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路易斯和乍得两人坐在餐桌旁,桌子上放着啤酒--路易斯有点惊讶地想,这是第一次我们两人在我家厨房喝啤酒。艾琳睡梦中的大哭声传过半个客厅,两个人一下子僵住不动了,像儿童游戏中的雕像一样,接着哭声停了。 路易斯说:"好了,你在十二点一刻来有什么事呢?我儿子今天就要被埋掉了。乍得,你是我的朋友,但这也有点过分了。" 乍得喝了口啤酒,用手掌抹了一把嘴,然后直视着路易斯,眼中带着明了肯定的神色,路易斯最后不敢对视了,垂下了眼帘。乍得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到这儿来。路易斯,你在想些不应该想的事。比这还糟的是,我怕你正在考虑这些事呢。" 路易斯说:"我什么也没想,只想着该上床睡觉了。明天还得去埋葬我儿子呢。" 乍得轻声说:"我该为你比今晚所承受的更多的内心痛苦负责。尽管我知道,甚至我应该为你儿子的死负责呢。" 路易斯吃了一惊,抬头问:"什么--?乍得,别说疯话!" 乍得说:"你在想把他埋到那儿去。路易斯,你不用否认你有这种想法。" 路易斯没回答。 乍得说:"那个地方对人有多大的影响力呢?你能告诉我吗?不能,就是我自己也没法回答这个问题,而我在这个地方已生活了一辈子。我了解密克马克人。对他们来说,那儿一直被认为是他们的圣地--但是并不见得是个好地方。斯坦尼·毕跟我说过,我父亲也跟我说过--不过是后来的事了,是在斯波特第二次死后。现在密克马克人,缅因州和美国政府在法庭上争论到底谁该拥有那片土地。谁拥有它?路易斯,没人真正知道到底谁该拥有那片地。再也没人知道了。历史上有许多不同的人都宣称过那片土地归他们所有。但没有谁能永远拥有它。安森·拉德洛,这个城镇的创立人的曾孙子,曾经拥有过这片土地。他宣称拥有这个地方也许对白人来说是最好不过了。因为老约瑟夫·拉德洛是从好国王乔治那里以赠与地的方式获得了这些家当的,那时缅因州还只是马萨诸塞港殖民区的一个大行政区。但是即使是那时他也是官司不断,因为其他拉德洛家的人也声称自己拥有那块土地,还有一个叫彼得·迪马特的人,他声称自己可以很有说服力地证明自己是拉德洛家族的另一支亲属。老约瑟夫·拉德洛在他后来生命快结束时,没有什么钱财,但是却拥有大量的土地,当他喝醉了酒的时候就会不时地把二百或者四百英亩的土地当作礼物赠与某人。" 路易斯忍不住问:"难道人们没有把这些事情在文件中做记录吗?" 乍得用吸完了的烟蒂又点了一支烟说:"噢,有,他们是些常规的记录这些事情的买空卖空的投资者。都是我爷爷辈的人了。你家这片地的所有权及面积是这样的,"乍得闭上眼睛,说道,"很早以前是从耸立在昆西贝利·里治山上的一棵古老的大枫树那儿开始,一直到奥灵顿河边上,从北面一直延伸到南面。"乍得毫无幽默地咧嘴笑了一下。"都是属于原来土地所有人的,但1882年大枫树倒了,也就是说,到1900年树都烂得没影成了苔藓了。奥灵顿河也因泥土淤积变小,经过十年的变化成了沼泽了,也就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到股票市场崩盘这段时间。这么一来,土地所有权问题就乱套了。不过对安森来说这无所谓,因为他在1921年被闪电击中,就死在了坟场那儿。" 路易斯盯着乍得,乍得啜了口啤酒,接着说:"这无所谓,历史上土地所有权总是人们纠缠不休的问题,争来争去只帮助律师们赚了钱,老天,狄更斯很了解这一点。我认为最终印第安人会收回去的,我想这也是应该的。但是,路易斯,这些事都不重要,我今晚来是为了告诉你迪米·拜特曼和他爸爸的事。" "谁是迪米·拜特曼?" "迪米·拜特曼是拉德洛镇二十来个参军出国去打希特勒的一个小伙子。他1942年离开这儿的。1943年被放在一个上面盖着国旗的棺材里送了回来。他死在了意大利。他爸爸,比尔·拜特曼,一辈子都住在这个镇里的。他接到电报后几乎都疯了……后来他镇定下来了。你知道,他知道密克马克坟场。于是他决定了要做什么。" 路易斯又觉得浑身发冷,他长时间地盯着乍得,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他是在说谎,但乍得的眼睛里没有谎言。这个故事的真相要浮出水面该死的也正是时候。 路易斯终于问道:"那天晚上你为什么没告诉我这件事呢?在我们……在我们埋了小猫以后,我问你是否有人在那儿埋过人,你说从来没有。" 乍得说:"因为那时你不必知道,而现在你需要知道这事了。" 路易斯沉默了好久,然后说:"只他一人在那儿埋过人?" 乍得严肃地说:"就我本人所知,只他一人。是否就只他一人曾经试图在那儿埋过人呢?我就不知道了。路易斯,我对这很怀疑。我有点像在克莱西亚斯特的传教士--我不相信在光天化日之下会有什么新的东西。噢,有时人们喷洒在事物表面上的那层亮闪闪的东西是会变化的,但是也不过如此。人们试过的东西可能是之前已经被试过好多次了……在以前……还要以前……" 乍得低头看着自己长满老人斑的手,客厅里的钟轻声地敲了几下,已是十二点半了。 "我想,像你们做医生的总是通过症状来诊断暗藏的疾病……我决定直接和你谈谈是因为我听殡仪馆的莫顿森说你订了一个套筒式墓地而不是密封式的墓地。" 路易斯看了好一会儿乍得,什么也没说,乍得脸变红了,但并没移开视线。 路易斯终于说:"乍得,听起来好像你在探听窥视我似的,我为此觉得很遗憾。" "我没问他你买的是哪一个。" "也许没马上问吧。" 但是乍得没回答,虽然他脸色更红了--他的脸色快接近深红色了--但他的眼睛却并没有回避路易斯。 最后路易斯叹了口气,他觉得累极了。"噢,算了吧,我不在乎。也许你还是对的呢。也许我是想过。要是那样的话,也已经过去了。我没想过要订什么样的墓穴,我只顾想着盖奇了。" "我知道你一直在想着盖奇。但是你知道各种样式的墓穴是有所不同的,你舅舅是个殡仪员。" 是的,路易斯知道这两种墓穴的差别。密封式的是一种建筑活,这种东西可以持续很长很长时间。要用水泥浇铸进一个长方形的用钢筋加固了的模子中,然后仪式过后,用起重机把一个略有些弧形的水泥盖板盖上,再用一种类似高速公路部门用以灌注坑洞的热沥青似的东西封严墓穴。卡尔舅舅曾经告诉过路易斯那种密封剂--商标名叫永远密锁--在所有的重量压在其上一段时间之后会自行变得令人可怕地黏着。 卡尔舅舅,他和任何人一样也喜欢讲些奇闻怪事(至少当他和与自己做着同样工作的人在一起时就会讲这些事情,而路易斯有好几个夏天都和舅舅在一起,已经是个称职的学徒殡仪员了),他给自己的外甥讲过他有一次从库克县地方律师事务所接到一个挖掘命令,去格罗夫兰监视这次挖掘过程。这种事可以变得很诡异,他说--人们对挖掘尸体这种事的看法完全是错误的,他们对掘墓的看法只是从那些恐怖电影,什么鲍里斯·卡罗夫演的弗兰肯斯坦博士的怪兽和德怀特·弗莱演的依格这些电影里得到的。想要打开一个密封式墓穴可不是两个男人拿着尖镐和铁铲就能完成的工作--除非他们花上六个星期来做这个工作。这个墓穴进行得还算顺利……刚开始的时候。墓穴打开了,起重机在墓室的拱顶上抓挠着,但是并不能把墓室顶盖像预期的那样拉开,墓室两边都是混凝土,混凝土还有点湿,但已经有点变色了,结果整个墓室从土里被拽了出来。卡尔舅舅大声对起重机驾驶员叫喊着让他退回去,卡尔舅舅想回到太平间拿种能使密封剂的黏度减弱一些的东西来。 起重机驾驶员要么没有听见,要么就是想要把整个东西都吊起来,就像小孩用玩具起重机在一堆便宜的玩具中抓吊奖品一样。卡尔舅舅说那个该死的笨蛋几乎就要抓住了。这个墓室已经被提升了四分之三,就要出来了--卡尔舅舅和他的助手都能听到墓室下面的水嗒嗒地滴落到墓地上的声音了(当时芝加哥地区下了一周的雨),这时起重机翻倒了,扑通一声掉进了墓穴里,起重机驾驶员撞到了挡风玻璃上,撞破了鼻子。那天的活动使得库克县大约花了三千美元--比往常做这种事情多花了两千一百美元。卡尔舅舅讲这个故事的重点是:六年后,这个起重机驾驶员被选为芝加哥当地卡车驾驶员协会的会长了。 而套筒式的墓室就简单多了,这种墓室不过是个像大水泥柜子似的东西,上面不是封口的,在葬礼的当天上午放置到墓穴里,葬礼仪式结束后,就可以把棺材放进墓室里了。然后教堂司事把顶盖拿过来,通常是由两块盖板组成的,这两块盖板先是垂直地放到墓穴的两端,先像书档似的立在那里。然后两端再用嵌入到水泥里的铁丝绑在一起。教堂司事会再用绳索绑着把两块盖板轻轻地放下盖到墓穴上,每块盖板大概六十磅,也许七十磅--最多八十磅重。不需要浇铸封口。 这种墓穴很容易撬开,只要一个人就可以打开了。乍得就是指这个意思。 一个人就可以很容易地打开这种墓穴,这样他就能轻而易举地把儿子的尸体取出来,埋在别的什么地方。 嘘……嘘,我们不要讲这些事,这些事是秘密。 路易斯说:"是的,我知道两种墓穴的差别,但我没想……没想你以为我在想的事。" "路易斯……" 路易斯说:"太晚了,太晚了,我喝醉了,胸口疼。要是你觉得不得不给我讲这个故事的话,那你就讲吧,我们该结束这话题了。"路易斯心里想,也许我该喝马丁尼酒,这样他来敲门时我可能已经醉得睡过去了。 "好吧,路易斯。谢谢。" "你接着讲吧。" 乍得沉默了一会儿,想了想,然后开始讲了起来。 39 "在那时--我是说,在大战时--火车还在奥灵顿停车呢,比尔·拜特曼从殡仪馆租了一辆车,到火车站把儿子迪米的尸体从货运火车搬到外面的灵车上,棺材是由四个铁路工人搬过去的,我是其中之一。火车上随行的有一位军人,是阵亡战士登记处的--那是战时部队中的殡仪处,路易斯--但是他根本就没有下火车。他坐在一个货车车厢里,那个车厢里还有十二具棺材。 "我们把迪米放进一辆殡仪馆的凯迪拉克--在那个时代听到这种被叫做'加速的四轮车'的东西也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因为在过去,人们主要关注的是要在尸体腐烂之前赶快让他们入土为安。比尔·拜特曼站在灵车边,面无表情,有种……我不知道……有点欲哭无泪,我想你会说。他哭着,但是没有流泪。那天是胡伊·伽博开的火车,他说那个军人实际上是一个人来的。胡伊说他们是从普雷斯克岛一路载着这些棺材开往莱穆斯通的,那个军人和那些棺材都是在普雷斯克岛上的车,一路南下开往各个车站。 "那个军人走近胡伊,从自己的制服衬衫中取出第五瓶黑麦威士忌,用这种轻柔的、拉长语调的美国南部口音说:'噢,工程师先生,你今天驾驶了一列神秘的火车,你知道吗?' "胡伊摇了摇头。 "'噢,是的。至少在南方阿拉巴马州他们就是这么叫出殡的火车的。'胡伊说那家伙从口袋中掏出一张名单,半眯着眼睛看着说,'我们今天一开始在霍尔顿停了一下,卸下两个棺材;然后我又在帕萨达姆凯格卸下一个;两个到班戈;一具到德里;一个到拉德洛镇;等等。我觉得自己像个郁闷的送牛奶的人似的。你要来一口威士忌吗?' "噢,胡伊婉言拒绝喝威士忌,理由是班戈和阿鲁斯图克对火车司机开车喝酒颇有微词,但是阵亡战士登记处的那个军人不限制胡伊喝酒,就像胡伊不相信那个家伙已经醉了的事实一样。胡伊说,他们甚至要为此握手了。 "于是,他们继续开车前行,每隔个两三站就卸下几具用国旗盖着的棺材。一共有十八具或二十具吧。胡伊说火车一路开向波士顿,在每个停下来的车站都有流着泪或者嚎啕大哭的阵亡战士的亲属,除了拉德洛镇……在拉德洛镇,他看到了比尔·拜特曼,他说,比尔·拜特曼看上去好像内心已经死了,只不过在等着自己的灵魂出窍呢。胡伊下火车之前,他说他叫醒了那位军人,然后他们两个大喝了一顿--十五或者二十瓶--胡伊喝得酩酊大醉,以前从来没有这么醉过,后来他去找了个妓女,嫖妓可是他一辈子都没有做过的事情,醒来时发现一堆阴虱,又大又令人恶心,使得他忍不住直发抖。他说,如果那就是人们所说的神秘的火车的话,那他以后再也不想开毫不神秘的火车了。 "迪米的尸体被运到了佛恩街上的格林斯潘殡仪之家--过去这个殡仪馆就在现在是新富兰克林洗衣店对面的地方--两天后迪米带着各种军队里的荣誉被埋在了悦目墓地。 "噢,路易斯,我忘了跟你说,比尔的太太在生第二个孩子时就和那个孩子一起死了,到迪米死时,她已去世十年了。这跟后来发生的事有很大关系。要是他们还有个孩子,比尔会好过些。你说是吗?还有个孩子会让老比尔觉得还有别人也在痛苦,需要帮助一起度过难关,这样他就能好受些。我想是这样的,你就比他幸运--你还有一个孩子,我是说,你还有妻子和另一个孩子,她们都还好好活着呢。 "按比尔从部队接到的负责他儿子所在那个排的陆军中尉来的信上说,迪米是在冲锋时倒在机关枪子弹下的。他在1943年7月15日死于去罗马的路上。死后得到了银星勋章。两天后被船运回美国,19日到达莱穆斯通,20日尸体被装载到胡伊·伽博驾驶的神秘的火车上。大多数牺牲在欧洲的美国兵都被埋葬在了欧洲,但是所有被那列火车运回美国的军人都是非同凡响的--迪米是在冲向一个机关枪隐匿处时倒下牺牲的,因此他在死后被授予了银星勋章。 "迪米安葬于--别拦着不让我说这个,不过我想是7月22日下葬的。但是迪米下葬后的四天或者五天后,那时的拉德洛镇的女邮递员玛基·沃什伯恩说在路上又看到了迪米,迪米当时正沿着路向约克郡的代养马房走去。她吓得差点没把车开到路边去。你能理解为什么。她回到邮局,把皮革邮包和没送发完的邮件向乔治·安德森的办公桌上一扔,告诉乔治她要回家,回家上床好好安静一下。 "乔治问:'玛基,你生病了吗?你脸色苍白得像海鸥的翅膀啊。' "玛基说:'我看到了我一生中见过的最可怕的事。不过我不想告诉你。我也不会告诉布莱恩,或是我妈妈,或任何人。等我死了去了天堂要是耶稣让我告诉他的话,也许我会告诉他。但我不相信这事。'然后她就走了。 "大家都知道迪米已经死了,前一周班戈市的《每日新闻》和埃尔斯沃思的《美国人》上都登了哀悼他的照片和生平事迹。镇里一半的人都去参加了他的葬礼。但是玛基却在这儿又看见了他,看见他在路上走着--踉跄地走在路上,最后她还是把这事告诉了老乔治·安德森--只不过这是二十年后了,那时她快死了,乔治跟我说她好像想把她见到的一切告诉什么人,乔治说好像这事在玛基的头脑里一直吞噬着她似的,你知道。 "玛基说,她看到迪米脸色苍白,穿着一条旧斜纹棉布裤和一件褪了色的法兰绒猎用衬衫,但那天温度很高,就是在阴凉的地方也一定有华氏九十度了。玛基说迪米的头发直立着,'眼睛像面包圈上的葡萄干。乔治,我那天见到了一个幽灵,就是它吓坏我了。我从没想过自己会见到这种东西,但它就在那儿。' "噢,事情传得很快。很快其他人也看到了迪米。有斯特拉顿小姐--哦,我们叫她小姐,但是那时没有人知道她是单身一人,还是离了婚,还是被丈夫抛弃了什么的。她在皮德森路和汉考克路两条路交界处的边上有一所两居室的小房子,她有许多爵士乐唱片,有时她愿意给大家举办一个聚会什么的,要是有点钱就可以那么做,这也不太难。噢,她是在自己家的门廊里见到迪米的,她说迪米走到路边停下来了。 "她说迪米就站在那儿,两手悬在身体两侧。头向前倾着,就像一个拳击手准备好了要进行拳击一样。她说她站在门廊里,吓得心怦怦乱跳,人都动不了了。她说后来迪米转过身,她就像看着醉汉做向后转一样,一条腿伸出去后,另一只脚才转,差点摔倒。她说迪米直视着她,她手上一点劲儿都没有了,手里拿的篮子落在地上,篮子里洗好的衣服全掉了出来,又都弄脏了。 "路易斯,她说他的眼睛……她说他的眼睛看上去死气沉沉、模糊不清,像两块鹅卵石。但是迪米看见她了……他咧开嘴巴……她说迪米跟她说话了,问她还有那些唱片吗,因为他想和她一起跳摇摆舞,也许就在那天晚上也行。斯特拉顿小姐赶快走回屋里了,她几乎一周没敢再出门,不过一周后事情已经结束了。 "许多人都见过迪米·拜特曼,他们中许多人现在已经死了--斯特拉顿小姐就是其中一个,而其他一些人也相继去世,不过还有几个老家伙比如我还活着,如果你问对了的话……他们也会给你讲这事的。 "我们看见他,我跟你说,在皮德森路上来回走动。在离他爸爸住的一英里以东和一英里以西的这块地方,来来回回地走,整天来来回回的。当然大家也都知道,他还整夜地来回走动,总是衬衫也不塞进去,脸色苍白,头发像长钉一般直立着,有时裤子拉链也不拉上,他脸上的表情……他脸上的表情……" 乍得停下来点了支烟,然后抖灭火柴,透过飘浮的蓝色烟雾看着路易斯,虽然故事听起来,当然,几乎太不平常了,但乍得的眼睛里没一点说谎的神色。 "你知道,人们在电影和小说里--我不知道是否是真的--描述过海地的僵尸。在电影里这些僵尸蹒跚而行,死气沉沉的眼睛直勾勾地向前看着,行动又慢又蠢。迪米·拜特曼就像这种样子,路易斯,他就像电影里的僵尸,但他不是。还有些别的事。他的眼神里面有种隐藏着的东西,有时你能看出来,但有时又看不出。路易斯,他眼神里有种隐藏的东西。我认为我不想把它称作思考,我真不知道该叫什么。 "是一种偷偷摸摸的东西,这是一个方面。就像他告诉斯特拉顿小姐他想和她跳摇摆舞一样,路易斯,迪米身上有种怪东西,但是我认为不是思考,而且我想它也没有--也许根本没有--与迪米·拜特曼有多大关系。这种东西更像……像从什么地方发出的无线电信号似的。你看着他会想:'要是他摸我一下的话,我准会大声尖叫起来的。'就像这种感觉。 "迪米就这样白天黑夜地在公路上来来回回地走。有一天我下班后回家--噢,我想说一定是7月30日左右--看到乔治·安德森、汉尼鲍尔·本森和阿兰·普林顿三个人在我家的后门廊里坐着喝冰镇的茶呢。乔治是邮政局长,汉尼鲍尔是我们的第二个市镇管理委员会成员,而阿兰是消防队长。诺尔玛也坐在那儿,但一句话也没说。" "乔治正用手按摩着他那断了半截的右腿,那腿是在铁路上工作时断的,这条断腿常常在那种闷热潮湿的天气中让他烦恼,但是,那天他在我们家,很痛苦或者不痛苦。 "他对我说:'这事有些过分了。邮局的一个女邮递员不愿意在皮德森路上送邮件了--这是一件事。另外,这也开始引起政府对逃兵的调查了。' "我问他:'你说引起政府对逃兵的调查是什么意思啊?' "汉尼鲍尔说国防部给他打了个电话,一个叫金斯曼的陆军上尉,他的工作是从普通的、陈旧的、愚蠢的行为中调查出蓄意的危害。汉尼鲍尔说:'有四五个人写匿名信给他们国防部,反映这件稀奇古怪的事。金斯曼对此事有点儿担心,因为要是一个人写了一封信的话他们会认为是开玩笑,一笑置之;要是一个人写了一系列的信来反映的话,金斯曼说他们会通知在德里巴莱克斯的州警察局,告诉他们可能有个精神变态的人对住在拉德洛镇的比尔家深恶痛绝。但这些信是不同的人写的,他说这可以从信的笔迹上看出来。有的有署名,有的没有署名,而这些人都在反映相同的一件怪事--要是迪米·拜特曼死了的话,现在又怎么可能在皮德森路上来来回回地走呢,就像一具活尸一样带着一副面无表情的脸孔。' "'这个金斯曼说要是此事不能平息的话,他就派人来查看或者亲自来查看,'汉尼鲍尔最后总结说,'他们想知道迪米是否真的死了,或是开小差了,或是发生了什么事。因为他们不希望他们的部队记录乱七八糟的,也想弄清楚若棺材里埋的不是迪米,那又是谁。' "噢,路易斯,你可以想象出这事有多乱,我们坐在那儿边喝冰茶边谈论这事,几乎用了一个小时。诺尔玛问我们想吃些三明治不,但没人想吃。 "我们就此事谈论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决定必须一起去比尔家一趟。我永远永远忘不了那天晚上,就算让我活两辈子也忘不了,那天天气非常热,比地狱的中心还要热,太阳隐在云彩后就要下山了。我们谁也不想去比尔家,但我们必须去,诺尔玛比我们几个中任何一个人都清楚这一点,她找了个借口把我叫到屋里说:'你别让他们犹豫不决再往后拖这事了。乍得,你们得去解决一下这事。这事太让人讨厌了。'" 乍得平静地打量着路易斯。 "路易斯,她就是这么说的,用她的话说,这事令人讨厌。她还俯在我耳边小声对我说:'乍得,要是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你就快跑。别管别人,他们得自己小心些。你记住我的话,要是发生什么事,你就赶紧跑。' "我们开着汉尼鲍尔·本森的车--那个混蛋总能得到他想要的一等优待券,我不知道他怎么弄的。没有人多说什么,四个人都明显地只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路易斯,我们都吓坏了,害怕到了极点。不过有一个人真说了一句话,是阿兰。他对乔治说:'比尔一定去过15号公路北边的那片林子,我敢打赌。'没有人回答,不过我记得乔治点了点头。 "啊,我们到了比尔家,阿兰敲的门,但没人来开门,于是我们就绕到他家的后院,他父子俩都在呢。比尔弯腰坐着,面前放着一罐啤酒,迪米在院子后面,抬头盯着即将落山的血红色的太阳,脸上被夕阳洒上了一层橘黄色,像被谴责又活了似的。而比尔……看起来就像在他自高自大了七年之后,被魔鬼抓去了一样。衣服在他身上显得空荡荡的,我想他可能瘦了四十磅。他眼睛深陷,像在山洞里的两个小野兽……左边嘴角不停地抽筋,发出嘀嘀的声音。" 乍得停下来,好像在考虑什么,然后令人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路易斯,他看上去糟透了。 "迪米回身看了我们一下,然后张开嘴笑了。看到他张嘴就会让人想尖叫了。后来他又转过身去看落日。比尔说:'我没听见你们敲门啊。'当然,他在睁眼说瞎话,因为阿兰敲门声很大,足以弄醒……弄醒一个聋子了。 "没人想要说什么似的,于是我先开口了,我说:'比尔,我听说你儿子战死在意大利了。' "比尔直视着我说:'那是个错误。' "我问:'是吗?' "比尔说:'你没看见他就站在那儿呢?' "阿兰问他:'那你认为前些天你埋在悦目墓地棺材中的那个人是谁呢?' "比尔说:'要是我知道是谁就好了。我也不在乎是谁。'比尔站起身想拿支烟,却把烟全碰到后面门厅的地上了,想捡起来时又弄断了两三支。 "汉尼鲍尔说:'也许我们得掘开墓地检查是否里边埋的是另一个人,而不是迪米。你知道的,不是吗?比尔,我接到该死的国防部的一个电话,他们想要了解一下是否以迪米的名义埋的是另一个母亲的儿子。' "比尔大声说:'噢,里边埋的到底是什么?这与我无关,不是吗?我找回了我儿子,迪米有一天回家来了。他被炸弹震昏了,或是发生了别的事,他现在是有点怪,但他会恢复过来的。' "我突然对比尔生起气来,我说:'比尔,咱们别说这个,要是国防部派人来挖墓,他们会发现棺材里空无一物,除非你把你儿子带出去时往里面装满了石头。我想你没装。我知道怎么回事,汉尼鲍尔、乔治、阿兰知道怎么回事,这儿所有的人都知道怎么回事。你自己也知道怎么回事。你去了那片林子,比尔,你给自己和这个镇子惹下了大麻烦。' "比尔说:'我说,你们这帮家伙走吧,我不用给你们做什么解释,或是对你们说我自己有道理什么的,或者什么都不用说。我收到电报时,感到对生活一下子绝望了,我能感觉到自己对生活的绝望,就像尿湿了裤子一样。啊,我又得到了儿子。他们没权利抢走我的儿子,他才十七岁。他是他妈妈留给我的所有的一切,这合法极了。所以去他的部队,去他的国防部,去他的美国,也去他妈的你们吧。我又得到了他,他会恢复过来的。这就是我想要说的。现在你们都走吧,哪儿来回哪儿去吧。' "接着,他的嘴里又发出那种嘀嘀的声音,他的额头上冒出了大滴大滴的汗水,那时我看出他疯了,我也会疯的,和那个……那个东西生活在一起。" 路易斯觉得胃里一阵恶心。他喝啤酒喝得太多太快了。很快这些啤酒就会冒上来。肚子里沉甸甸胀乎乎的感觉使他更相信一会儿啤酒就会全冒上来的。 "好吧,我们无能为力了。我们正准备要走,汉尼鲍尔说了句:'比尔,愿上帝助你。' "比尔说:'上帝从没帮过我,我自己帮助自己。' "就在这时,迪米向我们走过来。路易斯,他走路的姿势很不正常,像一个非常老非常老的人在走路似的,他先高高地抬起一只脚,然后放下来,接着拖一下,再抬起另一只脚,就像看一只螃蟹走路似的。他的手悬垂在腿的两侧。他走近后,我们能看到他脸上那斜斜的、红红的斑痕,像雀斑或小的烧伤后留下的痕迹,我想那是克劳特机关枪子弹打中他后留下来的,几乎快把他的头打掉了。 "他身上散发出一股坟墓里的腐臭味。这是一种黑色的气味,好像他体内所有的一切都存在着,腐烂着。我看到阿兰举起一只手捂住了鼻子和嘴。那臭味令人难以忍受。你几乎快能看到他头发里蠕动着的蛆了……" 路易斯沙哑着嗓子说:"够了,我听够了。" 乍得带着不屈不挠的劲头说:"你还没听够。是的,你还没全听到呢,我没法描绘,事实比这可怕得多。除非人们亲眼所见,否则他们根本不明白有多糟。路易斯,他死了,但又活了,而且他……他……他知道好多事情。" 路易斯向前探身问:"知道事情?" "是啊。迪米看了阿兰好长时间,好像是笑着看似的--反正人们能看到他的牙齿--然后他低声说,好像人们得探身注意地听才能听到似的。声音好像支气管中有砂砾似的。他声音怪异地对阿兰说:'你妻子正跟和她一起在药店工作的那个男人做爱呢。普林顿,你怎么看这事?她高潮到来的时候兴奋地在尖叫,你怎么看这事呢?' "阿兰,像喘不上气来了似的,你能看出这对阿兰是一个很大的打击。他现在住在北部伽顿尔的一所老人看护院中,反正我最后一次听说是这样--他大概快九十岁了。发生那事时,他大概四十左右。镇里有些闲言碎语讲他的第二个妻子。她是他的表妹,是在大战前来跟阿兰和阿兰的第一个妻子露西生活的。后来露西死了,一年半以后阿兰娶了这个女孩。她叫劳琳,他们结婚时,她只有二十四岁。你知道,他们结婚以前就曾有人说她的闲话。要是男人的话,就会说这个女孩自由散漫、无拘无束、满不在乎。但女人们都认为她可能很放荡。可能阿兰也有那种想法,所以,他说:'闭嘴!闭嘴,要不我揍扁你,管你是什么呢!' "比尔也说:'迪米,住口。'你知道,比尔看上去比往常糟得多,好像他就要吐了或是昏死过去似的。或许两者都有。他又说了一遍:'迪米,你住口。' "但迪米根本没理他爸爸,他回身看着乔治说:'老头,你极宠爱的孙子正盼着你死呢。他想要的就是你的钱,他以为你在班戈东部银行的有锁的箱子里存了好多钱呢。这就是为什么他巴结你的原因,但他在你背后却取笑你。