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公司的卡车,于当天傍晚到达,比预计的迟了些。好歹将所有物品全都搬进房子,太阳已落山了。 好在结业典礼在周五、搬家在周六,明天是星期天,爸爸不用上班,因此大致花一天时间就能整理好东西。 周六晚和周日早,吃的是妈妈在杏罗站前买的面包和杯面,午饭和晚饭则叫了比萨和寿司的外卖。 “这儿的话,都在送餐范围外了吧!” 樱子嘲讽正在打电话的爸爸。实际上,在他挂掉电话告诉大家下单成功之前,谁都是半信半疑的。 比萨和寿司的付款任务由从爸爸那儿接了钱的翔太来做。 中午的比萨配送员,是个爽朗的壮实青年,没什么问题。但晚上送寿司的那个,薄削的脸上长满了痘痘,更像个少年。显然,他很在意房子里的状况,不停刨根问底:从哪儿来的、家里几个人、为什么搬来、要一直住下去吗……诸如此类。 疑惑不解的翔太照实回答了上述问题。只见少年的脸上幽幽浮起一丝瘆人的笑。 “住在这里的人哪,都会成为我们店的常客。不过,持续不了多久也是一样的哪……” 他用客厅里的人听不见的声音咕哝着,好像在跟翔太透露重大机密似的。 托此人之福,自己最爱的海鳗寿司和鸡蛋卷都食之无味,家人的谈话也成了耳旁风。 持续不了多久……指的是什么? 是说过不了多久就不再青睐那家寿司店了?可店里的人按理也不会故意把这个信息透露给新顾客。而且从少年的语气来看,问题分明是在顾客这边。 是因为,很快又搬走了? 简单判断的话,就是这样。不过,大家都是因某些事由才搬来的。才没住多久,又搬离此地了? 为什么…… 啤酒下肚,爸爸面色微醺。妈妈在一旁提醒他不要喝得太多,说还得收拾屋子。樱子一边换台一边抱怨频道比东京少了。李实腮帮子鼓鼓的、狼吞虎咽着未加芥末的寿司。 “之前住在这里的,是怎样的人?” 原想用漫不经心的态度,但一说出口好像还是显得唐突了。爸爸妈妈和姐姐,都奇怪地看着他。 “听说是跟我们差不多的一家子呢。” “尽管如此,保持得还真是整洁。真的跟新房子一样呢。” 妈妈承接爸爸的话,夸道。 “房子建好后的三年,这家人一直住在这里?” “没有,不是一家。从房地产商的话来判断,感觉是有好几家住过。” “大家都很爱惜呢,这房子—” “你在想什么呢?” 被樱子戳中要害,翔太一时无语。 “刚才那个寿司店送外卖的,说了什么奇怪的事儿了吧。” 在犀利的姐姐面前,翔太无言以对。 爸爸讶然问道:“是吗?说什么了?” “翔太做事再怎么优哉,付个钱的话这时间也太久了。所以我偷偷看了看,发现那痘男在跟他说着什么悄悄话呢。那家伙还用下流的眼光盯着我看来着。” 那时,翔太没有察觉姐姐从客厅探出头看。不过,她貌似没听见谈话内容。 “阿翔,到底说了些什么事?” 面对妈妈担忧的脸庞,翔太无法继续遮掩,道出了一切。 然而— “什么嘛!这不是明摆着的嘛!” 樱子不屑一顾地率先回应。 爸爸也苦笑道:“你想多了。或许有人很快就搬走了,但大多数,还是自己主动不叫外卖了而已吧。” “为什么?” 樱子从旁答道:“肯定的啦!店员老是偷窥人家的隐私,谁还想订他家的东西?生意维持不了多久就对了。问题就在于那家伙啦。” 说着,姐姐的注意力又转到电视上。 “那我们今后,是不是也不要叫那家的外卖了呢……” “没错没错,反正也不用叫寿司了。非叫不可的时候,总还有别的店可选吧。” 爸爸的回答,就像要告诉一脸困惑的妈妈“没事”一样。 于是,外送少年的话题,轻松地就被了结了。 晚饭后继续整理行李。翔太和樱子帮着收拾了客厅、餐厅和厨房,至于各人房间的细节处理,留到明天做也不迟。 二楼房间的最终分配结果是:外侧是樱子的房间,中间是父母的,里面是翔太的。 “木木的房间呢?” 李实闹着,妈妈就把一楼的和室给了她。 