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歇根,1989年明尼阿波利斯 凌晨五点,坐在自习室里。我已经不记得上次睡觉是什么时候,只知道日夜交替从身边流走。我绝食,不停地写作,欲罢不能,不愿意停下来,不愿意吃东西,完全沉溺于文字当中。我在寄宿学校就读,那是一所艺术学校,里面的学生还不满十八岁,每天花十个小时,一周六天,不停地培训、练习,用功程度超乎你的想象,他们心中怀着成功的渴望。我被自习室桌子上打开的书本包围着,不停敲击打字机的键盘,文字倾泻而出,一篇短篇小说、一篇论文,一篇又一篇。我不再是一个失败者,我会成功,是班上最优秀的学生,如果需要的话可以就这样彻夜不眠地工作下去,只要在写,不管写什么。透过窗户,可以看到白雪皑皑的校园,路灯已经亮了,灯光把雪映成了紫罗兰色,遥远的地平线上有一线橙红色。我靠在座位上,身体在嗡嗡作响,这是从脑袋中传来的天籁之音。 稿纸在桌上厚厚地堆积着,我已经做好了流水作业的准备,要完成的故事还有很多很多。为应对要学习的课程,我已经阅读了所有的材料,这当中,物理让我不寒而栗,数学完全把我弄糊涂了,德语老师对我绝望了,只有英语老师,他是个驻校作家,还有些一贯敦促我们学习的校刊撰稿人是例外。他们把我拉到一边说:“阅读,写作,不要停,你已经掌握了写作的技巧,你会成功的。富有魔力的文字,对未来的承诺,这些是希望所在。”我放弃了睡眠,因为注意到彻夜不眠也许会让情绪更加疯狂一点。没关系,睡眠缺乏可以释放出一种化学反应,足以补偿这种缺乏,于是今晚少睡一点,明晚就会更少一点,以此类推。黑夜和白昼颠倒,但是我在白天也不会睡觉,生物钟已经完全被打乱。我不在乎。美好的未来正在面前展现。我会成为一个作家,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只要竭力争取,就会如愿以偿。我经历了学习阶段、接受了训练,不停地写,直到文章日趋完美,直到成功,跳出虚幻的桎梏。这一次我不会搞砸,不会失败。太阳跃过地平线升上了半空,冬日的太阳,炫目的白光。我摇摇晃晃地走出自习室,带着厚厚的一叠稿纸和书,跌跌撞撞地走下楼梯回到房间。室友还在睡梦中,房间里光线暗淡。她在梦中呓语,我穿上跑鞋,走出房间来到寒风中的校园,跑向距离足有半英里长的教学楼。奔跑中,时间停止了、思绪停止了。血液在血管中永不停息地畅快流淌,能量无时不刻在身体里奔涌,这些天来一直不曾枯竭,感觉自己的身体就要爆炸。奔跑,沿着教学楼来回奔跑,强迫自己必须要摸到教学楼两侧的金属大门,必须要摸到,不然就无法计数了,一英里,五英里,十英里,口里念叨着瘦一点,瘦一点,瘦一点。我企图用奔跑和绝食来杀死自己,但是我还活着。在清晨奔跑,在课间奔跑,在午餐时奔跑,在放学后奔跑,在晚餐时奔跑,在研讨会后奔跑,在床前奔跑,停下脚步只让我紧张害怕,直到再次奔跑这些忧虑才会远去。赘肉会爬上身体,我要燃烧掉它们,只剩下骨头,成为一具能奔跑、写作和绝食的骷髅。只吃胡萝卜和芥菜,一杯接一杯喝咖啡,和朋友喋喋不休,他们要我停下来,他们很担心,但是他们不知道,赘肉会蚕食身体,让我窒息,我要成为一把消瘦、干净的骨头。明尼阿波利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