他和他的妹妹,叫你'老木腿'。这就是他们怎么叫你的,'迪米说。路易斯,迪米越说声音--它变了,变得越恶毒起来。听起来就像乔治的孙子说话的声音似的,如果……你知道,如果迪米所说的事情都是真的。 "迪米接着说:'老木腿,要是他们发现你1938年就损失了一切,现在穷得一文不名,他们不骗你才怪呢!他们不骗你吗,乔治?他们不欺骗你?' "乔治听后连连倒退,他的假肢绊了一下,他倒在了比尔家的门廊上,压在了啤酒罐子上。乔治脸色苍白,路易斯,他的脸色白得就跟你的衬衫一个颜色。 "比尔,好歹站了起来,对着儿子咆哮着:'迪米,你给我住口!你给我住口!'但是迪米不听他的,他接着又说了汉尼鲍尔的一些坏话,也说了我的一些坏话,到最后他几乎是……在狂骂我们了,是的,他在狂骂,是的。他尖声叫喊着。我们开始后退,开始往外跑,我们尽可能拖着乔治一起往外跑,因为他的假腿不好使了,老是绊住自己,那条假腿歪到一边,鞋子也倒过来了,在草地上拖着。 "我最后看了迪米一眼,他在后院草地上的晒衣绳旁边,在落日的映照下,脸色血红,脸上的斑痕极明显,头发有些乱蓬蓬、脏兮兮,满是灰尘……他一边大笑一边一遍遍尖叫着'老木腿!老木腿!奸妇的丈夫!奸妇的丈夫!妓院的王八!再见,绅士们!再见!再见!'接着是他的大笑,但笑声也像在尖叫,真的……像他身体里的什么东西在尖叫……尖叫……" 乍得停住了。他的胸脯急促地上下起伏着。 路易斯说:"乍得,迪米说你的这事……是真的吗?" 乍得喃喃地说:"是真的,老天!是真的。我过去经常去班戈市的一个妓院。逛妓院可能好多男人都有过,不过我想也有很多人会直接走过,控制自己的。我也有那种冲动--也许是强迫性冲动--不时地想与个陌生的人做爱,或是付钱给某个女人让她做些男人不会让妻子做的事。路易斯,男人们有自己的天地。我做的不是什么可怕的事。在过去的八年或者九年我已经不再做了。诺尔玛知道了的话她不会离开我,但她心里面某种东西会永远消失,某种让人感到亲切和甜蜜的东西将永远消失。" 乍得眼睛红肿模糊。路易斯想,老人的眼泪可不怎么可爱。但是当乍得从桌对面伸过手来时,路易斯还是紧紧地抓住了老人的手。 乍得过了一会儿说:"他只讲那些坏事,只是那些坏事。上帝知道每个人一生中总做过些坏事的,不是吗?两三天以后劳琳永远地离开了拉德洛镇。镇里有人在她上火车前见过她,说劳琳两个眼眶带着青紫的伤痕,用棉花填满了两个鼻孔。阿兰,从没说过这事。乔治1950年死了,我从没听说他给孙子、孙女留下了什么东西。汉尼鲍尔被解除了公职,原因正是迪米所说的。我不会告诉你确切的原因--我想你也不必知道确切的原因--但是我想可能是他滥用镇上的公用基金来满足他自己的贪欲,还有人说要以挪用公款罪名来起诉他,送他进法庭受审,不过人们倒没那么干,丢了官职对他的处罚已经足够了。他一生都想做个大人物。 "但这些人都有优点的。我的意思是,人们很难记住大家的优点。正是汉尼鲍尔在战前为东区总医院创立了基金会,阿兰是我所认识的最慷慨大方的人,而老乔治只想能永远管理邮局。 "但是它只想谈论坏事,它只想让人们记得那些坏事,因为它就是坏的……而且因为它知道我们对它来说意味着危险。路易斯,迪米参战前是个正常的好孩子,可能有点笨,但心地善良。那天晚上我们看到的那个抬头看着红太阳的东西……那是个怪物。也许是个僵尸或灵魂或魔鬼什么的。也许那东西根本没什么名字,但密克马克人会知道那是什么的,不管有名或无名。" 路易斯木然地问:"是什么?" "就是被温迪哥幽灵触摸过的东西。"乍得平静地说。他深深吸了口气,停了一会儿,徐徐吐出,看了一下表。"啊,路易斯,太晚了,我说的比我想说的多出九倍了。" 路易斯说:"才不是的,你一直都很健谈的,再给我讲讲结局怎么样了。" 乍得说:"两天后比尔家着了一场火,房子全烧掉了,阿兰说毫无疑问火是有人故意放的,有人把厨房灶用油倒在房子前前后后,火灭了三天后,人们还能闻到烟味。" "那他们两人都被烧焦了。" "噢,是的,他们都被烧焦了。但是在着火之前两个人就都死了。比尔用自己放在手边的手枪打死了迪米,是一种旧式的柯尔特式自动手枪,他打了两枪,击中了迪米的胸部。人们在比尔的手中发现了手枪。大家推断比尔所做的或者似乎他做的是:先杀了儿子,把儿子放在床上,然后四处倒上厨房灶用油,接着自己坐在收音机旁的安乐椅上,用火柴点燃食用油,饮弹自杀了。人们在他的手里发现了那支口径0.45的柯尔特式自动手枪。" 路易斯说了句:"上帝啊。" 乍得接着说:"两个人都烧焦了,但镇里的尸检官说好像迪米是两三周前就死了似的。" 一片沉寂,时钟在嘀嗒作响。 乍得站起身来说:"路易斯,我说可能是我杀害了你的儿子,不是在夸张,可能真的有些促成了他的死呢,密克马克人了解那个地方,但并不一定意味着是他们使那地方变成那个样子的。密克马克人不是一直就在这儿的。追根溯源的话,他们可能来自加拿大、俄罗斯或是亚洲,他们住在这儿,在缅因州可能有一千年,也许两千年了--很难说得清,因为他们没在深深的土地中留下什么标记。现在他们又走了……有一天我们也会这么走的。虽然我们留下的标记将更深,不管以后会更好或是更糟。但不管谁在这儿,那个地方总是存在的。路易斯,那地方不是说谁拥有它谁就可能了解它的秘密的。那是个邪恶的坏地方,我不是有意带你去那儿埋小猫的。现在我知道了,那儿有一种魔力,要是你知道这对你有哪些好处,对你的家人有什么好处,你就能意识到它。我意志薄弱,没能战胜它,你救了诺尔玛,我想报答你,结果那地方却把我的好心变成了它的恶意,它有种魔力……我担心现在这种魔力会像月亮一样有阴晴圆缺等各种阶段。以前那里充满了魔力,我担心这种魔力现在又达到了全盛时期。我担心它通过我找上你,又找上你的儿子,在你的儿子身上显现出来。路易斯,你明白我说的话吗?"乍得眼里带着请求的神色看着路易斯。 路易斯说:"你是说那个地方早就知道盖奇要死了,是吧?" "不,我是说是因为我向你介绍了那个地方的魔力,可能是它让盖奇死的。我是说可能是我本是好意,没料想却要了你儿子的命,路易斯。" "我不信。"路易斯最后声音颤抖地说。他不相信,不会相信,不能相信。 路易斯紧紧地抓着乍得的手说:"我们明天就要埋葬盖奇了。在班戈市。他将长眠在班戈,我不会再想去宠物公墓或爬上山去,去那个地方了。" 乍得严厉地说:"你发誓!你发誓!" 路易斯说:"我发誓。" 但是在路易斯的大脑深处,他仍在沉思--发誓不去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40 那天夜里,路易斯梦见所有的事情都没有发生。 所有的事情--轰然而过的奥灵科大卡车,够到盖奇连衫裤的手指随后又滑落,瑞琪儿穿着家居服准备去殡仪馆,艾琳拿着照片把盖奇的椅子挪到了她床边,史蒂夫的眼泪,与岳父的撕打,乍得讲的关于迪米·拜特曼的可怕的故事--所有这一切仅在路易斯追赶开怀大笑的盖奇时,在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就那么几秒。身后再次传来妻子的尖叫--"快回来,盖奇,不许跑!"路易斯也没有辜负自己的狂奔。很近了,很近了,噢,是的,有一件事情的确发生了:他听到大卡车从路的那边轰然驶来。记忆链上的某一环节突然打开,路易斯想起他们一家人来拉德洛镇的第一天,乍得对瑞琪儿说:克利德太太,您得看好您的宝贝们,这条路对孩子和宠物是很危险的。 盖奇正跑下草坪与15号公路交界的一个小斜坡,肉乎乎的小腿上下跳动着,他有一万个理由摔一跤,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但他只是跑。卡车轰然驶来的声音已经很大了,路易斯在浅睡的恍惚中有时会听到这种近似打鼾的声音。彼时听着舒服,此刻却吓坏了路易斯。 噢上帝噢耶稣让我抓住他别让他跑到路上去! 路易斯使出最后的力气加快速度,一跳,将自己笔直地扔了出去,像球员铲球般贴着地面,在视线最末端,他甚至可以看到自己的身影在沿着草地移动。路易斯想起了老鹰风筝,在温顿太太家的草坪上投下影子,就像盖奇鲁莽的行为把他带到了路上一样,他的手指碰到了盖奇的上衣背面……然后一把抓住了他。 路易斯死命地往后拽盖奇,同时跌倒在路上,脸磕在铺着粗糙砾石的路沿上,跌得鼻子上满是血。他的下体传来一阵更为剧烈的疼痛--嗷嗷,如果我知道今天要踢球的话,我就穿上护身了--可在听到盖奇的嚎啕大哭后,鼻子和那话儿的痛楚化成了无限的欣慰。先是盖奇的屁股磕到了路沿,随后他翻进了草坪,狠狠地撞到了头。片刻之后,他的哭声就淹没在疾驰而过的卡车发出的轰鸣声和喇叭发出的刺耳的噪音中。 路易斯不顾下身的疼痛,直起身,膝盖抵着小腹半跪着,把盖奇拢在怀里。瑞琪儿很快跑了过来,抽泣着向盖奇大吼:"千万别跑到路上!盖奇,永远都不要,永远都不要!这路太糟了,糟透了!"盖奇被眼前妈妈边哭边教训他的场面吓坏了,停止哭泣,抬头瞪圆眼睛看着妈妈。 "路易斯,你的鼻子流血了,"瑞琪儿说完突然紧紧地抱住了路易斯,有一阵子他几乎无法呼吸。 "这还不是最糟的,瑞琪儿,"路易斯呢喃道,"我想我可能要绝育了,那地儿疼死我了。" 瑞琪儿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笑得路易斯有些害怕,他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要是盖奇真的被撞死了,我相信她一定会疯的。 但盖奇没有死,所有的一切只是那瞬间产生的各种幻觉,五月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路易斯穿过翠绿的草坪,跑赢了带走盖奇的死神。 盖奇逐渐长大了,上了小学,在七岁参加露营时,表现出了令人惊讶的游泳天分。这次露营证明盖奇足以应付与父母长达一个月的分离,没有明显的心理不适,这个惊喜让克利德夫妇多少有些郁闷。十岁时他已经可以离家在外到雷蒙德的阿加万童子军营度过了整个夏天,十一岁时他参加了四营地马拉松式游泳比赛,并获得了三项荣誉,其中两项是最高荣誉,获得了两条蓝绶带,一条红绶带,以此结束了夏季活动。他长得很高,但仍是那个可爱贴心、对眼前世界非常好奇的盖奇……在他的天地里,没有苦涩衰败的事物。 盖奇在高中是一名优秀学生,还是一所浸礼教教区学校的游泳队成员,那是他当初为了其良好的游泳设备而执意加入的。十七岁时,他宣布了自己改变信仰成为天主教徒的决定,瑞琪儿对此心烦意乱,路易斯却不太惊讶。瑞琪儿坚信这是盖奇正在交往的小女友搞的鬼(瑞琪儿的原话:"如果那个拿着圣克里斯托夫像章的小荡妇没对他胡说八道的话,路易斯,我就吃了你的内裤。"),她甚至好像看见了即将而至的盖奇的婚姻,大学计划和奥林匹克梦想的破灭,以及盖奇四十岁时家里已有九到十个小基督徒满屋乱跑。到那时(这些仍然是瑞琪儿的猜测)他一定是个挺着啤酒肚,抽着雪茄烟的卡车司机,天天念叨着"上帝啊""圣母玛利亚"奔向衰老。 不过路易斯认为他儿子改变信仰的动机是很单纯的,盖奇成为天主教徒后(盖奇受洗礼的那天,路易斯寄了一张很是歹毒的明信片给老岳父,上面写着:也许你很快就有一个信耶稣的外孙了。你的异族女婿,路易斯。),也没有跟那个高中时候交往的可爱女孩(绝非荡妇)结婚。 盖奇进入约翰·霍普金斯大学深造,作为美国国家游泳队队员参加了奥运会。在路易斯跑过卡车十六年后的一个下午,那个下午漫长、耀眼,却又极其令人骄傲,路易斯和瑞琪儿--瑞琪儿已经得用染发剂遮盖自己满头灰白色的头发--坐在电视机前观看他们的儿子为美国队夺得了一枚金牌。当美国国家广播公司的摄像机推近,对盖奇进行特写摄像时,他们看到盖奇顺滑的头发背梳着,脸上还滴着水珠,国歌声中,他睁大眼睛,目光平静地盯着缓缓升起的国旗,脖子上挂着绶带,金牌抵在他胸前光滑的肌肤上。路易斯和瑞琪儿都激动地哭了。 "我想这胜过一切,"他转身拥抱着妻子,声音沙哑。瑞琪儿却带着渐浓的恐惧看着他,就在他的眼前慢慢地变得面容苍老,像是经受了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的痛苦生活的摧残。国歌声也小了下去,路易斯回头再看电视时,发现画面里是另一个男孩,一个满头鬈发,脸上挂着发亮水珠的黑人。 这胜过一切。 他的帽子。 他的帽子里…… ……噢,上帝,他的帽子里满是鲜血。 路易斯七点钟醒来时,外面下着雨,散射出阴冷的、了无生气的光线。他怀里紧紧地抱着自己的枕头,他的头和心都在怦怦直跳,疼痛一阵阵涌来而后渐渐消失,涌来又渐渐消失。他打了个嗝,一股酸水冒上来,像过了期的啤酒。胃里很难受。他昨晚一直在哭,枕头都让泪水浸湿了,像是梦境中为一首伤感的乡村歌曲心碎不已。他想,即使在梦里,自己冥冥中也了解真相,还为此哭了。 他起了床,心脏剧烈地撞击着他的胸口,神志也因宿醉支离破碎。他趔趄着走进厕所,勉强撑到抽水马桶前,吐出一大堆昨晚喝的啤酒。 他跪在地板上,闭着眼睛吐个没完,直到感觉自己真能站起来了,才站了起来,摸到拉杆冲了马桶。他走到镜子前想看看自己的眼睛充血有多严重,但玻璃上罩着一块布。他想起来了,因为无法承受任何以往的回忆,瑞琪儿把家中所有的镜子都用布盖上了。昨晚进屋前,她把鞋也脱了。 没有什么奥林匹克游泳比赛,路易斯走回自己的床边坐下,木然地想着。嘴和喉咙里全是啤酒的酸臭味,他向自己发誓以后再也不喝啤酒了(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没有什么奥林匹克游泳比赛,没有大学里的3.0的学分,没有什么天主教小女友或改变信仰,没有阿加万童子军营,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孩子被碾烂的运动鞋,外翻的连体裤,儿子那健壮可爱的小身体,几乎快被撕成了碎片。他的帽子里满是鲜血。 此刻,坐在床上带着宿醉,窗外的雨飘到路易斯身旁的窗户上,留下一道道缓缓流淌的水印,悲痛溢满了他的全身,如同炼狱中一个悲伤的老妇人。路易斯在这种痛苦中丢盔卸甲,失去了所有的男子汉气概,他手捂着脸,身体在床上前后颤抖着,放声大哭。他边哭边想,要是再有一次机会能让儿子活下来,让他做什么都行,做什么都行。 41 盖奇是在那天下午两点钟下葬的。那时雨已经停了,头上天空中还飘浮着几片散云。大部分去墓地的人都拿着殡仪员为他们提供的黑伞。 在瑞琪儿的要求下,主持下葬前简短仪式的、不带任何宗派倾向的葬礼主持人读了一段《马太福音》中的安魂词:"让我替孩子受苦。"路易斯站在坟墓的一端,对面是他的岳父。戈尔德曼看了路易斯一眼,又垂下了眼帘。今天他没有再打仗的意思了。戈尔德曼的眼袋大得像个邮包,黑色丝绸无檐小帽外是一圈花白的头发,如同微风中七零八碎的蛛网。灰黑间杂的胡须轻拂着他的面颊,老头儿比任何时候都像个酒鬼,让路易斯觉得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路易斯尽力想使自己同情他,却怎么也同情不起来。 装着盖奇的白色小棺材放置在墓穴的两个铬合金滑槽里,插销看上去已经修好了。墓穴边缘铺着阿斯特罗人造草皮,绿得刺眼,营造出一种诡异的欢快景象,上面搁着几个花篮。路易斯的目光穿过葬礼主持人的肩膀,看到一座小山,上面布满了坟墓和家庭的悲欢离合,其中有一座带着圆形拱门的罗马式墓碑,上面镌刻着"菲浦斯"的名字。在那道拱门上空,路易斯看到一个黄色的泛着银光的东西,他陷入了沉思。直到主持人说"让我们低头默哀,祈祷片刻",路易斯还在看,几分钟后他明白了。这是装载机,一部停在哀悼者们看不到的小山上的装载机。待葬礼结束之后,奥芝就会把烟头摁在他恐怖的工作靴的鞋跟上,扔进他带来的那个不知是什么东西的容器里(葬礼上,挖墓人一旦被发现把烟头扔在墓穴里,一般都难逃被解雇的下场--这很不好,因为墓地太多的主顾正是死于肺癌),跳进去发动引擎,永远地切断了盖奇与阳光的接触……或者至少要到复活的那一天。 噢,复活……就是这个词 (你知道你应该把这个该死的词踢出你脑袋的)。 当葬礼主持人说到"阿门"的时候,路易斯拉着瑞琪儿的手臂示意她离开。瑞琪儿小声地反对着--她想再多呆一会儿,求你了,路易斯--但路易斯的态度很坚决。他们走近汽车,路易斯看到葬礼主持人正在从悼念人群的手中收走雨伞,伞柄上刻着殡仪馆的名称,然后递给一个助手。那助手把伞都放到了一个看上去颇为离奇的伞架上,那伞架立在带露珠的草皮上。路易斯右手拉着妻子,左手拉着女儿戴着白手套的小手,艾琳穿着她参加诺尔玛葬礼时的那套衣服。 路易斯把她们送上了车后,乍得走了过来。他看上去也一夜没睡。 "路易斯,你还好吧?" 路易斯点点头。 乍得弯腰向车里问:"瑞琪儿,你怎么样?" 瑞琪儿小声说:"我没事,乍得。" 乍得轻轻地拍了一下瑞琪儿的肩膀,然后看着艾琳:"你怎么样,小宝贝?" "我挺好的。"艾琳说完像大鲨鱼一样张大嘴巴笑了一下,好像要向乍得显示自己有多好,但是这种笑容让人觉得可怕。 "你拿着的是什么画啊?" 有一刻路易斯想,女儿会抓紧它,不让乍得看,但艾琳害羞地把照片递给了乍得,看上去很痛苦。乍得用他的大手接了过去。那大手粗糙笨拙,好像只适合处理大型道路设备上的传送带,或是铁道线上疾驰而过的火车的车钩--但正是这双大手,像一位未曾多加准备的魔法师……或是外科大夫,灵巧地拔出了盖奇脖子上的蜜蜂的刺。 乍得说:"噢,这很不错啊。你用雪橇拉着他,我打赌他喜欢那样,是吧,小宝贝?" 艾琳开始抽泣,点了点头。 瑞琪儿刚要开口,路易斯用力握住了她的胳膊,仿佛在说,先别说话。 艾琳哭着说:"我过去总拉着他玩。他总是大声笑个不停,等到我们回去的时候,妈妈就会给我们准备好热可可,然后说:'把你们的靴子都收起来。'盖奇就会脱下靴子,尖叫:'靴子!靴子!'声音可大了,大得人耳朵疼。妈妈,你还记得吗?" 瑞琪儿点了点头。 乍得把照片还给艾琳说:"嗯,我确信那真是段好时光,好吧。艾琳,可他现在死了,你可以把他保存在你的记忆里。" 艾琳擦干泪水说:"克兰道尔先生,我会的,我爱盖奇。" "我知道你爱他,宝贝。"乍得俯下身子,伸头亲了一下艾琳,直起身来,目光严厉地扫过路易斯和瑞琪儿。瑞琪儿看到了他的眼神,有些迷惑,心里还有些不快、不理解。但路易斯很清楚,那眼神是在说:你们为她做了什么?你们的儿子死了,可你们的女儿还活着。你们为她做了什么? 路易斯把目光移到别处,他现在还不能为女儿做些什么。她得自己应对痛苦,他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盖奇。 42 晚上天又阴了,随后刮起了一阵强劲的西风。路易斯穿上夹克,拉上拉链,从墙上的挂衣钉上取下车钥匙。 瑞琪儿问:"路易斯,你要去哪儿?"话里带着毫无兴趣的语气。晚饭后她又开始哭了,只是小声抽泣,但却止不住。路易斯强迫她吃了一片安定,她手里拿着报纸开始做字谜游戏。艾琳在另一间屋子里安静地看着《草原小屋》电视剧,腿上搁着盖奇的相片。 "我想吃点比萨。" "你晚饭没吃饱吗?" "我那会儿不饿。"这是真话,不过随后路易斯又加了句谎话:"我现在有点饿了。" 那天下午三点到六点,他们在拉德洛镇的家里操办了盖奇葬礼的最后一个仪式:宴会。史蒂夫·马斯特顿和他妻子带了牛肉通心粉焙盘,查尔顿带了蛋奶火腿蛋糕;她告诉瑞琪儿说:"这个蛋糕没吃完的话可以放起来,能放很长时间,热起来很容易。"住在路北的丹尼克夫妇带了烤火腿。戈尔德曼夫妇也来了--他们俩谁也不跟路易斯说话,离他远远的,路易斯也不觉得遗憾--带来了各种冷切肉和奶酪。乍得也带来了奶酪--一大块他最喜欢的那种奶酪,切达牌的。丹得丽芝夫妇带的是翅果酸橙派。哈都拿了些苹果。以食物来寄托哀思的仪式显然超越了宗派差异。 这是一个葬礼宴会,虽然很静,但气氛并不消沉,放着一些酒,比一般晚宴上少得多。几杯啤酒过后(就在昨晚路易斯还发誓说他再也不会碰这东西了,可在这空气阴冷的下午,昨晚好像已是不可思议的很久以前的事了),路易斯想讲几个他的舅舅卡尔给他讲过的一些葬礼趣闻--比如西西里岛的葬礼上未婚女子会扯下一点逝者的裹尸布,睡觉时放在枕头下,相信这会给她们的爱情带来好运;爱尔兰人的葬礼有时办得跟婚礼一样,还会把死人的脚趾绑在一起,这源于古凯尔特人认为这样可以防止死人的幽灵到处乱走。卡尔舅舅说鉴于早年的太平间管理员都是爱尔兰人,现在纽约开始在死人的大脚趾上绑上"送到时已死"的标签,就是古凯尔特人那种迷信思想的现代演绎。路易斯看了看众人,觉得这些故事还是不说为好。 瑞琪儿只哭了一次,她的妈妈多莉就在她身边安慰着她。瑞琪儿紧紧抱住母亲,靠在她的肩上放肆地哭泣着。她不可能靠在路易斯身上这么大哭,或许她认为他们俩对盖奇的死都有责任,又或许路易斯整天沉浸在他的臆想世界里,根本不会纵容她的悲伤。不管是何种原因,瑞琪儿现在转向了她妈妈寻求安慰,而多莉也正在与女儿一起哭泣,戈尔德曼先生站在她们身后,手搭在女儿的肩膀上,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胜利神色看着房间对面的路易斯。 艾琳手里捧着一个银盘在屋里来回穿梭着,银盘上面盛着插着牙签的酥皮卷,她的胳膊下紧紧地夹着盖奇的照片。 人们安慰着路易斯,他向他们点头致谢,但他的目光很迷惘,神情有点冷漠,人们都以为他还在想着过去,想着那场事故,想着以后没有儿子的生活;没有人(甚至连乍得也没有)想到他在思考挖开墓穴的方法……当然,仅仅是纯技术层面的。他没有打算去实施,想这件事是目前保持他大脑运转的唯一方法。 好像他没有打算去实施。 路易斯把车停在奥灵顿街角商店门口,进去买了两打六听装的冰镇啤酒,然后打电话给拿波里比萨饼店要了一个牛肉辣肠加蘑菇的比萨。 店里的伙计问:"先生,请问您的姓名是?" 伟大的恐怖的奥芝。这是路易斯心里的声音。 路易斯说:"路·克利德。" "好的,路,我们现在很忙,做好的话可能要四十五分钟……您看行吗?" "没问题。"路易斯说完挂了电话,回到思域车上,转动钥匙发动汽车,突然想到班戈地区有近二十家比萨店,他却选了离悦目墓地最近的一家,而盖奇就葬在悦目墓地。他不安地想,噢,怎么回事?对了,拿波里店的比萨做得很好,他们从来不用冷冻面团。人们可以在那儿看着揉面师傅在现场把面团抛起来,又稳稳地接住,对此盖奇总是咯咯大笑…… 他斩断了自己的思绪。 路易斯开车经过拿波里店前往悦目墓地。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但有什么坏处吗?没有。 路易斯把车停在路旁,穿过马路向墓地的锻铁大门走去,铁门在夕阳下闪着暗淡的光。上面是用锻铁拼成的半圆形字体"悦目",路易斯想,这儿的景色既不悦目也不难看。墓地巧妙地散落在几座起伏的山上,有许多一长排一长排的树(啊,但在这夕阳最后的几许余晖中,地上的黑色树影像是深深的水塘,散发出死水般的气息),还有几棵孤零零在风中摆动的柳树。墓地里并非一片寂静,收费公路就在附近--寒风中持续传来车辆经过的声音--还能看到班戈国际机场闪亮的灯光。 路易斯伸手去推墓地大门,心里想着,一定上锁了,但门开着。也许现在锁门还太早,这门也只是为了防醉汉、捣蛋鬼和打算在这亲热的中学生们。这里没有迪克森笔下复活(又是这个词)的人们。右边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路易斯向身后看了看,确信没人在观察他,就走了进去。他随手关上了门,听到了门闩咔哒落下的声音。 他站在这个葬满死人的地方,环顾着。 一个美好、幽僻的地方,不过,我想,它不会欢迎任何人。谁?安德鲁·马韦尔(17世纪英国诗人。)吗?人脑袋里怎么存了这么多匪夷所思的垃圾信息? 他耳边仿佛响起乍得担心而又--害怕的声音,是的,害怕的声音。 路易斯,你在这儿干什么?你在抬头看一条你不想走的路。 路易斯不去理会这些声音。要是他在折磨什么人,那人就是他自己,没人知道他来这儿,天已经慢慢滑向黑暗。 他选了一条蜿蜒的小径,向盖奇的坟墓走去,不一会儿就置身于一排排的树木中,新叶在他头顶沙沙作响,他的心怦怦直跳。坟墓和墓碑大致排成一行行,可能这里还会有个值班室,里面有悦目墓地分布图,将这二十英亩地整齐地划成四份,标明哪些墓地已经售出,哪些还未售出,就像待售的房子,为长眠者提供的一居室。 路易斯想,不太像宠物公墓。他停住脚步想了一会儿,对,是不像。他有些惊讶地发现宠物公墓给人一种乱中有序的感觉。那些木条和十字架排成一个个同心圆,出于一种共同的潜意识,似乎孩子们把他们的宠物埋成那种形式,就好像…… 有一刻,路易斯觉得宠物公墓像一则广告……一种诱惑,就像游乐场里的"崎岖小路"上玩的那些把戏。他们还会安排吃火表演,你可以免费去看,商人们很清楚你没有听到火焰燃烧的咝咝声,没有看到上蹿下跳的火苗,是不会掏钱的-- 那些坟墓,那些坟墓排成的近乎是德鲁伊特圆圈。 宠物公墓的圆圈仿佛是某种最古老的宗教的象征。这些圆圈逐渐减小,像一个螺旋,没有终点,而是指向永远;是乱中有序,还是序中有乱,取决于你自己的思维。这种记号,埃及人在法老的坟墓上凿刻过,腓尼基人在死去国王的墓冢里留下过,也曾出现在古迈锡尼人居住的洞窟里,记录宇宙时刻的苏格兰巨石阵中,神似《犹太基督教圣经》中上帝告诉约伯的那道旋风。 这个圆圈是世界上最古老的魔力象征,也是人类最早连接人间与地狱的螺旋形桥梁。 路易斯终于走到了儿子的坟墓前。坟墓四周的人造草皮已经被撤走了,路易斯记起是一个吹着口哨、惦记着收工后喝上一杯的工人卷走的,不知存放在哪个库房里。盖奇现在躺在一个光秃秃的、倾斜着的长方形墓穴中,墓穴大约五英尺长、三英尺宽,墓碑还没立起来。 路易斯跪了下来,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天现在几乎全黑了,空中翻滚着乌云。 没人拿手电筒照着我的脸,问我在这儿干什么。没有看门狗乱吠。大门没有上锁,盗墓人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但要是我带着一把镐和一把铲来这儿-- 路易斯打了一个冷战,恢复了思考。他脑子里在转着一个危险的念头,佯装悦目墓地晚上无人看守。