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杀记忆——800年前

公元1203年7月2日，夜。 拜占庭帝国首都，君士坦丁堡。 “贪生怕死的维京人！我诅咒你们！”一名老者站在笔直、宽阔的甬道中间，向着每个从身旁经过的维京人怒吼着。他的一只拳头在空中愤怒地挥舞着，另一只手则护在胸前，臂弯中紧紧抱住一个用粗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那看上去像是一本厚重的书籍。 老人那双眼睛因愤怒而布满血丝:“无耻的海盗！见利忘义的小人！懦弱的胆小鬼！妇人都比你们勇敢！”说着，他抓住跑过身边的一名维京人，高声地诅咒着，并把口水吐在了那人的身上。 高大的北欧人粗暴地甩开老人的胳膊，不耐烦地反唇相讥：“住口吧！老乌鸦！你们的王，阿莱克修斯三世才是个真正的懦夫，他胆怯的颤抖整个地中海都能感受到！难怪那些扛着十字架的屠夫要攻他的城！”说完维京人头也不回地跑向甬道的另一头。 “呸！懦夫维京人！”老人虽然依旧愤愤地骂着，但是眼中却多了一丝绝望与无奈。 没一会儿工夫，维京人已经跑得一干二净了，整个甬道变得空荡荡的。 老人望着空旷的甬道，满面悲伤：“1000年了，已经1000年了，这个光荣的城市……这个伟大的帝国将第一次被攻破，但这绝不是仅有的一次，以后会有更多的强盗和屠夫们光临这里的……总有一天，这一切将消失殆尽，只存在于史学家们的笔下、吟游诗人的口中……都走吧，逃吧，拜占庭帝国将土崩瓦解……”老人喃喃低语着，向着维京人来的方向走到甬道尽头，望着远方的海湾。 从甬道所在的山坡向远处望去，海湾中停了大大小小几千艘战舰。那些高大的木桅杆所撑起的白帆几乎铺满了整个海面。 “……屠夫……传播死亡的骑士们……”老人痛苦地低下头，盯着脚下的方砖，过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 从夜色中远远地出现一个蓄着胡须的年轻人，他匆匆地走到老人面前关切地问：“您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您这么做是很危险的。我听说维京人逃走的时候还顺手掠夺了一些商铺，这群野蛮人！他们就是为了钱财来的……”说着年轻人搀扶着老人走到一处庭院的小花园旁,在长椅上坐了下来，“我们那个昏庸、懦弱的王为了抵挡住一群野兽而雇用另一群野兽……唉……您还好吧？” 老人点了点头，擦去脸上的泪水看着年轻人：“我的儿子，听说那些远征的刽子手已经派遣了探子和刺客潜入城里，这是真的吗？” “是的，据说有军事官员遭到了袭击，很可能是那些刺客和探子在四处制造恐怖和混乱。” “该死的旧罗马人，无知的伪信徒……可悲啊，可恨啊，旧罗马的权术家们居然鼓动愚昧的信徒和农民都来参与掠夺！该下地狱的魔鬼！魔鬼！如果我还能穿起铠甲，如果我还能挥舞利刃，我一定会亲自把那些卑劣的魔鬼赶回地狱！”老人再度愤怒地举起拳头，对着空中挥舞着手臂。 “请您息怒，现在城里的街上也不安全，您还是回去吧。”年轻人不安地四下看了看，继续劝着老人。 “唉……可怜的帝国……”老人颓废地放下手臂，痛苦地缩在石椅上。 “我们走吧。”说着年轻人起身要扶起自己那年迈的父亲。 “不，你先回去吧。”老人带着乞求的表情看着年轻人，“让我再坐一会儿，一会儿就好。让我再看看这个伟大帝国的都城吧，也许它就要沦陷了。” “不会的，父亲，您的担忧是……” “回去吧。”老人拍了拍年轻人的后背。 年轻人犹豫了一会儿，默默地点了点头：“要我帮您拿东西吗？”他指了指老人依旧紧抱在怀中的那个布包。 “不，让我自己来。” 年轻人未曾留意到，老人在拒绝的同时，眼中闪烁出一丝警惕的神情。 “好吧，那么，我先回去了。”年轻人一步一回头地走向远处的街道，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夜色中。 