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她……她死了?”乔治虚弱地反问,整个身子靠住墙壁,双肩委靡地垂着。 站在走廊里的艾玛尔手中拿着面包,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笑意一点点消退,变成了黯然神伤,他把面包放在门旁的桌子上。 “我本想找机会告诉你的。”艾玛尔说。 艾玛尔昨天说乔治的名字时那么随意,我还以为他们之间互不认识,可现在看来我想错了。 乔治双眸无光,蒙着一层水汽,艾玛尔一手揽住他的背部,把他揽进怀抱。乔治的手指弯曲,紧紧地抓着艾玛尔的衬衫。他太用力,指关节都发白了。我没有听到他哭,或许他并没有哭,或许他只是需要抓住什么东西。隐约间,我想起自己的悲痛,那时小小的我以为母亲永远走了,只是觉得世间的一切都与我相隔,仿佛每时每刻都想咽下些什么。只是其他人是否有同样的感受,我不得而知。 艾玛尔终是把乔治带出屋子,我目送着他们肩并着肩沿走廊离去,两人低声交谈着。 我差点忘了自己要去做基因测试,直到宿舍门口出现了个陌生人,我才蓦地想起来。来人是和我一般大的年轻男子,他冲着翠丝招了招手。 “是马修,我们该走了。”她道。 她抓起我的手,带我朝门口走去。我可能并没听见她提到马修并不是乖戾的老科学家,或许是她压根儿就没提。 心里默念:别犯傻了。 这个叫马修的男孩冲我伸出了手:“你好,见到你很高兴。我叫马修。” “托比亚斯。”我本想说“老四”,可这个名字在这里有些奇怪,这儿的人们绝不会用自己的恐惧数量来给自己命名,“我也很高兴见到你。” “那我们去实验室吧,这边请。”他说。 清晨的基地人头攒动。人们穿着绿色或深蓝色的制服,因为个头儿不同,有的人衣服长到脚踝,有的人衣服边比脚面高出几厘米。基地中到处是公共区域,还有许多分支朝着主要门厅而去,有如心脏的各个心房和心室。每一块公共区域都标着数字和字母,人们在区域间穿行,有的人两手空空,有的人拿着翠丝带回来的那种玻璃平板设备。 “这些数字是什么意思?”翠丝问,“用来标识区域的?” “它们以前是登机口的号码。”马修道,“每一块区域都有闸门,穿过这扇门,走过一条走道,就可以登上去某一特定目的地的特定航班。它们当时把机场改成基地时,拆掉了等候区域的所有座椅,换上了实验室设备,大多数的设备是从城市里的学校拿来的。这里总的来说就是一个大型实验室。” “那他们在忙些什么呢?我以为你们不过是观察实验而已。”说着,我忽然看到一个女人从走道的一端跑向另一端,手中捧着一个平板电脑,那股小心翼翼的劲儿,真像捧着祭品似的。道道阳光透过天花板上的窗子倾斜落下,在擦亮的瓷砖地板上投出条条光影。透过窗子往外望去,世界一片祥和之色,草修剪得整整齐齐,野生的树木在远处摇摆着,一时没法想象,就在这样的世界里,人们因为“基因缺陷”而自相残杀,而在我们离开的那座城市里,人们还生活在伊芙琳那一套严格的制度下。 “观察实验自然有特定的人员,录入和分析实验结果又需要一部分人力,不仅这样,还有人专门负责继续研究修复受损基因的办法,除了实验要用的血清之外,还有我们自己用的血清……有好几十个项目呢。如果有好的想法,就可以组建团队,提交由大卫总负责的基地委员会。只要不是太冒险的项目,委员会一般会通过的。” “是啊,他们不想冒任何风险。”翠丝道。 她微微地翻了个白眼。 “想想需要投入的努力,小心点也不为过。”马修道,“当时派别制度和各种血清还未被引入,所有的实验都不断受到来自内部的抨击。血清的存在在某些方面确实可以控制局面,尤其是记忆血清。不过呢,记忆血清现在应该没人继续改进了,它应该在‘武器实验室’。” 说起“武器实验室”五个字,他的语气就像这词很脆弱,很神圣一般。 “就是说一开始,是基因局给了我们血清。”翠丝道。 “没错,只是后来博学派一直在不停地改进血清,你哥哥也出了一份力。说实话,我们在控制室经过长期观测后,也从博学派那里学到了怎么配制改进版血清,只不过关于记忆血清,博学派没怎么进行研究。我们在记忆血清上花了大量功夫,它算是我们最伟大的武器了。” “武器。”翠丝重复道。 “嗯,我们可以用它来镇压反叛军:其一,只是抹杀掉他们的记忆,不需要将他们统统杀掉;其二,他们只是忘掉要争什么了。