假设真有守夜人发现他半身站在儿子的墓穴里会怎样呢?可能他会上报纸,不过也可能不会。他可能被控犯罪,哪种罪呢?盗墓罪?不可能。恶作剧或故意破坏财物倒更可能。不管上不上报纸,人们都会流传一个极其吸引人的故事:本地一名医生在挖两岁儿子的墓地时,被人逮个正着,他的儿子在最近一次车祸中丧生。他可能会失去工作,即使不丢工作,瑞琪儿也会被这种流言蜚语吓个半死,艾琳在学校里可能会受尽同学的挖苦,为了免受指控他还得屈辱地接受精神测试。 但我能让盖奇复活!盖奇能再活过来! 他真的,真的相信这一点吗? 事实是他相信。不管在盖奇生前还是死后,他曾经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自己小猫丘吉并非真死,而是被撞晕了,丘吉自己从坟墓里刨了出来然后回了家。好一个吓人的儿童故事--例如维尼小熊。愚蠢的主人在活着的维尼身上垒了一个墓堆石标,忠诚的小宠物刨开石头又回到了家里,挺不错的,可惜这不是真的,丘吉的确死了。密克马克坟场又让它起死回生了。 路易斯坐在儿子的墓地旁边,试图在这黑夜里,充满理智和逻辑地理清头绪。 现在,该想想迪米·拜特曼的故事了。首先,他相信这个故事吗?其次,这很重要吗? 路易斯相信故事中大部分是真的,世上要是存在密克马克坟场那样的地方(事实上的确存在),又有人知道(不少老拉德洛人都知道),迟早会有人去实验的,这一点毋庸置疑。路易斯了解,人的天性使得人们很难在埋了几只宠物或血统高贵的动物后就罢手不干了。 好吧,那么--他是否相信迪米·拜特曼复活后变成了某种全知的魔鬼呢?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以前他总不愿相信,结果看到了这种思维定势带来的后果,这回得谨慎些。 不,他不愿相信迪米·拜特曼变成了一个恶魔,但路易斯不会--也绝对不能--允许自己的主观意愿蒙蔽了判断。 路易斯想起了那头公牛汉拉提,乍得说它变得很邪恶,跟它一样,迪米·拜特曼也变坏了。后来,汉拉提被用雪橇拖着它进入密克马克坟场的人给杀死了。迪米·拜特曼也被他爸爸杀死了。 但是能说汉拉提变坏了,所有的动物就都变坏了吗?不能。那头公牛不能代表普遍情况,它才是普遍中的特例。再看看别的动物--乍得的狗斯波特,老女人的鹦鹉,还有他自己的丘吉。他们都复活了,虽然变了些,即使很多方面的变化显而易见,但至少斯波特的变化不大,乍得才会什么都不顾地推荐…… (复活) 对了,在多年后向他的朋友推荐复活的方法。当然,他后来又犹豫起来,喋喋不休地说了很多不祥的、令人困惑的屁话,那些胡话甚至没有半点逻辑。 路易斯怎么能错过这个好机会呢--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机会--还有迪米·拜特曼复活的先例?孤燕不成夏,迪米变得邪恶并不意味着所有复活的东西都会变得邪恶。 路易斯脑中另一个声音在抗议道:你找的都是有利于你想得到的结论的证据。你至少应该想想丘吉身上的变化,即使捕杀小动物--老鼠和小鸟--是它的天性,那它愚蠢的样子呢?愚蠢概括了一切。你还记得放风筝那天盖奇的样子吗?他对各种事物的反应是多么富有活力啊。让那样的他存活在记忆中不更好些吗?难道你想跟拍B级恐怖电影一样从坟墓中掘出一具僵尸,或是一个迟钝的痴呆儿吗?一个一边吃着手指一边茫然地看着电视永远不会写自己名字的孩子?乍得是怎么说他的狗来着?"就像给一块肉洗澡",你也想要那样吗?一块会呼吸的肉?即使你对这些都不介意,你怎么向妻子解释儿子的死而复生?怎么向艾琳解释?怎么向史蒂夫和所有的人解释?要是丹得丽芝太太把车开进他们家车道,看见盖奇在院子里骑他的三轮童车会发生什么事?路易斯,难道你会听不到她的尖叫,看不到她用手指甲抓自己的脸吗?你怎么对记者说?你怎么对《真人》节目的摄制组解释?他们拥在你家的门口,想给你复活的儿子照相。 这些事真的重要吗?还是只是个懦夫的声音?这些事难道不能处理好吗?他相信瑞琪儿见到死而复生的儿子时,只会欣喜地流泪吗? 是的,路易斯相信真有可能让盖奇复活……噢……但不再完整。但是这就能改变他对儿子的爱吗?不管孩子生下来是瞎子、连体婴还是内脏器官位置有问题,父母都爱他们。待他们长大后,有的人杀人强奸,危害无辜,但父母仍会为他们请求司法宽恕或从轻审判。 如果盖奇到了八岁还要用尿布,十二岁了也掌握不了一年级的基本知识,抑或是一辈子也掌握不了,难道就不爱他了吗?有可能的话,难道就不能只把盖奇当作发育不完全的小孩吗? 但是,路易斯,我的上帝,你不是生活在真空里!人们会说-- 路易斯猛地打断了思绪,对自己有些生气,现在最不该考虑的就是公众的议论。 路易斯扫了一眼盖奇坟上耙过的土,心里涌起一阵恐惧。他在这种感觉的驱使下,不知不觉中用自己的手指在上面画了一个图形--一个螺旋形圆圈。 他赶紧用双手耙土,将螺旋形的圆圈抹掉,然后匆匆离开了悦目墓地,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入侵者,害怕自己在小路上的每个拐弯处都会被人撞见、拦下、询问。 他拿到比萨时已经晚了,虽然比萨仍放在一个大烤炉上,但已经有点凉了,油腻腻,看起来像烧熟的陶土。路易斯吃了一片,把剩下的连饼带盒子扔到了车窗外,开回了拉德洛镇。他本性上来说不是个乱扔垃圾的人,但他不想让妻子在垃圾筐里看到那个几乎没动过的比萨,这可会引起妻子的怀疑--猜测他去班戈的真实目的不是为了去买比萨。 路易斯现在又开始想起时间和具体环境了。 时间。时间可能会是最重要的关键因素,迪米·拜特曼是死了一段时间后,他父亲才把他埋到密克马克坟场的。他是十九日在战场上被打死的……埋葬的那天,别让我想不起来,是七月二十二日,大概四五天后玛基……在路上看到了迪米。 好吧,假设比尔·拜特曼在他儿子死后的第四天……不,要是路易斯时间上算错了,就保守估计,三天后,迪米是七月二十五日复活的,那么从他死去到复活之间有六天。但也可能有十天之久。盖奇已经死了四天了,一段不短的时间,很大程度上丧失了比尔·拜特曼那样的大好时机。如果…… 如果他能把环境再搞得跟丘吉复活时的一样就好了。丘吉死的时间恰恰刚好,不是吗?那时瑞琪儿她们都不在这儿,没人知道,当时只有他和乍得。 他们都去芝加哥了。 对路易斯来说,这个念头的最后一部分也安排妥当了。 瑞琪儿盯着他,吃惊地问:"你想让我们干什么?" 此时是十点一刻,艾琳已经上床睡觉了。瑞琪儿收拾完葬礼宴会("葬礼宴会"又是一个包含了很多无法言明、相互矛盾的事物的可怕词组,比如"探视时间",这一下午只能用这词来概括了)后,又吃了一片安定。路易斯从班戈回来后,她一直保持着茫然和沉默……但路易斯刚说的话使她一下子惊醒了。 路易斯耐心地重复道:"我想让你和你父母一起回芝加哥,他们明天走,要是你现在就给他们打个电话,然后在达美航空公司电话订票,没准你们能搭同一班飞机走。" "路易斯,你疯了吗?你刚跟我爸爸打过架--" 路易斯突然发现自己巧舌如簧,简直不像自己了。他像个橄榄球好手持球触地飞奔过整个球场,左拐右闪躲过对方意图铲球的人,轻松得有些荒诞。他从来不是什么撒谎高手,脑子里也没准备词,但此刻他说出了一串看似合理,半真半假的谎话,有种窃喜。 "我们打架正是我想让你和艾琳随他们回去的原因之一。瑞琪儿,我们应该重归于好,我知道这一点……我在葬礼上就意识到我们应该和好。打完架后,我就想修补裂痕。" "但是这旅行……路易斯,我认为这根本就不是个好主意,我们需要你,路易斯,你也需要我们,"瑞琪儿疑惑地打量着路易斯说,"至少,我希望你需要我们,我们两个人谁都不……" "谁都不应该呆在这儿,"路易斯强硬地打断妻子的话。他觉得自己好像要发烧了。"我很高兴你们需要我,我也的确需要你和艾琳,但现在这个鬼地方对你们来说是世界上最糟糕的地方。亲爱的,这房子里每个角落都让我们想起盖奇,肯定的,对你和我来说;但是,我想对艾琳来说可能更糟。" 路易斯看到妻子眼中闪出痛苦的神色,知道自己已经说动她了。路易斯为这小小的胜利感到有些惭愧。他以前读过的教科书上都说到只要涉及死亡,那些死者亲属第一个强烈的愿望就是远离亲人去世的地方……但如果真离开,往往对他们更有害,因为这会使他们拒绝面对新的现实。书上说最好的办法是呆在原来的地方,与悲痛作斗争,直到最后悲痛化成回忆。但是要是妻子和女儿都在家的话,路易斯就不敢做让盖奇复活的实验,他必须让她们离开,至少离开几天。 瑞琪儿说:"我知道,这……家里的每一处都令人伤心。你去班戈买比萨时,我把长沙发换了位置……我使劲用吸尘器打扫房间,以为会忘掉……忘掉一些事……但我在沙发下发现了他的四辆玩具小汽车……好像这些玩具也在等着他回来……你知道……和它们一起玩……"瑞琪儿的声音一直在颤抖,这时停了下来。脸上淌满了泪水,她接着说:"就是那时候我又吃了一片镇静药,因为我又开始哭了,就像现在这样……噢,这一切就像部恶心的破肥皂剧……抱抱我,路易斯,你能抱抱我吗?" 路易斯抱住了妻子,他做得很好,但他觉得自己像个骗子,脑子里想着下一步怎么更好地利用妻子的眼泪。做得好,小伙子,好吧,嘿--嗬,让我们走吧。 瑞琪儿哭泣着说:"这事有多久了?一切能结束了吗?路易斯,要是我们能让他回来,我发誓我会更好地看着他,这种事再也不会发生了,那个司机开得太快了,我……我们没来得及抓住他。我以前不知道这种痛苦这么大,这是真的,路易斯,这痛苦一次次退去,又一次次涌来,周而复始,太让我伤心了!连睡觉的时候也摆脱不了。我一遍遍地在梦里看见他向公路上跑去……我向他尖叫……" "嘘,"路易斯说,"嘘,瑞琪儿,别说了。" 瑞琪儿抬起浮肿的脸说:"路易斯,这对他太不公平了,好像他是个坏孩子,他可能以为这是游戏……卡车来得太不是时候了……我哭的时候丹得丽芝太太打电话来……说她在埃尔斯沃思的《美国人》报上看到那司机企图自杀。" "什么?" "那司机企图在自家车库里上吊自杀。他很震惊,情绪低落,报纸上说……" "他妈的开得太快了。"路易斯粗鲁地说,但他的声音让人听起来好像很遥远,一阵寒意袭遍全身。脑子里有个声音说:路易斯,那个地方有魔力……曾经充满了魔力,现在这种魔力又回来了。"我儿子死了,而他交了一千元保释金就出来了,他会觉得沮丧,想自杀,可等到哪个法官吊销他九十天驾照再轻罚他一笔后,他就又会心安理得了。" 瑞琪儿沉闷地说:"丹得丽芝太太说他妻子带着孩子离开了他,这个她不是从报纸上看到的,而是从在埃尔斯沃思有熟人的某个人嘴里听说的。那个司机没喝醉,也没吸食毒品,从没有超速驾驶的前科。他说他开车到了拉德洛镇后,感觉踩刹车就像踩在了一块铁上,他说他甚至不知道为什么。刹车失灵了,所以车才开得那么快。" 他感觉踩刹车像踩在了一块铁上,怎么也踩不动,刹车失灵了。 那个地方有种魔力…… 路易斯赶紧不去想这些,轻轻地拉住妻子的胳膊说:"给你爸妈打电话吧。现在就打。你和艾琳不该在这房子里再多呆了,一天都不行。" 瑞琪儿说:"路易斯,我们不能没有你。我想我们……我需要我们在一起。" "三天后我就去找你们,最多四天。"要是一切顺利的话,瑞琪儿和艾琳两天后就能回来。"学校医务室我得找个人替我,至少是暂时性的。我的病假和休假很快就到了,但我不想让哈都太为难。我们离开这儿时,乍得可以帮着看房子,我还得留下来切断电源,东西可以放到丹得丽芝太太家的冷藏柜里。" "那艾琳的学校呢……" "管它呢,反正只有三个星期就放假了,他们会理解的,情况就是这样,他们会让她早放假。一切都没问题,只要……" "路易斯?" 路易斯停下话头:"怎么了?" "你在隐瞒什么?" "隐瞒?"路易斯坦诚地看着瑞琪儿,"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 "对,我不知道。" "没什么。我现在就给他们打电话……要是你真希望的话。" "好。"路易斯说,瑞琪儿的话像金属碰撞发出的叮当声,反复在脑海里出现。 瑞琪儿眼圈发红,因为安定药的缘故,眼神还是有点呆滞:"这也许对艾琳是……最好的安排。路易斯,你看上去有点发烧,好像快生病了。" 路易斯还没来得及回答,瑞琪儿已经走到电话前,给父母住的旅馆打电话去了。 听到瑞琪儿要带着艾琳和他们一起去芝加哥,戈尔德曼夫妇都有些欣喜若狂了,不过他们对路易斯三四天后也去芝加哥的想法不太感兴趣,不过事实上他们完全不用担心,路易斯根本不会去芝加哥的。他担心订机票会遇到些困难,但是好运一直眷顾他。达美航空公司还有从班戈去辛辛那提的机票,同时还显示两张辛辛那提到芝加哥的退票,这意味着瑞琪和艾琳可以与戈尔德曼夫妇乘同班飞机到辛辛那提,瑞琪儿和艾琳再转机去芝加哥,比戈尔德曼夫妇晚一小时到达。 路易斯挂上电话,心里想,这几乎像魔法一样,接着乍得的声音立刻在他的耳边响起:以前那儿充满了魔力,我担心…… 路易斯心里粗暴地对乍得的声音说:噢,去他妈的,我的好朋友,过去的十个月里我已经学会接受许多奇怪的事了。我会相信那个鬼地方能影响航空公司的售票情况吗?我不信。 瑞琪儿看着路易斯在电话机旁的记事本上记下的航班信息说:"我得收拾行装了。" 路易斯说:"就拿一个箱子吧。" 瑞琪儿有些吃惊地瞪大眼睛说:"我和艾琳两个人的衣物放在一个衣箱里?路易斯,你在开玩笑吧。" "好吧,再拿两个手提的袋子,但别装一大堆衣物,三周每天不重样的,那样会累着自己的。"路易斯说,心里想着你们可能很快就会回拉德洛来。"够穿一周或十天的就行了,带上支票簿和信用卡,需要什么买什么。" 瑞琪儿开始怀疑地说:"但是我们付不起--"她好像现在对一切都充满了疑虑、温顺而又容易困惑。他想起有一次随意说起想买辆温尼贝戈房车,妻子也是这种奇怪而迟疑的评论:"我们付不起--" 路易斯说:"我们有钱。" "噢……我想我们需要的话可以用给盖奇准备上大学的基金,不过得花上一两天的时间去转成存款账户,再等一周才能转成现金……" 瑞琪儿又开始流泪了。她是对的,这事一直伤害她,永无休止。路易斯抱住她,说:"瑞琪儿,别哭,快别哭了。" 但是瑞琪儿还是哭了--她没办法不哭。 瑞琪儿在楼上收拾行李时,电话铃响了。路易斯跳起身去接电话,猜想是航空公司订票处的人打来的,要告诉他刚才有个错误,没有飞机票了。我就知道事情不会那么顺利的。 但打电话来的不是订票处,而是戈尔德曼。 路易斯说:"我去叫瑞琪儿。" "不。"有一会儿戈尔德曼什么也没往下说,只有沉寂。路易斯想,他可能坐在那儿,在想是叫我的名,还是叫我的姓呢。 戈尔德曼再讲话时,他的声音很紧张,好像在克服心中的阻力,他支支吾吾地说:"我想跟你谈谈,多莉希望我给你打电话,为我的……为我的行为向你道歉。我想……路易斯,我也想向你道歉。" 为什么,戈尔德曼!你可是大人物啊,向我道歉!上帝,我快尿裤子了! 路易斯心里想着,嘴上却干巴巴机械地回答:"你不必道歉。" "我所做的事是不可原谅的。"戈尔德曼说,这次他不像在强迫自己挤话了,好像是咳出来的。"你建议瑞琪儿和艾琳来芝加哥,让我看到你是个很大度的人……而我却一直心胸狭窄。" 路易斯觉得老头说的话中有一种奇怪又熟悉的东西-- 接着他想起来了,不由得嘴角一抽搐,就像咬了口青涩的柠檬一样。这也是瑞琪儿--她自己完全没意识到,但是路易斯却很肯定--表达悔过的方式:路易斯,真对不起,我简直像个婊子。不过说这话时她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东西,现在正是这种声音--显得瑞琪儿不再美丽可爱,是的--但是这种声音说出来的是:路易斯,真对不起,我简直就是混蛋。 这个老头在抢回他的女儿和外孙女,她们要回家了,她们要从缅因州回到爸爸身边去了,在达美航空公司和美联航的彬彬有礼的服务中回到她们所属的地方,回到戈尔德曼希望她们去的地方。现在路易斯可以宽宏大量地让她们回去。就像老戈尔德曼所知道的,路易斯赢了。路易斯,让我们都忘了吧,忘了我把你推到你死去的儿子的身上,忘了你躺在地上我踢你,忘了我弄翻盖奇的棺材碰坏了插销,让你看到了--或是我以为你看到了--盖奇的小手。让我们忘了这一切,让过去的就过去吧。 这一切都太糟糕了,戈尔德曼,你这个老混蛋,要是不影响我的计划,我咒你现在就完蛋。 路易斯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平静地说:"没关系,戈尔德曼先生,那天……噢……那天我们都有些太激动了。" "有关系。"戈尔德曼坚持说。路易斯意识到了--虽然他并不想--戈尔德曼不是在讲些外交辞令,也不是只是说说对不起,这个老头几乎要哭了,他慢慢地用颤抖的声音说:"那天对我们大家来说都糟透了。正是我,正是我这个愚蠢的、顽固的老头在女儿最需要我帮助的时候,伤害了她……我也伤害了你,路易斯,也许你也需要我的帮助,而我却伤害了你。你这么做……这么做……尤其是在我那么做以后……这使我觉得自己简直就是混蛋,我想这也正是我应该感觉到的。" 噢,上帝,让他住口吧,让他在我向他发火前住口吧。 "路易斯,瑞琪儿可能告诉过你,我们还有个女儿……" 路易斯说:"叫赛尔达,是的,瑞琪儿跟我讲过赛尔达的事。" 戈尔德曼接着用颤抖的声音说:"很难,对我们大家来说都太难了。也许瑞琪儿才是最难的--赛尔达死时瑞琪儿在场--但是对我和她妈妈来说也很痛苦,多莉几乎精神崩溃了--" 你知道瑞琪儿怎么样了?路易斯几乎想要叫喊出来了,你以为小孩就不会精神崩溃吗?二十年后她还笼罩在死亡给她带来的恐怖的阴影中。现在又发生了这种事,这种可怕而又令人悲伤的事。她没呆在医院里靠输液为生真是个奇迹。所以,别对我说那事对你和你妻子有多么难,你这个老混蛋。 "自从赛尔达死后,我们……我想我们就特别依恋瑞琪儿……总想保护她……总想为她做些补偿。为她后来多年的……背……痛病……做些补偿。为我们当时不在场做些补偿。" 是的,老人真的哭了。为什么他一定要哭呢?这使得路易斯很难在心头保持对他的怒火和恨意了。更难了,但不是不可能。路易斯故意回想起戈尔德曼伸手到兜里掏出支票簿……但他突然好像看到赛尔达在暗处,像一个躁动的幽灵,躺在散发着臭味的床上,脸上满是诅咒和痛苦的神色,手像鸟爪子,戈尔德曼幽灵,伟大的恐怖的奥芝。 路易斯说:"求求你,求求你,戈尔德曼先生。欧文,请你不要再说了,让我们不要再把事情搞糟了,好吗?" "我现在相信你是个好人,我过去错误地看待你了。路易斯,噢,听着,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那么愚蠢吗?是,我是愚蠢,但不是那么愚蠢,你认为我说出了这一切是因为我现在可以了,你在想,噢,是的,他得到了他想要的,以前还想收买我,但是……但是,路易斯,我发誓……" 路易斯轻声说:"别说了,我不能……我真的不能再听下去了。"现在他的声音也颤抖起来了。"别说了,好吗?" "好吧。"戈尔德曼说完叹了口气,路易斯觉得这是如释重负的一声叹息,但戈尔德曼又说:"但是请让我再说一次我很抱歉,我向你道歉,你不一定要接受。但我打电话的目的,路易斯,就是向你道歉。" "好吧,"路易斯说,他闭上眼睛,脑子阵阵作痛。"好吧,谢谢你,欧文。我接受你的道歉。" "谢谢你,"戈尔德曼说,"谢谢你……因为你让她们跟我们回芝加哥。也许这正是瑞琪儿和艾琳两个人都需要的,我们将在机场等她们。" "好的。"路易斯说,他脑子里突然闪现出一个念头,这念头很有吸引力,也很理智,让过去的都过去吧……盖奇就长眠在悦目墓地,他不会再去打开那扇已关上了的门,而是插上插销,再加一道锁,然后丢掉钥匙,他将按自己告诉妻子的去做,把这儿的事料理好后也乘飞机回芝加哥,他、他的妻子和他善良的女儿将在那儿度过整个夏天。他们将去动物园、天文馆,去湖上划船。他将带着艾琳去希尔斯大厦的顶层,领她去看中西部地区那片大棋盘似的富饶而又充满梦幻的土地。等八月中旬时,他们再回到这所现在看着令人心伤神黯的房子来,也许那时一切又可以重新开始。他们会重新编织生活,现在克利德生活织布机上都是些丑陋的血迹未干的绳线。 但是那样不就是谋杀了自己的儿子吗?就像第二次杀了他? 路易斯内心的一个声音试图争辩说这不是,但他根本不想听。他很快斩断了那个声音。 路易斯对戈尔德曼说:"欧文,我得挂了。我要看看瑞琪儿是不是把需要的东西都整理好了,然后让她上床睡觉。" "好吧,再见,路易斯,再一次--" 要是他再说一次对不起,我他妈就要大叫了。 路易斯赶快打断了戈尔德曼的话:"再见,欧文。"然后挂上了电话。 路易斯上楼后发现瑞琪儿找出了一大堆衣服,床上堆满了上衣,胸罩挂在椅子背上,长裤挂在钩在门把上的衣架上,搁在窗户下面的一排鞋像是列队的士兵。她看起来好像能慢慢地装好这些衣物,路易斯看出这些东西至少得装三个箱子(也许四个),但是他觉得争论没有意义,于是他也全力以赴地帮瑞琪儿收拾起来。 在他们一起关最后一个衣箱时(他得坐在上面才能合上搭扣),瑞琪儿问:"路易斯,你确定没什么事要告诉我吗?" "看在上帝的分上,亲爱的,有什么事啊?" 瑞琪儿平静地回答:"我不知道是什么事,因此才问你呢。" "你认为我想做什么?偷偷跑去窑子里?去参加马戏团?还是做什么?" "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不对劲,好像你正试图摆脱我们。" "瑞琪儿,这太荒谬了!"路易斯带着愤怒激动地说。即使在这样的境况下,被轻易看穿还是让他有些生气。 瑞琪儿惨淡地笑了一下:"路易斯,你从来不是一个会说谎的人。" 路易斯正要抗议,瑞琪儿打断了他。 "昨天晚上艾琳梦见你死了,她哭醒了。我到她的屋里,陪她睡了两三个小时才回来,她说她梦见你坐在餐桌边,眼睛睁着,但她知道你死了。她说她能听到史蒂夫的尖叫声。" 路易斯忧郁地看着妻子,终于说:"瑞琪儿,艾琳因为弟弟刚死,她做梦梦到家里又有人死了,这是很正常的--" "是啊,我自己也那么推测。但是她讲那事时的样子……里面的情节……我听着像是有种预言的味道。" 说完,瑞琪儿笑了一下,说:"也许,你必须在那儿。" 路易斯说:"是的,也许吧。" 我听着像是有种预言的味道。路易斯脑海里又响起妻子刚才的话。 瑞琪儿又说:"你跟我一起去睡觉吧,安定片已经不起作用了,我也不想再吃了。但是我怕,我一直都在做我的那些怪梦……" "梦见什么?" "梦见赛尔达,盖奇死后这些天来,我一入睡,就梦见赛尔达。她说她来找我,这次她会抓住我了,她和盖奇都会抓住我的,因为是我害死了他们。" "瑞琪儿,那只不过是--" "我知道,只不过是梦,很正常的。但陪我一起睡觉吧,路易斯,要是你能的话,就帮我把这些梦赶跑。" 他们两人挤在路易斯的单人床上,躺在黑暗里。 "瑞琪儿?你还醒着吗?" "嗯。" "我想问你件事。" "你说吧。" 路易斯犹豫了一下,他不想再给妻子带来更多的痛苦,但他必须知道这件事的答案。 他终于问妻子:"你还记得儿子九个月时,快把咱们给吓死了的那件事吗?" "记得,记得,我当然记得了。为什么提这件事?" 盖奇九个月的时候,路易斯就很担心儿子的颅骨大小。路易斯对照着以月为单位显示婴儿正常颅骨的尺寸表,发现盖奇颅骨的发育跟这表对不上,盖奇四个月时,颅骨大小就直追最大值,之后很快就超过了最大值。他在抬头方面倒没有什么问题--如果抬不起头来将会是一种死亡的预示--不过路易斯还是带着儿子去找了也许是中西部地区最好的神经科专家乔治·塔蒂夫。瑞琪儿想知道到底有什么问题。路易斯告诉了瑞琪儿实情,说他担心儿子会有脑积水。瑞琪儿当时脸就变白了,但她还是保持了镇静。 她说:"我看他挺正常的。" 路易斯也点头说:"我也是这么看的,但是我不能忽视这事,亲爱的。" 瑞琪儿说:"对,你一定不能忽视这事,我们一定不能掉以轻心。" 塔蒂夫量了盖奇的头盖骨,皱了一下眉头。他又在盖奇面前竖起两根手指,模仿着《活宝三人组》里的搞笑动作,盖奇往后缩了一下,塔蒂夫笑了,路易斯心情轻松了一点。塔蒂夫又给盖奇一个球让他抱着,盖奇抱了一会儿,然后球掉在地上了。塔蒂夫捡起球在地上拍着,看着盖奇的眼睛有无反应,盖奇的眼睛追着球看。 后来在办公室里塔蒂夫对路易斯说:"我认为他得脑积水的可能性是百分之五十,可能比这还稍高一点。不过就算有,也只是轻微的,他看起来反应很快。现在有种新的血管吻合分流手术很容易解决这问题的……要是有问题的话。" 路易斯说:"吻合分流手术就是脑部手术。" "很小的脑部手术。" 路易斯在开始担心盖奇头部大小之后不久研究过这个手术的过程,吻合分流手术是要把脑子里多余的积液抽出来,对他来说这可不是小手术。但是他没说,心里暗想还要感谢这样的手术存在。 塔蒂夫接着说:"当然了,还有一个极大的可能性,就是你儿子有个一般九个月大的婴儿没有的大头。我想先给他做个CT,你同意吗?" 路易斯同意了。 那天晚上盖奇在仁爱医院先做了常规的麻醉。睡着后,他的头被放在一个像是巨大的衣服烘干机似的机器中。瑞琪儿和路易斯在楼下焦虑地等着。艾琳被送到姥爷家,在戈尔德曼新买的录像机上不停地看《芝麻街》。对路易斯来说,那段时间长得难以忍受,他不断地想着可能出现的危险情况:在麻醉中死去、在吻合分流手术中死去,由脑积水带来的轻度痴呆、弱智、癫痫、失明……噢,会有各种各样的可能性。路易斯想起一句话:想要看完整的灾难图,就去看医生。 大约五点钟塔蒂夫走进候诊室,他拿出三支雪茄,给路易斯和瑞琪儿一人嘴里插进一支(瑞琪儿吃惊得来不及反抗),又放进自己嘴里一支说:"孩子没事,没有脑积水。" "点上吧,"瑞琪儿边笑边哭。"我要抽到大吐为止。" 塔蒂夫咧着嘴笑着给他们点着了雪茄。 路易斯现在想:塔蒂夫医生,上帝没让盖奇得脑积水是要等到在这15号公路上收走他啊。 路易斯问妻子:"瑞琪儿,要是儿子得了脑积水,而且手术也没成功的话……你还会爱他吗?" "你这是什么怪问题啊,路易斯!" "你会吗?" "我会,当然会,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爱他的。" "即使他是个痴呆儿?" "嗯。" "你会把他送进特殊残障学校吗?" 瑞琪儿慢慢地说:"不,我想不会的。我想,就你现在的收入情况,我们能支付得起……一个真正的好地方。