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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没有遇见胡大哥，也许我不会离开药王庄。 我的师父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毒手药王”，使毒手法已臻化境。但却没有人知道，他绝不是随意使毒的人。因为师父常常告诫我，无论对方如何大奸大恶，都始终要给他一个自新悔悟的机会。毒下可解，所以使毒伤人，却比兵刃相残多了一层慈悲。 不能使毒杀人，这是门规。 师父使用毒药，大半都是为了救人。但人们说起他的时候，总是语带敬畏或心存恐惧。 《素问》上说：“其病生于内，其治宜毒药”，可几乎所有的人都闻毒色变。他们不明白，并不是所有的毒药，都是用来害人的。他们对毒药的认识，其实一直都只停留在肤浅的表象上。 就好像，人与人的初识，所有的判断和感觉都来自于第一眼的印象。若无意外，他们都会循着这个印象，一路到底。 我在汲水的时候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容貌。 没有白皙胜雪的肤光、翩似惊鸿的身姿，甚至没有黑似鸦翎的长发。即使我可以丢光所有的镜子，丑丫头依旧是丑丫头。清亮通透的水井也会毫不留情地将一切都映照得清清楚楚，无所遁形。 大约世间的女子，对容貌总有着某种不可言说的苛求。即使我一直都明白，人的一生中，还有很多更值得去追寻的东西，但执著又敏感的女儿心事，始终未能真正放开。 任凭我再有细腻婉转的心思、料事先机的智谋，在旁人的眼里，也不过是一个平凡无奇的寻常女子，过目即忘。 花圃中是我种满的各色鲜花。红的像远天晚霞，白的似剔透璞玉，还有那一丛蓝花，阳光直射之时仿似光华在花瓣上流转，惊艳而销魂。 我常常会看着华美盛放的它们忘掉了最初种植的意义。它们并不是为欣赏而生的，每一朵花都自有自己的性味。千草千味，用以入药或者炼毒。 隐藏在外表之下的实质，通常是出乎意料的，即使它们的美丽总是先声夺人。 就好像，容色娇似春花、心肠毒过蛇蝎的大有人在。 薛师姐也曾是一个容色绝艳的女子。 每年秋天，她都会织一条长长的围巾，我曾亲眼看见她给慕容师兄细致系上。这个使毒时毫不留情的女子，突然变得那样体贴。 他们站在树下，秋风过处寒意顿生。薛师姐看着慕容师兄，她的眼神温柔沉迷。我回过头来，就看见姜师兄站在另一棵树后面。他看着他们神色黯然，然后转身离开，只有长长的叹息远远地传来。 很多年了，从他们认识起，从我认识他们起，始终这样。 我见过慕容师嫂。 那是一个像水一样柔美的女子。眼神清澈婉转，看上去柔弱而单薄，她是一个需要疼惜的温柔女子。 那也是一个秋天，薛师姐的围巾已经织好。她用红线在那条洁白的围巾上绣好了自己的名字：鹊。她在把字绣上去的时候唇边含笑，面颊生春。 可是慕容师兄，他已经择妻另娶。那一天的喜筵上我没有看见薛师姐，后来只在她的房里看见了破碎的围巾上同样残碎的鲜红的“鹊”字。 她在师嫂的茶里下了鹤顶红。 那一年的冬天非常寒冷。 慕容师兄不辞而别，他什么也没有带走。他把所有的围巾都放在一个箱子里还给她，薛师姐打开箱盖的时候，满箱纯净崭新的洁白耀花了眼睛，如同门外未踏的雪。 其实，他几乎从来没有接受过她的围巾。他总是很快地把它们除下来，然后压在箱子里，最后还给她。 他恨她，所以连保存的价值都没有了。 慕容师兄再次回来的时候，他给薛师姐下了很重的毒。薛师姐被毁了原来的形貌，变成了驼背跛足。他们的毕生所学一直用来同门相残。 她独自到无人的荒地去焚毁那箱围巾，那些浓烟和火焰升腾着照亮了她的脸颊，她的脸色阴郁怨恨。 那天陪着薛师姐的，只有姜师兄。无论她变成了什么样子，他都一直安静地站在她的身后。 我从不去分辨他们谁是谁非。我只知道，后来薛师姐决定嫁给姜师兄，并不是因为她心意折转，而是因为她已再无条件选择。她得不到自己爱的男人，只剩下最后一条退路。 但那个爱她的男人，却以为自己苦尽甘来。 后来再次见到薛师姐，我却没有看见姜师兄，她也已经改嫁给了慕容师兄。 我想我知道发生了什么。即使姜师兄为她付出再多，薛师姐对他依然连半点情意都不曾有过。 