为什么只有布莱恩听到了响声。 一条皮带从活板门上垂了下来,悬在空中,布莱恩只要跳起来就能抓住它。他拉开弹簧控制的活板门,砰的一声,门内的滑梯如拉开的手风琴般展现在他的眼前。布莱恩拿起手电筒,照了照漆黑的通道。光线照亮了飘浮在空中的灰尘颗粒,前方的黑暗仿佛没有尽头,完全吞没了手电筒微弱的光线。布莱恩的心怦怦地跳个不停。 你这个该死的胆小鬼,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快点儿往前走吧。 他用胳膊夹着棒球棒爬上了,空出来的那只手握着手电筒。爬到活梯的尽头,他停了下来。光线照射在一个巨大的扁平箱子上,箱子上贴着马格诺利亚温泉公园的贴纸。 布莱恩闻到一股腐臭的气味,像是霉味混杂着樟脑丸的气味。秋日的寒意早已从屋顶的缝隙渗进了整间阁楼。他脸上的皮肤感到一阵凉意。片刻过后,他再次听到了窸窣声。 那声音是从阁楼更深层的阴暗处传来的。布莱恩一踏进门口,喉咙里就像吞了骨粉一样干涩。天花板低得他只能弯着腰前行。他双腿发抖,想咳嗽却不敢出声。 窸窣的响声停了下来,没过一会儿又开始了,变得更加剧烈,似乎饱含怒意。 布莱恩举起球棒,身子一阵僵硬。他再次体会到恐惧袭遍全身的感受:当你非常非常害怕时,你不会像电影里演得那样全身发抖,而是身体变得僵硬起来,就像一只被激怒了的动物一样,竖起全身的毛发。 只有事后,你才会开始发抖。 手电筒的光线在黑暗的阁楼壁龛里缓缓移动。从堆在地上的废物可以看出,这家人的生活比较富裕:一辆挂满蛛网的室内健身脚踏车,一台划船器,还有行李箱、杠铃、三轮脚踏车、衣帽箱、滑水橇和一台满是灰尘的弹球机。窸窣的响声又停了下来。 光线突然照在一副棺材上。 布莱恩几乎瞬间石化了。 怎么会有一副棺材? 与此同时,菲利普也被阁楼里的动静引来了。他在楼梯上爬了一半,才发现二楼楼梯平台上方的滑楼活梯已经打开了。 他脱下鞋,只穿着袜子爬上平台,一手拿着斧头,一手拿着手电筒。背后的牛仔裤里插着一把点二二英寸口径手枪。他打着赤膊,透过天窗照进来的月光映在他结实的肌肉上,微微发着光。 他只用了几秒就穿过了楼梯平台,爬上了折叠式活梯。菲利普走进漆黑的阁楼里,看到狭窄的空间里立着一个人影。 菲利普甚至没用手电筒照清前方的人影,就知道那人是他哥哥。 布莱恩离紧挨着阁楼墙边的那个布满灰尘的长方形东西,大概只有十英尺的距离。它的顶端上了锁,像一个紧紧闭上的大蛤蜊,里面传来活物挣扎的声响。内心的恐惧让布莱恩感到浑身瘫软。“那是张日光浴躺椅。”突然冒出来的说话声吓了他一跳。 布莱恩哆哆嗦嗦地用手电筒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照了照,那人正是他的弟弟菲利普。他阴着一张憔悴的脸,站在阁楼门口,右手拿着一柄斧子。“离它远点儿,布莱恩。” “你觉得这里面是——” “那个不见了的小孩吗?”菲利普一边低声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朝那东西走去。“我们看看就知道了。” 里面的东西似乎听到了外面的对话声,挣扎得更起劲了。 布莱恩转身面朝着躺椅,鼓起勇气,举起球棒。“或许那小家伙自从变异之后就一直躲在这里。” 菲利普拿着斧子慢慢逼近,然后对哥哥说:“你让开,老兄。” “我能搞定他。”布莱恩不满地说。他站在锁边,举起手中的球棒。 菲利普轻轻地挡在哥哥身前,站在他和日光浴躺椅之间。“你用不着证明什么,老兄。赶快让开。” “不,该死的,让我来吧。”