我是说……但是我想只要他还活着,我就要让他跟我们在一起……路易斯,你为什么问这个?" "噢,我猜我还在想你的姐姐赛尔达,"路易斯对自己的巧舌如簧感到吃惊。"因此想知道你是否还能承受得住那种痛苦。" "那不一样。"瑞琪儿说,听起来她好像是觉得有点好笑。"盖奇……噢,盖奇是盖奇。他是我们的儿子。这是最重要的。我想,可能会很难,但是……你想让他进特殊残障学校吗?像派恩兰那样的地方?" "不想。" "那咱就睡吧。" "好主意。" 瑞琪儿说:"我现在觉得我能睡着了,我想把今天的事都抛到脑后。" 路易斯说:"感谢上帝。" 过了好一阵子,瑞琪儿睡意蒙眬地说:"路易斯,你是对的……只是些梦和幻想……" "当然了,"路易斯亲了一下妻子的耳垂。"快睡吧。" 我听着好像有种预言的味道。 路易斯很久都没睡着,在他睡着之前,他看到弯弯的月亮透过窗户在看着他。 43 第二天天空多云但很暖和。路易斯给妻子和女儿办行李托运和从计算机里取票时出了好多汗。他想忙碌起来真是件好事,只是与去年感恩节他送一家人登机去芝加哥相比,他觉得有点心痛。 艾琳看起来有点冷漠和奇怪,那天早上有几次路易斯抬头看到女儿脸上有一种特别的沉思的神色。 路易斯心想,嘿,真是阴谋家复杂又超长的工作时间。 路易斯早上跟她说他们一家人都要去芝加哥,只是她和妈妈先去,然后爸爸再去,他们可能要在那儿住一夏天时,艾琳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埋头吃早饭(可可熊牌的燕麦粥)。吃过早饭后,她就默默地上楼去穿瑞琪儿给她备好的衣服和鞋。她去机场还带着那张她拉着雪橇、上面坐着盖奇的照片,路易斯排队给她们取票时,她静静地坐在底楼大厅的一个塑料椅子上,听着广播里播放着飞机起飞和到达的班次和时间。 戈尔德曼夫妇在飞机起飞前四十分钟来到机场,戈尔德曼先生穿着整洁(而且明显没有出汗),即使温度已到了华氏六十度,他还穿着开司米的外套。他办手续时,戈尔德曼太太陪着瑞琪儿和艾琳一起坐着。 路易斯和戈尔德曼同时回到了家人身边。路易斯有点害怕老头可能会重新表演向他道歉地说我的孩子、我的孩子那一幕,但他没有遭遇这场景。戈尔德曼没有再说什么,他只是和路易斯轻轻地握了一下手,含糊地问了声好。他向女婿那飞快又尴尬的一瞥使得路易斯认定老头一定又喝醉了。 他们一家人一起乘电梯到了候机室,彼此都没怎么说话。戈尔德曼太太焦虑地用拇指翻着一本埃里卡·琼恩的小说,但没打开,她一直有点紧张地看着艾琳拿着的照片。 路易斯问女儿想不想去机场售书处去挑点飞机上读的东西,艾琳又用那种沉思的神态看着他。路易斯不喜欢这样,这使他有些紧张。 在两个人一起向售书处走去的时候,路易斯问女儿:"你在姥爷外婆家会乖乖的吗?" "嗯。"艾琳说。"爸爸,抓逃学的老师会抓住我吗?安迪说有一个抓逃学的老师,他专门抓逃学的学生。" "别害怕抓逃学的老师,我会给你到学校请假的,到秋天时你就可以毫无麻烦地又回来上学了。" "我希望秋天时我就好了。我还没上过学,只上过幼儿园。我不知道小学生们都做些什么,也许会有家庭作业。" "别担心,没事。" "爸爸,你还让姥爷滚蛋吗?" 路易斯目瞪口呆地望着女儿说:"你怎么会认为我……我要让你姥爷滚蛋呢?艾琳?" 艾琳耸了一下肩膀,好像这个话题对她来说毫无兴趣:"你跟他说话时,总是看上去想让他滚蛋的样子。" "艾琳,你这样说话太粗俗了。" "对不起。" 艾琳用一种奇怪的能预知未来的神情看了路易斯一眼,然后掉转目光看书架上的各种儿童书籍--有默塞尔·迈耶、莫里斯·桑达克、理查德·斯盖瑞、比阿特丽克斯·波特的书,还有那著名的常销品,苏斯博士。路易斯想:他们怎么知道这事的?艾琳知道多少呢?这事对她有什么影响?艾琳,你那苍白的小脸背后还有什么呢?冲你姥爷喊滚蛋--上帝! 艾琳拿着两本书问:"爸爸,我能要这两本书吗?"她举着一本苏斯博士的书和一本路易斯自己从小到大都没看过的书--小黑人桑布的故事,讲一个晴天老虎怎样套上他的衣服。 我想他们把这本书弄得都不像书了,路易斯想着,觉得有些困惑。 他对艾琳说:"能。"于是他们排队等着交款。路易斯对艾琳说:"你姥爷和我们挺好的。"路易斯边说边想起自己的妈妈告诉他当一个女人想要孩子时,她就到草地里"捡"一个。他记起自己曾发下蠢誓,永远不对自己的孩子说谎,但这几天他简直是个谎言大王。他能感觉到,但是现在他不想让自己再想这事了。 "噢。"艾琳应了声,然后就不说话了。 沉默使得路易斯很不舒服,为了打破沉默,他问:"那你觉得你在芝加哥会过得好吗?" "不会。" "不会?为什么不会?" 艾琳抬起头,带着那种能预知未来的古怪神态说:"我害怕。" 路易斯用手抚摸着艾琳的头说:"害怕?怕什么,宝贝?你不是怕晕机吧?" "不是,"艾琳说。"我也不知道我怕什么,爸爸,我梦见我们去盖奇的坟地,看墓人打开他的棺材,里面是空的,后来我梦到我回到家里,看到盖奇的床上也是空的,但是床上有泥土。" 拉撒路,出来吧。 好几个月以来,路易斯第一次记起帕斯科死后他做的那个梦--那个梦,醒来后发现自己的脚上、床脚处都有泥巴和松针。 路易斯脖子后面的汗毛好像竖起来了。 "那只不过是梦罢了。"路易斯对艾琳说,他的声音听起来,至少在他自己的耳朵里听起来,完全是正常的,"这些梦会过去的。" 艾琳说:"我希望你和我们一起走,要么,我们都留在这儿。爸爸,我们能留在这儿吗?求你了,我不想去姥爷外婆家……我只想回学校,好吗?" "就去一小段时间,艾琳,我有……"路易斯咽了口唾沫,"几件事要做,然后我就去你们那儿,我们一起决定下一步再做什么。" 路易斯想着艾琳会争辩,甚至发一通艾琳式的脾气,他倒希望如此--至少这种气愤人们心里有数,不过她的表情看上去并非如此。艾琳一句话也没说,脸上带着那种深深的不安的神情。路易斯本来可以再多问几句话,但他不敢,女儿已经告诉他够多的了,也许比他想听到的还多。 路易斯和艾琳回到候机厅不久,广播里就催促他们这个航班的旅客登机了。瑞琪儿他们四人站成一列,向登机口走去。路易斯拥抱住妻子用力亲了亲她,瑞琪儿紧紧地抱着他,然后松开了他。路易斯又抱起女儿,亲着她的脸颊。 艾琳用她那女预言家似的眼睛严肃地看着路易斯,低声说:"我不想走,我也不想让妈妈走。"声音很小,在乘客的喧哗声中只有路易斯能听见。 路易斯说:"艾琳,振作起来,你会好的。" 艾琳说:"我是会好的,但是你呢?爸爸,你怎么办?" 队伍开始向前移动,人们走进了通往波音727飞机的空中走廊。瑞琪儿拉着艾琳的手,但有一刻艾琳抗拒着,使队伍停了下来。艾琳眼睛紧盯着爸爸--路易斯突然想起艾琳在万圣节那天不耐烦的叫声:走吧……走吧……走吧。 "爸爸?" "艾琳,快走吧。好吗?" 瑞琪儿看着艾琳,第一次发现女儿那深沉的梦呓般的神色,她吃了一惊,而且,路易斯认为,还带一点恐惧。"艾琳?你怎么了?宝贝,你挡着队伍了。" 艾琳嘴唇发白,颤抖了起来,然后她跟着瑞琪儿走进空中走廊。她又回头看了路易斯一眼,路易斯看出了她脸上明显的恐惧的表情。他佯作高兴地向女儿挥了挥手。 但艾琳没有向他挥手道别。 44 路易斯离开班戈国际机场大楼时,脑子中闪过一丝寒意,他开始意识到自己想要完成的事。他的脑袋足够聪明,在医学院的考试中都能获得奖学金,奖学金的数额相当于他的妻子每周上六天从五点到上午十一点的早班、在餐馆里送咖啡和丹麦酥皮饼所挣的钱。这次他把这件事情当作最大的一次考试,细细地分析每个细节。这次要以满分的成绩通过,百分之百的。 他开车经过布鲁尔,一个去班戈市要经过的横跨佩诺布斯科特河的小城市,他把车停在了华生五金店街对面的一个停车场。 店员问他:"您想要些什么?" 路易斯说:"要一个大手电--方形的那种--再要个能遮住手电筒光的罩子。" 店员是个瘦小的男子,却长着个大脑门和一双犀利的眼睛,他笑着说:"朋友,打猎用?"但是他的笑容不那么让人感到愉快。 "什么?" "您想要一个猎鹿用的手电筒?今晚用?" 路易斯一丝笑意也没有地说:"不是,我还没有打猎许可证。" 店员眨了一下眼睛,接着大笑着说:"噢,换言之,就是要我做好自己的事。啊,您看--这种大手电筒没有罩子,不过您可以用块毡布中间挖个小洞,这样就可以发出一束直线式的光亮了。" 路易斯说:"听起来不错,谢谢。" "那是,您今天还要什么?" 路易斯说:"啊,我还需要一把镐、一个锹和一个铲子,铲子要短柄的,锹要长柄的。结实点的八英尺长的绳子,一副工作手套,还要一块防水帆布,最好是八英尺长八英尺宽的。" 店员说:"这些我们都有。" 路易斯说:"我要挖一个化粪池,好像我这么做没准会违犯城市规划管理条例,而且我的邻居们很喜欢打探别人的事,不知道把手电筒罩上是否有点帮助,但我想值得一试。我可能得交一大笔罚金呢。" 店员说:"噢--噢,您挖的时候最好鼻子上夹个衣夹,要不可够味的。" 路易斯顺势大笑起来。这些东西一共要58.60美元,路易斯付了现金。 由于油价上涨,路易斯他们越来越少用那辆旅行轿车了。那车的一个轮子磨破了,路易斯一直没修。一来他舍不得花那二百块钱,二来更重要的是那辆车也是个累赘。现在他当真要用这辆破车了,却又不敢冒险。思域是掀背式轿车,他不敢带着锹、铲回拉德洛镇。乍得的眼睛很尖,他的脑子也很正常,他会知道路易斯要做什么的。 突然路易斯想起他没必要回拉德洛镇。他又调头过了张伯伦桥,开到班戈市,住进了奥德林路上那家离机场和悦目墓地都很近的霍华德·强生汽车旅馆,用迪·迪·拉蒙的假名登了记,付的是现金。 他打算先睡一觉,想着明天天亮前这段时间将会很兴奋的,用维多利亚时期小说的话来说,他今晚有很疯狂的事情要做--疯狂得对他一生都会有影响。 但路易斯无法平静下来。 他躺在一家毫无特色可言的旅馆的床上,头上是一幅毫无特色的旅馆装饰画,在风景如画的新英格兰区的港湾里,很多船只停泊在一个风景如画的旧码头上。除了鞋,他什么都没脱,钱包、钥匙、零钱都放在身边的桌子上,他头枕着双手。那种寒意仍然持续着,他感到从熟悉的人、熟悉的场合、熟悉的工作中抽离了出来。这里可以是世界任何一个地方的霍华德·强生旅馆,圣迭戈、德卢斯、曼谷或夏洛特阿马利亚,哪里都行。可他又不在任何地方,一种超越奇异的念头不时出现在他脑海里:再见到那些熟悉的人、熟悉的环境之前,他会先见到儿子。 他反复考虑着自己的计划,从各个角度思考,又是戳又是捅的,思索着是否有漏洞或软肋,觉得实际上自己是在沿着非理性边缘的细线走着,快要疯了。疯狂无处不在,就像猫头鹰瞪着黄色的大眼睛,在夜间扑闪着翅膀搜寻猎物:他也正在走向疯狂。 汤姆·拉什的歌声在他脑海里梦呓般地回荡着:哦,死神的手又黏又湿……我跪在地上感到了……你来带走了我的母亲……有朝一日也会带走我吧? 疯狂,到处都是疯狂,紧紧地,追赶着路易斯。 他又走回了理智与疯狂的平衡木,开始研究自己的计划。 今晚,大约十一点钟,他要去墓地把儿子从棺材里挖出来,然后用防水帆布包好,放在他的本田思域车的后备厢里,然后放好棺材,把坟墓填上。接着他将开车回拉德洛镇,把盖奇的尸体从后备厢里取出来……再散散步,对,他要散个步。 要是盖奇回来了,也许会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盖奇仍是盖奇,也许有些迟钝,反应缓慢,甚至痴呆(在路易斯心灵最深处,他放纵自己去希望盖奇回来是完好的,跟以前一样--但是这也是有可能的,不是吗?),但他仍是路易斯的儿子,是瑞琪儿的儿子,是艾琳的弟弟。 另一种可能是他看见了屋后林间窜出来的怪物。他已经决定就算是怪物、恶魔或是借盖奇身体还魂的幽灵,他都不会突然停止并拒绝继续实施自己的想法。 不管哪种情况,他都是单独一人和儿子在一起。他可以…… 我会给他做个检查。 是的,这正是他要做的。 我要给他做个检查,包括身体和精神上的。我会考虑这场事故本身给他带来的伤害,也许他记得或者不记得了。有了丘吉的先例,他有可能变得痴呆,也许变得温和无害,也许变得深邃难测。我可以确定一下是否能让盖奇融入家庭。我有二十四小时到七十二小时这么长的时间可以观察儿子。要是盖奇变化太大--或者像迪米·拜特曼一样,变成了一个魔鬼--我就杀了他。 要是盖奇只是某种邪恶的东西附着他的躯体的话,作为医生,路易斯觉得自己可以杀了盖奇,轻而易举地杀了他。他不会因为那怪物的哀求和嚎叫而犹豫不决的,他将像杀死一只带着瘟疫的老鼠一样杀掉他。不需要有什么悲情成分。一片或是两三片药就解决了,必要的话,可以打针,他的医用包里有吗啡,第二天晚上他可以把那个死尸再送回悦目墓地里的棺材里,第二次回去时但愿也有好运气(他提醒自己,你可不知道这好运气会不会还有)。他也想过那个更简单、更安全的选择,把他埋在宠物公墓里,但他不愿那么做,这是他的儿子,有很多理由不把他埋在那儿。一个孩子在埋过他的宠物五年或十年甚至二十年后,仍然可能去那儿意外地绊倒在宠物的尸体上--这是理由之一。但是最引人注目的理由更简单,宠物公墓可能……太近了。 把盖奇再埋回墓地后,他就乘飞机去芝加哥,去和家人们团聚,瑞琪儿和艾琳都不必知道他这次失败的实验。 而另一种可能--他盲目的爱所满心希望的那种可能:等试验阶段结束后,发现盖奇没有变坏,他就会带着他连夜离开拉德洛镇的家,带上一些论文,计划再也不回来了。他和盖奇将先住到一个汽车旅馆里--也许就是他现在住的这个。 第二天早上,他将把所有的存款都兑成现金然后换成美国运通公司的旅行支票(没有这些东西你不能带着死而复生的儿子走,路易斯心想)和等面额的纸币,然后他和儿子将乘飞机去别的地方--最可能是佛罗里达。在那儿他再给瑞琪儿打电话,告诉她他在哪儿,让她带艾琳乘飞机来,先不告诉她父母她要去哪儿。路易斯相信自己能说服妻子这么做,他会对她说,瑞琪儿,什么也别问,只管来,现在就来,就此刻。 他会告诉妻子他住在哪儿,某个汽车旅馆,瑞琪儿和艾琳会坐出租车来找他,等她们敲门时,他会带着盖奇一起去开门,也许盖奇穿着一件浴服。 接着-- 啊,但再往下他不敢想了,他在脑子里又把自己的计划回忆了一遍。想象着如果事情成功,意味着带来了一个全新的生命,以至于戈尔德曼用支票簿也无法找到他们的行踪。这种事情可以做出来的。 迷迷糊糊中,他记起刚到拉德洛镇的新房子的时候,他有点紧张、疲乏和隐约的害怕,还幻想开车去奥兰多在迪斯尼乐园做医生。现在想来这些念头并不是一味的胡思乱想。 他仿佛看见自己穿着白大褂,在抢救一个愚蠢地登上魔术山而晕厥的怀孕妇女,他好像在说,往后站,往后站,让她呼吸些空气,然后看到那个妇女睁开眼睛,向他感激地微笑。 路易斯脑子里带着这些奇思怪想睡着了。而此时,他的女儿却在飞行在尼亚加拉大瀑布上空的飞机上从噩梦中尖叫着醒来。她双手紧握,瞪着无神的冷冰冰的眼睛;路易斯睡着了,而飞机上空中小姐沿着过道跑来看发生了什么事;路易斯睡着了,而瑞琪儿则身心疲惫地安慰着女儿;路易斯睡着了,但艾琳却一遍遍地在喊叫着:是盖奇!妈妈!是盖奇!盖奇又活了!盖奇从爸爸的医用包里拿了一把刀!别让他抓住我!别让他抓住爸爸! 路易斯睡着了,而艾琳终于安静下来了,颤抖着靠在妈妈的怀里,眼睛瞪得很大,但没有泪水。戈尔德曼太太边想这一切对艾琳是多么可怕,又想起赛尔达死后瑞琪儿的样子。 路易斯一直睡到五点一刻,下午的太阳开始落山,夜晚即将降临了。 疯狂的事情,路易斯恍惚地想着,他起床了。 45 三点十分,联合航空的419航班准点降落在芝加哥奥海尔机场,乘客们下了飞机。艾琳处于一种轻度歇斯底里的状态,瑞琪儿吓坏了。 要是无意中有人碰了艾琳的肩膀一下,她就会跳起来,瞪着眼睛盯着人家,浑身抖个不停,就好像全身通了电。飞机上的噩梦已经够糟的了,但这……瑞琪儿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走向出口的时候,艾琳自己绊了一跤,摔在地上。她没站起来,只是躺在地毯上一动不动,周围的乘客从她的身边走过(旅客们带着略有同情又事不关己的正要转机不能停留的神态将目光轻轻地扫过艾琳),她也不管不顾,直到瑞琪儿把她抱了起来。 瑞琪儿问:"艾琳,你怎么了?" 但艾琳没有回答。她们穿过大厅走向行李传送带。瑞琪儿看到了在那儿等着她们的父母,她向他们挥了一下手,戈尔德曼夫妇走了过来。 戈尔德曼太太说:"他们告诉我们不要去大门那儿等你们,所以我们想--瑞琪儿,艾琳怎么样了?" "不太好。" "妈妈,有女厕所吗?我要吐了。" "噢,上帝。"瑞琪儿绝望地说,拉起女儿的手向大厅对面的女厕所匆匆走去。 戈尔德曼太太叫道:"瑞琪儿,需要我吗?" "不用,你们帮我取行李吧,你们知道是什么样的行李。我们没事。" 幸好女厕所里没人。瑞琪儿领着艾琳走到一个门前,在钱包里翻找到一个十美分的硬币,然后她发现--噢上帝--三个厕所门上的锁都坏了,其中一个坏了的门锁上面用油笔写着:约翰·克拉普先生是一头男性至上主义的猪! 瑞琪儿迅速拉开一扇门,艾琳一边捂着肚子一边哼哼着,她冲着蹲坑干呕了两次,但没有吐出什么来,看来是由于过度疲劳和紧张造成的。 艾琳后来告诉妈妈她觉得好些了,瑞琪儿就领着她到洗水池那儿,给女儿洗了洗脸。艾琳的脸色惨白,眼圈发黑。 "艾琳,有什么不对劲的事吗?不能告诉妈妈吗?"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但自从爸爸让我们坐飞机来芝加哥,我就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劲,因为爸爸有点不对劲儿。" 路易斯,你在隐瞒什么呢?你一直在瞒着我们。我能看出来,甚至女儿也能看出来。 她突然想到自己一整天也很紧张,仿佛在等着发生什么事情,她在经期前两三天也有这种感觉,紧张易怒,时刻都会突然大笑或大哭,要么就像脑袋吃了一颗如同一辆飞速驶来的特快列车一样的子弹,头痛欲裂,然后三个小时后就又好了。 "什么?"瑞琪儿看着镜子里的女儿,"宝贝,爸爸有什么不对劲的呢?" 艾琳说:"我不知道,是那个梦,有关盖奇的,或者也许是丘吉。我记不起来了,我不知道。" "艾琳,你的梦是什么样的?" "我梦见我在宠物公墓,帕克斯科带我去的,他说爸爸要去那儿,要发生什么可怕的事了。" "帕克斯科?"瑞琪儿觉得一阵莫名而又强烈的恐惧袭来。那是个什么名字,为什么听起来很熟悉?她以前好像听说过这个名字--或者一个极相似的名字--但她拼命想也想不起来是在哪儿听过的了。"你梦见一个叫帕克斯科的人带你到宠物公墓了?" "是的,他说那是他的姓,而且--"艾琳突然瞪大了眼睛。 "你还记得别的什么吗?" "他说他是被派来警告的,但他不能干涉。他说他是……我不知道……他离爸爸很近,他们是在一起的,当他的灵魂脱……脱……我记不起来了。"艾琳呜咽着说。 "宝贝,"瑞琪儿说,"我想是因为你还在想着盖奇,所以你梦见了宠物公墓,我肯定爸爸好好的呢,你现在觉得好点了吗?" "没有。"艾琳小声说:"妈妈,我害怕。你不害怕吗?" "不害怕。"瑞琪儿说,她迅速地轻轻摇了一下头,笑了一下--但实际上她害怕,很害怕。那个名字,帕克斯科,是有些熟悉,那种熟悉萦绕着她,她觉得好像几个月甚至几年前在一个可怕的情况下听说过这个名字,她觉得紧张。 她还觉得有什么事--这件事在孕育着、膨胀着,正等着发生。有件可怕的事要阻止。但是什么事呢?是什么事? 瑞琪儿对艾琳说:"我肯定一切都很好,想回到姥爷外婆那儿去吗?" "嗯。"艾琳无精打采地说。 一个波多黎各妇女领着她的很小的儿子进了女厕所。小男孩那条百慕大牌短裤的裤裆处有一大块湿湿的污渍,他妈妈正在责备他,瑞琪儿想起了盖奇,一种刺痛感向她袭来。这种尚新鲜的痛楚像一剂盐酸普鲁卡因局部麻醉剂,慢慢控制住了她的神经。 她赶紧对女儿说:"走吧,我们到姥爷家后就给爸爸打电话。" "他穿着运动短裤。"艾琳突然说,回头看着那个小男孩。 "宝贝,谁穿着运动短裤?" "帕克斯科。"艾琳说,"我梦见他穿着红色的运动短裤。" 这句话使得瑞琪儿的注意力即刻又集中到这个名字上,她再度感觉到那种令她双膝发软的恐怖……但这种念头很快就消失了。 她们没办法走近行李传送带,但瑞琪儿能看到父亲戴着的帽子,那上面有羽毛。戈尔德曼太太在靠墙的地方为她们占了两个座位,向她们招着手。瑞琪儿带着女儿走了过去。 戈尔德曼太太问:"宝贝,你觉得好些了吗?" "好点了,"艾琳说,"妈妈--" 艾琳转身朝向瑞琪儿,停下了话头。她看到瑞琪儿僵直地坐着,一只手捂住嘴巴,脸色苍白。瑞琪儿想起来了,那个名字像个炸雷一样突然进入到她的脑海。当然,她应该立刻就知道是谁的,她一直在试图把这个名字忘掉。当然她知道。 "妈妈?" 瑞琪儿慢慢地转过头看着女儿,艾琳能听到瑞琪儿脖子上的筋在轻微作响。瑞琪儿把手从嘴上移开,问:"艾琳,你梦里的那个人告诉你他的名字了吗?" "妈妈,你没--" "你梦里的那个人告诉你他的名字了吗?" 戈尔德曼太太看着女儿和外孙女,觉得她们两个人都像疯子。 "嗯,但我记不起来了……妈妈,你弄--疼我了……" 瑞琪儿低下头,看到自己一只手像手铐一样紧紧地攥着女儿的胳膊。 "是维克多吗?" 艾琳猛地吸了口气,说:"是的,是维克多!他说他叫维克多!妈妈,你也梦到他了吗?" "不是帕克斯科,"瑞琪儿说,"是帕斯科。" "我说的是,帕克斯科。" "瑞琪儿,怎么啦?"戈尔德曼太太抓住女儿的手,惊觉那手冰凉。"艾琳怎么啦?" "不是艾琳。"瑞琪儿说,"我想是路易斯。路易斯有些不对头。有什么不对劲的事要发生。妈妈,你跟艾琳在这儿坐着,我去给家里打个电话。" 瑞琪儿站起身,走到电话亭里,在钱包里找了一枚二十五美分的硬币投了进去,她要了个对方付款电话,但没有人接。电话一直空响着。 接线员问:"您过后再拨好吗?" "好的。"瑞琪儿说完挂上了电话。 她站在那儿,盯着电话。 他说他是被派来警告的,但他不能干涉,他说他是……他离爸爸很近,因为他们是在一起的,当他的灵魂脱……脱……我记不起来了! "脱窍,"瑞琪儿小声说,她的手指都掐入了手袋的织物里,"噢,我的上帝,是那个词吗?" 瑞琪儿试图理清思绪,这儿发生的这些事和某种超自然的东西以及盖奇的死和他们的旅行有什么联系呢?艾琳对路易斯第一天上班就遇到那个死掉的年轻人的事情了解多少呢? 什么事都没有,瑞琪儿脑子里坚决地回答,你一直瞒着她,你一直不让她了解关于死亡的任何事--连丘吉可能的死亡你都不想让她知道。还记得那天我们在餐具室里那场愚蠢的争吵吗?你一直不让她了解这些。因为你那时害怕,你现在也害怕。他的名字叫帕斯科,维克多·帕斯科,瑞琪儿,现在的情况有多令人绝望?有多糟糕?以上帝的名义到底正在发生什么事? 瑞琪儿双手抖得很厉害,她塞了两次才把硬币投进电话。这次她是给学校的医务室打的,查尔顿接的电话。她有点迷惑,她说她没看见路易斯,他要是今天来学校的话查尔顿会很吃惊的,她又向瑞琪儿表达了她的慰问。瑞琪儿接受了这些安慰,并请她见到路易斯后让他给戈尔德曼家打个电话,如果路易斯的确去了学校的话。是的,他知道电话号码。瑞琪儿告知查尔顿,她没有把号码留给查尔顿(不管怎么说她可能已经知道了,瑞琪儿觉得查尔顿不了解的事情不多),她不想让这个护士知道自己的父母家离缅因州有半个大陆那么远的距离。 瑞琪儿挂了电话,觉得浑身发热,抖个不停。 艾琳一定在别的地方听到过帕斯科这个名字,就这么回事。上帝,孩子毕竟不是像一只……一只仓鼠或别的什么东西那样活在一个玻璃盒子里。她在收音机里听到了这则新闻,或是学校的小朋友告诉她,她就记下来了。甚至那个她说不出的词--比方说是个难发音的词像"脱离团体的"或者"脱壳",那又如何?除了印证《星期天》副刊关于潜意识就像粘蝇纸的理论外,什么也不能说明。 她想起大学时一位心理辅导员曾说过在正常环境下,人的记忆可以储存每一个听到过的人名、每一顿吃过的饭、每天的天气状况。他还用一个令人信服的事例印证这个理论,人脑就像大量的计算机芯片--储存量不是16个千字节、32个千字节、或64个千字节,而是有可能高达十亿个千字节:实际上,甚至是一万亿个千字节。每个芯片又能储存多少信息呢?谁也不知道。辅导员说一定很多,而且任何一个信息都不会被忘却,以待下一次必要的时候使用。事实上,正常意识不得不拒绝一些信息,以避免去想它们时导致信息错乱。"如果相邻的两三个脑记忆细胞里储存了《大英百科全书》那么多的信息,"心理辅导员说,"你可能就记不起袜子放在哪里了。" 这番话引起了教室里一片应景的笑声。 但这不是在亮堂的日光灯下,黑板上写着无关痛痒的术语,某位聪明风趣的助教在课堂以打趣的方式度过最后一刻钟。此时此刻,某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瑞琪儿,你知道的--你能感受得到。我不知道什么东西跟帕斯科,或盖奇,或丘吉相关,但这事跟路易斯有关。是什么呢?是-- 突然一个冰冷的念头像一把果冻一样溜进她的脑海,她抓起话筒,摸索着拿起退出来的那枚硬币。路易斯是不是想自杀?是不是因为这个他才把她们都赶走,几乎像把她们扫地出门一样?艾琳怎么会有一个……一个……噢,这种见鬼的心理学!她有某种通灵的能力吗? 这次她给乍得打了个对方付款电话,电话铃响了五次……六次……七次。她刚要挂机时,电话里传来了乍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喂?" "乍得!乍得,我是--" "请等一下,夫人,"接线员说。"您愿意接克利德太太的对方付款电话吗?" 乍得说:"唔。" "对不起,先生,愿意还是不愿意?" 乍得说:"我愿意。" 接线员迟疑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乍得浓厚的北方口音,然后说:"谢谢,夫人,您请讲吧。" "乍得,你今天看见路易斯了吗?" "今天?我想没有,瑞琪儿,我今天上午去布鲁尔买东西去了,下午在房后的花园里,为什么问这个呢?" "噢,也许没什么事,但艾琳在飞机上做了个噩梦,我只想尽力让她心里平静下来。" "飞机?"乍得的声音好像一下子把事情看得很严重。"瑞琪儿,你们在哪儿?" "在芝加哥,我和艾琳回去和我父母住段时间。" "路易斯没跟你们一起去?" "他周末时再来。"瑞琪儿说,她现在正尽力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平和,乍得的声音里有种她不喜欢的东西。 "是他的主意让你们去那儿的吗?" "啊……是的,乍得,怎么了?有什么事不对头,是吗?而你知道这事。" "也许你应该给我说说孩子做的梦。"乍得停了好长一段时间。"我希望你能讲一下。" 46 乍得和瑞琪儿说完话,挂上电话,穿上薄外套--外面乌云密布,就要起风了--穿过公路来到路易斯家。在过马路时,乍得停了下来,小心地看有否卡车驶过,就是卡车带来了这一切,该死的卡车。 但这不是最根本的原因。 乍得能感觉到宠物公墓--抑或旁边的地方--有种魔力在拉扯着他。那儿的声音仿佛是一种吸引人的催眠曲,给人带来舒适和梦幻般的魔力。而此刻那声音变得更加低沉,带着更多恶兆的含义--这个声音又危险又可怕,仿佛在说,你,少管这事。 但是乍得不能不管。他有这个责任。 乍得走到路易斯家,看到本田思域车不在车库里,只有那个福特旅行车还在。车上布满灰尘,看上去好久没用过了,乍得试着推了推房子的后门,发现门没锁。 "路易斯?"乍得叫道,他心里清楚路易斯不会回答的,但是乍得需要打破这房子里的死寂。噢,人老先从腿老--他觉得自己经常两腿沉重,走路笨拙,在花园里工作两个小时后就觉得背疼,就好像左边屁股上安了个钻头似的,钻得生疼。 乍得开始在房子里仔细搜寻起来,想找些重要线索--自己是世界上最老的窃贼,不过乍得没觉得这个想法有多好笑,他继续找着。他发现一切都让他感到心情沉重:几个盒子里装着盖奇的救世军玩具,床下、壁橱里、门后还放着小男孩穿的各种衣服……也许最糟糕的是,儿童床又被仔细地支在了盖奇的房间里,这些都没有什么特别的,但房子里仍有一种令人不快的空荡荡的感觉,好像正等着填充什么……噢,什么东西。 也许我应该开车去悦目墓地一趟,看看那儿发生了什么,也许甚至会碰见路易斯,我可以请他吃晚饭什么的。 但是班戈市的悦目墓地并不是危险所在,危险在这里,在这所房子里,在房子的后头。 乍得又离开了路易斯家,穿过公路回到自己家中,他从冰箱里拿出一箱六听装的啤酒,走到客厅里坐在凸窗旁,在那儿他可以看见路易斯家的房子。他打开啤酒,点了支烟。下午一点点地过去了。这些年来他经常这么做,脑子里想着过去发生的事。如果他知道瑞琪儿早先的想法,他会告诉她那位心理辅导员的话也许是对的,但当一个人慢慢老去,他的记忆连同肉身都在一点点衰败,却会发现自己回忆起一些脸孔、地方和事件时反而有一种诡异的笃定。深褐色的记忆逐渐明亮起来,色彩慢慢变得真实,声音也复原成原来的样子,不再是时间的小小的回音。这根本不是信息错乱,乍得会告诉那个辅导员,这是衰老。 乍得脑子里出现了莱斯特·摩根的公牛汉拉提,那头牛两眼血红,看见什么就向什么冲去,只要是动的东西它就不放过,甚至经常向被风吹动了树叶的树冲撞。在摩根下决心杀死它之前,关着它的牧场里的每棵树都被它疯狂地撞烂了,它自己的角也都撞裂了,头上直流血。莱斯特打死它的时候,非常害怕--乍得现在就有这种感觉。 乍得喝着啤酒,抽着烟。天黑下来了,他没有亮灯。慢慢地他的烟头在黑暗中变成了一个小红点。他坐在那儿喝着酒,盯着路易斯家的车道,他相信一会儿不管路易斯从哪儿回到家中,他都要过去和他聊一会儿,要确保路易斯别想去做他不该做的事。 但是他也感觉到那种邪恶的魔力仿佛从那乱石下钻出来了,正在用力地拉扯他。 你,别管这事,别管,不然可就对不起了。 乍得尽量使自己不理会这种念头,他坐在那儿抽着烟,喝着酒,等待着。 47 乍得坐在靠背椅上从凸窗那儿观望着、等着路易斯的时候,路易斯正坐在霍华德·强生汽车旅馆的餐厅里吃饭。 食物没什么味道,但量很大--这正是路易斯的身体所需要的。旅馆外面天渐渐地黑下来了。过往车辆的前灯像手指一样摸索着照亮。他大口大口地吃了一块牛排、一份烤土豆、一碟早已失去了绿色的豌豆,还有一块楔形的顶层冰淇淋快溶化了的苹果派。路易斯坐在餐厅一个角落里的餐桌旁,边吃边看着人们出出进进,想着自己会不会遇见什么认识的人。冥冥中,他倒是希望能遇见个认识的人,他们会问--瑞琪儿在哪儿?你在这儿干什么?一切都还好吗?也许这些会导致他的思绪混乱,而他想要的就是混乱的思绪,这是一种能摆脱那种疯狂想法的方式。 事实上,就在他吃完苹果派,喝完第二杯咖啡的时候,真有一对他认识的夫妇走了进来,他们是在班戈市工作的医生罗伯·格里内尔和他漂亮的妻子芭芭拉。路易斯等着他们看见他,看到他坐在餐厅角落的餐桌旁吃饭,但女服务员把他们领到餐厅另一端的单间里去了,路易斯完全看不见他们了,偶尔能瞥到一眼罗伯早衰的灰发。 女服务员拿来路易斯的账单,路易斯在上面签了字,在名字下又草草地写下自己的房间号,从侧门走出了餐厅。 外面风几乎快到七级了。风声低沉单调,刮得电线发出嗡嗡的怪响,看不到星星,但路易斯能感觉到头上的云在迅速地移动着。他双手插在兜里,临着风,在人行道上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了电视。现在做那件重要的事还太早,夜里的风会带来各种可能性,这风使他感到紧张。 路易斯看了四个小时的电视,也就是看了八集半小时一集的喜剧节目,他自己也意识到在毫无干扰的情况下连续看电视已经很久很久了。他想起高中时,他和朋友们都把喜剧中的女主角归为"撩拨男人的情欲却又没有实质行动的女人"。 而此时在芝加哥,戈尔德曼太太哭着说:"乘飞机回去?亲爱的,你为什么要乘飞机回去?你刚到这儿!" 此时在拉德洛镇,乍得坐在凸窗前抽着烟,喝着啤酒,一动不动地想着过去的事,等着路易斯回家来。路易斯迟早要回家的,就像那部老电影(似指美国影片《灵犬莱西》。)中的莱西一样。虽然有其他的路可以通往宠物公墓和那个地方,但路易斯不知道,要是他想做那事的话,他得先从自己家门口走出去。 路易斯对以上的事全然不知,像一枚并非射往他目前所在的慢速子弹,但是却按照最佳的弹道学原理射向他可能去的地方,他坐在霍华德·强生旅馆里看着彩电,他以前从没看过这些电视节目,只是听别人谈论过一些:什么一个黑人家庭,一个白人家庭,一个小孩比和他生活在一起的那些富有的成人都聪明,一个单身女人,一个结了婚的女人,一个离了婚的女人。他现在把这些电视剧全看了,他坐在霍华德·强生旅馆的椅子里,不时地看上一眼外面刮着大风的夜色。 到十一点开始播新闻的时候,路易斯关上电视,他要出去做他已决定要做的事了。也许在看到儿子那沾满鲜血的棒球帽的那一刻,他就决定这么做了。他身上又产生了那种寒冷得发抖的感觉,比以往的更强烈,但在这之下又有某种东西--一种渴望,或是一种激情,又或许是一种贪欲。无所谓是什么,这种东西温暖着他,使他能抗拒寒风。在他启动本田车的发动机时,他想也许乍得说那个地方有种不断加大的魔力是对的,因为他很肯定地觉得这种魔力现在就在他身边,引导着(又或是推着)他去做这件事,路易斯想: 我能停下来吗?就算我想停下来,我就能停下来吗? 48 "你想要干什么?"戈德曼太太又一次问,"瑞琪儿……你是太沮丧了……睡一夜觉……" 瑞琪儿只是摇着头。她不能向母亲解释她为何必须回去。那种奇怪的感觉像起风一样在她的心头涌起--先是吹动小草的微风,几乎不被人察觉;接着空气开始流动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强,无法停止;然后微风就变成了屋檐下尖声咆哮的大风;再然后这风开始撼动着房子,人们可以意识到这风有些像飓风了,如果再大些,就会摧毁一切了。 在芝加哥,此时已是六点钟。在班戈市,路易斯正坐着吃着寡淡无味的饭,瑞琪儿和艾琳刚刚结束了一顿难以下咽的晚餐。瑞琪儿不时地从盘子上抬眼,看见女儿那深邃的眼睛在看她,好像在问妈妈会为爸爸的麻烦做些什么、妈妈有什么打算似的。 瑞琪儿等着电话铃响,盼着是乍得打来电话说路易斯已经回家了。有一次电话确实响了--她跳起来去接,艾琳差点把一杯牛奶撞翻--但电话是多莉的桥牌俱乐部里的一个朋友打来的,她想知道戈尔德曼太太是否平安到家了。 一家人正在喝咖啡时,瑞琪儿突然放下餐巾说:"爸爸……妈妈……对不起,但我必须回去。要是我能搭上飞机的话,我今晚就走。" 戈尔德曼夫妇目瞪口呆地望着女儿,但艾琳却带着一种成人般的放松的神情闭上了眼睛--要不是看到她那苍白紧张的脸,会让人感到很好笑。 戈尔德曼夫妇不能理解,瑞琪儿也无法向他们解释,有一阵微风,弱到几乎不能吹动小草的尖部,但这阵风会越来越大,最后大到足以摧毁钢筋混凝土建筑。她也不相信艾琳是通过新闻听说帕斯科并记在了她的小脑袋里。 "瑞琪儿,亲爱的。"带着和蔼的神情,她的父亲慢慢地像对一个即将歇斯底里的人说。"这只是你对儿子的死的一种反应。盖奇的死对你和艾琳震动太大了,没人会责备你们的,但是你会垮了的,要是你试图--" 瑞琪儿没有理会父亲的话,她径直走到厅里的电话机前,找到电话簿上航空公司一栏,拨了达美航空公司的电话号码,戈尔德曼太太站在她的旁边,告诉她应该仔细想一下,她们应该商量一下,也许列个单子,看看该做什么……在戈尔德曼太太的另一端站着艾琳,她的脸色仍是阴沉的--但现在浮现出了些希望,这给了瑞琪儿一些勇气。 "达美航空公司,"电话另一端传来了一个欢快的声音,"我是金,我能帮您什么吗?" "是的。"瑞琪儿说,"今晚我需要从芝加哥飞往班戈,这很重要,恐怕,事情……事情很急,你能帮我查一下还有机票吗?" 电话另一端的声音迟疑地说:"可以,太太,不过现在订票,有点太赶了。" "噢,请查一下吧。"瑞琪儿声音有点沙哑。"我可以坐机动座,只要有票就行。" "好吧,请稍候,太太。"电话线的另一端静了下来。 瑞琪儿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她觉得有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了她的胳膊。瑞琪儿睁开眼睛,看到艾琳走到她身旁,她的父母站在一起,小声地在说着什么,一边看着她,瑞琪儿疲倦地想,他们看着我的方式简直像看疯子一样。瑞琪儿向女儿挤出了一个笑容。 艾琳低声说:"妈妈,别让他们拦着你,求你了。" "不会的,大姐姐。"瑞琪儿说完,痛苦地抽搐了一下--自从盖奇出生后,他们就叫女儿大姐姐,但艾琳再也不会是谁的大姐姐了,是吗?盖奇已经死了。 "谢谢你,妈妈。"艾琳说。 "这事很重要,对吗?" 艾琳点了点头。 "宝贝,我相信这事很重要,但是要是你能再多告诉我一些,我想会有帮助的,那只是个梦吗?" "不,"艾琳说,"现在……现在是一切了,这事现在一直在我的脑子中盘旋,你感觉不到吗,妈妈?有点像……" "有点像一阵风。" 艾琳颤抖着叹了口气。 "但是,你不知道是什么吗?关于你的梦,你别的都不记得了吗?" 艾琳用力地想了一下,然后不情愿地摇了摇头说:"有爸爸,丘吉,还有盖奇,我只记得这些。但是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搞到一起去的了,妈妈!" 瑞琪儿紧紧地搂着女儿说:"一切会好起来的。"但她心头的沉重感一点也没减轻。 "您好,太太。"订票处服务员的声音响了起来。 "喂?"瑞琪儿紧紧地抓着电话机和艾琳。 "太太,我想我能给您订上去班戈的机票--但您要很晚才能到达了。" "没关系。"瑞琪儿说。 "您有笔吗?挺复杂的,要记一下。" "有,就在手边,"瑞琪儿边说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铅笔头,找到一个信封,她仔细地听着,在信封背面记下了所有的信息,等航空公司服务员说完后,瑞琪儿笑了一下,用食指和拇指做了个OK的手势,告诉艾琳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也许安排妥当了,但要转几次机,看起来时间非常非常紧张……特别是在波士顿转机时,没有多少时间。 瑞琪儿说:"请帮我订上,谢谢。" 金记下了瑞琪儿的姓名和信用卡号码,瑞琪儿最后挂上电话时,感到虚弱无力,但心情轻松了些,她看着父亲说:"爸爸,您送我去机场好吗?" "也许我应该说不行。"戈尔德曼先生说,"我想我有责任阻止你的这种发疯的行为。" "你敢!"艾琳尖声大叫道,"这不是发疯!不是!" 戈尔德曼先生惊愕地看着艾琳,在艾琳爆发的这小小的愤怒声中后退了一步。 戈尔德曼太太在一片寂静中轻轻地说:"开车送她去吧,欧文,我也开始感到紧张了,要是我知道路易斯没事的话,也会觉得好些的。" 戈尔德曼先生盯着妻子看了一会儿,终于转身对瑞琪儿说:"要是你想让我开车送你的话,我就送吧。我……瑞琪儿,你要是希望的话,我可以和你一起去。" 瑞琪儿摇了摇头说:"谢谢,爸爸,我订的都是最后的票了,就像是上帝专为我保留的。" 戈尔德曼先生叹了口气。就在那一刻,他看上去非常老,瑞琪儿突然想到自己的父亲多么像乍得啊。 "你要带个包的话,还有时间去整理一下,"戈尔德曼先生说,"我们可以在四十分钟内到达机场,只要我开得就像我和你妈妈刚结婚时那样就行。多莉,你去给女儿找一个行李包吧。" "妈妈。"艾琳叫道。瑞琪儿转向女儿,发现艾琳的脸上闪着一层汗珠。 "怎么了,宝贝?" "小心点儿,妈妈。"艾琳说道。 49 那天晚上天空布满了阴云,在不远处飞机场的灯光映照下,树影婆娑。路易斯把本田车停在了梅森街上。这条街刚好临着悦目墓地的南端。路易斯下了车,风大得他几乎关不上车门了。他不得不用力地把门推上了。大风吹皱了他的夹克,他走到车的后备厢处,取出防水帆布,把工具包了起来。 他走在两个路灯之间的阴影中,在翻越锻铁栅栏之前,他手里抱着那包帆布包裹着的工具,站在马路边小心地看了一下街道的左右两侧,想看看是否有人和车辆。他当然不愿被人看到,要是他能控制的话,即使是那种无意瞥到他又会马上忘掉他的人也不行。在他身边,一棵老榆木的树枝在风中狂吼,这让路易斯想到了业余的私刑绞决。上帝,他害怕极了。这可不是什么冒险的工作,而是一件疯子才会去干的事。 路上没车。梅森街的一侧,路灯在人行道上投出一个个圆形光圈。法勒芒小学放学后,男孩们会在这儿骑自行车玩儿,而女孩们则会在这儿跳皮筋或是跳房子。除非是在万圣节要求鬼魅氛围的时候,否则平日谁都不会注意到一街之隔的墓地。也许万圣节的时候,孩子们会勇敢地穿过梅森街,在高高的锻铁栅栏上挂上一具纸制的骷髅,为一些古老的玩笑话咯咯大笑:这是城里最时髦的地方;每个人都拼命往里挤。在墓地笑为什么不对?因为这儿的人脾气很糟糕。 "盖奇。"路易斯轻声低语着,盖奇就在那边墓地里,在那些铁栅栏里面,在一层泥土下囚禁着,这可不是玩笑。路易斯想,我要把你救出来,盖奇,把你救出来,小伙子。 路易斯走过马路,抱着沉甸甸的工具走上另一端的人行道,一边又警觉地扫视着周围,然后走到铁栅栏下,把工具包扔了进去。工具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路易斯拍了拍手,走开了。他在脑子中记下了这个地方。即使忘了这个地方,他所要做的也不过是在里面沿着铁栅栏走,直到站在对面是他的本田思域车的地方,然后他就会绊倒在这些工具上。 但是这么晚了,门还会开着吗? 他走过梅森街,到了一个停车标志处,风追着他呼呼地吹着他的脚跟。路旁的阴影在风中摆动起舞。 路易斯仍然沿着路边栅栏走着,拐过街角就是悦目墓地。街上有汽车灯光,路易斯看似随意地踱到了一棵榆树后。还好,他看见的不是警车,是开往汉默德大街或者也许是开往收费公路的一辆货车。车在路易斯身边呼啸而过,他继续前行。 门一定没上锁,事情必须这样。 他到了墓地门口,锻铁大门在黑暗中呈现出类似教堂的轮廓,路灯下的大门阴影在呼呼的风中修长而又优雅。他伸出手来试了试。 锁着。 你这个大傻瓜,门当然要锁上的--你真以为在美国的任何一个城市晚上十一点后人们还会让一个市区里的墓地敞着大铁门吗?没人会那么信任别人的,亲爱的傻瓜,再也不会了。现在该怎么办? 现在他必须翻过铁栅栏了,但愿街上没有《卡森秀》的工作人员碰巧看到一个世界上最大最笨的孩子在翻墓地的铁栅栏。 嗨,警察局吗?我刚看到了一个世界上最大最笨的孩子爬进了悦目墓地,他好像拼命想进去。是的,我觉得是件严肃的事。开玩笑?噢,不,我是极认真的,也许您该去调查一下。 路易斯继续沿悦目街走着,在第二个十字路口向右转,高高的铁栅栏无休止地在他身边延伸,风变冷了,吹干了他额头上和太阳穴上的汗珠。他的身影在路灯下忽隐忽现。他不时地扫一眼栅栏,终于停下脚步,强迫自己真正地仔细地看。 你想要爬过那栅栏?别逗了。 路易斯个子相当高,有六英尺二英寸,但栅栏有九英尺高,每根铁棍上面都有一个装饰性的像箭头一样的尖头。说是装饰性的,路易斯要爬上去迈腿翻越时,两百磅重的身体很可能会落在这些尖头上,然后尖头会扎进腹股沟,刺破睾丸。最后他会像烤肉叉上的乳猪一样痛苦地叫喊着,直到有人叫来警察把他揪下来,送到医院里去。 路易斯想着,浑身继续在冒汗,衬衫都粘在背上了。除了远处传来汉默德大街上模糊的车辆嗡嗡声,一切都静悄悄的。 一定得找个办法进去。 一定要找到。 算了吧,路易斯,面对事实吧。你可能是疯了,但还不是个百分百的疯子。也许你能爬上栅栏,但只有受过训练的体操运动员才能安全无虞地跃过那些尖头。而且就算你能进去,你又怎么把儿子的尸体弄出来,自己再怎么出来呢? 路易斯继续走着,模糊地意识到自己正在绕着墓地走,但毫无作为。 好吧,不妨这样:我今晚先回拉德洛镇,明天再来,明天下午晚些时候来,大约四点钟左右从大门走进去,然后找个地方躲起来,到半夜或半夜以后再动手。换句话说,我把今天想到的聪明的计划推迟到明天。 好主意。噢,伟大的专家路易斯……但是,我那堆扔进栅栏的工具怎么办呢?镐、铲子、手电筒……这不明显贴着"盗墓专用"的标签吗? 也许它们掉进灌木丛里了。看在上帝的分上,谁会发现啊? 这么想是合理的,但他所做的事本身已不合理,何况他的心里在想,他明天不可能再来了。要是他今晚不做的话,他可能永远不会做了。他可能永远也不会有这种疯狂的举动了。这个机会,是他所拥有的唯一的一次机会。 路易斯边想边走到栅栏的一侧,这一边房屋稀少--偶尔会有一片黄色的方形的光从街对面透过来,有一次他还看见了一台黑白电视机发出的灰蓝色光亮--穿过栅栏他看到这一片的墓穴显得时间更久远。大多数是圆形的,泥土经过多年的冰冻和解冻有时会使墓穴向前或向后倾斜一些。头上又有一个停车的路牌,再向右拐沿着一条和梅森街平行的路走的话就会走回到出发点了。他若回到了出发点,该怎么做呢?跟玩大富翁游戏那样收到两百美元再接着转下去?还是承认失败? 街上出现了车前灯的灯光。路易斯走到了另一棵树后,等着车开过去,这辆车开得很慢,过了一会儿从右车座副驾驶的位置照出一束白色的探照灯光,沿着栅栏移动着,路易斯心头一紧,这是一辆警车,在检查墓地呢。 路易斯紧紧地贴在树上,脸颊抵着粗糙的树皮,心里希望这棵树能足够大,把自己遮住。探照灯光照向他,路易斯低下头,把脸埋了下来,试图遮蔽自己面孔发出的模糊的白光。灯光照在树上,然后挪走了,接着又在路易斯的右侧出现了。他往树后缩进去了一点儿。有一刻他看到了警车篷顶上的暗色透明玻璃圆顶,以为警察发现了他,他等着车后灯突然亮起来,车门打开,等着探照灯光突然转回到球窝接合处,像一个白色的巨大的手指来抓他似的。等着警察对他喊:嘿,你,那个躲在树后的家伙!出来,走到我们可以看到你的地方,举起手来!出来,快点! 但是警车接着启动了,开到拐角处,平静而得体地闪着警灯,向左转去,开走了。什么事也没发生。路易斯一下子瘫靠在树上,急促地喘息着,嘴巴干涩。他想那些警察会开车路过他的本田车的,但没关系。晚上六点到早上七点之间在梅森街上停车是合法的。还有好多车也停在那儿呢,车主住在这条街尽头的公寓房里。 路易斯抬头向他所藏身的这棵树上看去。 他看到就在他的头上,这棵树分了叉,他想他可以-- 没容自己多想,路易斯伸手抓住了树叉,悬起身子,然后用网球鞋在树上找了个落点,踩掉了一些树皮,树皮落在了人行道上。他先把一个膝盖靠到树杈上,接着另一只脚也稳稳地踩在了一个榆树杈上。他得快点爬,要是警车碰巧开回来的话,警察的探照灯就会发现他这只树上的怪鸟了。 路易斯抓住一截更高的树枝,这段树枝高于栅栏。有一种荒唐的感觉告诉他,自己像是十二岁时的样子。树并非不动,它轻轻地摇着,甚至有些迎风晃动,树叶沙沙作响,好似呢喃作语。路易斯评估了一下树况,接着,在他丧失勇气之前,他两手紧紧地抓住树枝,悬空了身子。这根树枝比一个壮硕男子的前臂略粗一些,路易斯双脚悬在离地面人行道八英尺的半空,两手交替慢慢向前移向栅栏。树枝被压弯了,但还没有断裂的迹象,他模糊地意识到自己的影子像只黑猩猩一样跟在他后面在人行道上移动。冷风吹着他冒汗的腋窝,路易斯的脸上和脖子上布满了汗水,却仍在哆嗦。树枝随着他的动作不断摇晃下沉,他每多爬一步,树枝就往下多沉一些。手和手腕已经很累了,路易斯担心满是湿汗的手心会打滑。 他终于挪到了栅栏上边,网球鞋在铁栅栏上的尖头下方一尺处。从路易斯现在所处的角度看,栅栏上的尖头一点儿也不钝,甚至看起来非常锋利。不管锋利不锋利,他突然意识到要是以他的重量掉下来落在这尖头上,不只是他的睾丸会被刺穿,就连肺都可能被穿透。那么回来的巡警们就会看到这件早早地挂在悦目墓地栅栏上可怖的万圣节装饰了。 路易斯一边急促地呼吸着,一边用双脚探试着想找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可以休息一会儿,有那么一阵儿他就这么悬着,双脚在空中摆动着,找不到可踏的地方。 突然有光亮出现,而且越来越亮了。 噢,上帝,那是辆车,有车开过来了--! 路易斯想快速挪动一下,但手滑了一下,交织的手指分开了。 他一边找着下脚的地方,一边低头向左看去,向肌肉紧张的胳膊下望去。是辆车,但是那辆车风驰电掣般地开过十字路口驶远了。真幸运,要是它-- 他的手又滑了一下,他觉得树皮掉在了头发上。 他的一只脚找到了踩的地方,但另一条腿的裤角却被栅栏尖头挂住了。老天,他快支持不住了。路易斯绝望地用力抖着腿,树枝又弯下来不少,他的手又滑了一下,他听到裤管撕破的声音,发现自己站在了两个尖头上,尖头扎入了他的网球鞋的鞋底,那种压力很快变成了痛意。但路易斯还是站在上面,两手两臂的放松感要比脚上的疼痛感好得多。 我这是个什么形象,他心情沉闷但又觉得好笑。然后左手抓着树枝,右手在夹克上擦了擦,接着又换右手抓着树枝,左手也在夹克上擦了擦。 他站在那儿呆了一小会儿,接着伸手向前移去,现在树枝细得可以让他抓得更牢更舒服一些。他像人猿泰山那样,双脚离开了尖头,继续往前挪着。树枝弯得厉害,接着他听到了一声不祥的断裂声,便凭本能松开了手。 他摔落在地上,一条腿的膝盖撞在了一块墓碑上,疼痛一下子传到了大腿,他在草地上打了个滚儿,手抱着膝盖,疼得嘴巴咧到了脑后,像是露齿而笑的样子。心里想着可别摔碎了膝盖骨,疼痛终于慢慢减轻了些,他发现自己还能转动腿关节,要是他坚持活动关节,别让关节变硬,过后会好的,也许吧。 路易斯站起身,沿着铁栅栏向梅森街和他的工具所在的地方走去,他的膝盖刚开始还挺疼,他就一瘸一拐地走,走了一会儿那种疼痛就变得麻木了,本田车里的急救包里有阿司匹林,自己应该记得带在身边就好了。现在想起来太晚了。路易斯眼睛盯着路上,看是否有车驶过,只要有车驶来,他就钻到墓地深处躲起来。 梅森街上可能会有车辆驶过,路易斯一直在隐蔽处走着,直到来到自己的本田车正对面的地方,他正想跑到栅栏下从灌木丛中取出工具,这时他听到人行道上有脚步声,还有一个女人在低声大笑。他蹲在一个大墓碑后--蹲下时膝盖疼得厉害--他看到一对男女向梅森街的另一端走去,他们互相搂着腰走着,那种从一个白光团移向另一个白光团的样子使路易斯想起了某部老电视剧。片刻后他想起来了,是电视剧《吉米·杜兰特时间》。要是他现在从墓碑后站起身来,在这片死寂的墓地里突然出现一个摇晃着的影子,向他们大声叫:"晚安,卡拉白什太太,不管你在什么地方!"他们一定会吓个半死的。 两个人走到他车旁街灯的白光团下,互相拥抱起来。看着他们,路易斯感到对自己的所做所为有些厌恶。他此时蹲伏在墓碑下,就像廉价连环漫画书里的一个白痴在偷看情人幽会似的。运气就这么糟吗?他纳闷地想,而这种想法也有些熟悉。就因为这倒霉的干扰就放弃吗?爬上树,沿着树枝攀过来,摔倒在墓地里,看情人幽会……再去挖墓?就这么简单?这是疯了吧?我花了八年的时间才成为一个医生,但是只用简单的一步就成了盗墓者--我想人们会叫我食尸鬼的。 他把拳头抵在嘴上,防止自己因为内心的恐惧和六神无主而发出声音来。这种感觉就在那儿,路易斯很感激自己能把它围在周围。 那对男女终于走了,路易斯不耐烦地看着他们走上一幢公寓楼门前的台阶,男的站在门前找出钥匙开了门,片刻后两个人就走进屋里了。街上又恢复了静寂,只有风还在不停地刮着,吹动着树枝和他前额上被汗水浸湿的头发。 路易斯弯着腰跑到栅栏下,在灌木丛中摸索着找那捆工具,找到了,就在手边,他拿起来,听到工具在里面碰撞的声音,他扛着工具走到从大门进来铺着沙石的宽阔的车行道上,辨别了一下方向,没错,从这儿直接向前走,在岔路口向左拐,没问题。 路易斯沿着车行道的边缘走着,想着万一要是有一个全值保安,万一他碰巧出来了的话,他能躲到榆树林的阴影中。 他在岔路口向左拐,离盖奇的墓地越来越近。突然他惊讶地意识到自己记不起儿子长的是什么模样了。他停了下来,盯着一排排的墓穴,对着墓碑的正面皱着眉头,尽力唤醒自己的记忆。他只能记起盖奇的个别特征--儿子有一头金色的头发,又细又亮;眼睛有些斜视;小小的白牙齿;下巴上有一小块疤痕,是在芝加哥时从后门台阶上摔下来磕的。他能想起这些,却无法把它们综合到一起去。他看见盖奇向公路跑去,跑向那辆奥灵科的大卡车,像是要与它约会似的,但是盖奇的脸却是转向一边的。路易斯想要回忆起放完风筝的那天夜里盖奇躺在床上时的情景,但脑子里只是一片黑暗。 盖奇,你在哪儿? 路易斯,你想过没有,也许你这么做对儿子一点儿好处都没有?也许他在这里很幸福……也许死亡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糟。也许他正和天使们在一起,或者也许他只是睡着了。如果他睡着了,你清楚自己唤醒的是什么吗? 