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种坏种_坏种坏种试读-查字典图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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坏种——坏种

那年夏季晚些时候,潘马克夫人陷在深深的绝望中,她自知已无路可逃,无论周遭环境如何改变,都寻不到解决事端的方法,此刻回想过去,六月七日,弗恩文法学校①的野餐日,似乎就是她最后的快活日子了,从那往后,她再没尝过平安喜乐的滋味。 野餐是一项传统的年度活动,在本尼迪克特--弗恩家位于鹈鹕湾的避暑地--海滩上的橡树林间举行。白璧无瑕的弗恩姐妹,她们出生在这里,每逢倦怠、平静的夏季便避居于此。即便现实逼迫她们改造城里的房子,变成一所照看亲朋好友子女的学校,她们也不愿意卖掉这片老地方,而是虔诚地将之保留至今,藉此表达内心的依恋。野餐总是定在六月的第一个周六,因为三姐妹中最年长的奥塔薇雅相信,六月的第一个周六永远该是阳光普照,尽管这天也常常下雨,而野餐只好移入室内进行。 “我还是小姑娘、和你们现在一般年轻的时候,”每年夏天她都对学生说,“我们家总是筹划六月的第一个周六在本尼迪克特开野餐会。亲戚和朋友都要来--有些人好几个月才见上一面。野餐真像是一场团圆,处处是欢笑和惊喜,耳边尽是兴奋但又温文尔雅的说话声。所有人都觉得这一天快活极了、美极了。那时候哪里有什么争吵?受过教养的人不懂得什么是口角,女士们和先生们绝不会恶语相向。回忆起那些日子,我的两个妹妹和我永远满怀着眷恋和深切的向往。”文法学校(grammar school):注重古典语言学习的学校。在美国,文法学校是小学的同义词。 每到这个时刻,三姐妹里年龄居中的泊姬丝·弗恩--最讲求实际的那一位,其管理着学校一应事务--就会接口道,“那时候要办事也真容易,我们有一屋子的仆役,每一位都手脚麻利,乐于助人。野餐前的几天,母亲和三两仆人驱车去本尼迪克特,有时候甚至六月一日就来了,虽说社交季在一号正式开场,但定居海边的人却认为不到野餐会那天,社交季就不会真正开始。” “本尼迪克特美得难以想象,”克劳迪娅·弗恩小姐说。“向海湾的那一面,小失河沿我们家地产的边界流淌,最后汇入海湾。”克劳迪娅小姐在学校里教习艺术,她不由自主地添上一句,“那处的景色让人想起波布瓦波布瓦(Camille Bombois):1883-1970,朴素主义画家,擅用强烈的对比色。笔下迷人的河流画面。”接着,她觉得某些学生或许还不知道波布瓦是什么人,又解释道:“为年轻一些的孩子多说几句,波布瓦是当代法国的一位朴素主义画家。喔,他淳朴得多么叫人欢喜!构图是那样赏心悦目,特别是对于绿色的处理!诸位以后会逐渐了解波布瓦的。” 参加野餐的人,他们这充满欢愉的长长一日,起点是弗恩家在城里的宅子,也就是学校;每个学生的家长都要带了孩子在八点前等在学校的草坪上,包租来的公共汽车预定八点钟准时出发。克丽丝汀·潘马克夫人不喜欢迟到,更不喜欢让别人等她,因此,她把闹钟定在六点,觉得这样就有了足够的时间,可以完成晨间的种种差使,特别容易忽视的那些琐事也不至于到最后一分钟才回想起来,赶得手忙脚乱。 她把时间印在脑海里,坠入梦乡前一遍遍告诉自己,“就算闹钟出了故障,你到六点整也醒得过来”;闹钟按时响起,于是乎,她打着小小的哈欠,在床上坐了起来。只一眼她就发现,今天风和日丽--正是奥塔薇雅小姐日前所断言的那种天气。她拢起偏亚麻色的金发,立刻进了盥洗室,端详良久镜中的自己,牙刷没精打采地捏在手里,仿佛拿不定主意,不知该用牙刷做什么。她的两只灰眼睛分得很开,总是波澜不惊;晒黑了的皮肤紧凑结实。她扯起嘴角,露出当天第一个犹疑、试探性的微笑;如此站在镜子前,她茫然聆听窗外的动静:远处有汽车正启动;静谧街道两侧,槲树上麻雀鸟语啾唧;孩童忽然扬声叫嚷,旋即又噤了声息。她很快醒觉过来,惯常的活力重归故里,她洗浴更衣,去厨房准备早餐。 接着,她去女儿的房间唤醒她。房间空无一人,整洁得让人觉得很久没人住过了。床铺收拾好了,一丝不苟,梳妆台清洁整齐,每样物品都在应有的位置上,摆出应有的角度。窗口的桌子上是一幅女儿顶喜欢的拼图,完成了一半。潘马克夫人微笑着走进了孩子的盥洗室。盥洗室同卧室一般井井有条,浴巾平展开晾干,不带一根折痕;看见这些,克丽丝汀禁不住轻声笑了,她想:我真配不上这么能干的女儿。八岁的时候,我似乎还什么都不会呢。她转身踏上明暗交错、雅致的旧式镶木地板,进了宽敞、精心装饰的走廊。一边走,她一边欢欢喜喜地叫道,“罗妲!罗妲!……亲爱的,你在哪儿?怎么这么快就起了床,还穿好了衣服?” 孩子用来答话的声音慢悠悠的、小心翼翼,仿佛说的每个字都包含了危险,都有商榷的余地。“在这儿呢,”她说。“这儿,客厅。” 每逢提及她的女儿,大家最喜欢的形容词是“不寻常”、“端庄”和“老派”;此刻,潘马克夫人站在门口,面带微笑,她很同意众人的看法,心中思忖,这孩子身上安详、整洁、冷静的自足感,都是打哪儿遗传来的呢?“没我帮手,你也能梳头,扎辫子呀?” 孩子半转过身,让母亲检查她的发型,女孩生了一头笔直、纤细、黑棕色的长发,精致地梳成两根细辫子,长辫挽上来,绑出两个小小的吊人扣,最后用缎带扎了两个蝴蝶结固定。潘马克夫人摸了摸蝴蝶结,它们系得既紧又牢固,她俯首用嘴唇拂过女孩棕色的刘海,“早餐马上就准备好。今天早饭一定要吃饱,野餐会若是有什么最不确定,那就是上餐食的时间了。” 罗妲在桌边坐下,她的面孔总是这个神色,郑重其事而又天真无邪;她想到什么隐秘的念头,微微笑了起来,左边面颊瞬时现出一个浅浅的酒窝。她低垂下颌,又抬起来,若有所思;她第二次绽放笑容,那奇特、犹豫的笑容十分柔弱,却分开她的嘴唇,让门牙间天生的小缝隙见了阳光。 “我爱死了罗妲的小小牙缝,”就在前一天,楼上的莫妮卡·布瑞德洛夫太太如是说。“知道吗?罗妲这孩子多么有旧风姿呀,刘海,辫子,还有单个的酒窝。她让我想起我祖母年轻时孩子们的模样。我还记得祖母家里的一幅彩色招贴画;是个小女孩在溜冰--噢,那女孩儿多么干净,多么自持自制,她发如垂瀑,穿条纹长袜和带花边的靴子,戴的毛皮托克帽托克帽(toque):女用无边小型紧帽,帽顶完整,帽沿小而微曲。和小小的皮手笼恰好配成一对。她边溜冰边微笑,齿间也有一道可爱的小缝隙。我越是回想那幅画,上头的女孩就越是像罗妲。” 她陡然停了说话,心中琢磨,不知她对潘马克家女孩的喜爱,是否全由多年前祖母的溜冰招贴画引发,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布瑞德洛夫太太拒绝承认,天底下存在缺乏意义的念头;她认定,自己说的每句话,无论多么随意,都不孤立存在,都是某种逻辑整体的一部分,若是有人能够找到线索,或是得以窥见上天的设计,就可以充分理解个中模式。她终于做出结论:对女孩的态度,发祥于她对彩色招贴画的赞赏。这件事毫无疑问!……绝对的!……可是,她又想到了和自己同住的弟弟艾默瑞,艾默瑞喜欢罗妲的程度与她不相上下。然而,艾默瑞的爱意肯定不是那幅招贴画带出的结果,因为他比自己小九岁,连假设艾默瑞见过那幅画的理由也不存在。艾默瑞出生前两年,她的祖母便过世了,私人物品稀落散佚……所以,她的结论或许不大靠得住--换言之,没有论据支持她的假设--她静待片刻,皱起眉头,心神不定,难道说,她凭联想方法建起的智慧体系并不如想象中那般有效? 陪潘马克夫人及其女儿参加完结业典礼,从弗恩学校回家的路上,她说了那些话,想了那些念头。典礼上,老一套的朗诵,老一套的口误,老一套的涕泗交流;父母仍旧摸出手帕,擦拭泪水;拥抱和安慰的话语已经成了习俗。泊姬丝·弗恩(年龄居中的那一位)有关荣誉和公平之必要性的演讲也一如预想;弗恩小姐亲自演奏竖琴,她曾在罗马修习这门乐器。 开场白一一念罢,孩童齐声合唱校歌之后,轮到各种优秀奖项的发放。最后颁发的金质奖章,学生心目中最重要的奖项,是为本学年书法进步最大的孩子准备的。(“书法水平,乃是受过教育的女士先生最显而易见的特征,”奥塔薇雅·弗恩小姐常这么说。“其他测验均无法判定结果的时候,笔迹的清晰、典雅和优美,它们能告诉你一个人的真实品质和家庭背景。”) 罗妲从一开始就想要那枚奖章,也从一开始就认为自己能够胜利。她怀着满腔热情练习,舌尖探出了齿间,钢笔紧握在小手当中;可事与愿违,奖章没有归她所有,而是颁给了一位瘦巴巴的小个子羞怯男孩,男孩名叫克劳德·戴格尔,是罗妲的同班同学,和她年龄也相同。 典礼过后,学生和家长在弗恩学校逗留不去,逡巡于草坪上的槲树之间,克劳迪娅小姐过来,手扶在罗妲的肩头上,开口说道,“没能获得奖章,你一定感觉糟透了,我明白,你这般年龄的人,会把这样的事情看得多么重要。今年的竞争非常激烈。”她抬起头,对布瑞德洛夫太太继续说道,“罗妲可真努力:她费了最大的精力,只为了让书法更加漂亮。我们都晓得她多么想要这块奖牌,而我,我个人,也诚心诚意相信,她将获得最后胜利。然而,我们邀请的裁判--他们不偏不倚,连所看作品属于哪个孩子都不知道--裁判觉得戴格尔家的孩子,虽说笔迹远不如罗妲那般整洁,但确实是今年进步最大的。说到底,这枚奖章终究是为了进步预备的。” 记起前一天的事情,想到孩子当时是那么失望,就不奇怪她此刻会安静成这般模样了,克丽丝汀开开心心地说,“你今天一定会玩得兴高采烈!等你到了我的年龄,也许都有了自己的小女儿,帮她准备参加学校野餐会的时候,说不定还会回想起今天,想起今天有多么快活。” 罗妲抿了一口橙汁,在脑子里复述一遍母亲的话;接着,她开了口,但话音中不带感情,仿佛在重复无关紧要的词句,她说,“我看不出克劳德·戴格尔凭什么拿了金牌。金牌是我的。谁都知道,金牌是我的。” 克丽丝汀用手指碰碰女孩的面颊。“人生总有各种不如意,”她说;“遇到了,我们只有接受。如果我是你,就把整桩事情全忘掉。”她把孩子的脑袋拉向自己,罗妲勉强接受她的拥抱,带的是那种不合群的耐性,仿佛永远无法真正驯服的宠物;片刻之后,她不耐烦地抽出身子,抚平刘海。转念一想,这样的行为或许失于轻率,不够明智,于是又挤出那种活泼的笑容安慰母亲,朝杯子伸了伸粉红色的舌尖。 克丽丝汀轻声笑笑,“我知道你不喜欢别人随便碰你。对不起。” “是我的,”罗妲拒绝改换话题。“金牌是我的。”她浅棕色的眼睛瞪得溜圆,透着不屈的神情。“是我的,”她说。“金牌是我的。” 克丽丝汀叹了口气,走进客厅,跪坐在窗座上,勾起沉重的旧式百叶窗,柔润的晨间阳光登时铺满房间。快七点了,街道正飞快醒来。米德尔顿老先生站在前门廊上,一边打哈欠,一边抓挠肚皮,继而颤颤巍巍地弯下腰,拾起早报;特鲁拜和昆克尔两家的厨子,从相反的方向走近对方,点点头,举手致意,几乎同时拐弯,消失在各自主人的家宅背后;半大的女孩,两条腿毫无形体可言,细瘦得仿佛儿童简笔画中角色的线条,她紧了紧领巾,跑向学校的巴士,动作既笨拙,又慢吞吞的,女孩的踝骨略略内倾,像是初学乍练的溜冰者…… 看完这些熟悉的场景,潘马克夫人返身开始收拾客厅。