布莱恩坚持要自己动手。他继续向布满灰尘的箱子走去。 菲利普仔细看了看他,最终说道:“好吧,管它呢。你来吧,但动作一定要快。不管里面是什么,不要想太多。” “知道。”布莱恩应了一声,然后用手拉住锁柄。 菲利普站在他身后几英寸的地方。 布莱恩打开了装着躺椅的箱子。 可里面突然没了动静。 在布莱恩打开箱盖的同时,菲利普举起了手中的斧子。 黑暗中,两团模糊的阴影飞快地蹿过菲利普的眼前:一团毛茸茸的东西仓皇逃窜,还有布莱恩手中挥下的球棒。 过了一两秒,菲利普才反应过来那团东西是什么。只见一只老鼠在手电筒的照射下飞快地钻出箱子,跳过纤维玻璃水槽,溜进了墙角的洞穴中。 球棒重重地落下,却连这只油亮肥壮的灰老鼠的毛都没碰到。 躺椅的折叠板和箱子里破旧的玩具震落了一地。布莱恩喘着气往后退了几步,眼看着老鼠消失在墙角的洞口,钻进了床脚边的墙里。 菲利普长舒了一口气,放下斧子。他刚想说什么,却听见身边的阴影里传来一阵金属摩擦发出的旋律。布莱恩气喘吁吁地低头看去。 地上躺着一个玩偶盒。 玩偶盒落地时触动了发条,发出一连串马戏团摇篮曲的音符。 接着,金属盒子的侧面钻出了一只玩具小丑。 “呵。”菲利普不禁发出一声无力的轻笑,可笑声中却听不出一丝幽默。 第二天早晨,大家准备了炒蛋、培根、粗玉米粉、火腿、薄煎饼,还有新鲜的桃子和甜茶。一顿丰盛的早餐过后,大家的心情似乎好了些。整座房子里洋溢着各种食物的气味,掺杂着咖啡和肉桂的香气,还有熏肉发出的嘶嘶声。尼克还为大家烹制了他拿手的番茄酱肉汁,这可把鲍比乐坏了。 布莱恩从主卧的药橱里找到了些感冒药,吞下几颗感冒胶囊,他的感冒似乎好了些。 早餐过后,大家开始对绿石楠路独立方形街区里邻近的住户进行勘察。这次行动收获颇丰,他们找到了急需的补给和建筑材料:壁炉需要的木柴,露台下面的板材,邻居家冰箱里的食物,车库里发现的好几罐汽油,冬衣和靴子,几盒钉子,烈酒,几个简易火把,瓶装水,一台短波收音机,一台笔记本电脑,一台发电机,还有一大堆影碟。他们甚至还在一座房子的地下室里发现了一台枪架,上面摆着几把来复猎枪和几盒子弹。 虽然还是没找到消音器,不过他们已经很知足了。 在勘察的过程中,他们再次遇到了丧尸。紧挨着他们两侧的房子里都空无一人。很显然,房子的主人早在疫病蔓延到这里之前就逃走了。而在西边两座房子以外的地方,菲利普和尼克遇到了一对变异的老夫妇,不过幸好它们都上了年纪,很容易对付。只要斧子砍对了地方,很快就能解决问题,而且最重要的是,这样还不会引来其他丧尸。 当天下午,菲利普一行人开始在他们的别墅以及两侧邻居房前的林荫道上,小心谨慎地设置围栏。整个围栏长一百五十英尺,宽六十英尺。起初,尼克和鲍比觉得这工作量简直大得吓人,不过他们在邻居的露台下面找到了几块十尺长的预制板,再加上街道上散落的栅栏条,有了这些东西,工程进展快得出人意料。 到了傍晚,菲利普和尼克已经在房子北边的围栏处进行收尾工作了。 “我一整天都在密切留意它们。”菲利普一边说一边把钉枪分叉的一端挂在围栏的拐角处。他说的是高尔夫俱乐部附近那些四处游荡的丧尸们。尼克点点头,将两根支撑梁对接起来。 菲利普扣动扳机,钉枪发出一声含糊的响声,就像金属鞭子抽动的声音,一根六英寸长的镀锌钉嵌进了木板里。钉枪上裹了一小块包装毯,还缠了一圈胶带,用来消除噪音。 “我没看到有丧尸接近这里。”菲利普说完擦了擦眉间的汗,走到下一根支撑梁跟前。尼克用手把木板牢牢固定住,压住两端。 砰! “谁知道呢?”尼克将信将疑地说,再走到下一根支撑梁前。