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原对老人的背景及经历感到好奇。显然,高铁上载了许多神神怪怪的人。但他不知如何开口询问。老人九十三岁了,这使周原感到圧力,极大的压力,无法开启与对方的谈话之门。另外,周原意识到老人和他一样,都身为男人。这让他局促不安,有一种见不得人的尴尬。 周原的年龄只是老人的三分之一。来历不明的老人,在周原无法介入的漫长岁月里,做过些什么事情呢?有多少是周原绝难企及乃至无法想象的呢?老人亲眼见过多少死人?又亲手杀死过多少人?一看到老人,周原就觉得他杀过人。瞧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一定握过小斧头吧。当然,他逞强的那时候,怕是还没有高铁吧,但总该有别的交通工具了。交通工具的本质都是一样的。根据这段时间里获得的经验,周原知道老人的手上不可能不沾染鲜血,否则他怎么活到今天的呢?也许周原现在睡的这个地方,以前就躺过死人呢,跟他一样也做过老人的房客吧,但他们也是把这包厢当作了自己的“家”或“产房”吗?不对,这只怕是一间“刑房”! 老人虚弱不堪地躺卧着,似对世界毫无作为,但在周原看来,这也如同车外的景色,正是一幕假象。面对年轻的闯入者,老人施放出了重重烟幕,来掩盖他残忍的本性。周原一想到怀孕的妻子正与这样一位老人住在一起,便紧张得不住战栗。难道,是老人像死亡一般诱来了他和妻子?他就是万户所说的奇异吸引子? 周原为了摆脱自卑和畏怯,就把眼光转移开来,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去看窗外。奇怪的是,从这个看似没有受损的包厢中,竟然能清晰地看到外面的世界了,列车在全封闭中打开了一道缝隙,难道是与某种特权的存在有关吗?周原意识到,他与老人待在一起,更像是在与时间一起飞驰,但列车外部的景物却一动不动,仿佛凝固了。这就像观察大田里的农作物,昨天和今天,看上去没有什么变化。但忽然有一天就到了收获之日,仿佛一夜之间忽然成熟起来的植株们,就此统统被砍下脑袋。这与周原在绿岛咖啡厅看到的大不一样。这是因为参照系改变了的缘故吧,他们已经重返了昔日时光。 “喂,你怎么啦?”妻子好像这才醒悟过来周原正呆坐在她的身边,拧头喝问。 “嗯。” “你倒是说话呀。” “嗯。” “别光嗯嗯啊啊的,快回答我的问题!” 她像是不高兴或不满足了。而这时周原已经无力地一头倒在了床上。他困惑而累乏得快要睡去。他艰难地侧过脸,眼角淌出一股股疲惫的泪水。他巴望着与女人一起离开这令他不安的“产房”,却深知绝不可能。他思忖,不管会发生什么事,怎么也得报答她一路陪伴的恩情啊。她腹腔中怀着的孩子,很有可能是他的。如果离“家”出走,在这人潮汹涌如同春运的列车上流浪,将会遭遇什么不测呢?他好不容易才遇上她的呀,在列车长的撮合下,重组了家庭。她本不是普通女人,也许早年间属于神的一员,如今身体已经不好了,却陪同患难中的凡人丈夫,涉险走过一节又一节车厢,终于来到这儿,安下了“家”,准备生产。她说看见周原的体液循了裤脚流下来,比她自己的流下来还要难受。是列车给了她千载难逢的机会,让她可以充分表达对周原这个陌路男人的情意。这本是一幅灾难般的图景,她却好像在庆祝一个盛大的节日,并从中发现了生命的奇迹——她这还是第一次携周原走过一整列列车呢。她比他的前妻要好太多了。而且从她的身上,周原又一次意识到,自己或许真的是要去解救列车的那个人。 然而,周原越来越忧心忡忡的是,他的原配并没有死去,此刻一定正在四处找他吧。她纤弱地身陷不知哪一节车厢,难以自拔,过着比周原更加悲苦难捱的生活,却还没有觅到自己的“产房”,回到属于她的“家”。万一她也找到这儿来了,该怎么办呢?的确,他们两个闹过矛盾,但列车不是刚刚出了事故么,在这样的环境中,说不定,她会重新念起周原的好来。周原害怕两个女人一旦面对面,那会多么尴尬。他是无法用“现在正是春运期间,一切只得将就”一类词令来搪塞的……但他又幻想,老人的存在,或许能让她们相敬如宾。在长辈面前,她们会为了同一个挚爱的男人,友好地拉着手儿聊天,前妻会关心现妻的健康,现妻也会心疼前妻的辛劳,她们会成为这列火车上最要好的朋友,最后都待在他的身边,都为他生孩子……这使周原有些心驰神往起来。 但老人会允许这样做么?在这趟列车上,年纪如此大的老人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一定早已看出周原这种男人是自私、虚伪和懦弱的,并因此而暗暗嗤笑,心里想的是:抽你妈的一鞭子,别看你住进来了,别看你小我好几轮,可你怎能与我相比呢,我可是历经过无数女人的老枪头呢……但老人的时间看似快要到头了——周原这样臆测,精神胜利法一般让自己放松下来。是的,只要老人一死,他就可以立即把包厢占为己有,并让秦妈来为自己的孩子当保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