老人目送儿子远去后，委靡地缩在石椅上喃喃低语着：“我该使用吗？可是我该怎么做呢？我该借助恶魔的力量吗？主啊，请你帮帮我吧……难道你真的要我奉献无辜之人的灵魂给恶魔吗？请你赐予我光明与希望，请你不要让我堕落到借助来自黑暗的力量……” 就在他独自呢喃的时候，他没留意到，远处黑暗中有几个敏捷的身影慢慢包围了他。 “谁？谁在黑暗中？肮脏的盗贼们！”当老人察觉的时候，那几个身影已经彻底把他合围在庭院的角落里。 “您，还好吗？”其中一个黑影慢慢走到了石椅前，用夸张的动作深深鞠了一躬。 老人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个人，当对方抬起头的时候，他的表情先是惊讶，接着变成愤怒和鄙夷：“毒蛇！表面谦卑的伪君子，甘心为魔鬼效力的奴仆！你回来做什么？为什么不在你的旧罗马享受荣华富贵了？难道你的主子看清了你的嘴脸，把你驱逐出了那个昔日帝都？” 眼前的这个人影抬起手，向后掀掉兜帽，露出了一张带着笑意的英俊面孔。 这是一个看上去三十多岁的年轻男人，他有着一头微鬈的漂亮金发，其中几缕随意地散落于他那饱满、光洁的额头上。在端正而直挺的鼻梁下，两片刀削般的嘴唇像个孩子似的抿在一起；面颊上那些许淡黄色的络腮胡子，衬着他白皙的皮肤犹如初雪。而挂在嘴角的那丝浅浅笑意，则为这张天使般的脸勾画出完美的一笔……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个会令女人们为之倾倒的英俊男人。不过，有一个让人觉得不协调的小问题：在那双漂亮的蓝眼睛深处，隐约可见贪婪与狡诈的光芒。 “您的言辞还是这么刻薄。”金发年轻人拉开系在颈部的绳口，把罩在身上的斗篷掀到背后，露出一身在夜色中仍然会闪闪发亮的银色轻甲。 这是一名年轻的骑士。 老人冷冷地打量着他，最后目光停在骑士腰间的佩剑上。 “出卖灵魂的欺诈者，你终于成为了十字军屠夫的一员。”在骑士佩剑的剑柄末端钝头处，镶嵌着一个纯银的精致十字架。 “啊，看来您注意到了，是的，我是荣耀的十字军骑士，为神和信仰而战。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骑士脸上带着得意的表情。 “海鸭子即使学会振翅，也无法成为高贵的雄鹰，那只是一只会振翅的海鸭子罢了。”老人讥讽着面前的年轻人。 骑士的表情转为愠怒：“你！老狐狸，该死的诡辩家！夸夸其谈的书呆子！”说着他把手扶向腰间的剑柄。 不过很快，骑士恢复了平静的表情，看着石椅上的老人：“你尽情地嘲讽吧，反正十字军的将士们很快就会踏平这里的一切虚假繁华，让神的光芒彻底摧毁所有浮夸伪善。所以，在这之前，你尽情地说吧，甚至可以说得更难听一些，我的老师。” 老人慢慢地站起身来，直视着骑士的眼睛：“你以为海湾那些屠夫能轻易征服这里吗？年轻的海鸭子，醒醒吧！这里是新罗马！看看海防！看看那三重提奥多修斯城墙！看看重兵把守的堡垒和要塞吧！你以为凭借那群野蛮的农夫和手工业者所临时凑齐的军队，就能攻陷这里吗？让我如实告诉你吧：你们会在这里一直耗到冬天的来临，到时候上帝的震怒会降临到你们身上！最终你和你的主子们将无功而返！你们休想站在这座光芒之城的街道上耀武扬威！休想！但是，在未来的几个月里，你们将继续泡在海水中受尽磨难！” 金发骑士笑了：“您说得没错，老师，我正是为此而来。” 老人环视了四周那几个一直沉默着的人影：“就凭你们？就凭你们这几个失败的刺客？等着吧，天一亮你们就会被军队的人抓住，你们休想逃离这里！” “看来您没明白……” “趁我还惦念一丝师生之情，你滚吧。”老人重新坐回到石椅上，充满厌恶地把目光投向别的地方。 “不，我说了，亲爱的老师，您没明白。本来我打算直接去您的家里找您的，所以才带了几个随从。不过从眼前看来我们不用去了。而且……”骑士盯着老人怀中的那个布包，眼中露出一丝贪婪，“其实我一个人就够了……我没想到您居然会随身带着这个东西，真的，我真的没想到。