她始终不肯拿出解药，就那样眼看着自己的丈夫和儿子毒发身亡。她要回到她爱的男人身边，这是她这么多年来心里唯一的愿望。谁挡在中间，她就要毁了谁，哪怕是与她血脉相连的亲人。 谁曾想过，曾经如花的容貌下，是这样一颗绝情而狠毒的心？ 他们之间的纠缠如此混乱，早就违背了师父的教诲。 师父临终的时候只有我在身边，那部《药王神篇》可以郑重交付的，只有我。后来这部书被无数的人觊觎和谋夺，却没有人知道，这部师父倾尽了一生心力写就的奇书，并不是研制奇药、化解百毒的秘方，而是用来妙手回春、疗治百病的医书。 师父终生都与毒为伴，心却比谁都慈悲温软。 于是我愈加相信，所有浮于眼前的，都只是表象。所有的表象都不可尽信，因为它与实质往往天壤之别。就好像我种植的那些花草，越是色彩艳丽，越是剧毒难解。反倒是那些普通平凡的花草，清凉温和、可散积郁。 在没有见到袁紫衣之前，我曾怀着种种揣测来想象胡大哥心里的这个女子。她会是怎样一个女子，才值得一个这样好的男子倾心相待、念念不忘？ 该是有着潇然出尘的气质罢，无须太多言语，顾盼之间即生秋水之姿；还要有蕙质玲珑的心思，善解人意、婉转有情。而这样美好的一个女子，必定也有着流风回雪般的清丽容貌，否则，该是怎样的缺憾呵。胡大哥所爱的女子，又怎会有缺憾？ 但既然如此，为何我心中仍有着一丝并不真切的幻想…… 越是纠缠于这样的未知，越是在这样的揣测中不能自已。 当我第一次见到袁紫衣的时候，才知道以前怎样的猜测都不为过。 她不仅武艺精湛、胆识过人，在高手如云的江湖来去自如，而且质傲清霜、容光照人，一袭紫衣飒爽利落又不失柔情。这样的女子淡彩穿花，相对再久也不会厌倦。 贪恋容色是天下男子的弱点，却也是人之常情。娇俏可人的女子往往比姿色平淡的女子更易让人心生好感，纵然看透之后可能索然无味。然而有才无貌的女子太过深涵，不事雕琢就永远也不会看到里面温润的颜色。 于是她们只能站在众人的身后，黯自神伤。 心中没有了揣测也就没有了幻想。 曾经那些若有若无的希望此刻看来那么可笑：我千山万水的执意跟从，只是盼望会有峰回路转的那一天--胡大哥回过头来，终于发现一直陪在他身边的那个人，其实只有我…… 然而走得越久，就越是惆怅。 胡大哥的眼里心上，从来只有一个袁姑娘。而她是那种薄曦一样的女子，眼神飘忽，轻盈似燕。带着属于她的秘密，稍纵即逝。 于是胡大哥深藏不露的心思在她相送的那只玉凤面前表露无遗，可是在一个下着淅沥小雨的夜里，她把另一只玉凤放在了我的手里。 我常常独自把那只玉凤拿出来。我想起了那晚闪烁的烛火，胡大哥豁达爽朗却若有所思的表情。我猜想他也经常把玉凤拿出来，他也会想起那晚淅淅的小雨，袁姑娘巧笑嫣然但若即若离的神色。 我们心里是同样的柔情和希望，但我们看到同一样东西想起的却是完全不同的人。 袁紫衣无数次地离开，胡大哥始终无法靠近她。而胡大哥一直在我身边，我也同样无法靠近他。 三个人的心思，都是那样的微妙。一对小小的玉凤，根本做不得任何依凭。 所有关于胡大哥的事，无论我是否亲历，都了然于心：他自小父母双亡，和独臂的平四叔相依为命。他的父亲磊落坦荡，曾和生死相搏的对手抵足而眠、惺惺相惜。他的母亲温柔端庄，对丈夫情深不离。而他虽然无缘父母的言传身教，却也继承了他们善良侠义、是非分明的秉性。这就是为什么，他会将马姑娘无意的一次相救铭感于心；这也是为什么，他最后无法对苗人凤下手复仇。 而他从不知道我有过怎样孤苦飘零的身世，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跟随师父学这研毒炼毒的法子，他甚至不知道我在这江湖上游离，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不知道，也从未想过要知道。连半句追溯的话，都未曾问起。 有时候我是这样地痛恨自己心思敏锐。什么话都另有深意，什么事都了如指掌。到头来，还不是多情总为情多累，聪明反被聪明误？ 我早已种成了师父留下的七心海棠。 虽然这样的花只会属于灵慧的人，但哪怕它的珍奇能够冠绝天下，我依然只是个其貌不扬的丑丫头，惯于沉默，无人留意。这些自负的才华，并不足以夸耀人前。 叹只叹，容貌是世间女子无力摒弃的宿命。我与胡大哥共有的记忆，不过是千山万水的浮云掠眼。