因丈夫工作缘故,全家人来到了这座小城,他们婚后一直在外租住公寓,这次本想要一幢完全属于自己的屋子;理想中的住所一时间难以找到,他们只好又搬进公寓,决定有空再去研究如何改善。 公寓所在的大屋共有三层,深具厚重的维多利亚式雅致感觉。屋子由红砖砌就,塔楼、凸肚窗、尖顶、装饰性的喷水孔,一样平衡一样,一样配合一样,把建筑师的癫狂显现得淋漓尽致。屋子坐落于纯自然的小山丘上,与街道有段距离,前后是灌木丛,侧面是保养良好的草坪。屋子还在筹建的时候,屋后的空地就被买了下来,留给有朝一日住在公寓里的孩子,当作他们的游乐场;现在,这片空地已经变成了红砖高墙背后的私家公园。吸引潘马克家住进这里的原因,与其说是那宽敞、不经济的公寓本身,还不如说是这片游乐场。 门铃恰在此刻响起,克丽丝汀前去应门。来者是楼上的莫妮卡·布瑞德洛夫太太,她愉快地大声说,“怕你在这么重要的早上睡过头。本以为我弟弟艾默瑞也能同行,可他还睡得死死的呢。天底下没什么力量能让他八点前起床,不过,他还是勉强睁开眼睛,告诉我车子就停在门口,今天上午可以拿去开。所以呢,如果你没有意见的话,就让我开车送你和罗妲去学校吧。省得你费事,把自己的车从车库里弄出来。”接着,她转向小女孩,微微伸长脖颈,继续说道,“亲爱的,我有两样礼物给你。头一样是艾默瑞的,莱茵石装饰的黑眼镜,他要我告诉你,它能不让太阳晃了你可爱的棕眼睛。” 孩子走向布瑞德洛夫太太,动作飞快,克丽丝汀很熟悉女孩脸上的表情,她给它起名叫“罗妲式的贪婪神情”。她顺从地站在那儿,听任布瑞德洛夫太太调整眼镜角度,然后转过身,端详着镜中的自己。莫妮卡退后两步,兴奋地一拍手,叫声中充满了喜悦,“看呐,这迷人的电影明星,她是谁哟!难不成真是罗妲·潘马克小姑娘?就住在我那幢楼的底层,和她让人愉快的父母一起!这可爱之至、精致迷人的小生灵,难道就是罗妲·潘马克?谁不全心全意爱她、羡慕她!” 她顿了顿,借此加强效果,她把声音压低一个音阶,继续说下去。“现在嘛,是第二件好东西了,这是我送的。”她从钱包中取出一枚金心,一根雕琢精美的金属链条与之相连。布瑞德洛夫太太向小女孩解释,这纪念品盒是她自己八岁时得到的,在珠宝匣子里躺了好些年,专门为了今天准备。盒子原本是生日礼物,一面镶嵌了一块石榴石,莫妮卡出生于一月,那是她的诞生石诞生石(birthstone):与某一特殊月份相关的宝石,按传统由该月出生的人佩戴。。按照她的想法,她该把纪念品盒拿给珠宝匠,取下石榴石,换上绿松石--罗妲的诞生石。她还打算将小盒子清理干净,修好链条;扣钩看似牢靠,其实不然,考虑到布瑞德洛夫太太已经做了它五十年的主人,这事情实在不稀奇。 “两块石头我能都要吗?”罗妲问。“石榴石也给我,好吗?” 克丽丝汀笑了,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罗妲!罗妲!这样的话你也说得出口?” 可是,这话却逗得布瑞德洛夫太太爆发出欢快、歇斯底里的雷鸣般笑声。“当然可以啦!哎,当然可以,我最最亲爱的!”她自顾自坐下,不停嘴地说下去。“能遇见这样有灵气的小姑娘,真是太让人开心了。哎,这纪念品盒是托马斯·赖特福德叔叔送我的,那时候我只懂得站在客厅里,一个字也说不出,两手光顾着绞格子裙了,浑身颤抖得不成体统,又是紧张,又是焦虑。” 小女孩走到她身旁,伸开双臂,搂住布瑞德洛夫太太的脖子,带了极大的热忱亲吻对方,仿佛把全部的精神都投注在了这一吻中。她轻声笑着,拿面颊去蹭布瑞德洛夫太太的脸,布瑞德洛夫太太欢喜得不知所措。“莫妮卡阿姨,”她的声音既甜美,又羞怯,慢慢吐出对方的名字,心神好像是不肯放这几个字离开。“哦,莫妮卡阿姨。” 克丽丝汀转身进了餐厅。她半是觉得好笑,半是隐隐不安:罗妲是个多么好的戏子啊。她很清楚应该如何对待他人,才能为自己带来最大的益处。 回到客厅,布瑞德洛夫太太正在检查女孩的衣着。“打扮成这个样子,更适合去喝上流社会的下午茶,而不是到海滩参加野餐会,”她开心地说。“我知道时间不怎么来得及了,但我觉得还是连裤服或运动装更适合野餐会。瞧瞧,我亲爱的,穿着这身红白圆点瑞士裙,简直是个小公主了。告诉我,你就不怕弄脏了好衣服?就不怕跌倒了磨坏新鞋子?” “她不会弄脏衣服,也不会磨坏鞋子,”克丽丝汀说。她停了片刻,仿佛在心里和自己辩论了几句,然后解释道,“罗妲从来不弄脏任何东西,虽说我不明白她是如何做到的。”看见布瑞德洛夫太太眼中的疑问,她又说,“我想让她穿得和别的孩子一样,可她的心意十分坚决--嗯,她想穿自己最好的衣服参加野餐会,而我实在找不到像样的理由反对她。” “我不喜欢连裤服,”罗妲的声音很认真,字斟句酌。“连裤服不--”她住口不说,似乎没有完成这句话的意愿,布瑞德洛夫太太哈哈大笑,“你想说什么,我亲爱的?连裤服不够淑女,对吗?”她再次搂住小女孩,罗妲勉力忍耐,她的声音愉悦非常,“喔,我老派端庄的小心肝哟!喔,我与众不同的小宝贝哟!” 没多久,她们就准备好,要出发了,罗妲去卧室,把纪念品盒藏到安全的地方;她的脚离开地毯之后,鞋子和硬木地板碰撞,发出断断续续的清脆响声。“听起来像是弗雷德·阿斯泰尔弗雷德·阿斯泰尔(Fred Astaire):1899-1987,美国舞蹈家和演员,以其优美的舞蹈风格和与搭档金杰·罗杰斯的数部电影而闻名。,上下楼梯,跳踢踏舞,”布瑞德洛夫太太说。“你在鞋子上装了什么?这可真是新鲜,我从没听过这样的声音。” 罗妲转身,一只手扶住莫妮卡的肩膀,支撑身体,乖乖地站在她面前,让布瑞德洛夫太太轮流端起两只脚,仔仔细细研究那双新鞋子。它们比平常的鞋子要重,专门为孩童运动设计,有着厚实的皮革鞋跟,底下用半月形的金属耐磨钉加固。罗妲解释道,“我总是磨秃鞋跟,妈妈给这双鞋钉了铁掌,让鞋子更加耐用。不觉得这是好主意吗?” “不是我的主意,是罗妲的提议,”克丽丝汀说。“很抱歉,要褒扬就褒扬罗妲吧。你也知道,我这人迷迷糊糊的,没什么生活窍门。我绝想不出这种主意。从头到尾都是罗妲想出来的。” “我觉得它们很不错,”罗妲庄重地说。“能省钱。” “喔,我惜金如命的小甜心哟!”莫妮卡欢喜若狂。“我勤俭持家的小主妇哟!”她满怀激情地拥抱罗妲,补充道,“我们该拿她怎么办,克丽丝汀?该拿这卓尔不凡的小生灵怎么办呐?” 他们离开公寓楼,在通往前厅的大理石台阶上停步,莱洛伊·杰萨普,他们的看门人,正端了水喉冲洗连接屋子和外面大街的步道。做事时,他总带着那种受了委屈的执着,仿佛在呼告天庭,求上主开眼,看看他所遭受的不公,这让各种琐碎不堪的苦差事都染上阴郁的颜色;他一边干活,一边让嘴唇随着双手蠕动,制造狂妄悖逆的念头帮他取乐,他的心智永远在排演,排演被迫接受的不平待遇--他必须默默忍耐这许多不公,因为他属于被剥夺基本权利的阶层,是不幸小佃农的不幸子嗣,是苛严社会的可怜受害者,只要有脑子的人都会承认这一事实,而且怕是早已承认。 他知道两位女士和一个小女孩站在了台阶上,但假装没有看见,也没有抬起水喉,停止冲刷石板地面,让她们通过;恰恰相反,他转身面对街道,小心翼翼地避开眼神,把水流顺石板地面引向房屋,三个人不得不飞快逃回门廊上。看见她们的惊慌失措,他抬起一只手,盖住嘴巴,隐藏口角的笑意。 布瑞德洛夫太太按捺住火气。“莱洛伊,能行行好吗?挪开水喉,我们要去开我弟弟的车,时间已经不早了。” 他装出没听见的样子;这一幕能延续多久,就延续多久吧;可莫妮卡却不耐烦了,她扬声大叫,“莱洛伊!今天你彻底神经错乱了吗?” 他报之以傲慢的瞪视,仿佛还拿不准该怎么对付她;接着,他不无遗憾地转动水喉,让水淌在草坪上。“我有工作要做,”他喃喃道。“可我猜你对此一无所知,是不是?我哪儿有坐了巴士参加野餐会的时间?我有大堆的工作要做。” 他单手叉腰,站在那儿,想着别人对他的利用有多么不义。他没有宽敞的公寓大屋居住,没有仆人供其差遣、撒气;他没有漂亮的汽车可以开来开去;他根本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开来开去,除了那辆破烂的废铁,连收垃圾的也不肯要。他没有好看的衣裳穿;小时候也没有私立学校念,那要耗费好大一笔钞票,一文不值的学生还常常去野餐。没有,先生!他必须徒步走到学校!无论什么天气都一样;绝大多数时候脚上连鞋子也没有。但是,即便如此,他依然比占了全世界所有好处的那些傻蛋聪明许许多多;只要他愿意,随时都能从傻蛋们身上榨出钞票…… 他觉得自己可怜得无以复加。不,先生!他现在什么都没有,像罗妲一样大的时候也是如此。整个世界就是一场阴谋,密谋着骗取他应得的所有东西,他这样想。眼看两位女士和一个小女孩走过湿漉漉的石板地面,等她们就要踏上人行道了,他骤然转了半圈,水喉飞入半空,把三个他极度轻视的对象的脚浇得透湿。 布瑞德洛夫太太的手,原本已经放在了车门上,仿佛演戏一般忽然无力垂下。她闭紧双眼,脸孔和脖颈变成了珊瑚般的深粉红色,她强自镇定,从一数到十;然后,她用她那教养良好的声音为莱洛伊的精神状况做了一番详细诊断:先前她不过认为莱洛伊精神方面不够成熟,有异样的执念,被不合常理的愤怒所折磨,从某种程度上说,有几分体质性精神病;可现在,经过了刚刚眼见的示范,她认为莱洛伊的精神分裂症已是不容置疑了,而且还带有显而易见的妄想狂特质。还有另外一件:她受够了莱洛伊的无礼和乖戾--这样的感觉,屋子里的其他租客也都有。莱洛伊自己或许不知道,但他现在还能有工作,都靠了布瑞德洛夫太太的干涉:其他租客,包括她弟弟艾默瑞在内,都乐于见到他被解雇,艾默瑞可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人;只有她替莱洛伊求情,不是布瑞德洛夫太太愿意宽恕他的行为,而是因为她把莱洛伊看作一位病人,不该为非理性的举动负上全部责任。 克丽丝汀拉拉布瑞德洛夫太太的袖子,用这温和的动作安抚她。“他不是存心弄湿我们的,”她说。“纯属意外,我看得出,是意外。” “他是存心的,”罗妲说。“我很了解莱洛伊。” 布瑞德洛夫太太摇着肩膀,满腔愤慨。“这绝不是意外,亲爱的克丽丝汀!我向你保证,这绝不是意外。”怒火已经开始消退,她宽容地摊开双手,补充道,“这是存心故意的--是罹患精神疾病的孩子的恶毒行为。” “他存心这样做,”罗妲的声音冰冷,经过了深思熟虑,她用那双机敏的圆眼睛瞪着莱洛伊,仿佛一眼便看穿了他战栗的灵魂。她直接对这名男子说,“我们站在台阶上的时候,你下了决心,要做这件事。你下决心要弄湿我们的时候,我正看着你。” 此时此刻的莱洛伊,他知道这次走得太远了,蔑视和关于不公的幻想诱使他做出未经理智批准的行动,他顿时变得极度谦恭、自贬。