您总是能带给我意外的惊喜……” 一直很镇定的老人突然显得有些慌乱：“你……”他下意识地护紧胸前的那个布包。 “交给我吧，我知道那是什么，我会替您使用它的，我也知道您今天为什么会带着这个东西出来。我都知道，老师。” “你这恶魔，这是……不！住手！”骑士伸手抓住了布包，而老人拼命护住，并用身体全部的力量压在骑士的手臂上，不让他从自己怀中抽走布包。 在用力拉扯了几下却未果之后，恼羞成怒的金发骑士撤回手臂，目露凶光抬起脚胡乱踹向老人的身体。 “交出来吧，你不配拥有它！” “魔鬼，你这来自地狱的魔鬼！”老人从石椅上跌落下来，一只手依旧护在胸前，另一只手臂支撑着身体爬行，试图逃离这里。 “来人啊！来人赶走这个邪恶的畜生！”无助的呼喊在空荡荡的小花园中回荡着。 骑士脸上露出一丝狞笑，低下头狠狠向着爬行的老人跺了几脚，接着踏住他孱弱的脊背，最后拔出腰间的佩剑，高高地把剑指向天空：“神啊，为了维护你的荣耀与光芒，我将借助来自黑暗的力量，请你允许我这么做，我将拯救你亿万虔诚信徒的生命！同时也请你怜悯我脚下的这个凡人吧，他不会使用真正的力量，他无法明白，阿门！”说着他双手握住剑柄，用力对准老人的颈部猛地刺了下去。 一记轻微的断裂声后，钢剑的剑尖发出一声闷响撞击到了石质地面。 老人痛苦地伸直手臂，无声地在地面上抓挠了几分钟才停止动弹。 骑士拔出剑，用脚尖翻过尸体，鲜血从老人喉咙中不断涌出。他弯下腰，盯着老人那渐渐散失掉生命气息的面孔，露出一个迷人的笑容：“我的老师，你说错了，我早就超越了你。”说着，他从老人的怀中抽出了那个布包。 他来不及擦掉鲜血就把剑插回了剑鞘，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布包。 随着最后一角淡黄色的亚麻布被掀开，里边露出了一本书。一本看上去很厚重的黑色封皮的书。 原本沉默着站在他周围的那些人，纷纷好奇地稍微凑近了些，想看看这到底是什么神物。 没等那些人看清，年轻的骑士就迫不及待地打开它，快速地翻阅，似乎在查找着什么。 最后，他把目光停在某页上仔细地看着。 过了一会儿，他合上书，抬起头看着自己的那些手下，脸上露出欣喜和期待的表情：“还不够，还差几个人。不过，我想我的老师一定很乐意和家人团聚的——在冥府。走吧，我带你们去他的家里看看。我说过，不会让你们空手回去的，那里所有的金银都将是你们的！不过，最好下手利落点儿，不要弄出很大的动静，毕竟这座虚伪的都城还是敌人的领地。” 那些黑影般的随从眼中闪耀出和年轻骑士同样贪婪的目光。 在黎明之前，在天空最黑暗的时候，年轻的金发骑士带着满意的表情看了看他那些浴血的随从，绽放出一个迷人的微笑：“非常好，非常非常好。现在，去吧，勇敢的小伙子们，这栋宅子中所有财物都是你们的，你们能拿多少就拿多少。不过别太贪婪了，因为太阳升起之前我们就要离开这里。” 说完后他目视着侍从们欣喜地扑向每一个宝箱和每一件金银器，他轻蔑地扬了扬眉，低声嘀咕了一句：“蠢货。” 英俊的年轻骑士环顾四周，踱步到一张宽大的木头餐桌前，把从未离手的那本黑色封皮厚书轻轻地放在了上面，翻到他之前所看的那页。 “该让我的辉煌从哪儿开始呢？”骑士轻皱着眉仔细地考虑着什么。 这时，倒在附近的一具尸体开始轻微地抽搐起来，而且那痉挛似乎越来越强烈，就好像要被重新赋予生命一样。骑士知道时间不多了，他不想让自己手下看到一些不该看的东西。于是，他随手抓过桌上的一把小餐刀在手中掂了掂，若有所思地眯着眼，凝视着墙上那块描绘海湾风光的羊毛挂毯喃喃自语：“好吧，还是从这里开始吧。” 说完他摘下右手的护手，紧紧抓住了餐刀的刀刃。然后左手握牢刀柄，慢慢地抽出了小刀。 鲜红的血从骑士的右拳中不停地滴落到餐桌上。 他看了看鲜血淋漓的手掌，仰起头闭上眼睛：“神啊，相信我，我会谨慎地使用自己的力量。” 公元1203年7月19日晨，君士坦丁堡沦陷。 拜占庭帝国传奇般的千年帝都，第一次被攻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