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很大,从之前到现在,差不多已经泼了有半个多小时,路上一个人影都没有。忍不住抬头看看天,也就四五点的光景,却暗沉沉一片,黑得跟锅灰似的,偶然一闪一闪在云层里那些细细的线,不由得让人想到出门时碰到的那只猫的眼——绿得发亮、亮得泛蓝。都说出门看到黑猫是不吉利的,没想到会真的如此,甚至不吉利到连那种东西也会碰到,记得以前姥姥说它叫什么来着……哦,鬼嫁娘。娘在这词里是女儿的意思,所谓小娘小娘。因为是红得像团火一样的东西,雷雨天时会突然乍现,远远看过去就像顶悬浮在天地之间的轿子。据说,如果不幸撞到它,会被它缠住,一不小心离得稍近了,人会被活活吸进去,所以“鬼嫁娘”这名字由此而来。姥姥说这东西通常只在入夏第一场雷雨时才会出现,而且还不是年年都有,非要属阴的年份碰上属阴的月,才有可能会撞到它,而且现在城里基本上是绝迹了,只有偏远点的郊区旷野才有可能形成,记得它还有个名称,叫雷公落。科学点说法,这是雷电摩擦在空气里一种燃烧出来的气体,可至今没有一种准确的说法去说明,为什么这种气体会落在离地不过几米高的地方却不散开、也不消失,更甚者还会一直一直地跟着人游动,一点都不像是单纯的气体。而这东西就在离我十多米远那条空旷的巷子里悬着,眼看着雨越来越大,它既没有飘开、也没有消失的意思,像顶静静停在小巷子里的轿子。莫非真跟那些传闻里说的一样,它是守着吸人生魂的?想着想着冷不丁的手臂上就密密起了层寒粒,牙关一阵哆嗦,我忍不住抱着肩膀用力搓了搓。什么不好碰,偏偏碰上了这种东西,还在它最不容易出现的地方。怎么会这么倒霉……说起来,都怪那头死狐狸。如果不是他一大清早摇着尾巴满脸堆笑把我推出门,帮他买所谓的极品调料,我怎么都不至于这么惨。到门口还看到一只黑猫,神气活现打面前经过,那时候就该想到不应该出门……狐狸是我店里大当家的,里里外外一把手,从清洁工作到点心烘焙。我常想如果那个时候他没有出现在我家店门口,这家传了两三代的小糕饼店眼看着就要在我手里倒闭了。到现在我还记得饿脱了形的狐狸在吃了我给他的糕点后说的第一句话:“我靠,这玩意儿也只能给人吃,大姐,你想杀了世纪末最后一只会说话的狐狸吗?”今早原本应该是狐狸出门采购的日子。狐狸对点心制作的要求很高,非北城区那家百年老杂货店的酱味调料不可,所以每周的今天他都要上那里去买酱料。可巧今天赶着批点心出笼,而我在一堆小说里无聊得打滚,被他瞧见了,于是硬是把我支派出了门。早知道会碰到这东西,就是被他唠叨死也不应该出门的啊……“吱——”正搓着肩膀发呆,身后忽然轻轻一阵响。回头看了看,后面什么都没有,就一扇没锁的门,在风里微微摇晃着,露出道细细的门缝。这一带都是这样的动迁房,住的人都搬走了,拆房子的还没过来,于是一间间成了野狗野猫的好住处。隐隐听见里头又一阵轻响,下意识朝门缝里细瞧了一眼,突然没来由打一个寒战。总觉着好像里头有什么东西在盯着自己看。忽然,耳朵边“咯咯”一阵轻笑,也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的,小孩子般的声音。第二声响起,我转身头一低就朝雨里冲了出去。一脚踏出房檐,眼角边那团火似的东西,无声无息就朝我这边的方向移过来了,像是一个极有耐心的猎手。没敢仔细看,我加快了步子朝前一个劲地冲。