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动物,毛皮很滑很软,尾巴很粗很大,鼻子很尖很敏感,眼神很亮很狡猾。动物的名字叫狐狸。有一种妖怪,容貌很诱人、很好看,嘴巴很刁、很无德,性子很薄凉、很自恋,行为很懒、很变态。妖怪的名称叫狐狸精。我家不是开宠物店的,可我家确实养着一只狐狸,我经营着一家名叫“狸宝专卖”的小点心店,狐狸是这个店的大当家。几年来,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这只不是宠物的狐狸。狐狸,他是一只号称有五百年道行的狐狸精。第一次见到狐狸,他躺在我家店门口的台阶上,四脚朝天,饿得快要断了气。小样儿可怜得让人心里发酸。好心收留了他,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却是:“我靠!这东西也只能给人吃,大姐,你想杀了本世纪末最后一只会说话的狐狸吗?!”现在真后悔我当时没能杀了他,以至让他现在霸占去了我家的三分之一。所幸他做得一手好点心,于是他给我撑住了姥姥留给我的摇摇欲坠的小店,于是,我也就没好意思撵他离开。于是自从他霸占了我的厨房,我从此再也不碰那些蒸笼……因为我做的全是垃圾……拿狐狸的话来说,会严重影响到他创作艺术灵感的垃圾。但狐狸其实是只失败的狐狸精。有时候,你远远地看着他,会魅惑于他出类拔萃于人类的相貌。自然,谁敢跟狐狸精比长相?那可是他们与生俱来混饭吃的主要道具。所以,在比较安静的时候,他看起来就像个神,完美无缺的神。迷人的外表,优雅的举止。当然,仅限于他安静,且无所求的时候。撇开这一层,当你不得不每天爬在沙发上为这只狐狸吸毛,忍受他喋喋不休的聒噪,并且随时要戒备他突然一丝不挂地从浴室里跑出来,只为了印证一下自己所谓魅力的时候,这时候你会发觉,有这么一只妖孽在家里霸占着,简直是你前世作了孽。五百年成一果,狐狸说。狐狸精一旦修满五百年,就可以脱离兽身幻化成人——幻化成女人。一只真正的狐狸精应该是个女人,魅惑苍生的女人,狐狸家家传族谱里是这么写的。可是狐狸很倒霉,在满五百年的最后一天,他遭雷劈了,结果出观以后,痛苦地发现自己成了个男人。变成男人的狐狸精是失败的,相当地失败。我想这应该就是造成他现在这么变态的原因。变态地对自己的长相自恋无比,变态地喜欢收集各种香水,变态地喜欢招惹女人又不放过男人,变态地喜欢反复问我一句:小白,我美么?我不叫小白,我叫宝珠。虽然这名字比小白好不到哪里去,听着像出土文物,读书时经常被人写成饱猪。自从刻着这两个字的桌子的纪念照被狐狸发现,他给我起的品种繁多的绰号里就此多了一个类目——饱,猪科,性白目。每次他反复哼这几个字的时候,我就有朝他碗里下药的冲动……这个很容易被人揪小辫子的名字,是姥姥起的。两岁前,我的大名叫林晓蕾,很普通的名字,搁哪都不会起眼,不过至少不会被人拿来恶搞。为什么后来改成现在的名字呢,据说,因为一直到我两岁的时候,我还有着夜啼的习惯。半夜老是会莫名其妙地哭,对于两岁大的孩子来说,确实很丢脸。爸妈试了各种方子,正的偏的,都治不好。后来姥姥不顾爸妈的反对把我抱去庙里,回来后,我脖子上多了串珍珠念珠。姥姥还硬拗着爸爸去办事处给我改了名叫宝珠,甚至连姓都划掉,至此,我晚上不再夜啼。那时候的事,我现在都记不太清了,现在那串让我终止了大龄夜啼的念珠早从脖子转移到了手腕上,而爸妈,也早在我对名字不怎么敏感的年纪就早早地过世了。所以,我也就无从探究姥姥这番话的可信度。但有一点我是晓得的,在我心脏承受度还远没有现在这么强的时候,有那么一段时间,我过得很混沌,混沌且黑暗。 总是能看到一些东西,听到一些东西,可说给别人听的时候,别人都不信。于是只能在突然见到那些东西的时候,一个人躲起来,偷偷地哭,偷偷地在指缝里看它们在我哭泣的时候,刻意地朝我靠得更近。我想这可能就是我直到两岁时还会夜啼的原因,夜晚总是让那种东西变得很恣意,哪怕姥姥大声的喝斥,它们依旧会在我一睁开眼的时候出现在我视线最近的范围。冷冷地笑,冷冷地走来走去。于是空气因此而变得冰冷,冷得我蜷缩在被子中间都感受不到一点点温度。直到有了这串念珠,恐惧终于离我稍微远了些,我不再会经常看到那些东西了,即使看见,也是在一个对我来说比较安全的距离,于是慢慢地有了胆子,从最初的敢于同它们正视,到后来的观察,到后来的熟视无睹。正如那个经常会在我家窗外游荡的阿丁。阿丁一直都在找他的头,可一直都找不到,所以一直会在我家窗外朝里窥望,用他那个空空的脖子,年复一年。他很孤独,我也是,从我姥姥也和其他人那样离我而去的那天开始。他们说……我命犯孤星,所以只要是我身边的人,越是亲近的,越容易早早离去。所以逢年过节,家里通常只有姥姥和我两个人,不过姥姥在世的时候,倒也不觉得什么,反正,我本来也不是个很爱凑热闹的人。姥姥突然离开的那天,我开始自省“孤星”这两个字对我的含义。或许它们并不像姥姥轻描淡写的解释那么简单,她总是说,命硬没什么,宝珠,人总要死的,别把那些记挂在自己头上,况且算命的瞎子不是说了,这种命格少见着呢,不是大凶,就是大福,我们家的宝珠啊,天生就是张福脸……可真的像她说的这样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连她都离我而去后,我开始异样地孤独。甚至葬礼上那些来往的身影和安慰,都像隔着一个世界那么远似的,除了飘荡在角落里那些苍白的脸。它们在对我笑,我知道那笑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它们在说,你一个人了……你一个人了……命犯孤星……命犯孤星……这种孤独,一直持续到狐狸的出现。“小白,做人要厚道,不要每个月都学包租婆好不好。”“小白,你做的那叫饭?我跟你说,这东西连猪都杀得死。”“小白,你该减肥了。”“小白,我美吗……”狐狸话很多,特别是吃撑了,或者每个月开头那几天我问他讨房租的时候。一边挥舞着两团雪白的爪,一边喋喋不休,像只漫天乱飞的苍蝇。这就是背着人群丢掉了优雅后狐狸在我家的真实嘴脸。我不知道花了多少时间才慢慢地习惯他这副德行,而在习惯的同时,也慢慢地,那些曾经的让我冷得像困在地狱里的声音,有一天终于不再终日碰撞我的耳膜。因为有了取代它们的东西——狐狸的啰唆。于是从有一天我耳朵里充斥着狐狸自恋的招牌话:“我美吗,小白……”那个时候开始,我真不晓得自己是从地狱回到了人间,还是从地狱又掉进了另一个变相的地狱。“小白,为什么别人的胸围都在锁骨以下肋骨以上,你的胸围在肚脐以上肋骨以下?”“小白,与其花钱,不如先琢磨下自个儿的身材问题。”“哦呀小白,相亲?这回是土豆大叔,还是鼹鼠小子?”“房租?房租是什么东西啊小白……”狐狸如是说。每次他这么说的时候,我总会认真考虑一下,谋杀狐狸的最好方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