那些曾经同生共死的经历，终于抵不过袁紫衣的惊鸿一瞥。 所以我空有玲珑七窍的聪颖心思，却对这样的境遇始终束手无策。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终于承认自己一直都是自卑的。我走来走去，走不出的不止是世俗的困局，还有我自己的心结--对表象的执著难悟是世间所有人的迷困，所以我对容貌的逊色始终无法释怀。越是想要视若无睹，就越是泾渭分明。 也曾有过自作聪明地试探，我所有的问题都是语带双关，胡大哥的回答却毫无机心。其实我心里早就明白一切，却只是想要听到他亲口给出可能的答案。哪怕似是而非，也能让我心中安定。 不是不明白，心里的感情越是深沉，就越是胆怯。但从一开始，就甘愿陷在这样的试探中欢欣或者沮丧。 而胡大哥，他并不是愿意雕琢我温润颜色的那个人。 我们在路上结拜，那一刻风沙骤起，尘土飞扬。 王铁匠唱的那首洞庭情歌突然缠绵在心里挥之不去：小妹子对情郎恩情深，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在胡大哥心里，无论我如何关山万里，都只不过是他肝胆相照的义妹，而他天天十七八遍挂在心上的，是那个稍纵即逝、薄曦一样的女子。所以此后无论我做什么，都无从改变他的心意。怎样的试探都是多余，怎样的努力都是枉费，根本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转圜的可能。 多么无奈。我的无奈在于，深涵的内心与张扬的容貌从不对等，相伴的时日与感情的深浅素无关联。还在于，除了他，我已无法再爱他人。 那一刻我终于难过得失了常态。 那夜刮连续的风，天色阴暗，我用碧蚕毒蛊、孔雀胆和鹤顶红设下了清理门户的计谋。而大哥没有按照我们事先的约定，他在我被挟制的时候出手相救，最后身中剧毒。 我清楚地记得，《药王神篇》上说过：三毒混合，剧毒入心，无可医治。 我曾想过，用师父留下的“生生造化丹”，可以维持他九年的性命。这九年里，我们可以继续游历江湖，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如果倦了，就回到药王庄去，从此隐居洞庭、不问世事。我会一直陪在他身边，一起看日出日落、潮涨潮退，过平静安宁的生活。 只是，一旦想起袁姑娘已经身在空门，大哥他会真正地快乐么？如我，明知他的心思不在我的身边，又怎能真正地心安理得？ 大哥不是不明白我的心意，只是他不知道已经这样深。他不知道我在跟随的路上走得太久，越走越是伤心。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走到尽头会是一个怎样的结局，却一直任性地纵容自己无限期地走下去。 直到这一刻，我才突然惊觉自己根本早已心灰。 对我而言，九年虽短，但同样可以过得丰润如一生。但对他来说，九年再长，终究不会漫延过一世。 一生一世的承诺需要的是内心美满，他可以给我，我却给不了他。 大哥，倘若什么都不曾发生，什么都不曾说破，我多想还可以继续跟着你逐叶飞花、漂泊天涯。即使我明白，我们之间早已止步不前，可我还是任性地这样希望。 有鲜红的血从唇角渗出，一滴一滴落在地上。那颜色像极了那年我们一起赏过的香雪红梅，美得让人心惊。 素衣素颜，也可以华灿无比地盛放。即使这样的盛放，一生中仅此一次。大哥，我也终于能够以这样的绝美之姿绽开在你心里最深的地方。 你的义妹，一直都是那个深涵若海、心事清透的女子。 往事突然像闪电一样照亮心底。 十七年洞庭湖畔的生活，师父的谆谆教导。那些美得魅人的蓝花，那棵落叶萧萧的树，那枚触手生温的玉凤，那夜敲打空阶的小雨。 在我锄草的时候，你走上前来。洞庭的晚霞在天边绯色欲燃，像我深藏不露的心事。时光在我们的纵马奔驰中飞逝而过，江湖不过是身外流连不散的风景。 那夜七心海棠悄然盛放，袁紫衣把玉凤放在我的手里，我看着你的神情忐忑不定；与你在尘灰飞扬的路边八拜为交，你并不知晓我心底里不可遏制的绝望；王铁匠的那首情歌唱得声调缠绵，我听着却又莫名感伤…… 一切，一切，终如云烟消散，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