头顶上的雨势越来越大了,一路上被雨扑得两只眼睛都睁不开,耳朵只听到雨水冲得路面房瓦哗啦啦响。可不知怎的,一边跑,一边总觉着除了那团“鬼嫁娘”,还有什么在我冲进雨里的一瞬间,似有似无地在跟着我。 终于还是忍不住偷偷朝后看了一眼,只看到那团火色的东西还在雨雾里不紧不慢游移着,雨落在它边缘,“嗤”的一下就散成一小撮烟,于是它被一片白茫茫的水雾氤氲围绕得迷迷蒙蒙。 除此之外看不到任何异样的东西。 刚准备回过头,突然肩膀被什么东西重重一顶。猝不及防撞得我连退几步,紧跟着“哗啦啦”一阵响,脚底下好像踩到了什么,滑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这当口一道粗嘎的嗓门在我头顶乍然间气急败坏地响起:“走路不看看的啊?后面长眼睛?” 话音的腔调有点卷舌头似的怪异。 缓了缓神,才看清楚原来是个西藏小贩模样的老头儿,全身和我一样被雨淋得透湿。他弯着腰,手里抓着一只脏得看不清颜色的大袋子,袋子一半落在了地上,敞开了的口子里五颜六色一大把链条、挂坠撒了一地,好些还在我脚下打着转,变形的变形,碎掉的碎掉。 “对……对不起。”半晌挤出这几个字。猛想起身后的东西,我一下子跳起身,正打算赶紧离开,被他伸手一把扣住了手腕。 “走?那这些东西怎么办?” “对不起对不起!” “这些东西怎么办?!” 被他吼得呆了呆,直到看清他瞪大了的眼睛时不时瞥着手里那些被我踩坏了的珠子,我这才明白了他的意思,忙从兜里掏出钱包:“大爷,多少钱?” 他嘴里一阵咕哝。 丝毫没有感觉到我的焦急,他再次弯下腰慢条斯理地把那些零碎的链子珠串从地上拾起来朝我手里塞,一只手还没忘紧紧扣着我的手腕。那团火似的东西离得越来越近,而他似乎浑然不觉,又弯下腰继续小心翼翼地抠着水塘里那最后几颗珠子,好像那不是一眼就能看得出来的塑料和玻璃,而是货真价实的钻石。 我急了,“大爷,多少钱?” 他没理我,继续拾起朝我手里塞。别看老头儿年纪很大,力气同样很大,挣了几次硬是挣不开,我只能由着他一次次把那些东西往我手里塞。 眼看着那团东西飘飘摇摇已经离我不到十多步远,隐隐又似乎听见什么东西一阵风似的轻笑而过,“咯……咯咯……” “宝珠……你可回来了……”门才被推开,两只雪白雪白的爪子朝我的方向飞扑了过来。我往边上偏了偏,狐狸的鼻子撞到门背上,“咚”的一下,清脆得让人暗爽。 捂着鼻子哀号:“好臭啊!宝珠!你掉到粪坑里去了吗?” 我解下包丢到他脑袋上,“粪坑没有,差点踩进坟坑。” “啥?” “我碰到鬼嫁娘了。” “哦呀”听到这三个字,耳朵抖了抖,狐狸带来一股熏得死人的香气,“鬼嫁娘——” 我忍不住连退几步,“什么东西那么香?” “新买的。”随手掸了掸满脸的脏水,狐狸没忘记妩媚地甩甩他屁股后面一大蓬尾巴,“Dior甜心小姐。” “甜心小姐?你越来越恶心了,狐狸。” 狐狸哧哧一阵笑,笑完了抬头凑近我,上上下下瞥了几眼,半晌,嘴里啧啧一声轻叹:“哦呀,居然还活着。” 我一巴掌拍开他的脑袋,“命大。” 他再次哧哧地笑:“命大的小白。” 狐狸是只妖狐,据他所说修炼了五百年,总算修了个人形出来,是属于大师级的狐狸。我对此将信将疑,一只修行了五百年的妖狐会饿昏在人家家门口,西瓜都会笑了。 外表看狐狸是个漂亮得偏女性的男人,事实上这也是他所遗憾的。