我们也是用这个办法对付边界地带的反叛者的,那地方离这里差不多一小时路程,有些当地人总想侵犯和突袭我们,记忆血清就发挥了作用,不见一丁点血就可以阻止他们。” “这也太……”我正想说,却被马修打断。 “还是很糟糕,对吧?也许吧,可这里的高层却把它看作我们活下来的救星,当作我们的呼吸机。好了,到了。” 我眉头扬起,甚是不解。他说起反对领导的话语气太随意,我差点没有注意到。不知这里的人们是不是可以公开发表反对意见,在日常的谈话中自由地提出异议,而不是像我们那边一样,只能在隐秘的地方小心地低声说出这些抗议。 他举起工卡,在左边厚重的大门上扫了一下,门自动打开,我们走进了一条狭窄的走廊,走廊里荧光灯洒出一片苍白的光亮。他走到了一扇门前停住脚步,门上标有“一号基因治疗室”几个字。屋子里,一个浅棕色皮肤、穿一身绿色连身衣裤的姑娘正收拾测试台上的文件。 “她是我们的实验室技术员,叫胡安妮塔。胡安妮塔,这位是——” “不用介绍了,我认得他们。”她笑着接过话。我从眼角余光中看到翠丝神情凛然,面露不悦,大概是想到他们每时每刻都观测我们吧,可她未发一言。 技术员姑娘向我伸出手:“除了马修的主管,喊我胡安妮塔的人就是马修这小子了,我叫妮塔。需要准备两个测验吗?” 马修点了点头。 “马上好。”她说着打开屋子对面的一排柜子,拽出一些东西,这些东西都包在纸和塑料包装里,上面贴着白色标签。一时间,整个屋子里全是撕裂声响。 “你们觉得这里怎么样?”她问我们俩。 “正在慢慢适应。”我道。 “好吧,我很理解你们。”妮塔冲我微微一笑,“我也经历了另外一个实验——在波利斯市进行的,那个失败了的实验。等等,你们还不知道波利斯市在哪儿吧?其实离这儿也不是很远,乘飞机大概不到一小时。”她停了停,又继续说,“这样说你们好像听不懂,不过也没什么。” 她从塑料袋里抽出一个注射器和针头,翠丝紧张起来。 “这东西是干什么用的?”翠丝问。 “读取你的基因。”马修说,“你没事吧?” “没事。”翠丝语调中依旧透着紧张,“只是……只是我不喜欢别人往我体内注射奇怪的玩意儿。” 马修点着头说:“我对天发誓,这东西只用来读取你的基因,没别的副作用,妮塔也可以作证。” 妮塔也点点头。 “好吧,不过……我可以自己来吗?” “当然可以。”妮塔拿起注射器,在里面装满了他们要往我们体内注射的液体,递给了翠丝。 “下面我来简单介绍一下基因测验的原理。”马修说着,妮塔已在翠丝的手上擦了些消毒水,那味道隐隐有些刺鼻,搞得我的鼻子里面也有点酸酸的。 “液体中含有微型电脑,用来探测特殊的遗传标识,再把相关数据传送至计算机中。大约一小时就能读取到我需要的全部信息,不过要仔细检查你们所有的基因材质,得花更久的时间。” 翠丝把针管插进胳膊,推动了注射器的活塞。 妮塔冲我招招手,示意我伸出胳膊,又用一个蘸上了橙色液体的棉球给我擦了擦。注射器里的液体泛着灰色的银光,有些像鱼的鳞片。看着这一管液体缓缓地注入我的体内,我不禁想象着其中的纳米技术在我身体中游走,研读着我、分析着我。身旁的翠丝拿着棉花球按住针眼,冲我微微一笑。 “微型电脑……又是干什么的?”见马修点着头,我继续追问,“它们要寻找的具体是什么?” “怎么说呢,基因局的前辈在把‘修复’基因植入你们祖先体内时,同时也植入了基因追踪器。简单点说,基因追踪器其实是证明这个人的基因已得到修复的证据。既然如此,在情境模拟中,基因追踪器会保持清醒——这很容易就能测试到。如此一来,我们就能知道你的基因是否被修复了。所以你们市里所有人一到十六岁就必须参加个性测试,若他们在测试中保持清醒,他们的基因可能就已修复。” 我默默把个性测试也列入那些原本对我来说很重要,到头来却不再属于我的东西的名单里,它只不过是这些人获取信息或是他们所需的测试结果的策略而已。 我一时不敢相信赤裸裸的现实,情境模拟下的清醒本是让我与众不同、让我觉得强大的东西,也是以珍宁为首的博学者动杀机的原因,闹了半天它却只能证明这些人携带着修复的基因。换句话来讲,它其实是一个特殊的代码,证明我身上有着纯净的基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