他跪倒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弯下腰,掏出手帕,作为卑微和屈服的象征,用手帕擦拭布瑞德洛夫太太和两位友伴的鞋子。 潘马克夫人飞快后退,困窘异常,她说,“噢,别这样!噢,别--别这样!” 莫妮卡拉开车门,怒火已消失殆尽,为刚才的爆发觉得有些羞愧,她悲伤地叹了口气,“唉,算了吧!可是,告诉你,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你最好记住这一点。” 莱洛伊把手帕揉成一团,扔在大街上。他傲然挺立,觉得力量感又回来了,他知道自己能处理好这样的局面,或是自己惹出的其他事情……漂亮的潘马克夫人,没脑子的金发女人,根本不清楚这都是为了什么。她太愚钝了,以至于在面对面的时候,都体会不到他的轻蔑态度。她是那种耳根软、容易被瞒骗的人,总觉得自己对不起别人。她是那种要被好心肠吞噬干净的人。你尽可以在她身上耍肮脏的把戏,她却不会还击,或是咬牙切齿咒你下地狱,而是生出罪恶感来,认为她才是那个犯了错误的人。他往草坪上吐了口唾沫,傲慢和自信又充满了身体。 至于那位布瑞德洛夫老太婆,满口胡言的臭婊子,那就是另外一类人了。她也会觉得不舒服,但原因迥然不同。她觉得自己聪明得不得了;她觉得自己通晓天底下所有的道理;她觉得没有人比她更加狡猾。没错,她会有负罪感--但不是因为谦恭,而是因为自恋。她不指望别人能符合她的标准;不指望普通人和她一样高雅、优秀、聪明。没错,她会觉得难过,等她觉得事情过去了,为了安慰良心,她会叫女仆拿一张十块钱的钞票给他。他对布瑞德洛夫太太做了那种事情,竟然还能拿到钱,这就是了不起的地方了! 他重新拾起水喉。这一次,胜利终究将属于他,和过去没有任何区别,和这些傻蛋打交道总这样。等着瞧吧,没别的了。等着……就在此刻,罗妲说话了,“你是存心故意的。我知道你的做事方法。你知道自己会永远这样干的。” 孩子脸上没有怨恨的表情;甚至连不悦也没有;她只是在直截了当评判他的个性,这让他惊得呆了;他一下子明白过来,这小女孩已经看透了他;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或许能够把他人引入歧途,逃脱别人的惩罚,都不可能骗过这位女孩。在她冰冷和知晓的目光逼视下,莱洛伊疑虑重重地别开身子,他的武器在她面前失去了效用;汽车驶离路边,转弯远去,布瑞德洛夫太太伸手示意转弯,晨间的阳光在珠宝上闪了一闪,他压低了声音说道,辱骂的对象不是布瑞德洛夫太太,而是那个小女孩,“臭婊子!肮脏的小母狗!我没有什么能瞒过她的眼睛。她能捅你一刀,然后冷眼旁观,看你鲜血四溅。” 罗妲的声音很轻柔,“莱洛伊心情不好的时候,他会说找不到公园门的钥匙了,不肯让孩子进去玩耍。他喜欢让别人等待,求他帮忙开门。莱洛伊是个很坏的人,我认为。” 布瑞德洛夫太太通常的好心情已经全都回来了,她说,“我喜欢死了小罗妲的鼻音。”她满怀爱怜地碰碰小女孩的耳垂。“这鼻音可真好听。好听得让人总想听见,我亲爱的。有空能教教我吗?” 克丽丝汀轻笑两声,她摸摸女儿的手,说,“我的中西部鼻音难听得吓人,肯尼斯又是新英格兰人,可怜的孩子实在也没别的选择。” 莱洛伊从龙头上拧下水喉,准备把它放回地下室,他正在想:谁也不能凌驾于罗妲头上,我敢打这个包票。谁也不能凌驾于我的头上。我想,罗妲和我是同类人。 然而,就这点而言,莱洛伊错了,到时候我们就将看到,因为罗妲敢于付诸行动的事情,他却只能在脑中幻想。 去年八月,潘马克夫人将女儿送进了弗恩学校;负责招生的是泊姬丝·弗恩,她不无刻薄地说,“想必您肯定不会有错误的印象,认为我们的学校也施行什么‘进步教育法’。我们要学生通晓文明生活的雅致快乐,甚至是上流社会的部分举止;实际技能的方面,我们也帮学生打下坚实基础。我们教孩子准确拼写,流畅朗读--如果可能的话--还需加入感情。我们讲习算术的方法亦循规蹈矩,用的是书本和黑板,而非花园里的沙堆,也不拿贝壳和花瓣点数。” “是的,我知道,”克丽丝汀说。“我先生同我,我们和繁花公寓的邻居聊过,布瑞德洛夫太太,这所学校是她介绍的,我们认为您的学校对罗妲这般气质的孩童十分理想。”克劳迪娅·弗恩恰好进门,走向屋内的文件柜,潘马克夫人有点儿拿不准地问道,“布瑞德洛夫太太,您当然是认识的了?” 两姐妹交换了一个眼神,仿佛惊讶于竟然存在这种问题。“莫妮卡·布瑞德洛夫?”泊姬丝·弗恩惊愕道。“怎么?城里谁不认识莫妮卡?她是最活跃的居民之一。几个冬天前作为当年最有价值居民拿过公民协会的奖章。” 奥塔薇雅·弗恩走进房间,坐在她那张桌子背后。她露出和蔼可亲的笑容。“不好意思,潘马克这个名字我不熟悉。很不寻常,见过的话肯定忘不了。您才住下没多久吧?” “没多久,刚刚安顿好。一周多前才从巴尔的摩搬来,我家先生给加蓝德汽船公司做事。还没来得及认识更多人。”弗恩小姐叹了口气,仿佛就要着手一件讨厌的事情,而克丽丝汀呢,预测到了她的思绪将驶向何方,用劝慰的语气说道,“我先生是新英格兰人。听说这个姓在那儿算是挺响亮的。” “我们不是一所便宜的学校,”泊姬丝·弗恩说。“正相反,费用颇为高昂,这和我们拣选学生的标准相一致。我们拒绝的要比收下的多得多。” 奥塔薇雅小姐说,“这既不是妄自尊大,亦非趋炎附势。我们很同情有问题的孩童,学校运作更是建立在无偏见的基础上;然而,我们并不认为,肆意降低先辈制订的关于优秀的标准,是符合儿童最大利益的行为;罗斯福任内,相反的论调在某些地区甚嚣尘上;我们也不认为,对一个人祖上的成就视而不见,或是轻视他们在声望、名誉和世俗财产诸方面的积累,乃是什么睿智的态度。”她顿了顿,继续说下去。“换言之,我们提倡民主的理念,而另一方面,我们相信,要想实现这个理念,贯彻它的群体的所有成员均应来自同样的社会阶层,最好是较高的阶层。” 潘马克夫人细细咀嚼这番不平凡的宣言,然后说,“我认为,您们将发觉我的家庭背景足可满足标准。”她用更加谨慎的语气说了下去,她本人出生于中西部,儿童时代就已周游全国;她在明尼苏达州立大学取得学位,珍珠港事件前一年夏天毕业。她的成绩单算不得出众;门门课程都挺好,但也就如此了。她犹豫片刻,低头看着双手,“我的父亲,我深切怀念的父亲,在二战中死于飞机坠毁。他的名字是理查德·布拉沃,当时著名的专栏作家和通讯记者。” “天哪,天哪!”奥塔薇雅说。“我非常熟悉他的作品。他有想象力,行文风格更是优美。”她转向两位妹妹,她们点头表示同意,奥塔薇雅接着说道,“他这人思想有深度,目光如炬。他的去世乃是巨大的损失。” “学校图书室有一册他的文集,”泊姬丝小姐说;奥塔薇雅小姐举起手,似乎表示这件事情已经无需再谈,潘马克夫人不用继续证明她女儿是否够格入校。“您大概知道,我们的招生名额有限;下个学期的学生业已招满;然而,我和我的两位妹妹乐意为理查德·布拉沃的外孙女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她起身,躬了躬腰,离开房间。 克劳迪娅,三姐妹中最年轻的那位,终于在文件柜中找到了她要拿的东西。“莫妮卡·布瑞德洛夫是您的邻居?……某年嘉年华舞会上--我初入社交圈那年--她踏住我的裙裾,把它拽了下来。我困窘极了!立刻跑回家,不敢再露面!” “莫妮卡是城里第一位烫头发的,”泊姬丝小姐说。“也是第一位--至少是第一位受尊重的--公开吸烟的女士。” “看见她的时候,”克劳迪娅小姐说,“告诉她,我认为她存心踏了我的裙裾,因为格拉斯上校那晚上和我跳了三支舞,但一圈也没有和她跳。” 克丽丝汀点点头,答应一定把话带到。可是,她将此事忘了个一干二净,直到野餐会这天早晨,她离学校越来越近,望见克劳迪娅小姐拖了一个装满纸张的麻布口袋穿过草坪,直到这时候,她才又想起来。回忆着,她露出笑容,布瑞德洛夫太太停好车,罗妲加入了无花果树旁的一小群孩童,她才把克劳迪娅小姐的话说给莫妮卡听。布瑞德洛夫太太哈哈大笑,说她记得十分清楚。 事情发生于珀加索斯珀加索斯(Pegasus):希腊神话中的有翼飞马,其蹄在赫利孔山上踏出希波克里尼灵感泉。协会的年度化装舞会上,她做了什么?不过是拿脚趾压住了可怜的克劳迪娅所穿破衣烂衫的裙裾,只施加了最细微的一丁点儿力量,正在格格傻笑的克劳迪娅恰好走向格拉斯上校的怀抱,裙裾自己脱落,给扯了开去,简直是马克斯兄弟马克斯兄弟(Marx Brothers):美国喜剧演员家庭,包括兄弟朱力斯(1890-1977),即“Groucho”;利奥那多(1891-1961),即“Chico”;阿瑟(1893-1964),即“Harpo”;以及赫尔伯特(1901-1979),即“Zeppo”。他们受人喜爱的电影作品包括《马羽毛》(1932)和《鸭汤》(1933)。老电影里的场景。问题出在弗恩家女孩儿委实太过贫困--至少当时如此,她们身上的袍服是拼凑出来的东西,是那种人人需要了都可拿去用的“百搭服”。因了这个,衣服总在改来改去,袍子上有各种各样的花式、各种各样的色调对比,希望能给人以新鲜的感觉;既然这衣服拿来只是凑合着供今天使用,它缝得就没有像别人的服饰那么牢靠,实际上,各个部分只是匆匆忙忙捆扎起来,用别针扣牢,到了第二天只需拆开就可挪做他用。 布瑞德洛夫太太笑得颇为欢畅,用手给自己扇风降温,隔了好一会儿没说话;接着,她告诉克丽丝汀,克劳迪娅对动机的揣测就不那么准确了。没错,她是存心的,但却不是因为克劳迪娅和格拉斯上校跳了三支舞,就她所记得的,格拉斯上校是个华而不实的家伙,令人心生倦意,他最喜欢钓鱼,以及,一视同仁地要周围人遵守纪律,以此重温曾经有过的权柄;戏弄克劳迪娅,是因为对方竟敢色诱她的弟弟艾默瑞,她暗自决定,无论韦奇斯家族再怎么样,都决不能和那个邋遢的、母牛一般的克劳迪娅·弗恩有半点瓜葛! 两辆巴士在道旁缓缓停下,有几名孩童已经坐进了位置。布瑞德洛夫太太四下张望,呼喊罗妲的名字,等女孩走到身边,她说,“戴格尔家的男孩呢?赢了书法奖牌的那一位,他到了吗?我没看见他。” “那儿呢,”罗妲说。“站在大门口。” 男孩面色苍白,瘦得惊人,天生一张长长的倒三角脸,粉红、饱满的下嘴唇突在外面,总让人觉得安错了地方。他的母亲如物主一般站在他背后--这是一位神经质的女性,双眼外凸。她忐忑不安,不停拨弄那位听天由命的儿子,调整帽子,抚平领带,拉直袜子,或是拿手帕替他擦拭面孔。书法奖章别在男孩的衬衫口袋上,母亲仿佛知道奖章的归属颇有争议,伸手揽住儿子的肩膀,用手掌托起奖章,似乎赢得它的不是她的儿子,而是自己。 布瑞德洛夫太太觉得很好玩,用哄骗的语气对罗妲说,“你该过去表示恭喜,告诉他,既然自己未能获奖,看见他得到了,你也一样快乐,不觉得这样的姿态很友好吗?”她拿起女孩的手,仿佛要领着她走向大门口,罗妲却一把抽回她的手,“不!不要!”她坚决摇头,又说,“看见他得奖,我根本不高兴。那是我的,金牌是我的,可被他得了去。” 