噢,盖奇,你在哪儿?我想带你回家。 但是,他真的能控制住自己的行为吗?为什么他想不起儿子的脸?为什么要违背所有人的警告--乍得警告过他,在梦中帕斯科警告过他,自己的颤抖的慌乱的心也在警告他。 路易斯又想起了宠物公墓里的墓碑,它们排成一个个同心圆,形成一个神秘的螺旋形,路易斯又感觉到了那种寒冷。他为什么要站在这儿,试图想起儿子的脸呢? 他一会儿就能看见那张脸了。 墓碑就在这儿,上面简单地刻着盖奇·威廉姆·克利德,以及出生与死亡日期。路易斯看出今天有人来过这儿悼念儿子,因为墓上有鲜花。会是谁呢?丹得丽芝太太吗? 路易斯的心沉重而缓慢地在胸中跳动着。这就是儿子的墓地,要是他想做那事的话,该动手了,虽然夜还有段时间,但白天会随之而来的。 路易斯最后一次想了一下,确定自己是下定决心要做的,他不自觉地点了点头,自己都没觉察出来,然后他伸手取出了刀子,他用胶带把工具打了包,现在需要割开。他把盖奇墓上的防水布掀开卷起来,然后把工具放好,就像安排好做缝合伤口或者门诊小手术的工具一样。 按五金店店员所建议的,路易斯用一块布把手电筒包了起来,罩布也用胶带纸固定住了,罩布中间挖了个小孔,那是先拿一枚硬币放在罩布上,再用医用手术刀沿着硬币的边割出来的。短柄镐也许用不上--他只是碰巧买了来,以防挖开墓地时遇到石块和坚硬的水泥密封盖,但是实际上刚填埋的墓穴里怎么可能有石块和坚硬的水泥密封盖呢?铲子和锹都拿出来了,还有长绳子和手套,他戴上手套,抓起锹,开始干了起来。 土很松软,挖掘很容易,墓穴的形状非常清晰,路易斯挖出的土比墓穴边上的要松软。路易斯忍不住在脑子里把这里轻松的挖掘工作与他一会儿要去那埋儿子的那个坚硬的、满是石头的地方做了一下对比。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今晚晚些时候他会把儿子重新葬到那儿,在那儿,他得用镐了。他不愿再想,但这些念头总是不时地闪回到脑海中。 路易斯把土挖出来后抛到墓穴的左侧,随着墓穴的加深,他的节奏越来越慢,他跳到墓穴里接着挖,闻到了一种新土阴湿的味道,这种味道从他小时候去卡尔舅舅家度暑假以来一直有印象。 挖掘者,路易斯停下来擦额头上的汗时想起了这个词,卡尔舅舅以前告诉过他这是人们给挖墓地的人起的绰号,朋友们管他们叫挖掘者。 路易斯又动手挖起来。 中间他只停了一下,看了看手表。时间已是午夜十二点二十分。他觉得时间过得很快,就像上了油一般从他手中溜走。 四十分钟后,他手里的锹碰到了一个硬东西,路易斯咬紧的上嘴唇渗出了血。他拿起手电筒,向下一照。看到泥土中模糊地露出了一条银灰色的斜线,这是棺木套筒的顶盖,路易斯用锹把上面的大部分土拂掉,他很提防着不要弄出太大的噪音来,但是锹刮擦在水泥的棺木套筒上时,发出的响声在死寂的夜里感觉更大了。 路易斯爬出墓穴,找到了绳子,然后把绳子绑在了套筒盖上的铁环上,接着又爬出墓穴,把防水布铺在地上,躺在上面,紧紧地抓住绳子两端。 路易斯,就是这样,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对了,这是我最后的机会,我他妈会好好抓住它的。 路易斯把绳子绕在双手上,用力地拉着,方形的水泥盖板很容易被拉开了,底部枢轴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水泥板在黑暗中静静地矗立着,像一块墓碑。 路易斯解下铁环上的绳子,扔到了一边,他后面的一半工作中不再需要用绳子了,他可以站在棺木套筒旁,把它拉上来。 他又跳下墓穴,小心地移动着,不想碰翻他刚才拉起来的水泥盖板,怕被盖板砸了脚趾头,或是撞破薄薄的盖板。一些鹅卵石咯咯嗒嗒地滚下来,路易斯听到有几块砸在了盖奇的棺材上。 路易斯弯着腰,把另一半盖板拉了起来,放在一旁。他觉得手指下面有种冰凉的东西在嘎吱作响,他把这第二块盖板竖着放到一边,低头一看,一条肥硕的蚯蚓正在他的手指上蠕动着。路易斯厌恶地在嗓子里吼了一声,把蚯蚓扔在了墓穴一边的土壁上。 然后他用手电筒向下照去。 这是他在葬礼上最后一次看见的棺材,搁在金属滑竿上,周围是绿得瘆人的阿斯特罗人工草皮。这个保险箱,是他原来打算埋葬对儿子所有的希望的。愤怒和显而易见的燥热取代了原先的寒意,在他体内冉冉升起。蠢蛋!能埋葬得了吗! 路易斯伸手摸到了锹,举过头顶在棺材的锁上砸了一次,两次,三次,四次。他的嘴唇紧紧抿着,像是做了一个愤怒的鬼脸。 我要把你解救出来,盖奇,看我做不做得到! 锁在他砸第一下时就裂开了,不需要再多砸,但是路易斯又接着砸了好几下,好像不仅想打开棺材,还想砸破它。最后他恢复了一些理智,举起锹又放了下来。 锹片都被砸弯了,他把锹扔到一边,两腿无力地爬了上来,浑身发着抖。他觉得胃里直恶心,那种愤怒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就消失了。那种寒冷的感觉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他感到一生中从没有如此孤独和六神无主过。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从宇宙飞船出来进行舱外活动的宇航员,在茫茫的黑暗的太空里飘浮着,呼吸着借来的时间。比尔·拜特曼的感觉就是这样吗?路易斯纳闷地想。 他这次仰面躺在地上,看自己是否能稳定心神,继续干下去。腿上疲累的感觉消失后,他坐了起来,又跳进了墓穴里。他用手电照着棺材上的锁,发现这锁不仅是被砸开了,简直是全毁了。他刚才疯狂地乱挥着锹,但每一下都落在锁上,好像是长了眼睛,百发百中。锁周围的木头都被劈裂了。 路易斯把手电筒夹在腋下,轻轻地蹲了下来。他的双手摸索着,就像在马戏团里空中飞人的接手似的,等待完成这攸关生命的表演。 他找到了棺材顶盖上的凹槽,他把手指伸了进去,停了片刻--时间短得都称不上是犹豫--随后打开了儿子的棺材。 50 瑞琪儿差一点儿就赶上了从波士顿到波特兰的航班。差一点儿。她是从芝加哥准时起飞(这本身简直就是个奇迹),到达纽约拉瓜迪亚机场的(这又是一个奇迹)。从纽约起飞时只晚点五分钟。到达波士顿时晚点十五分钟--在晚上十一点十二分到达波士顿的,这使得她只有十三分钟转机的时间。 她本来还是可能赶上飞机的,但机场巴士晚点了,它可能在一直绕着洛根机场打转来着。瑞琪儿焦躁不安地、不时有些感到惊恐地等待着,脚不停地、轮流地倒换着支撑着身体的重心,把妈妈借给她的旅行包一会儿换到左肩,一会儿换到右肩,急得像要上厕所似的。 一直等到十一点二十五分,车还没来。瑞琪儿向转机处跑去,她穿的鞋鞋跟本来不高,但跑起来还是扭得脚踝直疼,于是她停了下来,脱掉鞋子,穿着袜子跑了起来。她跑过亚利根尼航空公司和东方航空公司的换机处。跑得气喘吁吁的,她的胸口和肋骨直疼。 呼吸越来越急促,喉咙发干,肋骨的痛楚也越来越明显,瑞琪儿跑过国际航站楼的终端处后,终于抬头看到了达美航空公司三角形的标牌。她冲过几道门,差点没把手中的一只鞋给扔了出去,不过她又像变戏法似的抓住了。此时是十一点三十七分。 两个值班员中的一个抬头看了她一眼。 瑞琪儿喘着粗气说:"104航班,飞往波特兰的,起飞了吗?" 值班员扫了一眼身后的指示牌说:"牌上指示说飞机还没起飞,但他们五分钟前就播了最后登机通知。我给他们打个电话问问,您的包需要托运吗?" "不需要。"瑞琪儿气喘吁吁地说,她用手把眼角汗湿的头发拨到耳后。她的心像野马一样在胸中狂跳着。 "那您别等着我给他们打电话了,我会打的--我建议您赶快跑着去赶飞机吧。" 瑞琪儿没能跑得很快--她跑不动了,但她尽力跑着。电梯在夜里已经关了。她沿着楼梯一阶阶向上跑,嘴里一股咸涩味。她跑到安全检查处,把旅行袋扔到吃惊的女安检员面前,等着行李袋从传送带上运过来。她的手一会儿攥起来,一会儿又放开,包刚从X光检查设备的传送带上出来,她就一把抓住带子,继续跑了起来,包在身后不停地拍打着她的屁股。 她边跑边抬头看指示牌,上面显示着: 104航班,飞往波特兰,起飞时间:11:25登机口:31号,正在登机。 31号登机口在大厅的另一端--她最后看了一眼指示牌,只见上面的"正在登机"消失了,出现了快速闪烁的"正在离港"几个字。 瑞琪儿沮丧地大叫了一声,跑到登机口时正看见服务员在收起写着"104航班,波士顿至波特兰,11:25"的牌子。 瑞琪儿不相信地问:"飞机已经起飞了?它真的已经起飞了?" 服务员同情地看着她说:"飞机是十一点四十离开跑道的,真遗憾,太太。不过您已经尽力了。"服务员边说边指着大玻璃窗外;瑞琪儿看到一架很大的波音727飞机,上面印有达美航空公司的标记,已经开始起飞升空了。 "上帝,没人打电话告诉你我要登机吗?"瑞琪儿大叫着。 "楼下的人打电话告诉我们时,104航班的飞机已经发动起飞了。要是我把它叫回来,它就会延误其他在30号跑道上等着起飞的飞机,那飞行员还不得把我屁股揍扁,更别说机上那一百来位乘客了。非常对不起,哪怕您要是能早来四分钟--" 瑞琪儿没听完服务员的话就走开了。她刚走到离安全检查处还有一半的路时,觉得脑子里一片晕眩,她踉跄着走到另一个登机口处找了个座位坐下来,直到眼前的黑暗和脑子里的眩晕过去后,她看到袜子上粘着一个百灵鸟牌的烟头,她揪下烟头,穿上了鞋。她郁闷地想,脚都脏成这样了,还屁都没追上。 她转身走到航站楼的转机终端处。 安检员同情地看着她问:"没赶上?" "对,没赶上。"瑞琪儿答道。 "您要去哪儿?" "波特兰,然后再去班戈。" "噢,您为什么不租辆车呢?要是您真的必须去那儿的话,租辆车开车去也行。通常我会建议乘客在机场附近的旅馆里住上一夜,但是您看起来好像真的必须今晚就赶到那儿。" "对,我必须去那儿。"瑞琪儿边想边说,"对啊,要是哪儿有车出租的话,我可以那么做,不是吗?要是有个可以租车的公司的话。" 安检员大笑着说:"噢,他们有车出租。只有洛根机场有大雾,飞机无法起飞时他们才没车呢。等雾散要很长时间。" 瑞琪儿什么也听不下去了,她只管自顾自地想着,盘算着。 即使她用不要命的超快速度在收费公路上开车,也不可能到达波特兰后还来得及去赶飞往班戈的飞机。那就一直开车开回去。要用多长时间呢?这得看有多远的路程。二百五十英里,瑞琪儿脑子里闪现出这个数字,也许是乍得说过的。她从这儿开车动身时至少是十二点一刻,也许将近十二点半了。开车要走的全是收费公路。她想她可以以每小时六十五英里的速度不停地开车,这样不会因驾车超速而被拦住拖延时间,这个主意很不错。瑞琪儿脑子里飞快地计算着这些数字,用二百五十除以六十五,不到四个小时……就算四个小时,她可能还要停一下,去上个厕所什么的。就算现在还没有睡意,但她了解自己,她可能还需要停车喝杯清咖啡振作一下,但她仍然能在天亮前赶回拉德洛镇。 瑞琪儿仔细考虑完这一切之后,开始向楼梯走去--汽车租赁处在大厅的下面一层。 安检员大声说:"祝你好运,亲爱的,小心些。" "谢谢。"瑞琪儿说,她觉得自己应该有些好运气。 51 一股刺鼻的味直冲上来,路易斯向后退了一下,有点窒息的感觉。他站在墓穴边上,大口地呼吸着,就在他认为自己已经控制住自己的呼吸时,他胃里那一大堆晚上吃下的东西一下子喷了出来,吐在了墓穴边上。吐完后他头靠在地上,喘息着。终于,呕吐的感觉过去了。路易斯咬紧牙关,从腋下拿出手电筒向打开的棺材里照去。 路易斯突然感到深深的恐惧--一种在最可怕的噩梦中才会出现,在梦醒时分却又记不起来的恐惧。 儿子的头没有了。 路易斯的手抖得厉害,他只得用两手握住手电筒,就像警察两手握枪对着目标区域扫视着一样。手电筒光不安地前后移动着,有很长一段时间,路易斯不能把手电筒光固定在墓穴中。 路易斯自言自语地说:"这不可能,记住你所想到的、看到的都是不可能的。" 他慢慢地将手电筒光投射到儿子那三英尺长的尸体上,从穿着的新鞋,照到西服裤子,再照到他的小衣服(啊,耶稣基督,两岁的小孩子是不该穿西装的)上,接着又投射到了他那敞开的衣领处,然后-- 路易斯突然愤怒得想大叫,差点没喘上气来,对儿子的死亡产生的那种悲愤又突然冒了上来,把刚才产生的超自然的恐惧压了下去,他越发地肯定自己是闯到疯人院了。 路易斯在裤子的后面口袋里摸索着手绢,一只手拿着手电筒,又向墓穴里俯下身,差点失去平衡掉进去。要是刚才抬起的套筒墓穴盖板掉下一个来,肯定会砸断他的脖子,他用手绢轻轻地擦去长在盖奇皮肤上的湿苔藓--苔藓太多太厚了,长满了盖奇的头部。在苔藓的覆盖下,他短时间里还以为儿子的整个头都没了呢。 苔藓很湿,但不过只是一层浮渣。他本应该预料到的,这几天一直下雨,套筒式墓穴不防水的。路易斯用手电照着,发现儿子的棺材泡在浅水坑里,在泥水里他看清了儿子。殡仪员知道盖奇被车撞死埋到棺材里后再也不会有人来打开棺材看了,但他还是尽了最大的努力给盖奇化了一下妆--殡仪员通常总是这么做的。路易斯看着儿子就像在看着一件做得极不成功的玩具娃娃。盖奇的头上鼓着好几个包,眼睛深陷在闭着的眼皮下,嘴里有些白色的东西凸出来,像白化病病人的舌头。路易斯起初还以为是殡仪员用了太多的防腐香液。这不好掌握,尤其对一个小孩子来说,不知道该用多少才够……所以可能用得太多了。 后来他才意识到那白色的东西只不过是棉花。他伸手从儿子的嘴巴里把棉花拽了出来,盖奇的嘴巴变松了,看起来又大又空洞,接着发出噗的一声闭上了,路易斯把棉花扔在墓穴中的水坑里,棉花漂在水面上,闪出令人讨厌的白光。盖奇的一侧脸颊陷了下去,像一个老人的脸颊一样凹陷着。 "盖奇,"路易斯小声说,"我现在要把你抱出来了,好吗?" 说完,路易斯心里祈祷着,但愿现在没人来,但愿守夜人十二点半的墓地巡察只是转一下就走了。但现在不再是不要被抓住的问题了,要是真有人拿着手电照在他脸上看到他站在墓地中做这事的话,他会抓起弯了的铁锹,打穿冒犯者的脑壳的。 路易斯把两手放在盖奇的腋下,觉得儿子的尸体像没了骨头似的摆动着,突然一种可怕又坚定的信念闪现在他的脑海里:当他抱起盖奇时,儿子的尸体会散落开来,支离破碎。他可能站在墓穴的盖板旁,看着儿子破碎的尸体,尖声大叫着,人们发现他时,他可能正是那个样子。 快干,你这个胆小鬼,快干吧! 他抱起儿子,闻到一阵湿臭,他抱起盖奇的样子,就像千万次晚上给盖奇洗完澡把他从浴盆里抱起来那样。盖奇的头垂到了他的后背处,路易斯看见了将儿子的头和肩膀缝在一起的咧着的环形针脚。 不知为何,路易斯喘着气,闻着墓穴里的味,感觉着儿子那没有骨头似的软软的破碎尸体,胃里又痉挛起来。路易斯终于把盖奇的尸体从棺材里抱了出来,爬出墓穴,坐在墓穴边上,两脚悬空着,儿子的尸体放在他的膝盖上,他的嘴由于恐惧、悲哀和关爱而颤抖着,他的双眼像两个黑洞,他的脸是一种可怕的青紫色。 "盖奇。"路易斯说着,开始抱着儿子的尸体摇动起来,盖奇的头发散落在路易斯的手腕上,像毫无生气的电线。"盖奇,我发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盖奇,会好起来的。这一切今晚都会结束,盖奇,我爱你,爸爸爱你。" 路易斯晃动着儿子。 两点差一刻时,路易斯准备离开墓地了,抱起儿子的尸体是最难过的一刻--就像宇航员飘到了虚无飘渺的太空中的最远处,他的心思也飞进了一片空濛中。但现在,他正在休息,觉得背部很疼,疲惫紧张的肌肉抽动着,他觉得还能撑着回去,带着儿子的尸体一路走回到车里去。 路易斯用防水布把盖奇的尸体包了起来,然后用长长的胶带纸粘牢,又把绳子割成两段,系牢了包裹的两端。又做了一个卷起来的包裹,没别的什么。他盖上棺材,想了一会儿后,又打开,把弄弯了的锹放了进去。让悦目墓地保留着这个吧,它不会再拥有他的儿子啦。路易斯盖好棺盖,然后把墓穴上的一块水泥盖板放下来。他想简单地把另一块推下去,但又怕摔碎了,想了一会儿,他把自己的皮带拴在盖板上的铁环上,用皮带轻轻地把盖板拉到墓穴上。接着他又用铲子把坑填平了,但无法恢复原状,也许有人会注意到坟墓凹陷的部分,也许根本没人注意,也许有人注意到了,却不以为然。管它呢,路易斯不让自己想下去或继续担心--今晚他还有很多事要做呢!更多的疯狂的事情等着去做,但他现在已经够累的了。 嘿--嗬,让我们走吧。 "确实该走了。"路易斯咕哝着说。 风又刮起来了,在树林中尖声地呼啸着,这使得路易斯不安地四处张望了一下,他把一会儿必须要用的铲子、镐、手套和手电筒放在刚捆好的包裹旁边。他想用手电筒,但控制住了自己,放下尸体和工具后,路易斯又按原路花了五分钟返回到高高的铁栅栏下。在那儿,就在街对面,他的本田车就优美地停在路边。如此近在眼前却又如此远在天边。 路易斯看了一会儿,然后突然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这次他离开了墓地大门,沿着铁栅栏一直走到一个直角拐角处,这个地方远离梅森大街。这儿有个排水沟,路易斯仔细地查看着。他看到的东西令他颤抖起来。这儿有一大堆腐烂了的鲜花,一层又一层,被雨雪一年年冲刷着。 耶稣啊。 不,不,不是耶稣,这些残留物是向一位比耶稣更古老的神赎罪的,不同年代人们对他的称谓不同,我觉得瑞琪儿的姐姐给了他一个很合适的名字:伟大的恐怖的奥芝。遗落在地上的死去的神灵,排水沟里的腐败花朵之神,神秘之神。 路易斯盯着排水沟像被催眠了,终于,他长叹了一声,移开了自己的视线--这叹息就像一个人在催眠师数完十个数中最后一个数字,终于苏醒过来后的长叹。 他继续向前走去,走了没有多远就发现了自己正在找的地方,他怀疑自己在盖奇葬礼的那天就有意地记住了这里。 这里,是墓地教堂的地下室,在风声呼啸的夜色中忽隐忽现。 那里在冬天是用来放棺材的,因为天寒地冻无法挖墓穴。要是生意太多墓穴挖不过来时,也把棺材先放在这儿。 路易斯知道殡仪馆的生意也有旺季淡季:在任何一个给定人群中,总有一段时间去世的人很多,这无法解释。 他的舅舅卡尔以前跟他说过,"一切都是平衡的。有些时候会有很多人死掉,如果五月没多少人死去,那11月份肯定会有那么两周有很多人死去。但圣诞节前后人死得从来都不多,虽然人们总认为那时许多人会死。那种圣诞节忧郁症的说法只不过是堆臭屎。问一下任何一个殡仪员就知道了。因为大多数人在那时都很快乐,都想活下去,于是他们就真的活下来了。但通常到了2月份死的人就会增多,因为老人们会得流感,得肺炎,当然--但是事情还不止于此,还会有那些与癌症疯狂搏斗病了一年、十六个月的人。接着,糟糕的2月份来了,就好像人们都疲倦了,癌症就像毯子一样把他们一卷而空了。1月31日他们还在好转,他们自己也觉得身体极棒。到2月24日他们就被下葬了。在2月份人们还会诸如心脏病突发、脑中风、肾脏衰竭什么的。2月是个邪恶的月份。在2月份人们都很疲劳。我们都习惯了,2月份生意最旺,但是不知为何6月和10月也是这样。8月份情况就不一样了,8月份很少有人死,除了煤气爆炸或汽车从桥上掉下来这类事故中的意外死亡,在8月份我们的墓地教堂地下室从来没有装满过。而有几年的2月份我们殡仪馆里的棺材堆了三层,我们盼着天快变暖,土地化冻了好把它们埋了,省得我们还得给那些尸体租个大冰柜冻起来。" 路易斯记得卡尔舅舅当时说完后就大笑起来,他也跟着大笑了起来,感觉到一种狂喜,这种狂喜甚至他在医学院的老师们可能也不了解。 路易斯看到地下室的门是建在一个长满绿草的小山上,小山形似女人美好天然的乳房。这个小山(路易斯认为是人造美化的,而不是天然的)比高高的栅栏上的尖头只高出一两英尺,这个铁栅栏仍然很高,而不是随着山坡的高低而变化的。 路易斯向四周扫视了一下,然后爬上了山坡。在山坡的另一端有一片空地,也许大约有两公顷。不……不是空地,还有一个建筑物,像一个孤立的小棚。可能也属于墓地。路易斯想着,殡仪员们把他们的工具放在那个小棚里。 路上的街灯透过一排晃动着的树叶的缝隙投过来一些光亮--这是老榆木和枫树--这些树像屏风一样挡住了梅森街。路易斯看到没有别的动静了。 路易斯屁股着地从山坡上滑了下来,他怕再摔下来,再伤着膝盖,走回到儿子的坟墓那儿。他差点没被包着儿子尸体的包裹绊倒,他想自己得运两趟,一次运尸体,一次运工具。他弯下腰,背部痛得他咧了一下嘴巴,他抱起包裹着儿子尸体的僵硬的帆布卷,能感觉到里面的尸体在不停地晃荡,路易斯不理会脑子里那不断低低地提醒他他已经发疯了的声音。 他抱着尸体走到了那个小山底下。山上就是悦目墓地的地下储尸室,这个储藏室有两扇钢制滑门(这些门使得这储藏室看起来怪怪的,像可以停两辆车的车库)。他看到山坡很陡,觉得若是不用绳子,把四十磅重的尸体包弄上去会很难,但是他的绳子不见了,但他必须弄上去。于是他抱着儿子的尸体后退了几步,然后奋力向斜坡上冲去,身体前倾,让自己的惯性带着他尽可能冲得远些。他几乎快冲到山顶时,脚下一滑,踩在了又矮又滑的草上,就在他要跌落时他用力把怀中的包裹向山顶上扔了出去,几乎快落到山顶了。路易斯爬到山顶,又环顾了一下四周,看到没有人,就把包裹靠着栅栏放好,然后走回去拿其余的东西去了。 路易斯又爬到了山顶,他戴上手套,把手电筒、镐和铲子放在油布裹着的尸体边上,然后背靠着栅栏休息了一会儿。他把手放在膝盖上,看到瑞琪儿作为圣诞礼物送给他的新型电子手表上显示已是两点零一分了。 他又用了五分钟重新整理了一下工具,然后先把铲子扔过了栅栏。他听到铲子落在草地上的声音。然后他想把手电筒放在裤兜里,但装不进去,他就通过铁栅栏的缝隙给扔了出去,听着手电筒滚落山下的声音,心里希望别撞在石头上碰碎了。他此刻真希望自己带来的是个背包。 路易斯又从夹克兜里拿出胶带纸,把镐把和防水布粘在一起,又把镐头一端用胶带纸缠了好多圈,直到胶带用完了,然后他把包裹举过栅栏(他的背部产生了剧烈的疼痛,他猜想这一晚上的辛劳带来的疼痛够他疼上一个礼拜的了),接着扔了下去,包裹掉在地上的声音让路易斯心里一阵抽搐。 现在该他自己出去了。他先将一只脚迈过栅栏,然后两手抓住栅栏上的尖头,再荡过另一条腿。他滑了一下,把脚尖塞进两个栅栏之间,踩在土山上,然后掉在了地上。 他边下山边在草丛里摸索着,先是马上摸到了铲子--在透过树缝的街灯的灯光照射下,铲子边缘闪着淡淡的光。他找手电筒时费了点儿力气--手电筒会在草丛里滚多远呢?他四肢着地匍匐着在厚厚的草地里摸索着,呼吸急促,听到心怦怦直跳。 他最后终于看到了,就在离他认为应该掉落的地方不到五英尺远--就像小山掩饰了墓地的地下储尸室的样子一样,是手电筒的形状让他辨认出来的。他抓起手电筒,用手盖住遮着布的玻璃片,按了一下遮着开关的像乳头一样的小橡皮按钮,他的手掌马上被照亮了,他立刻关掉了开关。没问题。 路易斯用随身小折刀把镐从包裹上割下来,拿着工具走过草地来到树林,然后站在一棵最大的树下,向左右两边看着梅森街,现在根本没人。他见到整条街上只有一盏灯的灯光--是从一个公寓楼上照出来的,可能是个失眠的人,或者也许是个病人。 路易斯迅速走出来,来到了人行道上,他没有跑。在昏暗的墓地里呆了很长时间后,站在街灯下让他觉得自己暴露无遗。他手里抱着手电筒、镐和铲子站在离班戈第二大墓地只有几码远的地方,要是有人现在看见他,谁都会明白他在干什么的。 路易斯脚不点地地飞快走过马路,看到自己的本田思域车就在前面五十码远的地方。但对他来说,这五十码就像五英里一样,路易斯头上冒着汗,向车走去,警觉地听着除自己的脚步声以外的其他声音,如别人的脚步声、开过来的汽车的引擎声,也许还有窗户被抬起时的刺耳的声音。 路易斯终于走到了自己的本田车旁,他把镐和铲子靠着车放下来,然后伸手找钥匙。车钥匙找不到了。两个兜里都没有。他的脸上又冒出新的汗来,心跳又开始加速了,他的牙齿紧张地互相打起架来。他咬紧牙关,心里害怕极了。 他把钥匙弄丢了,一定是在他从树上往墓地里跳时,膝盖碰到墓碑,然后打了个滚时掉出来的。他的钥匙肯定掉在草丛里了。他连找手电筒都费了很大周折,怎么能再找回钥匙呢?全完了,就这么一点点坏运气,就把事全搞砸了。 不,等等,只等一下,再翻翻口袋。硬币都还在--要是硬币都没掉出来的话,钥匙也不会掉出来。 这一次路易斯更慢、更仔细地搜寻了一下口袋,把硬币全拿了出来,甚至把口袋翻了个底朝天。 还是没有钥匙。 路易斯靠在车上,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做,他想自己得再爬进去,把儿子的尸体留在栅栏外,拿着手电筒再爬回去,把剩下的时间全花在无用的寻找上-- 突然路易斯脑子中一亮。 他弯腰向思域车里望去,他的钥匙正插在打火器开关上。 路易斯不自觉地轻哼了一声,跑到驾驶室一侧,用力拉开车门拔下了钥匙。潜意识中他突然听见卡尔·马尔登(美国演员,1951年奥斯卡最佳男配角奖获得者。),那个长着土豆鼻,戴着一顶帽檐可翻上翻下的帽子的严父形象,用令人信服的语调说:锁好你的车,拿上你的钥匙,别帮别人起坏心。 路易斯走到车后,打开行李厢,然后把镐、铲子和手电筒放进去,关上。他走出二三十英尺后突然又记起了自己的车钥匙。这次他把钥匙忘在后备厢的锁上了。 笨蛋!路易斯责骂道,要是你再这么愚蠢的话,最好把所有的事全忘了! 于是他又走了回来,取走了钥匙。 路易斯抱着盖奇已经走了很长的路,就要回梅森街上时,突然不知什么地方有一只狗叫了起来,不--不只是叫起来,是狂叫。狗粗哑的叫声充满了整条街道,啊--唔!啊--唔! 路易斯站在一棵树下,想着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什么事,他该怎么办。他站在那儿,猜想街上各家的灯都会亮起来。 但实际上只有一盏灯亮了,就在路易斯站着的树影对面的房子里,一会儿一个沙哑的声音叫起来:"闭嘴,弗莱德!" 啊--唔!这是弗莱德的回应。 "让它闭嘴,斯坎龙,要不我叫警察了!"有人从路易斯所在的一侧街道大声叫道,吓得路易斯跳了起来,这使他意识到自己认为街上空空荡荡、一切都在沉睡中的想法大错特错。他周围全是人,有几百双眼睛呢,那只狗在狂吠,全无睡意,是路易斯唯一的朋友。路易斯心想,弗莱德,噢,你这只该死的狗! 弗莱德又叫了起来,刚叫了一声啊,还没等它再接上第二声唔,路易斯听到用棍子重打狗的声音,接着是狗的低声呜咽声。 先是一声轻轻的关门声,再接下来是一片寂静。