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原的现任妻子似乎显得无知,或者她其实是很有勇气,还没有对新环境加以研究,就自来熟一般,真把这儿当自己家了。这便是“产房”给予她的强大信心吧,用人的原始力量进行生育的时代终于来临了。她也不睡觉了,赶着与秦妈聊天。那女的也在老人的床下搭了一张床。她大概是老人或老人的家属雇来的,只为着在长途旅行中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但也可能与老人有着更深的一层关系。 “爷爷今年九十三岁了。”秦妈这样对翠姑描述老人,颇有些扬扬自得。 “九十三岁了还坐高铁呀。” “没有办法啊。只能如此了。你说我们可有奥迪坐么?可怜哦,他不在位子上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也不要他了。他气得不想回家,就以高铁为家了。人情冷暖,这种情况比比皆是,就跟电视剧里演的一样。” “哦,让你受累了……我和周原可不做这种事。像我,对父母好着呢,对公公婆婆也一视同仁。” “你是孝女,但各家各户的情况不一样嘛……你家老人现在在哪里呢?” 是的,在哪里呢?周原紧张地倾听,一边回忆刚刚走过的重重车厢,以及遭遇的那些惊心动魄的事情,觉得像梦幻一样。他耐心地要看妻子怎么回答这个要害的问题,而老人正湾鳄一般蜷缩在床上偷听,好像要从中找到致命的破绽。他嫉妒周原夫妇吗? “双方的老人随后就会来的,与我们同吃同住。”翠姑自信而有力地回答,像是打定主意要做包厢的主人。周原听了女人不经思量便脱口而出的谎言,胃部一阵痉挛。 “但这个房间已经满员了,也没有多余的床位。”秦妈疑惑地打量女人的大肚子。她的意思是说,除了我和老爷子,这儿最多只能容纳你们夫妇二人。 周原想,是啊,老人提前入住了,除非,自己的父母和妻子的父母也都尽快赶来,也许就能把他挤出去。但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想到这里他的心肺就向里卷缩起来。然后,他又想到,自己与翠姑,还没有扯结婚证呢,而与前妻,也并没有离婚。如果她还活着,他就是犯了重婚罪。这个情况,逃得过老人的眼力吗? 老人一言不发,像把旅行剪刀一样折叠起身子,好像渐渐睡熟的样子,布满金色寿斑的窄脸上,半掩了一本《读书》。但实际上,他正青蛙一样尖起耳朵,继续偷听周原妻子与秦妈的谈话。他不怀好意的眼色从书脊边缘,白涩涩地、毫不掩饰地滑漏过来,一下一下去瞟周原的妻子,仿佛要用这种竹剑般的目光剥去她的衣服,令她那气球似的肚子裸露在光天化日下。这令周原十分不快。 这时,列车似乎正在提速,但不知要去向何方。它的确已有很久未停站了。不过,方向及车站的问题已经无关紧要。在彩绘玻璃的掩饰下,这一切都有可能是假象。但老人看起来连门也没有出过,他知道列车出事了吗? 秦妈忽然厌倦地中止了与周原妻子的谈话。她凑到老人耳边,邀功一般对他讲:“爷爷,来了新人,很年轻,看模样才三十左右,比你要小好几轮。” 眼镜后面,老人屎黄色的眼睛一下睁得老大,他迟缓地点了点头,嘴里吐出近似欣悦的含混声:“哈哈,哈哈。” 然后,他居然以惊人的利索,把脸上的杂志抹了下来,放到枕头边,抬眼瞅了瞅周原,不轻蔑,不好奇,不让步,也不献媚,竟是满脸的宽容与慈祥。原来老人有多副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