那里本来是要当做“祖母的房间”给冈山的奶奶多江、或者福冈的外婆喜和子来的时候住的。而李实本来就很喜欢两位老人,所以这个安排可谓两全其美。 由于京都和奈良属盆地,冬天冷透底,夏天热得慌。此处地势虽低,却在山中,因此入夜后还是比较凉快的。这对需要不停地活动身子整理东西的人来说,真是帮了大忙。不过还是会出汗,得洗个澡清爽一下。 从浴室里出来,翔太对在客厅休息的父母道了声“晚安”后,就上楼回房间去了。李实早已在父母卧室睡着。樱子好像有电视要看,在翔太之后进了浴室。 第一次有自己的房间。在高层公寓住的时候,他跟樱子同室。能和弟弟分开,想必姐姐一定很开心。 然而,翔太在床上,毫无睡意地迎来了搬家后的第二夜。昨晚旅途劳顿,很快就睡着了。本以为今天从早到晚忙碌,也能很快睡着。但睡神一直没有造访,大脑清醒得不得了。 妨碍睡眠的理由有两个。 其一,是送寿司的人说的话。爸爸和樱子的意见有一定道理。可是他们没有直接和少年对话,没有切身体会到他话中微妙的语气以及那瘆人的冷笑,只是机械分析对方的言辞,自然会下结论说是寿司店的问题,而非住在这里的人的问题。 不过,还是应该反过来吧。 那少年想表达的分明是:“好不容易搬来,都待不了多久。跟您府上,估计也交往不了多久哟。” 仿佛他晓得事情就会变成那样。因为他根据先例做出了判断……因为他知道新来的居民身上会发生什么! 有什么……不好的事情…… 可怕的事件……降临…… 到达这房子之前,四次遭遇那可恶的心悸,极不正常。虽然这种感觉本来就不正常,但也有些过度了,可以说是事态危急了。 另一点,有关山麓的废墟宅邸。昨晚和今晚都朝那边俯视了下,完全没有点灯的样子。日落后观察了好几次,没有捕捉到一丝光。 虽然就这点事,到了晚上也不见光……仅这点事实,就很可怕了。至少还有那个婆婆住在那里,为什么不开灯呢?是因为住在不朝山的另一边的房间里吗?房子太大了,所以光亮传不过来? 可是翔太的眼皮里,却浮现出漆黑空旷的和式客厅里僵直静坐的老婆婆的身影。 想睡觉,可少年的话在头脑里盘旋,老婆婆的样子在视网膜上闪烁…… 乍一看,这两个妨碍睡眠的理由毫无关联,而翔太却强烈觉得,在深处、底处,它们是有关联的。 这回,唯有主动出击了。翔太想,毕竟关系着家人的…… 性命? 这一想法跃入脑海的瞬间,尽管是夏天的夜晚,翔太犹是不寒而栗。他愈发清醒了。 好不容易入睡,夜已相当深了。好像才刚睡了会儿,就被妹妹喊醒了。 “哥哥,要睡到什么时候呀?” 实际上,翔太都睡了好几个小时了,却觉得没太睡够。 “妈妈说快点起来吃早饭啦,说要收拾不完啦,说还有好多事要做。” 李实爬到床上,一屁股坐下。 “爸爸呢?” “早就去上班啦。这位部长先生,很辛苦呢。” 父亲昌之原先是总部在大阪的某教育出版社东京分公司的营业课长。说是出版社,却不面向书店,而是针对孩子的年龄和学龄制作教材。关东地区的市场份额增长,父亲的业绩得到肯定,于是在本次人事调整中荣迁总部,晋升营业部长。 不过,若在关西做出了成果,迟早是要回东京去的—当然会再度升职。爸爸曾想过只身赴任,但毕竟不知道几年后才能回来,而且想想在本部出人头地的可能性也极大,就带着全家人迁来了。 “姐姐一早就收拾房间了,说中午有朋友要见。网友果林、杜毛……” 问题是樱子。今年春天刚上初中,要开始考虑中考的问题了。可她本人却想来关西,说是自己向往的大学在京都。 中午要见的网友,是在网上社区认识,之后便开始互发邮件的几个人。每个人的妈妈事先互相通过电话,了解了彼此的背景,爸爸也批准了见面,樱子很是期待。 翔太自己也觉得奇怪,家人中,自己能够心无顾忌地相处的,只有妹妹。 爸爸自小学起就喜欢运动,一直在锻炼,按理说根本就是个运动系,但在家时却全无相应特征。妈妈说,职场如竞技场,因而居家时反倒看不出了。 尽管如此,翔太从小就隐隐感到,爸爸一直希望从儿子身上看到男子汉的强健。