他身上的缎面夹克已被汗水浸湿,贴在背上,“我还是觉得,被它们发现是迟早的事儿。” 砰! “你多虑了,孩子。”菲利普打趣地说。他拖着钉枪上的电线走到下一块木板前。地上的电线也随之朝邻居家拐角处的出口拖动。菲利普用了整整六根,共计二十八英尺长的电线才接上了电源。他停下脚步,扭头向身后望去。 大概五十码的距离外,在他们的后院里,布莱恩正在推着潘妮荡秋千。之前,菲利普还不太习惯把自己心爱的小女儿交给靠不住的哥哥照顾,不过现在,布莱恩已经是这里最称职的保姆了。 房子的主人给孩子们准备的游戏场所简直可以用奢侈来形容。有钱人就喜欢用这些玩意儿宠坏他们的小孩。而这里应该就是那个不见的小孩经常玩耍的地方:滑梯、玩具屋、四座秋千、攀爬墙、立体方格铁架和沙箱,上面挂满了铃铛和哨子。 “这儿弄好了。”菲利普收回视线,继续干活儿。“只要脑袋还没掉,我们就不会有事的。” 他们固定好下一根木板,却丝毫没有注意到一步步逼近的危险。干活儿发出的沙沙声和钉木板时咯吱咯吱的响声,掩盖了丧尸拖沓的脚步声。 脚步声是从街道上传来的,菲利普却完全没有听到,直到他闻到了丧尸腐臭的气味才反应过来。 第一个闻到臭味的是尼克。油腻发黑的丧尸像发了霉似的,散发出腐败蛋白质的臭味,闻着就像是用培根油炸大便的气味。尼克立马警惕起来。“等等,”他拿着一根木板说,“你闻到没有——” “没错,闻起来像是——” 围栏的缝隙里伸进来一只像鱼肚一样惨白的胳膊,抓住了菲利普牛仔衬衫的衣角。 攻击菲利普的是只中年妇女模样的丧尸,身穿一套由设计师专门设计的运动服。可如今她已变得衣衫褴褛,身体干瘪,发黑的牙齿暴露在空气里,双眼像死鱼一样凸了出来。她伸出钩子般的手,用僵硬枯槁的手指死死地拽住菲利普的衣角。菲利普连忙转身去拿二十英尺外靠在独轮车上的斧子。这时,丧尸女发出一声低吼,那声音就像是破旧的管风琴发出的杂音。 斧子离他太远了。 受到本能欲望的驱使,丧尸女凶恶地去抓菲利普的脖子,院子的另一边,尼克正在摸索着武器。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大家都措手不及。菲利普挣扎着被丧尸女向后拖,突然,他意识到自己手里还握着一把钉枪。他躲开发黑的牙齿,凭着直觉举起钉枪。 菲利普身手矫捷,一下就瞄准了丧尸女的眉心。 砰! 丧尸女身体一僵。 枯槁的手指从菲利普身上松开了。 他连忙挣脱出来,气喘吁吁地盯着丧尸女。 丧尸女晃晃悠悠地蹒跚了几步,穿着棉绒保暖服的身体像喝醉了似的打着颤,却久久没有倒下。她鼻梁上方六英寸长的镀锌钉头清晰可见,像一枚小小的硬币嵌在那里似的。 丧尸女站着挣扎了好一会儿,朝上翻着她的死鱼眼,摇摇晃晃地缓缓退回了林荫道上,她扭曲的脸上呈现出一种怪异的恍惚神情。 有那么一会儿,她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又像是听到了某种哨声的召唤。接着,她便瘫倒在草地上。 “我猜刚刚那一钉应该正好击中她的要害。”晚餐过后,菲利普在餐厅紧闭的窗边来回踱步,好像他手中的钉枪有透视功能一样。 其他人则坐在打了蜡的橡木长桌旁,桌上摆满了他们吃剩下的食物。那天的晚餐是布莱恩做的,他用微波炉解冻了一块烤肉,再加上一瓶陈年葡萄酒和一块乳酪,烹制出了美味的肉汤。潘妮正在旁边的家庭休息室里看影碟机上播放的《小探险家朵拉》。 “是的,不过你注意到那家伙倒下时的样子没?”尼克用叉子摆弄着盘子里剩下的肉块,“你给了她一枪⋯⋯然后那家伙好像僵了一秒。” 