弗莱德所在的那家的灯又亮了一会儿,然后咔嗒一声熄灭了。 路易斯特别想躲在树影里多等一会儿,等吵闹全静下来后肯定更好些,但是时间太紧迫了。 他拖着包裹穿过马路走回到自己的思域车前,一路上根本没遇见任何人。那只狗也没再叫,路易斯一手抱着儿子的尸体,一手摸出钥匙打开行李厢。 但是盖奇放不进去。 路易斯先是竖着放,后来横着放,最后斜着放,但怎么放也放不进去。本田车的后备厢太小了。路易斯本来可以把包裹窝着放在里面--盖奇已经死了,他不会介意的--但路易斯不能允许自己这么做。 好吧,好吧,好吧,我们从这里出来,我不会再把你塞进行李厢里了。 路易斯手里抱着儿子的尸体,站在车后,左右为难,想不出好主意。正在这时,他听到有一辆车开了过来。路易斯根本连想也没想,抱着儿子走到车后座的一侧,打开门,把包裹放了进去。 他关上门,跑到车后盖上了后备厢。那辆车正好开过十字路口,路易斯听到几个醉汉的大叫声。他钻进汽车,坐在方向盘后,发动了汽车。他正要伸手打开车前灯,突然脑子里产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要是盖奇在包裹里的样子是脸朝后,身子向前、弯着膝盖和屁股坐着,沉陷的眼睛望着车子的后玻璃窗而不是前面的挡风玻璃,该怎么办? 没关系,路易斯脑子中另一个因疲惫而愤怒的声音说,你非要想这件事吗?根本没关系! 不,有关系,确实有关系。是盖奇坐在这儿,不是一堆毛巾! 路易斯伸出手来,开始轻轻地抚摸着尸体包裹,判断着里面的轮廓,就像盲人摸索着确定手里可能是什么东西一样。他终于摸到了一个突出的东西,一定是盖奇的鼻子--路易斯把包裹放正了。 然后路易斯才挂上挡,踏上了回拉德洛镇的二十五分钟的行程。 52 那天凌晨一点钟,乍得家的电话响了,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显得很刺耳,把乍得惊醒了,乍得在打盹时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又回到了二十三岁那年,坐在巴尔的摩开往安纳波利斯列车连接处的棚子里,跟乔治·蔡平和勒内·米肖分享一瓶乔治亚查治尔威士忌--月光在贴有印花税票的瓶身上跳跃着--窗外,东北风侵袭着整个世界,将一切事物,甚至是火车隆隆的前进声都压下去了。他们围坐在大腹取暖炉周围,看着煤炭的火光在不透明的云母片后跳上跳下,在地上投射出菱形阴影,谈论着多年埋藏在心底的恐怖故事,这些故事就像是爱收集废品的小男孩床底下的那些宝贝。就像迪芬特火炉中的火光,他们的讲述在无边的黑暗中透出一个小红点,如一阵寒风包裹着他们。他那会儿才二十三岁,诺尔玛也很活泼(即使现在躺在床上,乍得也可以确定诺尔玛在这样一个狂风大作的夜晚,并不期待他回家)。他还记得勒内讲了一个在巴克斯波特港口的犹太商人的故事-- 正在这时,电话铃响了,乍得在椅子里一惊,觉得脖子僵硬,不由得抽搐了一下,他感到一种酸涩的沉重感像块石头一样落入他的身体里--他猜二十三到八十三这六十年的酸楚,在这一瞬间,统统刺入了他的身体。他又接着想:你睡着了,老家伙。在这条铁路上没路可走……今晚没路。 乍得站起身,脖子上的僵硬感也传到了背上,他僵着身体走到电话旁。 是瑞琪儿。 "乍得?路易斯回家了吗?" "还没有,"乍得说。"瑞琪儿,你在哪儿?听起来你离这儿很近了。" "是比较近,我在缅因州收费公路的比都尔佛德路段。"瑞琪儿说。虽然她听起来确实很近,但电话线传递的嗡嗡声却很是遥远。那其实是风的声音,在她和乍得的电话中传递着。今晚风很大,这种声音总令乍得想起合唱中沉闷无力的和声,遥远得无从辨清。 "比都尔佛德路段!" "对。我不能呆在芝加哥,艾琳非常焦虑,我也是,你应该也能察觉得到,我从你的声音里能听出来,有什么不对劲的事吗?" "是的。"乍得从兜里拿出一支切斯特菲尔德牌香烟,叼在嘴角,点着了,手在点燃火柴时直发抖。乍得看着火柴随着手的抖动闪烁着火光。他的手以前从未抖过--至少在这一噩梦般的事件发生前他的手从未抖过。乍得听到外面的夜风在呼啸,简直要吹倒房子。 那种魔力正在加大,我能感觉到它。 恐怖侵蚀着乍得的那把老骨头,像玻璃丝一样,又细又易碎。 "乍得,请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乍得认为瑞琪儿有权知道--也有必要知道,他想自己应该告诉她。他最终一定会告诉她的,告诉她整个故事,他要把故事一环一环地展现给她,先是诺尔玛的心脏病突发,接着是小猫丘吉的死;路易斯的问题--以前有人在那儿埋过人吗?--然后是盖奇的死……只有上帝知道路易斯现在正在锻造哪一环。他最终会告诉她的,但不是电话里。 "瑞琪儿,你怎么开车,没乘飞机回来呢?" 瑞琪儿解释了一下她怎样在波士顿转机时错过了飞机。"我在安飞士(一国际租车公司品牌。)租了辆车,但我想我不能在预期的时间内赶回来了。我从洛根向主道上开的时候有些迷路,现在我才刚到缅因州主道。我想我可能得清晨时才能到拉德洛镇了。可是,乍得……求你了,求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吓坏了,可我不知道原因。" "瑞琪儿,你听我说,"乍得说道。"你开车到波特兰,然后停下来,你听见了吗?找一家汽车旅馆住进去,休息一下--" "乍得,我不能--" "--睡一觉。瑞琪儿,别担心。今晚这儿也许会有事,也许不会。要是有事--真有我所想的那事发生--那你无论如何不要想着回到这儿来。我想我能处理好,我必须处理好,因为正是我的错才使这种事发生的。要是什么事也没发生的话,那你今天下午再回来,那会儿一切都没问题了。我想路易斯见到你会很高兴的,真的。" "乍得,我今晚睡不着。" "别。"乍得说,心里想着原以为自己也会睡不着,但他还是睡过去了--老天,彼得在耶稣被抓入狱那天晚上可能也是这样想的吧。他居然在放哨值班时睡着了。"别,你能睡着的。瑞琪儿,要是你开着那辆租来的破车打盹的话,可能会开出公路,害死自己的。那时路易斯怎么办?艾琳又怎么办?"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你若告诉我,也许我就会听你的建议去休息!但我得先知道!"瑞琪儿说。 "不,太太,我不会在电话里告诉你的,我也不能在电话里面告诉你,瑞琪儿,我不能在电话里讲,你开车到波特兰,然后停车休息。当你回到拉德洛镇时,我希望你先来我家,不要直接回你家。先来这儿,我会告诉你一切我所知道的事情,瑞琪儿,我在注意着路易斯呢。" "告诉我。"瑞琪儿坚持着说。 "不行,太太。电话里不行。瑞琪儿,我不想说,我也不能说。你现在接着开车吧,开到波特兰后好好休息。" 电话里一阵长时间的沉默,瑞琪儿仿佛在仔细考虑。 "好吧。"瑞琪儿最后说。"也许你是对的,乍得,但请告诉我一件事,告诉我这事有多糟糕。" "这事我能处理得了,"乍得平静地说。"虽然事情发展得已经很糟了。" 乍得看到窗外有一辆车的前灯亮着,慢慢地开过来,乍得半站着盯着车,车加速驶过路易斯家的房子,看不见了,乍得又坐了下来。 "好吧,"瑞琪儿说。"我想接下来,后面我开车的路上心里该会有块放不下的石头了。" "让那石头滚到一边吧,亲爱的。"乍得说。"求你啦,请你一定保重,到明天,这儿的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 "你答应会告诉我整个故事吗?" "好的,我答应,我们一边喝着啤酒,我一边给你把整个过程详细地讲一遍。" "那好吧,再见。"瑞琪儿说。 "再见。"乍得附和着说。"我们明天见,瑞琪儿。" 瑞琪儿没来得及再说什么,乍得就挂上了电话。 乍得记得药箱里面有咖啡因片,但没找到,他把剩下的啤酒放回冰箱--虽然有些遗憾--但他得振作精神。于是他决定喝杯清咖啡,他拿着咖啡又回到凸窗前,坐了下来,边喝咖啡边看着外面。 咖啡--与瑞琪儿的谈话--使乍得清醒了四十五分钟,但接着他又开始打盹了。 不能在警戒的时候睡觉,老家伙,你让那种魔力控制住了,你惹了这些事,现在你必须付出什么来偿还。警戒的时候不能睡觉。 乍得想着,重新点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像老人那样令人焦躁地咳了起来。他把烟放在烟灰缸边上,两只手揉着眼睛,窗外公路上一辆十轮大卡车闪着刺眼的灯光轰隆隆地驶过,打破了这大风天里不安的夜色。 乍得发现自己又打盹了,他突然醒来,狠狠地用手掌拍着自己的脸、前额和手背,打得耳朵嗡嗡直响。他心里充满了恐惧,仿佛有一个不速之客闯入了他心中那个神秘的地方。 那种魔力在催我入睡……对我催眠……什么的。它不想让我醒着,因为路易斯很快就会回来了。是的,我能感觉到这点。那种魔力想让我袖手旁观。 "不,"乍得严厉地说。"根本没门。你听见我说了吗?我要阻止这一切,事情够过火了。" 风在屋檐下吹着,公路对面的树以一种催眠的方式轻摇着树叶。乍得的思绪又回到了自己二十三岁时,跟伙伴们一起喝酒的那个夜晚,他们围坐在迪芬特火炉边,在火车连接处的棚子里。他、乔治和勒内,他们聊了一个晚上。老伙计们现在都死了,只有他一个人还活着--勒内在1939年3月一个暴风骤雨的夜晚被两节货车车厢给碾死了,乔治去年刚死于心脏病。在那么多的老家伙中,就他一个人还活着,又老又蠢。这种愚蠢有时会伪装成善良,有时会伪装成骄傲--其实不过是一种需要,想把一些旧的秘密讲出去,把一些事情流传下去,就像把酒从旧杯子里倒进新杯子里,要…… 然后那个犹太商人进来了,他说:"我打赌你们肯定没见过。你用一块湿布来回擦那些明信片,上面的人就像脱下了女士浴袍,就像--" 乍得的头不断向下点着,下巴慢慢地、轻轻地靠在胸膛上。 "--就像刚生下来时一般赤裸!等到明信片干了,上面的女人们就又穿上了衣服。这事儿还没完--" 勒内在火车连接处的棚子里讲这个故事时,身体向前倾,嘴角挂着微笑,乍得握着威士忌的酒瓶子--他清楚地感到了瓶子的存在,他的手在空气中紧紧地握着它。 烟灰缸上香烟尾部的烟灰越来越长,最后烟头掉进烟灰缸里烧完了,烟的灰烬像一个神秘的字符。 乍得睡着了。 大约四十分钟后,路易斯开着本田思域车转弯驶向自己家的车行道,开进车库时,车的轰鸣声、车后灯的闪亮都没惊醒乍得,他没听见,没看见,就像罗马士兵来抓一个叫耶稣的流浪汉入狱时,彼得睡着了没醒一样。 53 路易斯在厨房抽屉里又找到了一卷胶带纸,在车库的角落里还有一卷绳子,靠着冬天用的防滑轮胎。在车库,他用胶带纸把镐和铲子缠在一起,用绳子做了一个粗糙的背带。 他把工具放在背带里,手上抱着盖奇。 路易斯把背上的背带打了个环,打开本田思域车的后车门,把包裹拿了出来,放在车后。盖奇比丘吉沉多了,一会儿去往密克马克坟场的路上,也许他得爬山--还得挖坟,那些硬石头可不好对付。 噢,他能对付得了,不管怎么说,他能。 路易斯走出车库时在门口停了一下,用肘部按灭了电灯的开关,在通向草坪的沥青路口站了一小会儿,前面通往宠物公墓的小路尽管在黑暗中也能看得清,路上虽然长着小草,但是还能看出来闪着某种亮光。 风吹来吹去弄乱了他的头发,有一刻路易斯心头掠过一阵恐惧,他觉得自己像个孩童,又小又弱,害怕极了。他真的要抱着这具尸体穿过狂风呼啸的树林,在无尽的黑暗中走到那个地方去吗?而且这次是一个人去? 别多想,做就是了。 路易斯开始向山上走去。 二十分钟后,路易斯走到了宠物公墓。他觉得四肢累得直抖,他把尸体包裹放在膝盖前,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在那儿休息了二十分钟,差点睡着了,但不再觉得恐惧了--疲惫好像已把恐惧赶跑了。 最后他又站了起来,不太相信自己还能翻过那个枯木堆,只麻木地觉得他必须试一下。手里儿子的尸体好像不是四十磅而是二百磅了。 但是,以前发生的事又发生了,就好像一下子栩栩如生地想起了原来的一个梦。不,不是想起了,而是梦复苏了。当路易斯的脚踏上第一根枯木时,那种奇怪的感觉又开始推动着他了,他觉得有种极度的喜悦,疲惫没有消失,但变得可以承受了……真的,疲惫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了。 只要跟着我走,路易斯,跟着我,别向下看。不要犹豫,别向下看。我知道走过去的路,但是必须要迅速果断地走。 是的,迅速果断--就像乍得给盖奇拔出蜜蜂的刺一样。 我知道走过去的路。 但是只有一条路可以翻过枯木堆,路易斯想,这条路或者可行,或者不可行。以前有一次,他曾试图自己翻过枯木堆,但没成功。这一次他攀登时又迅速又果断,就像那天晚上乍得告诉他的那样。 向上,向上,别往下看,他怀里抱着防雨布包裹着的儿子的尸体,向上爬着,直到风透过秘密通道,又开始吹动着他的头发,拍打着他的头发,使他的头发向逆时针方向吹出了一条缝。 他在枯木堆顶部站了一会儿,然后又开始快速向下走去,就像在下楼梯,镐和铲子在他的背后碰撞着、叮当作响。眨眼工夫,他就又站在铺满了松针的、有弹性的小路上了,身后的枯木堆显得很大,比墓地里的铁栅栏还高得多。 路易斯抱着儿子沿小路向山上走去,耳边听到风在树林中呼啸着。这声音现在已经不使他害怕了,晚上的工作就快完成了。 54 瑞琪儿·克利德继续开着车,看到前面有一个路标上写着8号出口,向右通往波特兰韦斯特布鲁克。于是她戴上护目镜,开着从安飞士租来的雪佛兰车向出口车道驶去。她看到前面有一个绿色的假日旅馆的招牌,在夜空中显得很突兀。租张床,睡一觉,让这连续不断、令人精疲力竭的紧张感结束,也让她对死去孩子的悲痛带来的空虚结束吧--哪怕只是一小会儿。瑞琪儿发现这种悲痛就像拔了好几颗牙:起初是麻木,但是就是在这麻木中也能感觉到疼痛像一只摆动尾巴的小猫一样潜伏着,即将出现。当麻醉药失效后,噢,天啊,那种疼痛便无法忍受了。 他告诉女儿说他是被派来警告的……但他不能干涉。他告诉女儿他离路易斯很近,因为他灵魂脱窍时,他们在一起。 乍得知道一切,但他不告诉我。有什么事要发生了,什么事,是什么事? 自杀?是自杀吗?不会是路易斯。我不信。但路易斯在说谎,他想隐瞒什么,从他眼睛里能看出来……噢,该死,从他脸上的神情也能看出来,似乎他想让我看出他在说谎……看出来,并阻止他……因为他也有些被吓着了……害怕得厉害…… 被吓着了?路易斯从来不曾害怕过什么的! 瑞琪儿突然猛地向左一拉方向盘,像那些小汽车遇到急刹车一样,车的轮胎发出一种刺耳的声音。有一刻她以为车会翻,但是没有,她又向北开去,8号出口和那个使人感到安心的假日旅馆招牌被抛在了身后。接着眼前又出现了一个新的路标,上面的字怪异地闪烁着:下一出口12号公路,坎伯兰,坎伯兰中心,耶路撒冷镇,法尔茅斯,法尔茅斯海滩。耶路撒冷镇(原文系JerusalemsLot,似暗合斯蒂芬·金的另一部小说《撒冷镇》(SalemsLot)。),她胡思乱想着,多么奇怪的名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不是个让人愉快的名字……来吧,到耶路撒冷来睡吧。 但是瑞琪儿今晚不打算睡觉了,尽管有乍得的建议,她现在决定一直开车回拉德洛镇。乍得知道有不对劲儿的事情,他答应会阻止的,但这个老人都八十多岁了,三个月前才失去妻子。她不能把这事全托付给乍得。她本来不应该让路易斯像那样强迫自己离开家,但是盖奇的死对她的打击太大了,使她变得太虚弱太麻木了。艾琳那痛苦的脸和随时随处都拿着用宝丽莱相机照的盖奇照片的样子又浮现在瑞琪儿眼前--那张脸是经历过龙卷风后又幸存下来的孩子的脸,是经历过晴空中突然扔下来的炸弹爆炸后幸存下来的孩子的脸。在暗夜的注视下,有几次瑞琪儿都想恨路易斯,恨他给自己带来的痛苦,恨他在自己需要安慰的时候不来安慰她(或者允许她给予他那些她需要付出的安慰),但她不能,她还是那么爱他,他的脸色那么苍白……那么戒备…… 瑞琪儿把雪佛兰的车速提到了每小时六十英里,每分钟一英里的话,也许她在两小时十五分钟后就能到拉德洛镇了,也许她能在太阳升起前赶回去。 瑞琪儿摸索着打开收音机,找到一个放着摇滚乐的波特兰电台,把声音调大,跟着唱起来,她想尽力使自己保持清醒。半个小时后这个电台的节目播完了,她又换了一个奥古斯塔电台,摇下车窗,让不眠的夜风吹醒自己。 瑞琪儿不知道这夜何时会结束。 55 路易斯仿佛又回到了梦中,被梦境所控制;他不时地向下看,确信自己手中抱着的是包着儿子尸体的防水布包而不是装着丘吉的绿色垃圾袋子。他想起自己跟乍得埋了丘吉后的第二天清晨醒来时,几乎记不起他们做了些什么--但现在他却能记得那些感觉,那么栩栩如生,那么触手可及,好像那些感觉都活起来了,正在触摸着树林,和他有某种心电感应。 路易斯沿着小路忽上忽下地走着,不时发现有的地方宽得像15号公路而另一些地方窄得他得侧身而过,以免手中包裹的头和脚与灌木纠缠,脚下的小径通过灌木蜿蜒前进。他能闻到松树树脂强烈的味道,能听到脚踩在松针上刷刷的奇怪的声响--那种感觉似乎超越了声音。 终于走到了小路持续陡峭的地方了。不一会儿,他的一只脚踩进了一个浅水坑,有点陷进去的感觉……按乍得的话,这是流沙区。路易斯低头看了一下,只见脚下乱草丛生,夹杂着参差不齐的低矮灌木丛,丑陋的树叶非常肥大,像是热带植物,草丛和树丛间都是水。他记得那天夜里的夜光仿佛也比今夜的明亮些,今夜会更惊心动魄。 下边这段路走起来像翻枯木堆--走的时候要脚步稳当心情放松。只要跟着我走,别往下看。 对,好……就这样一步步走,你以前在缅因州见过这些植物吗?在缅因州或别的什么地方?它们到底叫什么名字呢? 甭管它,路易斯。只要……让我们走吧。 路易斯看了一下前面湿乎乎的长满乱草和灌木的地方,又继续前行。他望着前方,目不斜视,脚从一个草丛迈向另一个草丛--信仰是接受地球引力学说的前提。路易斯在大学里学神学和哲学时,老师没说过什么,但中学物理老师在某个学期末扔下的这句话……他却从未忘记。 他接受的是密克马克坟场起死回生的能力,因此他抱着儿子的尸体,义无反顾地走进了小神沼泽地,既没有向下看,也没有向后看。灌木丛下的怪声音比他们上次秋末来时多多了。雨蛙在芦苇丛中呱呱叫着,这是种令路易斯感到陌生和不适的和声,青蛙不时地在喉间发出长长短短的叫声。在小神沼泽地中走了不到二十步,他就被某个阴影给吓着了……也许是只蝙蝠。 沼泽地里的雾气开始升了上来,先是没过了他的鞋,接着漫到了他的小腿,最后像张白色的膜一样把他包了起来。他觉得沼泽地里的白光更亮了些,一闪一闪的有节律,像个奇怪的心脏在跳动。路易斯从没这么强烈地感觉到:大自然是一个如此活生生的事物,有一种神奇的愈合力……也许有先知先觉的能力,这沼泽地是活的,但不是优美的音乐之声。要是让路易斯来说一下那种感觉或是那种鲜活的本质的话,他也无法说出,他只知道这里充满了各种可能性,交织着各种力量。置身其中,路易斯觉得自己非常渺小,非常平凡。 就在这时有种声音响了起来,他记得上次也听到过的,先是一记高声大笑,然后变成了抽泣的声音。沉默了一会儿后,大笑声又响起,这次变成了疯子似的哭叫,吓得路易斯的血液都快凝住不动了,周围的雾气像梦幻一样围绕着他。大笑声消失了,只剩下了风的呼啸,风声能听到却感觉不到。当然感觉不到,这块地方在地势上是个洼地,要是风能吹进来的话,就会把白雾吹散了……路易斯不清楚自己是否想知道若是雾气被吹散了,会露出什么。 你可能会听到些声音,像人的声音,但这只是飞往南方的阿比鸟的叫声。那声音传得很远、很好笑。 "阿比鸟。"路易斯说,他的声音沙哑,自己都差点没听出来是自己的声音,但是听起来好像很好笑。上帝保佑,他确实听起来很好笑。 他犹豫了一下,又接着往前走。好像是对他短暂犹豫的惩罚,他的脚踩在草丛中时,陷了进去,差点没能拔出鞋来,他用力把鞋从汪着一片浅水的软泥中拔了出来。 那种声音--如果那是声音的话--又响起来了,这次是在左侧,一会儿又在他身后响起……好像就在他身后,要是他一转身的话就会看到一个血淋淋、龇牙咧嘴、瞪眼发光的东西……但这次路易斯没有迟疑,他直视着前方继续走着。 突然沼泽里的雾气失去了白光,路易斯意识到前面不远处有张脸在不怀好意地看着他,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脸上的眼睛深陷,闪着灰蓝色的光,像中国古画中的人物眼睛那样向上斜挑着。嘴巴向下咧着,一副龇牙咧嘴的模样,下嘴唇外翻,露出黑棕色的病牙,已经快烂到牙床了。但最使路易斯吃惊的是它的耳朵,根本就不是耳朵,而是弯弯曲曲的角……不像魔鬼的角,是公羊的角。 这张吓人的不断浮动着的脸似乎在说话--在大笑。它的嘴巴蠕动着,虽然下嘴唇从没恢复到正常的形状和位置上去,但那儿的血管却在跳动着,鼻孔里的鼻毛在扇动着,好像在呼吸,呼出白气。 随着路易斯走近,那悬浮着的头上的舌头伸了出来,灰黄色,长长的,尖尖的,上面覆盖着一层鳞片,路易斯看到有一张鳞片卷起来,渗出一条白虫子。舌尖懒洋洋地舔着应该是它的喉头之下的空气……这个东西正在大声地笑着。 路易斯搂紧了盖奇的尸体,好像要保护他,他脚下一绊,在草丛中比较狭窄的地方打了个滑。 你可能会看到圣艾尔默火,海员们叫它符光。它会呈现出各种怪形状,不过没事。要是你看到这些怪形状,觉得心烦意乱的话,就向别处看…… 路易斯脑中响起乍得的这些话,这让他找到了解决办法,他又开始向前走去,刚开始有些蹒跚,后来就重新获得了平衡,稳稳地走起来了。他没向别处看,不过注意到那张脸--如果那是一张脸而不是雾气或他头脑中弄出来的假象--好像总是跟他保持着同样的距离。几秒钟还是几分钟后,那张脸消失在飘动着的雾里了。 这不是圣艾尔默火。 不,当然,这不是。这个地方充满了幽灵;这个黑暗的地方全是这些东西。要是你环顾一下四周,很可能会看到什么令人发疯的东西。他不该想这些,他也不必想这些,没有必要-- 又有什么东西走过来了。 路易斯一下子站住了,听着那声音……那种无情的渐近的声音,路易斯张大了嘴巴,每一根能让他的颌骨合拢的筋腱都松了下来。 这种声音路易斯一生中从没听见过--这是一种活着的东西的声音,声音极大。就在附近,越来越近,路易斯听到树枝被咬断了,巨大的脚踩在灌木丛中。路易斯脚下的像果冻一样的泥土也跟着一起颤动起来。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在低声呻吟 (噢上帝啊亲爱的上帝啊从雾里走来的是个什么东西啊?) 而且又一次紧紧地把盖奇抱在了胸前,他意识到沼泽地里的雨蛙、青蛙都沉寂了下来,他还意识到潮湿的空气中充满了一种怪异的臭猪肉一般令人作呕的味道。 不管它是什么,它是个巨大的东西。 路易斯充满疑惑和恐惧的脸越抬越高,像在观察发射的火箭,那个东西迈着沉重的脚步向他走来,路易斯能听到一棵树--不是树枝,是整棵树--被弄断并就在附近倒下的声音。 路易斯看到了某种东西。 白色的雾气被这东西的身体弄成了石块的灰色,只有片刻时间,但它有六十多英尺高,它是个无形的幽灵。但路易斯能感觉到它经过时带起的气流,能听到它落在地上的沉重的脚步声,还有那东西走过沼泽地后泥水合拢的声音。 有一刻,路易斯相信他看到了两簇枯黄色的火光在他的头上高高地闪烁,那火光像眼睛。 后来脚步声慢慢消失了。它刚离开,一只树蛙就迟迟疑疑地叫了一声--这是第一声。马上有一只树蛙回应,很快第三只加入了对话,第四只使得对话变成了闲谈,第五只、第六只构成了树蛙聚会。那个东西前进的脚步声(很缓慢但很清晰,但却是可感知的神经里最令人害怕的)正向北边移去。一点点儿地……越来越小了……消失了。 路易斯终于又走了起来。他的肩膀和背部疼得要命,就像从头到脚穿了一件连体内衣似的,行动不便,在这个季节里刚孵化出来的蚊子在他身上咬着,饥渴地吸食着他的血。 是温迪哥幽灵,上帝啊,那是温迪哥幽灵--那种在北方乡村到处游荡的怪物,那种它摸了谁,谁就会变成吃人的人的怪物。就是它。温迪哥幽灵就在离我六十码的地方走过。 路易斯边想边告诉自己别太荒唐了,应该像乍得那样,走过宠物公墓后就尽量不去想那些所听所见的东西--那些东西是阿比鸟,是圣艾尔默火,是纽约北方佬牛栏中的牛,抑或是其他在世间蹦跳、爬行、滑翔或是蹒跚而过的生物。上帝,礼拜日早晨,穿着白袍的圣公会教士,他们愿意存在就存在吧……但那些在黑暗的夜间,令人感到恐惧的肮脏东西,请别允许他们的存在。 路易斯抱着儿子继续走着,脚下的路又变得坚硬起来,不一会儿他走到了一棵倒下的树前,树冠在雾气的白光下隐约可见,像一个巨人管家手中灰绿色的鸡毛掸子。 树断成两截--裂成了碎片--断口是新的,上边还有黄白色的树汁流出来。路易斯在攀越时摸到了黏液,这黏液还是温热的……在大树的另一端有个大坑,他得攀爬着走过去,地上的草和灌木都被踩进了泥土中,路易斯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个脚印。他可以等爬上山后再回头来看是否有这么一个印痕,但是他没有,他只是向前走着,皮肤发冷,嘴巴发干,心跳加速地走着。 鞋踩在湿泥上的声音很快消失了。有一会儿路易斯又听到了踩在松针上的脚步声,接着是踩在石头上的,他几乎已经到了山脚下。 地势变得又高又陡。他的小腿碰在了一块露出地面的石头上,很疼,但这不只是块石头。他笨拙地伸出一只手摸了一下(肘部的韧带已经麻木了,立刻疼了起来)。 这是石阶,在石头上凿出来的。只要跟着我,我们爬到顶上就到了。 路易斯开始向上爬去,那种欣喜若狂的感觉又出现了,又一次战胜了疲劳……至少他觉得有点不那么累了。他心里数着台阶数,寒风越来越大,吹皱了他的衣服,吹皱了包着盖奇尸体的防水布,像一面迎风的船帆发出断断续续的鼓胀声。 路易斯仰头看了一下天空,见天穹中布满了繁星,但他一个星座也不认识,他又移开了视线,心里有些烦躁。在他身旁是石壁,一点都不平滑,充满了裂缝和凿刻的痕迹,有的地方像船,有的像獾,有的像皱着眉头的人脸,只有那些石阶是平滑的。 路易斯爬到了顶上,他低着头,摇晃着,呼吸着空气。空气在他肺里一出一进,猛烈地拍打着他的肺泡,似乎有一片碎木屑扎在肋骨里面。 风吹拂着他的头发,像在跳舞;风在耳边呼啸着,像条龙在怒吼。 