虽从未将棒球足球之类的强加给儿子,但确实渴望能在一起玩。与其说是亲子游戏,不如说是爸爸自己喜欢。 无法回应爸爸的期待…… 不知几时起,翔太开始有这种想法,不觉和爸爸有了距离感。那种想法只不过是自己在钻牛角尖而已,无须旁人点明他也懂。可是,对爸爸,他还是觉得过意不去。 妈妈的性格一直都很和缓。头次听说朋友的母亲会怒气冲冲,或是歇斯底里地大叫的时候,他是真心惊奇—由于自己的妈妈是那样的一个慢性子。但也正因为如此,一旦她生气,那可是真的恐怖。故意做了不该做的事,或者没有正当理由违约的时候,就要遭受妈妈的雷火了。对爸爸也不例外。虽然这种情况很少,碰上的时候还是乖乖认错较好。 平时的话,跟妈妈撒娇则很容易。可是,从记事起,翔太和妈妈之间就一直梗着个姐姐。妈妈要宠爱下翔太,樱子就会用加倍的时间缠着妈妈。因此在他记忆中,从未心满意足地被妈妈宠爱过。不久妹妹出生,机会就更少了。于是,他和妈妈之间也有了微妙的距离感。 樱子是那种以自我为中心的性格,和单纯的任性还有所不同。因为她会根据当时的状况,来判断此刻是否适合贯彻自己的主张,暴露内心是否不利,怎样才能坚持自我,等等。因此也可以说是很会做人,在各种环境中都能巧妙处世。 当她想要扮演姐姐的角色时,就会很宝贝翔太;当不想照看弟弟时,就会冷淡得很彻底。态度时好时坏,阴晴不定,幼小的翔太只能被牵着鼻子走。到最后,与姐姐的关系成了翔太的心理障碍。 与快人快语、外表中性的姐姐相比,翔太安静白皙。亲戚们都在背地里说,要是姐弟俩的性格能换一下就好了。这个他知道。 妹妹李实,则完全是小幺应有的感觉。不管是在爸爸妈妈姐姐那里,还是在翔太这里,都很会撒娇。尤其对哥哥翔太最亲。不,这或许是他自己无意识中的期待吧。可是,他突然想到一点。会不会是妹妹对自己在家中格格不入的情况看不下去了,才伸出援助之手的— 即便如此,自己心里这种身置异乡般的感觉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般的话,肯定会做出这样的猜想:要么自己是从别处被收养来的;要么,自己跟另外两个孩子不同,父母中有一方不是亲生的。但是,翔太完全没这种想法。当然,他也不会自大地认为自己就是个独特的人。 总之有种不和谐之感,仅此而已…… “哎哟哥哥!到底醒了没嘛!睡糊涂了吗?” 看着哥哥发呆,李实不耐烦了。 “呐,懒洋洋地睡觉的,只剩哥哥一个人了哦—” 说着,妹妹双手伸进被子,开始挠翔太的胳肢窝。 “别、别这样。知道了啦……起来就是了啦……” “妈妈说了啦……” 不赶紧吃早饭的话房间就整理不完了,妹妹不停重复妈妈的话。 “嗯,说的是啊。” 翔太边敷衍边换着衣服。 “没睡好吗?” “唔……” “难道是昨天晚上,哥哥的房间里也来过了吗?” 李实语出惊人。 “谁?妈妈?” “不是哦—” 妹妹否认着,又好像在后悔自己说漏嘴似的。 “那,是爸爸或者姐姐?” 这次则沉默着摇头。 “哦,那就是我去过了吧。像这样—” 翔太双臂前伸,像弗兰肯斯坦似的扑去。李实哇哇尖叫着,兴奋地在房间里跑来跑去。 “哈哈,抓住了哦!来,赶紧招供!到底昨晚是谁去了木木的房间?” 李实倏地收起笑容,随之是一脸困惑的表情。 “对哥哥也不能说吗?” “可是,说是一定要保守秘密的……” “人家说的?” 李实顿了顿脑袋。 “为什么?干吗不能说呢?” “说是秘密来着……这是木木跟比比能的……” “比比能?” 哎呀不好—李实脸上写着,不过反倒下了决心似的:“好吧,只告诉哥哥一个人哦!一定要保密哦!” 强调了这点后,她开始说了。 昨天夜里,她在父母卧室里睡下后,住在这座山里的比比能到房间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