菲利普继续来回踱步,不停地扣动着钉枪的扳机,思索着。“没错,不过她最后还是倒下了。” “这玩意儿比枪的声音要小,这点我可以保证。” “而且和用斧子砍开它们的脑袋相比,钉枪要省事得多。” 鲍比刚刚开始吃他的第二份炖肉和肉汤。“遗憾的是,你没有六英里长的接线。”食物也堵不上他的嘴。 菲利普又扣动了几次扳机。“说不定我们可以给这宝贝儿安个电池。” 尼克抬头看着他。“就像汽车蓄电池那样的?” “不,要更方便携带,就像大提灯上的那种,或是电动割草机上的那种电池。” 尼克耸了耸肩。 鲍比低下头,继续吃肉。 菲利普继续来回踱步,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布莱恩盯着墙壁,喃喃道:“它们的脑子有问题。” “你说什么?”菲利普看着哥哥。“怎么了,布莱恩?” 布莱恩抬头望着弟弟。“那些东西⋯⋯那种病⋯⋯从根本上说,是脑子出了问题,对吧?肯定是这样的。”他顿了顿,看着自己的盘子。“我还是觉得,我们并不知道它们是不是真的死了。” 尼克看着布莱恩。“我们已经把它们干掉了,尸体都扔出去了,你觉得它们还活着?” “不,我是说之前,”布莱恩反驳道,“我是说它们变成丧尸的时候。” 菲利普停下了脚步。“你这是胡扯,老兄⋯⋯周一的时候,我看到一只丧尸被一辆十八轮汽车碾了过去,结果十分钟后,那家伙又拖着身体继续在街上游荡,内脏都碾出来了。所有的新闻早就报道过了。它们已经死了,老兄,早就死了。” “我的意思是,中枢神经系统,老弟,这玩意儿很复杂的。现在的情况的确糟透了,但要是它们还没死,就另当别论了。” “喂,你是想抓只丧尸带他去看医生吗?那么请便吧。” 布莱恩叹了口气。“我只是想说,我们知道的远远不够。我们根本一无所知。” “该知道的我们都知道了。”菲利普瞪了眼哥哥,反驳道,“我们知道外面的丧尸一天比一天多,而它们唯一想做的,就是拿我们填饱肚子。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先在这里躲一段时间,等情况明了了再行动的缘故。” 布莱恩苦闷地叹了口气。大家都陷入了沉默。 短暂的沉默里,从黑夜中传来的声响似乎更加清晰了。那些丧尸一整夜都没消停,用它们已经毫无生命的身体撞击着迟早要断掉的围栏,发出含糊的、断断续续的砰砰声。 虽然菲利普想尽快搭好围栏,并且尽量不发出响声,可白天的一番大动干戈还是引来了更多的丧尸, “你觉得我们在这里还能待多久?”布莱恩轻声问道。 菲利普坐下来,把钉枪放在桌上,喝了口威士忌,然后朝家庭休息室里那个小小的身影点了点头。这个时候,儿童节目里传出的怪里怪气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合时宜。 “她需要休息下,”菲利普回答道,“她累坏了。” “她倒是很喜欢院子里那个小型游乐场。”布莱恩无可奈何地微笑道。 菲利普点点头。“在这儿,她还能过一段正常的生活。” 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每个人都在默默品味着这句话里的含义, “为了这世上所有该死的有钱佬干杯。”菲利普举杯说道。 其他人也举起杯子,但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而举杯⋯⋯也没人知道,这“正常的生活”还能维持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