今晚的夜光比较亮,是因为那次是阴天还是他根本没注意那天的夜光?这已经无所谓了。但他能看见,这足以使他又觉寒意像蠕虫一样沿着背部爬下来。 这里就像宠物公墓一样。 你当然知道这个,路易斯的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小声说,他一边环顾着那一堆堆作为墓地标志的乱石堆,一边想,你知道的,你应该知道--这些不是同心圆,而是螺旋状的圆圈…… 是的,在这块巨石桌上,它的表面仰望着星光,面对着群星间无尽的夜空,路易斯看出有一个巨大的螺旋的形状,由古时人们称为多面手的人修建出来的。但没有什么真正的墓地标志,每个堆起的石堆都摊平在地上了,因为墓地里的东西复活了……从里面爬出来了。但是石块落下来时仍然保持着一种明显的螺旋状。 有人从空中看见过这些吗?路易斯漫不经心地想。他又想起了南美沙漠中印第安人或别的什么民族的一支部落作的画。有人从空中看到过这些东西吗,要是有人见过,我纳闷他们会怎么想呢? 路易斯跪下来,把儿子的尸体放在地上,喉咙里发出一声放松的哼哼声。 他的意识终于回到了现实中。他用随身小折刀把缠着镐和铲的胶带割开,工具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路易斯也翻身滚到一边,躺在地上,四肢摊开,茫然地望着星空躺了一会儿。 树林中的那个东西是什么?路易斯,路易斯,你真的认为这出戏的高潮会给大家带来什么好处吗? 但是现在想撒手不干已经太晚了,路易斯知道这一点。 不过,路易斯对自己咕哝说,也许会是个好结局呢。没有冒险就没有收获,也许没有爱就没有冒险呢。我的医用包还在,不是楼下的,是浴室里高架子上的那个,诺尔玛心脏病发作那晚我让乍得去取的那个包,包里有注射器,要是发生了什么事……糟糕的事……没人会知道,只有我。 他的思绪化成了一声模糊不清的祈祷,路易斯摸到镐……跪在地上开始挖起来。每次举起镐再落下的时候,路易斯都俯身支着镐把,就像古代罗马人跌落在自己的剑上一样。慢慢地他挖的坑开始有了形状,逐渐加深了。路易斯伸手把里面的石头拿出来,大多数他放在一边慢慢成形的小土堆里了,但他留了几块石头。 堆一个墓地标志。 56 瑞琪儿抽打着自己的脸,打得都觉得有些刺痛了,但她还是忍不住要打盹。有一次她下手重了,一下把自己打得清醒过来(这时她已在皮茨菲尔德市,整条收费公路上只有她一辆车),好像瞬间有无数双闪闪发亮、无情的眼睛在看着她,像冰冷的、饥饿的火光一样闪烁着。 后来这些闪亮的东西变成了路标和防护路障上的荧光条,她的雪佛兰车已经开上了应急车道。 她又打了一下方向盘,车猛地驶向左侧,车胎发出刺耳的声音,她相信自己隐约听到了"嘭"的一声!可能是前面右侧保险杠撞到了防护路障,她吓得心在胸中怦怦直跳,看到眼前一片斑点,随着心脏的跳动忽大忽小地变化着。但片刻后,尽管她听到了车与地面不时地发出紧密的刮擦声,尽管她非常害怕,尽管收音机中罗伯特·高登在高唱着,瑞琪儿还是打起盹来。 突然一种疯狂的妄想般的念头闪现在她的脑海里。"妄想狂,好吧。"她在摇滚乐声中低声说。她想大笑--但她不能。根本不可能,因为那想法在夜幕的注视下有一种怪异的可信性。她开始觉得自己像一个卡通片里的人物在拉一个硕大无比的弹弓的橡皮筋,可怜的家伙发现越向前拉越难,到最后橡皮筋的拉力和拉的人的力量一样了……惯性变得……什么?……初等物理……有某种东西想阻止她……别管这事,你……一个静止的物体倾向于保持静止……比如,盖奇的尸体……一旦再让他运动起来…… 这一次轮胎发出的声音更刺耳了,车与地面的刮擦声听着也更近了,有一阵瑞琪儿能听到雪佛兰沿着防护路障上的铁栏杆刮擦发出的吱吱咯咯的声音,把铁栏杆上的涂漆都刮了下来,露出了一闪一闪的金属。有一刻方向盘都不起作用了,接着瑞琪儿发现自己脚踩在车闸上抽泣着。这次她睡着了,不只是打盹,而是睡着了,还做了个梦,而车子是以每小时六十英里的速度在前进,要不是有防护路障……或者要是有一个过街天桥的支柱…… 瑞琪儿把车开到路边,找了个停车的地方停了下来,然后手捂着脸哭了起来,她觉得又迷惑又害怕。 有什么东西在试图不让我靠近路易斯。 过了一会儿,瑞琪儿觉得又恢复了正常意识,能控制住自己了,她又发动了汽车,继续驾驶--小汽车的方向盘看起来没坏,不过她想明天早上给班戈机场的安飞士汽车租赁公司还车时,公司一定会严厉地问她好多问题。 没关系,一次解决一件事。先喝点咖啡,这是第一件要做的事。 车开到皮茨菲尔德出口时,瑞琪儿把车开了过去。沿路开了大约一英里后她看到了明亮的弧光钠灯,听到了柴油发动机发出的坚定不移的轰隆声,这是一个汽车加油站。她把车开了进去,让服务员给雪佛兰加满油("有人在这辆雪佛兰的侧面可是制造了不少的叮当声啊,"加油员几乎是带着敬佩的语调说),然后瑞琪儿走进餐厅,里面充斥着油腻腻的味道,煎煳了的鸡蛋的味道……还有,上帝保佑,还有强烈的咖啡的味道。 瑞琪儿一杯接一杯地连喝了三杯咖啡,像药似的--咖啡黑黑的、甜甜的,因为放了好多糖。有几个卡车司机坐在柜台前或餐厅中的小间里,跟女服务员们开着玩笑。不知怎么回事,这些女服务员的脸上都带着疲惫的神色,在这深夜里的荧光灯下就像听到了坏消息的护士。 瑞琪儿付了款,走回到停雪佛兰的地方,但车发动不起来了,她扭动钥匙,只使得螺线管干巴巴地发出咔哒的一声,无济于事。 瑞琪儿开始慢慢地无力地捶打着方向盘,有什么东西正试图阻止她。这辆车是新车,行程里数表上显示的数字还不到五千英里,它没理由发动不起来,但就是发动不起来。不管怎样,她在离家还有几乎五十英里的地方被截断了归程。 她听到了大卡车坚定不移的轰鸣声,突然一个险恶的念头出现在脑海中,她几乎可以肯定那辆撞死自己儿子的大卡车就在这些车中间……不是在发出低沉的轰隆声,而是在咯咯大笑。 瑞琪儿低下头,哭了起来。 57 路易斯脚下绊在什么东西上,整个身子都跌倒在了地上。有一刻他以为自己起不来了--站起身对他来说也是遥不可及的事情--他将躺在这儿,听着身后从小神沼泽地里的某个地方传来的雨蛙的合唱,感觉着自己身体里面的各种疼痛。他将躺在这儿睡去,或死去。也许是后者。 路易斯记得自己把包着儿子尸体的包裹放进了他挖的坑里,然后只用双手把挖出的大部分土推回到坑里,他记得还在上面用石块堆了个标志,下圆上尖的圆锥状…… 从那时到现在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就记不得了。显然他又从石阶上下来了,要不然他不可能在这儿,这是……哪儿呢?路易斯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自己在离那个枯木堆不远的老松树林子中。他能毫无知觉地走过那片小神沼泽地吗?他认为是可能的。只是可能。 这已经足够远的了,我就睡在这儿吧。 但就是这种如此欺诈性地让人觉得安慰的想法,使他又站了起来,接着往回走了。若是继续呆在这儿,那个东西可能会发现他……那个东西此刻可能正在林子里找他呢。 他用手擦了一下脸,先是用手掌心,接着傻呆呆惊讶地发现手上有血……他什么时候把自己的鼻子弄出血了。"谁干的?"他沙哑着嗓子小声说,漠然地向周围搜寻着,直到又找到了镐和铲子。 路易斯又走了十分钟,看到枯木堆在眼前隐隐出现了。路易斯向上爬着,磕磕绊绊的,但不知怎么一直没摔倒,在从枯木堆上快下来的时候,他向脚下看了一眼,一根树枝立刻就刮住了他的脚(乍得说过,别往下看),另一根树枝弹了一下,使得他的一只脚脱离了枯木堆,他侧身嘭的一声重重地倒在了地上,风用力地吹打着他。 如果这不是我今晚来的第二个坟场,我会疯了……要是两个坟场还不够,我简直就是活该。 他又开始四处摸索着找镐和铲子,终于找到了,他抓在手中,借着星光打量了一下四周,附近有一个叫斯玛基的小猫的坟。路易斯疲倦地想到上面写着它很听话。他又看到一块写着特里克茜,死于高速公路的墓碑。风强劲地刮着,送来一阵"叮叮叮"的微弱的金属响声--也许这以前是个戴尔蒙特牌的罐头盒子,被哪个悲痛欲绝的宠物小主人用他爸爸的夹铁钳费劲地把它切割开,然后又用锤子砸扁了钉在木条上--这风中作响的金属声又把恐惧引来了,但他太累了,对这种恐惧的感觉就跟某种令人眩晕的脉搏跳动一样。他已经做完了今晚的工作。那暗夜中传来的坚定不移的"叮叮叮"的声音比任何东西都更能让他恢复意识。 路易斯在宠物公墓里穿行着,经过了上面写着玛尔塔:我们的宠物兔,死于1965年3月1日的墓碑;在靠近帕顿将军坟头的地方,他跨过一块做工简陋的宽木板,上面写着波利尼西亚的长眠之地。金属的叮叮声越来越大了,他停了下来,低头一看,发现原来是一个长方形的白铁皮片,略有些倾斜地插在地里,借着星光路易斯看到林戈,我们的仓鼠,1964-1965,正是这块白铁皮片被风不断地吹到宠物公墓入口处的弧形铁片上,两者相撞就不停地发出叮叮的声响。路易斯伸手想把铁片扳直……但是接着他僵住了,头皮发紧。 他看到有什么东西在那后面移动,枯木堆的另一端有东西在动。 他听到一种偷偷摸摸的声音--松针发出的鬼鬼祟祟的刷刷声,枯树枝掉落的声音,还有灌木丛中格格作响的声音。这些声音若不是仔细听,都隐匿在穿过松林的呼啸的风声中了。 "盖奇?"路易斯嘶哑着嗓子喊道。 当他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时--站在黑暗中叫着死去的儿子的名字--他觉得头皮发紧,头发都竖起来了。他开始无助地颤抖起来,好像得了致命的伤寒。 "盖奇?"路易斯又叫了一声。 那些声音消失了。 还不应该复活,这太早了。别问我怎么知道的,但我知道。那东西不是盖奇,那是……别的什么东西。 路易斯突然想起艾琳对他说的话,上帝叫道:"拉撒路,出来吧。"……因为他若是不叫拉撒路的名字,坟地里的每个人都可以起死回生了。 在枯木堆的另一端,那些声音又响了起来。在障碍物的另一端,在风声中,这些声音几乎让人听不到。冥冥中仿佛有种东西带着原始的冲动在蹑手蹑脚地走近他。路易斯那极度紧张的大脑中出现了一个可怕的景象:一只巨大的鼹鼠,或是一只巨大的蝙蝠在灌木丛中扑打着前行,而不是在飞行。 路易斯倒退着走出宠物公墓,不敢转身向着枯木堆--它鬼魅般地发着光,在夜里像是一块青色的疤--路易斯直到走到那条小路上,才转过身来,匆匆地走了也许是四分之一英里的路,看到小路从树林中通向了自己家房子后面的田野里,这才鼓足勇气跑起来。 路易斯随手把镐和铲子往车库里一扔,在车道的入口处站了一会儿,先看了看他回来的路,又抬头看了一下天。现在已是凌晨四点一刻了。黎明马上就到了,大西洋上的太阳可能已经升起来一会儿了,但此时在拉德洛镇,仍然还是黑夜,风还在坚定不移地刮着。 路易斯走进房子,沿着车库的墙摸索着走到后门处打开了门,他没有开一盏灯,径直走过厨房,走到厨房和餐厅之间的一个小浴室,在这里他拧开了灯,见到的第一个东西就是丘吉,它正蜷缩着趴在马桶盖上,睁着那双模糊的泛着黄绿色光的眼睛盯着路易斯。 "丘吉,"路易斯说。"我还以为有人把你放出去了呢。" 丘吉只是趴在马桶盖上看着他。是的,有人把小猫放出去过,是路易斯自己放出去的,他记得很清楚,就像他记得自己那次把地下室里的玻璃窗户换过后对自己说这样就好了,问题解决了,丘吉不会再钻进来了,但是到底他在开谁的玩笑呢?丘吉想进来的时候,它就能进来。因为现在的丘吉跟以前不一样了。 没关系。做完这枯燥的、令人精疲力竭的工作后,什么都无所谓了,他觉得自己有些不像人,更像是乔治·罗梅罗那些愚蠢的电影里的笨拙的僵尸,或是从T.S.艾略特诗中逃出来的那个虚无的男人。我本是一双锯齿状的爪子,在小神沼泽地里飞跑着,然后再爬上密克马克坟场。路易斯想着想着发出一声干笑。 "聪明脑袋里满是稻草,丘吉,"路易斯哑着嗓子说,一边解衬衫上的扣子。"这就是我,你最好相信。" 他看到左上肋的位置有一大块青紫的血淤,脱下裤子后又发现撞在墓碑上的那个膝盖肿得像个气球,已经变成紫黑色了。他想若是自己不活动膝盖的话,关节就会变得僵硬,腿也不能弯曲了--就像灌注了水泥。看来以后他的生命中多了一个阴天下雨时就会找他麻烦的病痛了。 路易斯伸出手来想抚摸一下丘吉,寻求一些安慰,但小猫从马桶盖上跳下来,摇摇晃晃地像喝醉酒那样以一种怪异的不像小猫走路的方式走了,不知要去哪里。走之前,小猫用那黄绿色的眼睛茫然地看了路易斯一眼。 药橱里有水杨酸甲酯镇痛膏。路易斯放下马桶盖,坐了上去,往撞坏的膝盖上抹了些,然后又往背上涂了些--真难够到自己的脊背。 他离开浴室,走进起居室,打开大厅的灯,在楼梯底下站了会儿,傻傻地环顾了一下屋内的东西。一切看起来都多么奇怪啊!圣诞前夜他就是在这儿给妻子蓝宝石项链的,项链一直放在他的睡衣兜里。那儿是他的椅子,他就是坐在那儿,在诺尔玛突发致命的心脏病死后,给女儿解释关于死亡这件事的--这些事实他最终发现自己也无法接受。圣诞树曾经被放在那个角落里,艾琳自己做的纸火鸡用胶带纸贴在那扇窗户上,那火鸡使路易斯想起了能预示未来的乌鸦,再早些时候这整个房子里都是空荡荡的,只有装满了他们家什的联合卡车运输公司的箱子。那是他们从中西部地区刚搬来的时候,他记得当时觉得他们的家什看上去一点都不重要,装在箱子里--就像一个小小的把自己家人与外部冷漠的世界隔离开的堡垒,在这个堡垒里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名字和家庭习俗。 这一切看起来多么奇怪啊……他多么希望自己从没听说过缅因大学,或者拉德洛镇,还有什么乍得和诺尔玛,或是一切。 路易斯走上楼去,在楼上的浴室里他拿了个凳子,踩着凳子从药橱顶上取下他的小黑包。他把包拿进主卧室,坐了下来,开始在包里摸索起来。是的,包里有以防万一用的注射器。在一卷卷医用胶布和医用剪刀,仔细缠裹成包的羊肠线中还有几针剂致命的药物。 如果有需要的话。 路易斯把包啪的一声合上,放在床边。他关掉了头上的灯,双手放在头下躺在床上。仰面躺在床上休息真是舒服极了。他的思绪又回到了迪斯尼乐园。他看见自己穿着白色的制服,开着一辆白色的大篷车,上面有米老鼠的标志--当然,外表上不能让人觉得这是一辆救护车,不能把付了钱来游玩的游客们吓跑。 盖奇坐在他的身边,皮肤晒得黑黑的,眼睛中闪烁着蓝色健康的光芒。瞧,就在左侧,是那个高飞狗,正和一个小男孩在握手,小男孩一脸恍惚。小熊维尼正和两个笑呵呵的穿着套装的老奶奶在一起,另一个老奶奶在给她们照相。还有一个小女孩穿着她最漂亮的连衣裙在喊:"我爱你,跳跳虎!我爱你,跳跳虎!" 路易斯在和儿子一起巡行,他和儿子是这片神奇世界的值班警卫,他们开着白色大篷车不停地巡行,车上的红色闪光灯被巧妙而细心地罩了起来。他们不是在找麻烦,他们不会,但是若有麻烦出现的话,他们随时准备好了去处理。在这样一个充满了纯真和快乐的地方,也潜伏着危险,可不能掉以轻心;某个在大街上买胶卷的微笑男子可能会突发心脏病而捂住胸口;一个怀孕的妇女可能在走下空中战车的台阶时会突发分娩的阵痛;一个拥有诺曼·洛克威尔美国著名的插图画家。笔下人物那样美丽脸庞的十几岁女孩可能会突发癫痫,跌倒在路上,她大脑突然卡壳,路夫便鞋在水泥地上啪嗒啪嗒地发出刺耳的摇摆舞似的节奏。还会有中暑的、得日射病的、脑溢血的病人,也许在某个夏天闷热的下午快结束的时候还会有人被雷电击中,甚至伟大的恐怖的奥芝本人也在奥兰多的这个奇妙乐园里--他可能会被人无意中瞥见在单轨车附近行走着,正要进入梦幻王国,或者他正在无聊地傻呆呆地偷偷看着小飞象丹波--在这儿,路易斯和盖奇只把他看作是迪斯尼乐园中的另一个人物,就像高飞狗、米老鼠、跳跳虎,或是唐老鸭一样。但是,他是一个没人愿意合影的人物,也没人愿意让自己的儿子或女儿认识他,路易斯和盖奇认识他,他们以前在新英格兰见过他,他正在等着用玻璃弹子噎死你,用干洗袋闷死你,用一阵快速而又致命的电流嗞嗞响着电死你--他善于利用你身边的一切电路开关、插线板或备用的电源插座等可立刻置人于死地的东西。他无时无刻不在人们的生活中。只剩下四分之一袋的花生、一块还在嗞嗞响的牛排、下一盒香烟,这些都可能导致死亡。他无时无刻不在,他掌控着生与死的所有的检查站。肮脏的针,有毒的甲克虫,垂落的带着电的电线,熊熊燃烧的森林大火,会把可怜的小孩子撞到繁华的十字路口的旋转滑板。奥芝也在那里--洗澡时陪着你。乘飞机时,奥芝与你同行。他在人们喝的水中,在人们吃的食物中,当你独自一个人感到害怕向着黑暗大喊"谁在那儿?"时,他的回答会传过来:别害怕,是我,嗨,你好吗?你得了肠癌,多么令人沮丧的事!多么令人遗憾和抱歉啊!败血症!白血病!动脉硬化!冠心病!脑炎!骨髓炎!嘿嗬,让我们走吧!毒品贩子拿着刀站在门口,半夜打来的电话,北卡罗来纳州某个道路斜坡出口处鲜血和汽车蓄电池的酸液混杂在一起,吃下一大把药片。昏厥过后奇特的蓝色指甲--是大脑在做最后的夺氧战斗,甚至包括指甲下的每一个细胞。嗨,伙计们,我的名字是伟大的恐怖的奥芝,如果你愿意,叫我奥芝好了--噢,我们现在是老朋友了。我来是想让你得心肌梗塞或脑溢血的,我是来打倒你的。但我不能久留,一会儿还要去看一个产后大出血的女人呢,然后我要去奥马哈市见一个烟鬼。 那个小女孩纤细的嗓音在大叫着:"我爱你,跳跳虎!我爱你,我相信你,跳跳虎!我会永远爱你,信任你,我会一直很年轻,我心中唯一的奥芝是那个从内不拉斯加来的温柔骗子!我爱你……" 我们巡行着……我和我的儿子……因为我们知道死亡的根源不是战争或性生活,而是与伟大的恐怖的奥芝的那场高尚、无望、令人厌恶的战斗。我和我的儿子,我们开着白色的大篷车,行驶在佛罗里达的晴空下,我们巡行着,虽然车上信号闪光灯罩了起来,但我们需要时可以用它……没有人需要知道这个,只有我们两人知道,因为男人的心肠更硬些;男人们种下他们能种的东西,男人们种豆得豆,种瓜得瓜……然后来照料它。 路易斯半梦半醒,断断续续地想着这些毫不连贯的东西,渐渐地大脑切断了所有与现实的联系,慢慢地所有的思绪都停止了,疲惫使他陷入了无意识无梦境的睡眠之中。 就在黎明即将到来,太阳刚要从东方升起的时候,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脚步很慢,很笨拙,但很有目的,一个影子在大厅的暗处移动着。它身上发出一股味--腐臭味。路易斯即使睡得很沉,也在熟睡中咕哝了一句,转过身去避开了这种味道。接着路易斯又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那个影子在路易斯睡着的主卧室外站了一小会儿,一动不动,接着它走了进来,路易斯的脸深埋在枕头里。一双白色的手伸了出来,路易斯床边的黑色医用包咔哒一声被打开了。 包里面的东西相互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低低响声。 那双手摸索着,对药和注射器什么的毫无兴趣。终于它发现了一件东西,用双手举起。在黎明将至的微光下,这东西发出银闪闪的亮光。 那个影子离开了房间。 58 乍得突然一动,醒了过来,他差点从椅子上掉下去。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长时间,可能是十五分钟,也可能是三个小时。他看了一下表,已经是早上五点五分了。他觉得屋子里的东西好像都被移了位似的。由于坐着睡着了,他觉得背部有些痛。 噢,你这个愚蠢的老头,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 但是乍得清楚得很,他心中很清醒,这不关他的事,事情并非是他在警戒的时候睡着了这么简单,他是被催眠的。 这使他感到很害怕,但还有件事使他更害怕,是什么弄醒了他呢?他感觉好像有种声音,某种…… 乍得屏住呼吸,听到心脏像纸似的刷刷地跳动着。 突然响起一种声音--跟刚才惊醒他的声音不一样,但确实是某种声音在响。是推门时门轴发出的轻微的嘎吱声。 乍得熟悉房子里的每一种声音--哪块木板嘎吱作响,哪级台阶吱吱出声,以及吹过屋檐的风发出醉鬼一样又叫又唱的声音,一如昨晚。他也知道这种声音,这是那个沉重的前门发出的声音,这扇门连着他的门廊和前面的客厅。这扇门刚刚被打开了。随着这些念头的深入,乍得想起了刚才惊醒他的声音,原来是来自连接小道和门廊的纱窗门上的弹簧被缓缓地拉伸的声音。 "是路易斯吗?"乍得不抱希望地叫道。外边的不是路易斯。不管外边是什么,它是被派来惩罚老头的骄傲和虚荣之心的。 脚步慢慢地沿着客厅的楼梯向二层的起居室走去。 "路易斯?"乍得想再叫一遍,但是只是在嗓子眼咕哝了一声,因为他现在能闻出来那东西已经在这黑夜即将结束的时候走进了他的房子,这是一种脏臭味--一种沙滩上的潮汐发出的腥臭味。 乍得朦胧中看到大件家具的轮廓--诺尔玛的衣橱,威尔士式餐具柜,高脚橱柜--但看不清细节。他试图站起来,但双腿软绵绵的,脑子里呼喊着自己需要更多的时间,他已经老到无力再面对一次可怕的情形。迪米·拜特曼变得够坏的了,而乍得那时还年轻。 弹簧门被打开了,照进来许多影子。有一个影子比别的影子更像个实实在在的东西。 上帝啊,那种臭味。 黑暗中响起了拖曳的脚步声。 "盖奇?"乍得终于站了起来,他眼角的余光看到了吉姆·比姆烟灰缸里的烟灰。"盖奇,是你吗--" 一种可怕的婴儿呜咽声响了起来,有一刻乍得全身的骨头都僵住了。这不是路易斯的儿子复活了,而是某种骇人的怪物。 不,都不是。 是小猫丘吉,在门厅的门口蜷伏着,发出呜呜声。猫的两只眼睛像布满灰尘的灯一样发出亮光。接着乍得的眼睛转向另一个方向,盯在了和小猫一起进来的那个东西的身上。 乍得开始后退,试图理清思绪,试图在这臭味前保持理智,噢,这房子里也冷起来了--那个东西把寒冷也带了进来。 乍得站着,身体晃动了起来--是那只猫,丘吉在他脚下钻来钻去,使得他踉跄了起来。猫咕噜咕噜地叫着,乍得踢了它一脚,把它赶开了。猫向他露出牙齿,发出嘶嘶声。 想想!噢,快想个办法,你这个笨老头,也许还不晚,即使现在也许还不晚……它回来了但还可以再杀死它……如果你只能那么做……如果你只能那么想…… 乍得向厨房退去,突然想起了水池旁装烹饪用具的抽屉,那里有一把切肉的刀子。 乍得瘦瘦的腿撞在了通向厨房的弹簧门上,他推开了门,进到他家里来的那个东西仍然有些模糊不清,但乍得能听到它的呼吸声,他看到一只白色的手前后晃着--手里有什么东西,但乍得看不出来是什么。门在他进到厨房后又弹了回去,乍得终于有机会转过身向装着厨具的抽屉跑去。他猛地打开抽屉,看到了切肉刀那用旧了的木制刀把。他飞快地抓起刀子,又转身面对着门,甚至向前走了一两步,他又恢复了些勇气。 记住,这不是个孩子。当你发现它的本质时它可能会尖叫什么的,甚至可能会大声哭喊。但你不能上当受骗。老家伙,你被愚弄的次数已经够多的了,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门又弹开了,但是起先进来的只是小猫丘吉,乍得看了它一会儿,然后又向上看去。 厨房是面向东的,黎明的第一缕曙光从窗户里射进来,模糊地显出乳白色,光线不亮但足够了。甚至有点太多了。 盖奇·克利德穿着下葬时的西服进来了,肩膀和翻领上长满了苔藓,白衬衫上也被苔藓弄得污秽不堪。他那纤细的金黄色头发上蒙着一层泥土。他的一只眼睛向上翻,盯着天花板,另一只眼睛死死地盯着乍得。 盖奇向乍得龇牙咧嘴地笑着。 "你好,乍得,"盖奇的童声尖利,但意思完全能让人听懂。"我是来让你这个又糟又臭的老东西下地狱的,你有一次玩弄过我,没想到迟早我会回来玩弄你吧?" 乍得举起刀子说:"来吧,露出你的小雀雀来吧,我才不管你是个什么东西呢,让我们来看看谁玩谁。" "诺尔玛已经死了,没有人会再为你哀悼了。"盖奇说。"她是个多么下贱的荡妇啊。乍得,她和你的每个朋友都上过床。她就喜欢和他们干那种事。她和她的关节炎以及所有的一切都在地狱里被火焚烧着呢。乍得,在那儿我看见她了,我看见她了。" 那个东西向乍得迈近了两步,鞋在旧亚麻油毡上留下了一些带着泥土的脚印。它向前伸出一只手,像是要和乍得握手,另一只手弯曲着藏在身后。 "听着,乍得,"它低声说--接着它张大嘴巴,露出了小奶牙,虽然它的嘴唇没动,却发出了诺尔玛的说话声。 "我嘲笑你!我们大家都嘲笑你!我们笑得--" "住口!"乍得大叫道,刀子在手中颤抖着。 "我们就在咱们的床上做爱,我和赫克做过,和乔治做过,和他们大家都做过。我知道你找过婊子,但你却从不知道你娶了个婊子,乍得,我们都快笑死了!我们边做爱边大声笑--" "住口!"乍得尖声叫道,他向那个仍穿着肮脏的下葬衣服、来回摆动的小黑影扑去,但就在这时,那只猫从它蜷伏着的切肉板下箭一般地蹿了出来。它嘶嘶地叫着,两耳竖起,冲到乍得脚下,轻巧地把他绊倒了,刀子从乍得的手中旋转着飞了出去,飞快地掠过退了色的、凹凸不平的地毡,刀片和刀把在空中互换了方向。刀子撞在厨房墙的踢脚板上,发出清脆的叮当声,然后滑到了冰箱下面。 乍得意识到自己又被愚弄了,唯一的安慰是这是最后一次了。猫趴在他的腿上,张着嘴,瞪着眼睛,像茶水壶一样发出嘶嘶的响声,接着盖奇扑到了他的身上,咧着嘴巴高兴地笑着,充血的眼睛圆睁着,他从身后伸出右手,乍得看出他自进来以后手里一直拿着的是一把从路易斯的黑包里拿出的手术刀。 "噢,我亲爱的耶稣啊。"乍得挣扎着,举起右手挡着盖奇的攻击;这里就好像是一个光的幻影,乍得脑子里一片空白,他觉得刀子好像同时出现在他的手掌两侧,接着有种热乎乎的东西开始从脸上滴落下来,乍得明白过来了。 "我要好好玩玩你,老头!"那个长得跟盖奇一样的东西咯咯地笑着,那种有毒的臭气呼到了乍得的脸上。"我要好好玩玩你!我想怎么玩你就怎么玩你!" 乍得挥手用力击打着,抓住了盖奇的手腕,握在手里的却是羊皮纸般片片剥落的皮肤。 手术刀从乍得的手中被抽了出去,只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像嘴一样的伤口。 "我--想--要怎么玩就怎么玩!" 手术刀又砍下来。 又砍下来。 又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