听见女孩的声音是那般冰冷,布瑞德洛夫太太吓了一跳,隔了几秒钟,她却哈哈大笑,“喔,我亲爱的,真希望我也能像你这样不作矫饰。”她回过头,似乎要征询克丽丝汀的同意,兴高采烈地说,“孩子的思想是那般纯真,丝毫不懂得作假和欺骗。”然而,潘马克夫人已经走开了,她看见奥塔薇娅对自己点点头,要她过去说话。 两人站在茉莉花丛前的侧门廊上,奥塔薇雅小姐开口道,“得知潘马克先生不能参加,我和我的妹妹们均倍感失望。我们还没和他见过面,不过听说了他的许多趣事,实在非常想和他聊聊。人人都说他是一位有本事的年轻人。昨天结业典礼的时候就希望能看到他,只可惜他的工作一定繁忙之至。” 克丽丝汀解释道,在职业生涯的当前阶段,她丈夫的工作要他时常出差。这几天他正在南美洲,沿西海岸考察港口设施。他上周方才动身,迄今为止,只在抵达目的地的时候发了份电报回家。她很想念他,这是当然的;然而,她也无法改变现实,他整个夏天都没法回来。若是分身有术的话,他肯定会来参加昨天的典礼,因为弗恩家几位小姐的事迹他也屡有耳闻,经常表达希望与之当面交往的意愿。 她们在门廊上的摇椅落座,过了几分钟,早已习惯于父母在问某些问题时难以启齿的奥塔薇雅说,“您是否想知道我们怎么看罗妲?还有她自从入校以来的表现?” 潘马克夫人说十分乐意,又说,自从幼儿时代,这孩子就是她和她先生眼中的一个谜。很难界定,也很难确认,但这孩子的个性中确实有某种奇特的天生气质,让他们两人颇为焦虑。她和她先生都觉得,弗恩学校这样看重纪律和旧式美德的地方,将是罗妲成长的理想场所--它将去除,至少是修正,她脾性中那些叫人着恼的因子。 弗恩小姐对一位新到场的家长点头示意,然后抬手抵住前额,仿佛在整理思绪,末了,她说,在一些方面,罗妲是学校招收过的最令人满意的孩子之一。她从不缺勤;没有迟到过一次;她是校史上唯一整学年每个月都在课堂举止上拿满分的学生,也是唯一整学年每个月都在操场整洁和自律上拿满分的学生;倘若潘马克夫人也有过多年教师经验,就会明白这是多么了不起的成就。奥塔薇娅戴上一顶有些年头的草帽,调整角度,让它遮住眼睛,挡开透过樟树叶片倾泻而下的强烈晨间阳光。“罗妲是一位保守、节俭的孩子,”她继续道,“或许是我见过的最喜欢干净的孩子了。” 克丽丝汀笑着答道,“罗妲可真是爱干净。我先生常说,她的整洁习惯不知都从哪儿学来的--总之肯定不是我们俩。” 泊姬丝·弗恩过来,在姐姐身旁坐下,听了片刻,她接口道,“我想,罗妲脾性的关键之处,在于她不需要其他人,这点上和我们绝大多数人不同。她实在是个自足的好孩子!我一辈子也没见过这样完满的人!” 潘马克夫人叹了口气,带了夸张的气势举起双手,“有时候,真希望她能多依靠依靠别人。有时候,真希望她能不那么实际,更感情用事一些。” 奥塔薇雅小姐从她长久与孩童打交道的经验出发,轻声细语道,“你无法改变她。孩子生活在他们自己的特别世界中,我相信,那绝不是你我生活的这个凡俗世界。” 泊姬丝小姐说,“这位小女孩,虽则仅有八岁,但似乎已经独立自主,这在任何年龄都不寻常。”她起身,开始走下台阶,但又停了脚步,“作为一名儿童,罗妲有许多品质颇为突出。首先,她的勇气实在非同寻常。她在生理上似乎什么也不害怕;吓得其他孩子哭叫逃跑的东西,她却能够冷静面对;她更不喜欢搬弄是非,这点我们已经发觉了。去年冬天,一个男学生用石块砸了街对面尼克森太太的窗玻璃--” “就阿黛莱德·尼克森的反应,你会以为咱们挨了氢弹轰炸,”奥塔薇雅小姐打趣道。 “总而言之,”泊姬丝小姐说了下去,“罗妲从头到尾都看见了,她当然清楚犯错的人是谁。可是,我们问她的时候,告诉她作为一名有身份的小公民,检举做坏事的人是她的责任,却什么答案也得不到。她只是埋头吃着苹果,摇头,视线略过我们,眼神中都是那种机敏、甚至带了几分不屑的神色,她经常流露出这样的表情。” “哈,我知道!我知道!”克丽丝汀说。“我见过许多、许多次了!” “若不是小男孩第二天坚持不住,流着眼泪承认了罪过,”泊姬丝小姐说,“我们原本永远也发现不了真相。”奥塔薇雅小姐,作为学校的最高领导人,在此刻接过话头,“一开始,我和妹妹们觉得罗妲应该受到惩罚,因为她存心隐瞒,并且拒绝合作;然而,讨论之后,我们认为她不愿打同学的小报告,这种态度实质上是忠诚心的良好示范,不该为此给她记过--那将污染她的优秀记录。” 克丽丝汀不由自主伸手按住奥塔薇雅小姐的前臂。“她受欢迎吗?”她问道。“同学们喜欢她吗?” 没等奥塔薇雅小姐来得及回答,没等她做出选择--或者说假话,或者坦陈其他孩子对罗妲既恐惧又厌恶--站在人行道上维持秩序的克劳迪娅就叫了她的名字,说最后一名学生已经到场,名册也已核实完毕。巴士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野餐会就要开始,弗恩小姐和她的两位妹妹抱起最后一分钟想起拿上的物品,陪着潘马克夫人踏上通往大门口的石板路。 一时间,许多人乱糟糟地堵在一起,又是笑,又是闹;弗恩姐妹、她们的助手和学生花了不少时间才安顿下来,第一辆巴士终于驶离道旁,司机扭过头,倾听片刻,随即转了回去,飞快的动作仿佛警觉的鸟儿。领头的巴士停在车道上,头顶恰是樟树低垂的枝叶,司机让车前进,刮动绿色的树枝,芬芳的树叶顿时纷纷飞起,雨点般撒满路面。 街对面屋子的草坪趴着两只心满意足的艾尔达犬,它们把爪子伸直了摊在面前,将鼻吻搁在上头;领头巴士的第一下动静,假日的第一声开场锣,两只狗应声鱼跃而起,歇斯底里地狂叫起来,沿篱笆奔跑,发癫似的上蹿下跳、左旋右转。一个小男孩的帽子被风吹掉,滚落到马路上,领头的巴士急忙停车,莫妮卡·布瑞德洛夫反应很快,她大笑着跑过去,捡起帽子还给失主;第二辆巴士上,有个小女孩的书写板掉出窗外--不知为何,她觉得应该带上这件东西去野餐--司机踩下刹车,随之响起的是叫喊声、嘘声和刺耳的指哨声,他冲下车,去替女孩拾回失物。趁着这个间歇,戴格尔太太又跑到车旁,最后一次抓住儿子。他伸出一只潮乎乎、永远停不下来的手,她爱怜地抚摸着,说,“头疼好些了吗?干净手帕带了吗?” 司机拿着书写板跑回来,他带了夸张的平静说道,“当心!女士,当心那窗户!” “千万别用力过猛,”戴格尔夫人的声音既紧张又关切。“尽量避开阳光。” 巴士缓缓前行,人们走到门口,向远足的孩子们微笑、招呼;司机让车子拐弯,动作既轻又慢,奥塔薇雅小姐的劝诫犹在耳边,街道重新恢复平静;野餐会真正拉开了帷幕。直到这个时候,罗妲才离开她的座位,到戴格尔家男孩附近坐下。她的眼神死死盯着那枚书法奖章,但却一个字也不说;片刻之后,她对自己有了更足的信心,于是站在了男孩身旁的过道中,伸手去碰奖章,克劳德怒气冲冲地抽开身子,叫道,“你怎么不去别的地方?为什么不让我安静呆着?” 巴士走得无影无踪之后,潘马克夫人走向布瑞德洛夫太太停车的地方。她把脑袋扭来扭去,寻找那位好朋友,发现和往常一样,莫妮卡又成了人群的焦点--她身旁的都是故交老友,有段时间没同他们见面了;和往常一样,她说话间动感十足,挥舞双手,抽动两肩,为了表达着重的意思,还不时摇着脖颈。看见这些,潘马克夫人站到了人行道和马路之间的草坪带上,等待她的朋友说完故事。两名男子过来,在她身旁的紫薇树底下站定,两人同时举起手腕看表。 “某天我读到,”两人中个子较高的一位说,“我们生活在一个‘焦虑年代’。知道吗?我觉得这个论断真不错--相当准确。等回了家,我把这话告诉露西,她怎么回答?‘你说的再正确不过了!’” “有人类生活的年代哪个不焦虑了?”另外一位答道。“若是问我,我要说,咱们生活的是一个‘暴力年代’。现在这个时候,哪个人的脑子里没有暴力的念头?看起来,我们要一直如此下去,不到再没有东西可以毁坏的地步绝不罢手。如果你愿意停下来想一想,你也会给吓住的。” “唉,我们也许生活在一个‘焦虑且暴力’的年代。” “哈,正是如此。越是想,越是觉得符合咱们这个时代。” 两人握握手,约定下周找时间共进午餐,继而走向等急了的夫人们,潘马克太太安静地站在树阴下,玩味着刚刚听到的话。她忽然觉得,暴力大概是人类心灵中最无法祛除的因子,甚至是最重要的因子--仿佛一粒坏种子,它根深蒂固地存在于仁慈背后,存在于怜悯背后,存在于爱本身的怀抱背后。有时候,它深藏不露,有时候,又若隐若现;但无论如何,它都存在于某处,只要条件成熟,它就将以其无数的非理性的可怖形态现身世上。 又等了几分钟,布瑞德洛夫太太过来和草地上的克丽丝汀会合,两人庄重地走向汽车,她说,“克劳迪娅·弗恩的裙裾事故,充满了各种象征意义,难怪时隔多年她还记得这么清楚,还要对你说起。细细分析的话,克劳迪娅的裙裾始终不断被提及;事实上,它都成了我的焦虑性神经症的关键性因素之一。”她扭过头,对路过的不知什么人挥挥手,然后继续道,“我对可怜的艾默瑞有着乱伦的固结,这点过于明显,无需多言;乱伦实在是陈腐之至的论题,故此我不打算深究。我的分析中最值得注意的地方在于,裙裾的脱落揭示了潜在的阳具仇视和阳具嫉妒;而这又显现出,我对于男性和女性两者的损毁和阉割冲动。” 她说话时劲头十足,不时用点头加重语气;她有那么多话想说,但却知道讨论这些事情应该尽可能审慎;即便她有着最为彻底、超然的科学态度,谈话的对象亦是克丽丝汀这般客观、聪颖的人,毕竟,这些议题充满了情绪性的力量,于这个半开化的部落而言仍是首要的禁忌,若是不小心,很容易被大众视为道德败坏之人,最少也是有点儿靠向“那一边”的角色;然而,可怜的克劳迪娅,她裙裾的脱落,如此简单、看似平淡无奇的事件,竟蕴含了那么多联想、那么多暗示,其中有些又是那般振聋发聩。她竭力约束住自己;她要给自己的大嘴巴上个锁,不让剩下的东西漏出来,尽管--天哪!--对于一位没有偏见、有足够理解力的听者而言,它们简直是不可辩驳的事实…… 可是,克丽丝汀却几乎没听见她说了什么,克丽丝汀的思绪仍旧停留在适才听见的对话上,依然关注着有关暴力的题目。她的父亲,她始终深深敬爱的父亲,死于其他人漫不经心的暴力行为中,重新念及此事,她想道:他太年轻了;他还有许多年好活。若是那件事情未曾发生,他肯定会陪在我身边,安慰我,如我儿时受了惊吓那般。克丽丝汀记得最后一次见到父亲的时候;一个星期之后,南太平洋某处,他乘坐的飞机被敌方火力击落。她母亲总在生病,她独自陪父亲去机场,父亲最终的旅程便始于这个地点;虽说并无必要,但克丽丝汀还是照习惯替父亲照看行李,他搂住女儿,让她的面颊紧紧贴在自己脸上。现在回想起来,他或许对自己的不幸有了某种预感,知道这一次出发恐怕再也无法返回,他亲吻克丽丝汀的面颊,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你是我生命中的亮色。我对你的爱超过世间万物。无论发生什么,你一定要记住这一点,要永远记在心头。从此刻开始,不要对自己做任何改变。” 此刻,想到这些,克丽丝汀别开脸,不让莫妮卡如炬的眼神洞察自己的情绪改变,她低声说,“我记得,父亲。我仍然记得。” 布瑞德洛夫太太把车停在槲树下,抬起眼睛,恰好望见莱洛伊在屋子背后打亮铜器。她的嘴角流露出悔恨的表情,“真抱歉,水喉的事情被我弄得那么大,然而,圣人的耐心也会给莱洛伊磨尽。我总是提醒自己,他没有任何优势,也缺少机遇,我不该对他寄予什么期盼,可是,我又不停地失去自控,把美好的情操抛诸脑后。” 听见布瑞德洛夫太太的声音,莱洛伊抬起头,与她对视。她点点头,快活地冲他摆摆手,表示先前的误会已经随风而去,她的情绪不再恶劣,更谈不上有什么怨恨了;她打心眼里愿意宽恕莱洛伊粗鲁的行为。可是,莱洛伊哪里有那么容易放开胸怀,虽说胜利的花冠已经毫无疑问地落在了他的头上。他没有回应布瑞德洛夫太太的招呼;只是瞪视着她,耸耸肩头,拐个弯,消失在了屋子侧后面,庭院的那个方向曾经是停放马车的地方,现在修建了新的车库。他靠着公寓楼的外墙,恨恨地啐了一口唾沫在水泥地上,随不满而来的乖僻心境扭曲了嘴角。 “全知道”太太,莫妮卡·布瑞德洛夫;大嗓门的臭婆娘。总认为别人啥也不知道,只有她无所不知。四处游荡,逢人便要侮辱一番;四处游荡,藐视优秀程度不亚于她的人,觉得只有她自己最了不起。哈,找个时间,他要给她点儿颜色看看,要让那臭娘们儿知道他的厉害,狠狠教训她一场。若是发现她到头来只是众情人中的一位--近来经常读到这样的事情--他也不会太过吃惊……他低声吐出许多淫秽词句,它们登时充满了他的脑袋,一边想,他的手一边不停虚砍空气。他听见布瑞德洛夫太太关闭车门,两个女人聊着天走上步道。他用日本山茶树丛遮蔽身形,从枝叶间偷偷窥视两人。 哈,傻乎乎的金发女人--料槽里喂大的克丽丝汀·潘马克--她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总有一天,他要把克丽丝汀拽进地窖。要让她尝点儿快活的,没错。把她转过来、翻过去,就是不放她离开。书里见过的花式,他要一一在她身上实践,除此之外,莱洛伊自己也要想点儿谁也没见过的名堂。用小牛皮的绳子捆住她,听她大声嘶喊。搞完以后,她会像乞丐似的跟在他背后求欢。他将听她哭闹,祈求他再来一次,没错,就是这样。有时候他会让她得偿所愿,有时候不会,究竟如何,得看他的心情了。 布瑞德洛夫太太推开门,手还留在门上的时候,她低头看表,忽然大喊一声,“我的老天,都八点十五了!”她快步上楼,叫她弟弟起床上班。克丽丝汀回到自家公寓,煮了一壶咖啡,草草浏览早间的报纸;眼中看见的内容少有进到脑子里的,因为她的思绪不时转向过去。 她在纽约结识了后来成为丈夫的男人,那年她二十四岁,刚刚得出自己这辈子嫁不掉了的结论。那年她和母亲一同住在格拉梅西公园酒店格拉梅西公园酒店(Gramercy Park):纽约的高档旅馆,毗邻纽约不多的私人公园之一:格拉梅西公园,并以此得名。。克丽丝汀的母亲有心脏方面的问题,她竭尽所能地照顾母亲。能有机会偿付母亲给予她的一切,母亲为她付出的那许多东西,尽管可以做的委实有限,克丽丝汀依然打心眼里觉得高兴;然而,她的母亲,虽说很清楚自己即将死去,却不愿成为别人的累赘,也不想每天用琐碎的事情麻烦别人,因此,克丽丝汀在画廊里找了一份工作,那地方的上班时间不怎么长,如果有什么需要的话,她母亲也可以很快与之取得联系。 那年冬天,她母亲的老朋友宝嘉杜丝夫人,请克丽丝汀参加她为侄儿肯尼斯·潘马克举行的晚餐会,肯尼斯是一位海军上尉;之所以接受宝嘉杜丝夫人的邀约,克丽丝汀更多的是为了逗母亲开心,因为母亲觉得她太过严肃,不怎么参加社交活动。她立刻喜欢上了年轻的军官,在喧闹的宾客还没有将两人吞噬之前,他们坐在炉火前谈论巴黎画派的艺术家。她早早离开,以为自己没给对方留下什么印象,隔天下午,他却来到了画廊,说道,“我想见识一下您昨晚颇为赞许的莫迪里阿尼莫迪里阿尼(Modigliani):1884-1920,意大利画家和雕塑家,以其雕塑和裸体画优美、拉长的线条而著称,名作包括《斜卧的裸女》(1917)。。”她带对方去看画,他说,“我想买下它,送给我想娶的那位姑娘。你觉得她会喜欢这礼物吗?”克丽丝汀说那姑娘一定会喜欢的;若是事出意外,她竟然不喜欢的话--克丽丝汀给上尉一个忠告--那就别在这样的俗物身上浪费时间了。他买下莫迪里阿尼的画,随身带走。 当天晚餐前,她在家接到了肯尼斯的电话。他把整个晚上都奉献给了克拉拉姨妈和家庭怀旧,故而没法和她见面,而他原本有这样的计划;可是,到了十一点,他再次来电,说他终于把姨妈哄上了床睡觉,剩下的几个小时全由自己支配。他提议两人找个地方跳舞。回到家的时候,她既筋疲力尽又心满意足,知道这位肯尼斯·潘马克正是上帝为他安排的那一位。第二天是星期日,肯尼斯打来电话,克丽丝汀请他来喝茶,与母亲见面;喝过茶,他们没去别的地方,却参观了自然历史博物馆。 星期一,他送给克丽丝汀母亲玫瑰,她收到的则是一株兰花。 他定于周二出发,那天早餐,他来到画廊与克丽丝汀道别。肯尼斯把那幅莫迪里阿尼交给她,“我的好姑娘,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接着,当了众人的面,他把克丽丝汀揽入怀中,亲吻她,然后转身,再冷静不过地扬长而去。她母亲在同年冬天过世;隔年春天,潘马克上尉来探望她,两人旋即结婚。她想,这是一场最成功的姻缘了。如果没有嫁给肯尼斯,这辈子她只怕是没法结婚的了。 克丽丝汀放下报纸,开始拾掇公寓。她已经开始想念她的丈夫,尽管她能够接受他必须常常出差的现实,但却永远无法真的习惯它;孤零零站在悄静的客厅里,克丽丝汀不禁想道,她的生活中似乎总在等待什么人归来--先是父亲,现在是丈夫。 这一次的旅程不会太久,他们商讨过是否可以两人同行,却又不得不放弃了这个念头。口头上说起来,他们认定这只是额外开销的问题,这笔钱应该节省下来,投资到他们计划建造的家宅上。其实,更真切的原因和女儿有关:他们觉得没法带女儿一起外出旅行,然而,把她留给其他人,哪怕是布瑞德洛夫太太这么有耐性、好脾气的人,也是不切实际的想法。 这孩子始终有些异乎寻常的地方,可两人对她的怪癖视而不见,希望随时间过去,她会向普通的孩子靠拢--尽管这样的事情尚未成为现实;她六岁的时候,他们全家住在巴尔的摩,把罗妲送进了一所闻名遐迩的进步教育主义学校;然而,一年之后,校长请他们让罗妲退学。潘马克太太要对方给出合理的解释,校长的双眼盯着克丽丝汀衣领上的金银海马胸针,良久之后忽然开口,世故和耐性仿佛被磨得不剩半点,她说,罗妲是个没有人味、自满自足、难以对付的孩子,依照自己的准则过活,全然不顾他人的规定。她撒起谎来流畅通顺,极有说服力,你们做家长的迟早会发现。在一些方面,她比同龄人成熟得多;在另外一些方面,她压根儿就没有开化。然而,这些事情对学校下此决定的影响微乎其微;真正要开除这孩子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她手脚不干净,经常偷东西,而且手法熟练。 潘马克夫人闭上双眼,平静地说,“您有否想过,您或许弄错了?您的判断会不会并非百分之百的精准可靠?” 校长承认,她不止一次地怀疑过自己的判断力是否真那么精准可靠。就连此时此刻,她也还在怀疑,然而,在盗窃这桩事情上,却是毫无疑问的;校方给窃贼设下陷阱,当场拿获罗妲。她并不想谴责这孩子的行为,而是心生怜悯。“学校里出过类似的事情,”她最后说,“于是我立刻送罗妲去见学校的精神病专家,想听听他的意见。” 克丽丝汀喟然长叹,用双手掩住面孔,声音越来越微弱,“他的意见如何?他有什么建议?” 校长停了片刻,这才接下去说,精神病专家认为,罗妲在许多方面是他见过最早熟的孩子;她的精明、成熟和好算计的特质极为突出;但是,她完全没有负罪心理和童年焦虑;她也欠缺情感能力,唯一关心的只有她自己。她身上最与常人不同的,或许是那无休止的占有欲了。她仿佛一只可爱的小动物,从未受过训练,不知该如何融入世间俗例…… 十点钟,邮差送来了她丈夫的信,克丽丝汀一边阅读密密麻麻的字迹,一边用温柔、求恕的语气轻呼,“噢,肯尼斯!噢,肯尼斯!”他的甜言蜜语永远是那般可人。她毅然将叫人愀然的念头驱出心底。一波超越理性的快乐席卷而来,此刻她拥有了身为女人的所有幸福。她在桌前坐下,开始书写回信;没动笔前,她以手支颐,望向绿意盎然的街道,享受着她的欢愉,这是非常睿智的举动,因为这将是她最后一次感受到快乐。 布瑞德洛夫太太和弟弟住在潘马克一家楼上。她的生命中有一桩大事件,只怕她永远也不可能忘记。二十五岁的时候,她的先生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不得不同意了她的请求,让莫妮卡去维也纳,接受弗洛伊德教授的精神分析。分析的前后经过是她怎么讲也讲不厌的故事--这方面她的热情始终无法熄灭。初次会诊进行得十分激烈,教授坦陈,她特别的性情超出了自己的能力范围,提议她去伦敦,向他的学生亚隆·凯特鲍姆医生寻求帮助。她采纳了这一建议。 “这是何等幸运的建议呵,”她总是说;“我绝不想贬低弗洛伊德医生的专业成就,任何形式、形态、形类的意思都没有,我始终认为--除去他的怪癖不谈--他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天才之一;然而,凯特鲍姆医生更加--怎么说呢--更加好相处,明白我的意思吗?弗洛伊德过度忠实于十九世纪的旧式唯物主义,在我看来,这束缚住了他的视角。另外,他对美国女性怀有成见,特别是那些自尊自立、敢于面对面和男性交流的个体。凯特鲍姆医生就不一样了,他更相信个体灵魂的力量,认为性别只是细枝末节的区别。他有神秘主义者的思想,而不是一板一眼的实证主义--这点上和我相近。他为我做了许多事情,几年前他过世的时候,我打电报送花致意,哭了一个星期。” 三年后,她回到丈夫身边,立刻开始办理离婚,布瑞德洛夫先生毫无反对的意思。重获自由之后,莫妮卡下定决心,要给弟弟安置一个家,她也这样做了。她逐条分析艾默瑞的性格特质,每每从中得到莫大乐趣,而他却只是默然聆听。最近,经过自己一连串的归纳推演,她终于得出结论:艾默瑞--用她使用的术语说--是一名“非外显的同性恋者”;隔年春天,在她召开的盛大餐会上,她大谈特谈这项新发现,谈得是那样肆无忌惮,餐桌上唯一不觉得困窘的人就只有她自己了。 “‘非外显的’是什么意思?”艾默瑞问。“这个词儿我倒还没听见过。” “意思是说受遮蔽的,在面具下的,”布瑞德洛夫太太说。“隐藏起来的。” “意思是说尚未浮现到表面上来的,”肯尼斯·潘马克说。 “说得实在对极了!”艾默瑞不尴不尬地笑了两声。 艾默瑞身材圆胖,面色潮红,比姐姐年轻好几岁。发际线退得很后,露出好大一个粉扑扑的圆额头。他的肥肚皮倒是并不算大,但硬生生地凸出来,有一种绷紧了的圆滑感觉,仿佛天生就是为某个巨大的表链和徽章做衬托的。弗兰克·比林思,莫妮卡管他叫“艾默瑞的加纳斯塔加纳斯塔(canasta):一种供两个至六个人玩的纸牌游戏,与拉米纸牌游戏相关,需要两副纸牌。牌友”,他说,“哈,莫妮卡,这想法您是打哪儿挖出来的?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我的看法的基础,”布瑞德洛夫太太答道,“是纯粹的联想法提供的证据,这是天底下最最顶用的证据。”她啜饮一口葡萄酒,骄傲自负地努了努嘴唇,用诚挚的语调说了下去。“首先第一桩,艾默瑞五十二岁了,从未结过婚,我很怀疑他究竟有没有认真谈过恋爱。”看到雷吉纳德·塔斯克--“艾默瑞的真实罪案书友”--就要打断她的说话,莫妮卡举起手,用安抚的声音说道,“让我说完!请让我说完!”她加快语速,讲了下去,“诸位,请客观地看待事实。艾默瑞生活中最有兴趣的是什么?占据他心神最多的是什么?钓鱼,描述肢解虔诚主妇的谋杀犯罪小说,加纳斯塔牌戏,棒球比赛,还有,在男声四重唱中唱歌。”她顿了顿,继续道,“艾默瑞的周日怎么度过?他和其他男人一起划船--钓鱼。请问,这些场合可曾有女性出现?我立刻就能给出答案--没有。” “你说得太对了,绝对没有!”艾默瑞说。 布瑞德洛夫太太环顾四周,这才第一次意识到她的话在宾客中造成了什么反响,她猛地一仰头,惊讶地说道,“实在弄不懂,我的看法为何让诸位这样震惊。这是何等普通的事情啊!事实上,同性恋要比乱伦不稀奇多了。凯特鲍姆医生认为这只是个人喜好的问题。” 然而,你不能因此觉得这位偏执、饶舌的老妇人在其他方面也很愚蠢。前夫欢欢喜喜地给了她一大笔分手费,她将之投入房地产市场,所依照的投资理论有两方面的基石,一是性别象征主义,一是无法改变的事实:这个城镇若是继续发展下去--而所有人都是这个看法--就必然会向她购入的地块方向扩张。她从开始就赢了这一局。她写了本颇为畅销的厨艺书;镇子上的精神病学诊所背后有她的推手;她被公认为最不知疲倦的市政工作者,是慈善机构筹集善款时担任主席的不二人选。 学校野餐会这天,布瑞德洛夫太太给克丽丝汀打电话,邀请她共进午餐。艾默瑞的某位“钓鱼朋友”送了他一条漂亮的七磅鲑鱼。艾默瑞打来电话,说今天是周六,他打算中午前就让工厂休息,然后回家吃午饭。他请莫妮卡做鲑鱼胶冻派,她很长时间没做过这道菜了,布瑞德洛夫太太说没问题。“艾默瑞请雷吉纳德·塔斯克来吃饭,就是那位写真实罪案小说的朋友,你和肯尼斯去年春天在我的公寓见过,艾默瑞希望你也能来,陪雷吉聊聊天什么的。你不如早些上楼,中午前后怎么样?我教你怎么做鲑鱼。大体而言,诀窍全在酱汁里。” 布瑞德洛夫太太决定,聚会的地点不该是镶了护墙板的阴森餐室,客厅旁她种植蕨类植物和非洲紫罗兰的凹室更为合适;她弟弟和客人回到家中,动手支起餐台,摆好器具。两个男人谈起最近发生的谋杀案,那是本地报纸的头条新闻。雷吉纳德·塔斯克大概是要给一家杂志写专稿,正在初步搜集素材。布瑞德洛夫太太听见他们谈话的片段,笑着扬起头说,“哈!竞赛又要开场喽!” 案件与一名中年医院护士有关,这位丹尼森太太被控于五月一日谋杀了两岁大的外甥女雪莉,雪莉身上有高额保险。城里的人立刻回忆起她的另外一位外甥女,一九五二年这名受害者的姐姐,她死于一九五零年,当时亦是两岁,犯罪手法全然相同。丹尼森护士是保险受益人,从第一位孩子的死亡中得到了五千块钱;第二位外甥女的金额提高到了六千。 布瑞德洛夫太太走进客厅,与访客寒暄。克丽丝汀也跟了出来,她把一壶马爹尼鸡尾酒摆在咖啡桌上;聊完几句,她们去凹室最后整理一遍餐台,雷吉纳德继续叙述案情:丹尼森护士的丈夫也遵行了家族传统,呕吐、喉部灼烧、痉挛,一样不少,他于一九五一年秋天过世,当然啦,生命保险的传统他亦没有漏掉。 克丽丝汀勉强笑了笑,用手掩住耳朵,压低了声音和莫妮卡说话,不让两位男士听见,她并不喜欢听这类型的故事。与犯罪有关的话题,特别是和谋杀联系在一起的,都让她心情压抑、焦虑。她看见过丹尼森案件的报道,但无法强迫自己细读;她只是翻过那几页报纸,去找令人心情愉快的东西。 “你在这方面有心理障碍!”布瑞德洛夫太太用殷切、愉悦的调门耳语道。“听我说,如果你能够把问题和环境联系起来,我们或许可以发掘出你焦虑症的根源。”她摆正餐桌中心的装饰件,克丽丝汀没有立刻作出回应,她又急切地说,“告诉我,你心里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告诉我,无论你觉得那有多么傻气!” 雷吉纳德·塔斯克还在说故事,五月一日上午,丹尼森护士去看望她的小姑子一家。到达的时候正赶上吃午饭。她抱起外甥女雪莉,开始逗弄小女孩。丹尼森护士说她原本给雪莉准备了礼物,却忘了带在身边;这让她觉得十分难堪,于是起身又跑了一趟乡村商场,为他们家买来糖果和苏打汽水。 “我什么也想不出来,”克丽丝汀说。“脑子里空空如也。” “事实上,丹尼森护士的确给外甥女买了礼物,”雷吉纳德·塔斯克说。“去小姑子家的路上,她买了一毛钱的砒霜。当然,这礼物更多是给她自己,而非外甥女的,因为若是成功得手的话,她能够获得好大一笔金钱。” “此刻你心中总有什么想法吧?”布瑞德洛夫太太逼问道。她们已经回到了厨房,布瑞德洛夫太太正用大木碗搅拌色拉,克丽丝汀随口答道,“我在想,我父亲的声名给弗恩姐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泊姬丝小姐认为我和她长得很像,虽说她从未亲眼见过他本人,我只是和他的照片很像罢了。” 布瑞德洛夫太太的语气变得不那么有自信,“这其中的联系非常不平凡,请允许我这样说。我不怎么理解它。”她眯起双眼,抿紧双唇,心不在焉地听着客厅里的对话声。按照雷吉纳德·塔斯克的调查,丹尼森护士带着她买的食物回来,立刻替外甥女雪莉倒了一杯橘子汽水。接下来的一个多钟头内,她以最令人感动的专注照看陷入痉挛的小女孩;或许因为看见女孩的生命力竟然即将战胜这位舅妈的好心肠,丹尼森护士说,按照她的看法,小雪莉病成这个样子,或许再喝一两口橘子汽水会舒服些;这能理顺她的肠胃,让她向来就不平稳的健康状态恢复正常。于是乎,她去倒了一杯饮料,而雪莉这可爱、听话的小女孩,就顺从命令,喝了下去。 “那么,你的第二个联想是什么?”布瑞德洛夫太太不肯放松。“或许第二个联想会更加清晰。” “也许更加傻气,”克丽丝汀说。她花了几秒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自己的过往,一时冲动之下,她说,“我总有一种感觉:我是被收养的孩子,布拉沃夫妇并不是我真正的父母。我曾经问过母亲一次--在芝加哥的时候,我刚念完高中--她大为光火,‘你都和什么人混在一起了?谁往你脑袋里塞了这样的念头?’我再没提过这个话题,因为当时她实在太生气了。” “喔,亲爱的,你真可怜,真无辜!”莫妮卡说。“不知道吗?领养幻想在儿童中最常见不过了。我曾经相信自己是豪门弃婴--我还记得,是金雀花王朝金雀花王朝(Plantagenet):从亨利二世到理查三世(1154-1485)的一系列英王的家族名称。的后裔。不知怎的,我最后出现在了父母家门口的台阶上,但五岁的时候我终于查清了真相。所有的神话和民间传说都与此类幻想有关。” 她的笑声骤然停歇。寂静中,雷吉纳德·塔斯克的声音再次入耳。第二剂砒霜下肚,这次孩子看起来无论如何也挺不过去了,丹尼森护士说她有急事,必须赶回城里。结果,她这一趟是去见保险代理人,她为外甥女买了两份生命保险,其中较小的一份便来自这位代理人;丹尼森护士的保险费一直未能付满,那天是保险公司宽限的最后一日。她及时偿清了保险费,知道又有好大一笔钱财即将到手,她美美地吃了一顿饭餐。她确定那孩子熬不过午夜,在这件事上她很正确,小女孩八点钟前后过世,让两份保单都生效了。 布瑞德洛夫太太从头听到尾,不时点头表示赞许,她说,照她的看法,雷吉纳德·塔斯克在专业方面还是颇有些门道的。虽然说在莫妮卡的心目中,雷吉纳德与韦特哈姆医生弗雷德里克·韦特哈姆(Fredric Wertham):1895-1981,德国出生的精神病学家,在德国和英国受教育,后定居美国。致力于消除精神病治疗领域内的种族歧视问题,亦关注大众媒体对儿童成长的影响。这样伟大的精神病学家相去岂止数英里,连波立索和罗奇海德这样的角色也比他强;然而,他最好的作品中自有一种富有同情心的愤世嫉俗感觉,这让他显得与众不同,在那群矮子里也算得上高个儿了。午餐终于准备完毕,布瑞德洛夫太太和克丽丝汀走进客厅,和两位先生聊了起来。他们各自喝了一杯鸡尾酒,莫妮卡紧紧并起两条结实的小腿,说道,“二位就不能找个别的话题吗?” “她所谓‘别的话题’无非是性,”艾默瑞说。他把眼神投向克丽丝汀,仿佛要寻求她的支持,可她却只是笑笑,垂下视线,思绪再一次转回过往。某些含混、形象不清的东西搅扰了她的童年时代,尽管她在记忆中向来颇为喜乐;但她有某些可怖事件的极模糊记忆,却一直不能完全理解,即便在事情发生的时候也是一样,那些东西形状不定,存在于意识中的更多是非理性的恐怖感,而不是确凿的事物。她叹了口气,拢起头发,心想:我记得我曾经住在什么地方的农场里,有兄弟姐妹与我一起玩耍。 莫妮卡把下巴往前一伸,痉挛似地将脑袋向左边一甩,仿佛下颌上摆了颗石子儿,这是把石块抛过了肩头。“我今天抽搐得很厉害,”她说。“天晓得为什么。”她点起香烟,继续这个话题。“我和凯特鲍姆医生聊过我的抽搐,问他该怎么克服;他却满脸讶异地盯住我,说道,‘嘿,亲爱的女士,这动作多么有青春气息,多么迷人。身体喜欢这样,就由它去吧。’” “这位凯特鲍姆医生真够瞧的,”艾默瑞说。 莫妮卡心平气和地表示同意。凯特鲍姆医生是一位睿智、极有本事的男人,她描述道,一双棕色眼睛炯炯有神。毫无疑问,他立刻就能理解艾默瑞和雷吉纳德将无意识暴力情绪转化为社会更易接受形式的努力:最不可思议的事情是,两人谁也没有成为外科医生,这要比读写谋杀故事有戏剧性多了。她仔细思考过这些问题,得出的结论是这样的:冲动越是强烈,抵御冲动的反作用力就越是强烈,这是社会性动物生存的要诀。 她起身去调整软百叶窗的角度,雷吉纳德--从小时候起就认识她了--投之以极度下流的视线,狠狠抓了一把她垫得老高的臀部。莫妮卡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声回荡在整套公寓中。她给雷吉纳德又倒了杯鸡尾酒,一边喝,他一边飞快地讲完剩下的事情。 孩子后来被送进医院,但为时已晚,死在了那儿。医生注意到她的症状,请求解剖验尸,没多久便找到了砒霜的痕迹。克丽丝汀再次捂住耳朵,她心想:我很容易受伤害,我的个性里缺少力量。她神经质地笑着说,“喔,别说了!别说了!” 雷吉纳德也笑了起来,轻轻拍打她的肩头,表示同情,他说,照他的看法,这桩案件注定要成为同类型中的经典。首先,丹尼森护士在付清保险费的事情上颇具勤俭持家的派头,让整件可怖的案件有了些许普通、日常的感觉;其次,过程中还体现出了那种无意识的幽默感,这使得它压倒了其他不怎么出彩的罪案,成为独树一帜的经典。验尸之后,丹尼森护士的犯罪事实业已查明,她也一五一十坦白了;在阵阵懊悔中,她说,毒杀了自己的外甥女,她不知该如何形容心中的悔恨;她痛哭流涕,说她绝对不可能做出如此可怕的事情--如果事先知道那么一小撮砒霜也能够被医生发现的话…… 两点半,午餐结束,雷吉纳德说他必须离开了,两位女士收拾厨房,艾默瑞打开收音机,收听三点钟的新闻。播音员心情畅快地讲述了一段时间的世界大势,然后压低声音,沉痛不已地说,“最新消息,弗恩文法学校的年度野游发生意外,一名儿童意外于海湾中溺水身亡。当事人姓名暂时不予公布,待通知家长后再进行报道。此桩悲剧的细节在后续节目中继续关注。” 布瑞德洛夫太太和克丽丝汀立刻冲进客厅,站在收音机旁,心急火燎。“不可能是罗妲,”布瑞德洛夫太太用肯定的语气说。“罗妲是个非常自重的孩子。”她挽住克丽丝汀的腰部,继续说下去。“肯定是像我小时候的那种孩子。胆子小,迷迷糊糊,连自己的影子都害怕,我就是那个样子,一点儿自信也没有。绝对不可能是罗妲。” 没多久,这次播报将近尾声的时候,主持人又回到了本地悲剧的话题上;他得到授权,可以公布遇难者的身份,那是克劳德·戴格尔,居住在垂柳街一百二十六号的德怀特·戴格尔夫妇的独子。他道出了更多事件经过;弗恩家的地产上有一处旧的货运码头,弃用了很长时间。孩子登上码头的过程依然成谜,因为校方特地警告过,不得靠近那个地方;然而,克劳德·戴格尔显然没有听进去,午餐时间循例检查,他的尸体出现在货运码头附近,卡在了桩基之间。发现尸体的是一名守卫,他把小男孩搬运上岸,做了人工呼吸急救。这事件还有一处细节颇为难解,男孩的前额和双手均有淤青,按照当前的推测,淤青是在尸体撞击桩基时产生的。 克丽丝汀叹道,“可怜的孩子!多可怜的孩子呀!” 播音员依然说个不停,“就在几天前,小戴格尔还在弗恩学校的结业典礼上获得了一枚金质奖章。最后一次被看见时,他戴着这枚奖章,然而却没有在尸体上发现它。据信,奖章由于某些原因从衬衫上脱离开去;但在水下搜寻中也未能找到。” 克丽丝汀马上返回自己公寓。希望她的孩子既没有看见戴格尔被捞上岸的情形,守卫试图挽救他生命的时候也没有在旁观看。如果罗妲受了惊吓或是情绪激动,克丽丝汀希望能够站在门口迎接她,安慰她。罗妲不是特别敏感的孩子--当然不是,她的想象力绝不出奇--然而,她认为,一个人在没有恰当准备的情况下,忽然意识到了死亡的不可避免性,这能给最冷静的个体留下深刻之至的印象;可是,当罗妲终于到家的时候,她和早晨出门时一样平静,一样沉着。她镇定自若地进屋,要了一杯牛奶和一块花生酱白脱三明治,那种浑然不在意的劲头让她母亲不禁怀疑,罗妲究竟是否真正理解发生了什么。克丽丝汀用尽量温暖、恬静的音调问出这个问题,罗妲说她明白,她完全懂得,事实上,正是她建议守卫不妨去桩基处寻找的。尸体拖上岸的时候她就在旁边,也看见了它躺在草坪上的样子。 克丽丝汀搂住身边冷淡的孩子,“你肯定花了很大力气,才把这些景象赶出脑海。希望你别被吓坏了,或是受到困扰。这种事情总要发生,我们只能接受它。” 罗妲忍受着母亲的拥抱,似乎吃了一惊,说她根本不觉得有什么。她认为找到尸体的过程颇为激动人心,由于从没见过心肺复苏术,故而这也让她大感有趣。克丽丝汀心想:她真是冷静,能够如此客观看待让他人烦忧不已的事情。这是克丽丝汀始终无法理解的一点;她和肯尼斯曾私下里笑称这是“罗妲式反应”;然而,此刻她却觉得不怎么自在,心头起了一种压抑的感觉,这感觉既无法说得清楚,也没法套进她所知道的任何模式。 罗妲从母亲怀中抽出身子,回自己房间继续玩拼图去了。几分钟后,克丽丝汀走进房间,把牛奶和三明治摆在桌上。她仍未能释怀,眉头依旧略略蹙起。她说,“就当我多嘴,但看见和记住那样的场景,终究不让人快乐。”她亲亲女儿的头顶。“亲爱的,我懂得你真正的想法。” 罗妲把一小片拼图摆到板上正确的位置,她抬起头,惊讶地说,“妈妈,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什么感觉都没有啊。” 克丽丝汀叹了口气,返回客厅。她试图阅读,但无法集中精神;罗妲大约是模糊觉察到自己有什么地方做错了,尽管她自己不甚理解,但肯定是很奇怪地惹恼了母亲,她丢下拼图,接近克丽丝汀的椅子,露出那个迷人、犹疑的笑容,单个酒窝随即显现。她用面颊蹭蹭母亲的脸,精心模仿出情感流露的样子,娇俏地笑了两声,然后转身离去。 她肯定做了什么淘气的事情,克丽丝汀心想;非常、非常淘气的事情,否则不会费这么大力气取悦我。 这时候,她忽然想到:她的孩子,仿佛第一次意识到,把自己和其他人分隔开的,是某些肉体或灵魂的因素,正用模仿他人的行为来消弭这种差别;然而,罗妲的内心里缺乏自发性的情感进行指引,她不得不思考、琢磨、实验和摸索,小心翼翼地模仿对方的价值观和心绪。 罗妲又一次走近母亲,口中发出迫切的声音,亲了亲克丽丝汀的嘴唇,这是她极少主动做出的姿态。接着,罗妲眯起双眼,脑袋向后仰起,让情感流露的假象愈加真实,“如果我给你一篮子亲吻,你愿意拿什么来换?”这是孩子偶尔和父亲玩的小游戏,克丽丝汀很清楚游戏规则,不禁觉得既甜蜜又悲哀,她搂住小女孩,说出了预料之中的答案,“一篮子拥抱怎么样?” 玩腻了拼图,罗妲取出旱冰鞋,说她想去公园玩会儿。克丽丝汀颌首应允。没多久,她就听见莱洛伊粗鄙的苛责声,她赶忙跑到厨房的窗口。那男人在说,“你可怜的同学刚淹死,身上的水还没干透,你怎么就能溜冰取乐?换了是我,肯定在房间里哭肿了眼睛;至少也得去教堂拿个蓝杯子给他点根蜡烛。” 罗妲瞪着那男人,没有搭话。她移向公园的方向,站在那儿把弄沉重的铁门;可莱洛伊仍旧不依不饶。他跟了上去,说道,“要我说,你压根儿就不替那遭难的小男孩难过!”有一个瞬间,罗妲脱离了惯常的冷静,略略有些惊讶,她把旱冰鞋晃来晃去,说道,“我为什么要难过呢?淹死的是克劳德·戴格尔,又不是我。” 莱洛伊摇摇头,露出一丝奸险的赞赏神色,走开了。下班时间已近,他如机器般做起每日离开前必须完成的杂事,孩子的话在他脑中回荡。他扫干净庭院,确认地下室的门锁好了,一边做这些事情,他一边尽其所能地学着孩子的口气,“我为什么要难过呢?淹死的是克劳德·戴格尔,又不是我。”罗妲小姑娘实在是个人物!小罗妲丝毫不关心其他人的死活,她漂亮的妈妈也包括在内!他见过的小姑娘谁也比不上罗妲冷酷!小罗妲和他有许多相似之处;谁也没法凌驾于她的头上,正如谁也不能凌驾于莱洛伊头上!百分之百。愿意赌多少都可以…… 他的住处在杰克逊将军街,离工作的地方足有两英里远,那是一幢未经粉刷的框架木屋,同住的还有他的老婆塞尔玛和三个骨瘦如柴、日夜哀哭的孩子。屋子的基础比街道略低,天一落雨,排不掉的水就在屋子底下形成一个浅塘。塞尔玛把啤酒瓶埋进门廊边的土壤中,种成一片花圃,可惜的是那些植物长得都不怎么好。 那天夜里,吃晚饭之前,莱洛伊和老婆在门廊坐下,他把脚架在摇摇欲坠的栏杆上。他立刻开始谈起戴格尔家男孩的死亡事故,塞尔玛却拍打着蚊子,哈欠连天地说,“别费工夫给我说这事了,我在收音机上听见了。”仿佛他的话提醒她想起了什么,她进屋拧开收音机,调到她最喜欢听的舞曲频道。她回到门廊上,莱洛伊抱怨道,“耶稣基督在上,就不能把那玩意儿声音放小些?一个男人回了自己家也不能有片刻安宁?” “可我喜欢这样,”她说。“音乐就该听大声的。” 塞尔玛是个大块头的迟钝妇人,有一张婴儿的痴肥面孔,她在摇椅里坐下,恶狠狠地教训道,“别往牵牛花上吐痰!把它们养那么高够不容易的了,要吐痰的话,给我坐台阶上去。” 莱洛伊把屁股挪到台阶上,嘴里骂骂咧咧的。他似乎忽然忘了身旁听众的身份,塞尔玛不是能够被他那些不公平的段子打动的人,他说道,“欺负我吧,随便欺负我,看低我吧,你和别人没有两样。我习惯了,我忍受得了。我知道自己的身份,我啥也不是,只是个苦出身的小农民。” “少来这套,莱洛伊,”塞尔玛耐心地说。“少给我扯这些谎话,你那些事情我还不清楚?你几时当过农民了?你就从来没在乡下住过,我小时候倒是在农村长大的。你老爸也不是什么苦佃农,你老爸是个码头工人,你就别来蒙我了吧!你老爸卖劳力挣钱挣得不错,你们家谁也不挨饿,谁也不伸手管别人要东西。你没变成他那样的男人,实在太可惜了。” “我没有机会,”他说。“我没有成就任何事情的机会!” “你有过机会,有过大把机会。你就是太懒。” 塞尔玛没精打采地扇着风,把裙腰往下拽了拽,两条腿往外一伸,顶在了栏杆支柱上。她继续数落莱洛伊,数落他的懒惰、他的撒谎、他的肮脏,数落他不愿意迎合能够提供帮助的人,她的声音压过了收音机的喧闹。他的行为方式,他侮辱别人的方式,一个人能做多愚蠢的事情,他就有多愚蠢。难怪他总要丢掉工作。举例来说,她认识繁花公寓经常受他蔑视的人,哪一个都和他描述的不一样--比方说,布瑞德洛夫太太,实际上是一位顶顶好心、顶顶快活的老妇人,而且心肠极好。如果他不再随便侮慢他人,而是干些像样的好事,如果他-- 一句话说到半中腰,她似乎厌倦了复述这些人生道理,忽然转了话题,“晚饭前喝罐啤酒如何?”她把啤酒拿到门廊上。天还没有全黑,孩子在后院嬉闹,他们玩的游戏似乎需要许多叫骂和喊叫。玩闹声和音乐混在一起,塞尔玛进屋又把音量调大几分。“耶稣基督呀!”莱洛伊几口喝掉啤酒。“一个男人回了自己家也不能有片刻安宁?我要去抓住那些臭孩子,把他们的屎揍出来。” “你哪里抓得住他们?”塞尔玛心平气和地说。“孩子跑得比你快。” 莱洛伊终于找到机会,把罗妲对于小戴格尔死亡的评论告诉了塞尔玛,塞尔玛无可无不可地笑笑,将空啤酒罐抛过栅栏,任它落在大街上。她从椅子上起身,拽开被汗粘在了屁股上的裙子,“这话说起来可真不赖。” “那小姑娘坏得很,”莱洛伊说。“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样的小姑娘。”他摸出烟斗点燃,在沉默中喷云吐雾,回想公园里玩耍的其他孩子--其他不坏的孩子--都很害怕他,他寻求的正是这个效果。扯开嗓门冲他们嚷嚷,孩子们会恐惧不已,逃出公园;有两个小女孩甚至会嚎啕大哭,跑回家找妈妈告状,只是到现在为止,他总能逃脱惩罚,无非是卑躬屈膝,说事实并非如此,或者小姑娘有错在先--比方说践踏花草,企图捞起水百合池塘里的金鱼。然而,唯有那位罗妲·潘马克,见了他根本无动于衷--至少他尚未能奈她若何。不过,多给他一些时间,他肯定能够做到。多给他一些时间,他也能吓得她回家找妈妈。想到那个愉快的时刻,他不禁格格直笑,然后,为了挑战妻子的权威,他又在花圃上吐了一口痰。 塞尔玛拿蒲扇拍打着蚊子,一边说道,“你老爸一辈子都好好挣钱,你老爸养家很出色。这话我敢说,而且说得理直气壮。” “罗妲·潘马克小姑娘坏得很,”莱洛伊大声说。“但有一件我敢打包票的,那就是:她从来不四处乱嚷嚷。无论发生什么,都只限于我和她之间。” “听我一句,”塞尔玛说。“你别去招惹那小姑娘。莱洛伊,听见我说话吗?再去骚扰有钱人和他们的儿女,你迟早要出事。我告诉你,你会给自己惹来天大的麻烦事。” “我不打算对她怎样,”莱洛伊说,“只是小小地折磨折磨她,小小地拿她开心开心。” “我告诉过你了,”塞尔玛说,“我跟你说明白了。” 她起身招呼孩子进屋,走进厨房去端晚饭,莱洛伊在台阶上多坐了几分钟,他抽着烟斗,脑子里全是潘马克家的小姑娘。若是知道自己也算是恋上了那个小姑娘,莱洛伊只怕会大吃一惊,因为他对罗妲的烦扰,对她一举一动的密切关注,说到底也是种求爱的方式,虽说反常,虽说吓人。 同一个晚上,吃过饭,克丽丝汀去了垂柳街戴格尔家,她也不很清楚自己此行目的。登上台阶的时候,天还没有全黑,呈现出柔和的暗蓝色,几颗早出来的星星挂在地平线上。应门的是戴格尔先生,他是自家儿子的放大版本;额头同样苍白、同样青筋毕露,下巴同样外凸,小小的下嘴唇同样挺在外面。伸出来给克丽丝汀握的手冰冷而潮湿。她报上姓名,说明来意:希望向戴格尔家致以沉痛哀思,想知道有没有可以帮忙的事情;他抑制不住说话间的颤音,“认识我儿子的人我们家都欢迎。”他拉开大门,继续道,“你是第一位来的。我们家不怎么参加社交活动,朋友也很少。” 客厅的布置既昂贵,品位又差,看了让人不怎么舒服。到处都是亮晶晶的珠子和蝴蝶结。搭配得多糟糕啊,她心想,家具、色调、油画;连那片巨大的东方地毯看起来也不漂亮了。戴格尔先生说,“请原谅,家里乱得不成体统。我们才从安置他的殡仪馆回来。东西都没摆对地方,没经我夫人整理过。” 他和克丽丝汀在厅堂中呆立片刻,说道,“您务必要去陪我妻子聊几句。你说的话也许--说不定你能够--”他敲敲妻子房间的门,压低声音说话,“霍丹丝!有客人来了。她认识克劳德。她女儿是他同学,和他一起参加了野餐会。” 他悄悄走开,躺在沙发上的戴格尔太太坐起身。她头发蓬乱,双眼红肿,先前吃的镇静剂药效尚未过去。她说,“克劳德并不像大家所说的那样,害羞,没有自信。我不敢说他是个强势、有侵略性的孩子,因为事实也并非如此。实际上,他是个非常敏感的男孩,很有艺术气质。非常想给你看两幅他描绘的花朵,画得真是美丽啊,可我现在还没法正视它们。” 她泣不成声,把脸孔埋进枕头中。克丽丝汀在她身旁坐下,拿起戴格尔太太戴戒指的手,充满怜悯地按住这只圆滚滚的手。“我们非常亲近,”克劳德的母亲说。“他说我是他的甜心,经常搂住我的脖子,给我说心里的各种念头。” 她无法继续说下去,停了许久才能够开口,“不明白怎么会找不到那枚奖章。那些人肯定不够仔细。那是他这辈子唯一赢回家的东西,他把奖章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失去奖章仿佛比儿子失去生命更加可怕,戴格尔太太不加掩饰地哭出声来,她的面孔苍白而肿胀,头发无力地耷拉下来,遮住了双眼。等她再能开口讲话的时候,她这样说,“有人说奖章多半从衬衫上脱落开去,陷进了沙子地里,但正如我告诉我丈夫的,我却不这么认为。它不可能无缘无故自行脱落,我亲手用别针固定了奖章,扣得很紧,很难拽开。” 她用湿毛巾擦拭面庞,寂静中,克丽丝汀柔声道,“我明白,我完全明白。” “那些人,肯定找得还不够仔细,”戴格尔太太说。“他们说他们找了一遍又一遍,可我一遍又一遍要他们回去接着找。我和他之间有着最紧密的联系。我们非常亲近。他说我是他的甜心,等他长大了要和我结婚。他完全遵从我的意愿。连去那个角落前他也和我商量过,我告诉他,没事的。他想和奖章一同下葬。即便他不说,我也懂得他的意思。我要尽我所能哄他开心--能帮个忙吗?让那些人再去找找奖章。” 克丽丝汀回到家的时候,罗妲正蜷在沙发椅里,预习第二天要去主日学校①修习的内容,嘴唇随着大声朗诵的文本塑出各种形状。每逢周日,她都要去洛威尔街的长老会教堂,一同念主日学校的还有街对面特鲁拜家的姑娘们;她学得十分认真,一节课也不肯落下。她的老师,贝莉·布莱克威尔小姐,认为连续授奖这一手段能够鼓动学生在两方面的积极性:出勤率和端正的态度。只要在第二声铃响前适时踏进教室,而且背得出上周日发放的绘图卡片背面的经文,学生就可以把卡片交给布莱克威尔小姐,她则会在卡片上贴一枚金色蝴蝶标记,作为虔诚和勤勉的证明。若是哪位孩子集到了十二张带有金色蝴蝶标记的卡片,布莱克威尔小姐就将给出一件“令人愉快且具有教育意义的奖品”。 本周日的经文选读与《旧约》里某条颇为血腥的训令有关;任何不能--或是不愿--盲目遵从彼时某些希伯来党团路线的人,都将遭遇永灭诅咒和最残酷的镇压;克丽丝汀不出声地在女儿身旁坐下,思绪依然无法从戴格尔家的苦难上转开;罗妲把卡片递给她,卡片上是明天早上老师要检查的学习成果,她希望母亲能帮她练习。克丽丝汀慢慢念出卡片上的字句:全世界是不是只剩下了暴力?哪儿还能找到真正的和平?她不禁怀疑,女儿是不是应该学习这种东西,可转念一想,又叹息着放弃了,其他人对信仰的事情肯定比她明白得多,于是按照女儿的要求,问了要练习的问题。罗妲的课业背得烂熟,她绽放出那迷人、浮华的笑容,喜不自胜地去开珍宝匣了,回来时,她拿着已经到手的十一张印有金色蝴蝶标记的卡片。 “我相信明天肯定能拿奖,”她说。“我敢确信。”主日学校(Sunday school):为了向儿童宣讲宗教思想,基督教教会在星期天开办的儿童班。 “你觉得奖品会是什么?是什么好东西呢?” “我猜是一本书,”罗妲说。“贝莉小姐的奖品总是书,帮助提升精神的书。” 获奖时的喜悦已经浮现在了她的脸上,她收拢那些卡片,把它们放回原处--自己梳妆台的抽屉里。 潘马克夫人读了一阵子下午的报纸,早早上床;可她却发现自己很难入睡,霍丹丝·戴格尔沾满泪痕、扭曲变形的面容总是浮现在黑暗中;等她终于睡着,却做了一个非常困扰她的梦,但事后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周日早上,她比平时起得更早,教堂如水银泻地般的趾高气扬的钟声在耳畔回响,她给自己和女儿做了早饭。 晚些时候,罗妲从教堂回来,奖品夹在胳膊底下,那是一册《艾尔希·丁思莫尔》艾尔希·丁思莫尔(Elsie Dinsmore):马莎·芬利(Martha Finley)所著童书系列的第一本。,她立刻走进公园,打开书,迫不及待地读了起来,仿佛想从中理解她在别人身上观察到的价值观体系--这些东西令她迷惑,尽管她尽了最大努力去模仿,但奇怪的事情是,她自己却始终未能拥有。没多久,罗妲就读厌了这本书,她返回公寓房间,在钢琴前坐下,练习音阶升降。老师说她几乎不具有音乐能力,这话说得一点儿不假--她有的只是耐性和坚韧,但终有一天,她弹奏出的音乐可以听得过耳,或许比具备天分的孩子弹得更加精确。 中午时分,对门的福赛思老太太,端了一盘刚烤好的柠檬蛋挞敲开她们的门。老太太知道,屋里的男人不在家的时候,一名主妇将有多么不情愿为自己和孩子准备这样的小点心,她觉得克丽丝汀和罗妲或许可以在午餐时享用这些蛋挞,因为今天她的手艺格外的好。今天的天气依旧不错,若是潘马克夫人打算外出,她愿意帮忙照看罗妲。哪里的话,一点儿也不麻烦,孙子孙女今天下午要来看她,多一个少一个有什么紧要? 潘马克夫人的情绪正走在最为郁结的方向上,她一时间心血来潮,凑过去亲吻了老妇人的前额。福赛思夫人回到自己的公寓,对丈夫轻轻地说,“克丽丝汀是多么友善、谦和的女人啊,能有这样的人做邻居,我们真是太幸运了。” 戴格尔家男孩的葬礼在周一举行,报道上了下午的报纸。墓穴被“居民献上的鲜花包围”,最让人难以忘怀的献花来自弗恩文法学校的孩子们,他曾于那所学校就读;孩子们送的栀子花汇成美丽的地毯,先是盖住了棺材,然后连墓碑也覆盖其下。 潘马克夫人叠好报纸,把它搁在客厅里的桌子上,心想,多奇怪啊,竟然没有人邀请罗妲献花。会不会有人存心造出这个疏漏?可她又想:我太关注这桩事情了,怎么可能有人故意这样?也许某位弗恩小姐来过电话,但她恰好外出;也许不小心忘了把罗妲的名字列入名单;也许…… 她决定不去关注这件虽小但或许意味深长的事情,转去忙别的了,心里想,我决计不会提起此事,哪怕是和莫妮卡和艾默瑞也不说。那天下午,她驱车进闹市区购物,把罗妲带在身边。她给自己选了一件淡蓝色的晚礼服长裙,给罗妲买了秋天的校服;回到家,罗妲去小公园溜冰,她走过步道,踏上环绕水百合池塘的水泥路,到这个时候,那件事情仍旧挂在她的心头,冲动之下,她给弗恩学校打了电话。 接听的是奥塔薇娅小姐,克丽丝汀说,“我在报纸上读到戴格尔家男孩的葬礼,还有同学们献上的美丽的栀子花。你打电话要罗妲凑份子的时候,我恰好不在家,真是很抱歉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一会儿,她几乎都能感觉到弗恩小姐的尴尬心情;待到年老的女人终于开口时,说话的声音几不可闻,“学校里孩子太多。花毯并不像报纸猜测的那么贵。请勿要担心。钱已经收齐、给花店了。” “您有没有给我打过电话收花的钱?”克丽丝汀问道,“若是没有的话,我想我有权知道。” 弗恩小姐轻声安慰她,“没有,我亲爱的,我们没有给你打电话。我和我的妹妹们觉得最好还是不要打。” 克丽丝汀说,“我明白了!”她静了片刻,继续下去。“还有别的孩子被排除在外吗?抑或是你独独漏掉了我一个?” “我和我的妹妹们认为,您最好以个人名义送花,”弗恩小姐说。她又停了下来,似乎是要挑选出最最恰当的字词,再开口的时候,话语间毫无说服力可言。“你们定居的时候并不长,您也知道,这是罗妲入学后的第一个学期。” 克丽丝汀说,“我明白了,明白了。”随后,她柔声细语地问,“可是,您为什么觉得我们该单独送花?罗妲和那孩子并不特别好,我先生和我同戴格尔家也没有私交。” 弗恩小姐说,“我不知该怎么说,亲爱的。我不敢真心诚意回答您的问题,因为我的一切都与之有关。”她仿佛要寻求克丽丝汀的宽恕,用近乎耳语的声音悄悄地说,“我必须走了。我们有访客,他们会觉得奇怪的。” 潘马克夫人放下电话,通常平静似水的眉头皱成了团。若是说有些言外之意她未能好好把握,若是说有些暗示她的意识无法正确吸收,那么她大可以告诉自己,它们都是毫无意义的闲言碎语,根本不具备任何内涵。她大可以告诉自己,这只是弗恩姐妹的小小失误,给丈夫写信的时候都无需提及。她提醒自己,记清楚喽,肯尼斯要烦心的事情已经够多的了;而这一桩,绝不应该成为其中之一。她在桌前坐下,给他写了一封调门明快的信件,全是熟人的家长里短;一如既往,她非常思念他,但想到两人未来将要形影不离度过的许多个安详平和的年头,她便受到了安慰。克丽丝汀再次强调了永不改变的事实:她深爱着他。“我要把戴格尔溺水和与之相关的全部事情统统赶出脑海,”她告诉自己。“很悲哀,很不幸,可是,我为何要把它摆在心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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