他说只差一点点他就修炼成女人了,真正的狐狸精,谁知道老天不开眼,修炼到最关键的时候让雷给劈了,结果等他脱胎换骨,很失落地发现自己修成了个男人。 成为男人的狐狸精,对于狐狸来说很失败,相当的失败。 常人眼里的狐狸和普通少年没什么两样,就是漂亮了点,也……变态了点,只有我可以看见他身后那根怎么藏都藏不住的尾巴。所以人说狐狸尾巴藏不住,这句话是很有道理的,修成了精又咋样,变得再像人又咋样,除非他下决心把这根尾巴给剁了,否则一辈子都得跟着他。当然狐狸也无所谓,毕竟像我这样能看到他尾巴的人不多,而且他觉得他的尾巴很好看。大凡狐狸精都是决计不肯把自己身上最美的部分切掉的,哪怕是他们的缺点。 关于我这双能看到狐狸尾巴的眼睛,那得从很早之前讲起。 出生的时候姥姥找人给我算过命,算完后那人摇了摇头就走了,没收一分钱。后来家人左求右求他才透露了一些,他说我八字硬,又偏巧撞上天孤星,所以我的命是硬上加硬。这是很少见的命格,不是大凶至极,就是大难不死、洪福齐天,而不管是哪种命,凡是跟我有关系的人都会被我克死,所以注定孤老终生。 但我因此而有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能力,比如看见某些一般人看不见的东西,甚至能够触碰到它们。狐狸就是因此而被我发现并收留的,那时候他还是只狐狸,一只介于人和狐狸形之间转换的狐狸,常人是看不见他的,正如他们现在看不见他的尾巴,也就是说,如果当时连我都看不到他,他也许真的就饿死了。 “宝珠,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是你买的?”进屋不一会儿,坐在门口倒腾半天,狐狸从包里抓出一把红红黑黑的项链给我看,然后低头又在包里一阵乱抓。 宝珠是我的名字,通常狐狸习惯叫我小白,因为他觉得宝珠这名字太没品位,但取给我这种智商没办法跟他比的生物,又觉得浪费。 这又没品位、用在我身上又是浪费的名字,是我姥姥给起的,因为她信佛。 小时候因为这双眼睛的关系,我一直闹腾得很厉害,她找人给我算了命后,就去庙里求了串珠子给我挂在脖子上,然后为我起了这么个名字,说是宝珠的圆润可以化解一些我命里的煞气。 也不知道这十八年来它到底有没有给我化解掉过什么煞气,在学校被同学嘲笑后想过要换的,因为他们老把我名字写成饱猪,但姥姥死活不肯,说换了她跟我拼命。 那时候胆子小,被她一说就怕了,也就不敢再提换名字的事。而现在人大了,胆子大了,但却不想再换了,因为那个说换名字就跟我拼命的老太太已经不在了,这串珠子和这个名字,是她留给我的惟一东西。 “是啊……”支吾了一声,我顺便偷偷溜进洗手间,把门锁上。 果然,不出一分钟,外面传来狐狸一声尖叫:“啊——宝珠!你买了一大包什么东西!能吃吗!能穿吗!能用吗!我的调料呢?宝珠!” 我把水龙头开得很大声,掩盖狐狸的尖叫。狐狸叫起来声音很吓人,比卡车的刹车声还吓人。 说起来,能像现在这样活蹦乱跳地活着跑回来,直到现在回想起来还跟做了场梦似的。 当时在那条小巷子里,我真以为自己要被那团火似的东西给吞噬了,和那个根本搞不清状况、只一味把那些碎玻璃珠塞给我让我赔他钱的西藏老头儿一起。 只是临到眼前,那东西却突然间不见了。 就像它突兀被一道雷打在我面前时那样,明明瞅着它整团一张一合地缓慢朝我猛扑过来,可就在周围那片雨雾扫到我脸上的刹那,它突兀间就不见了……像是从来就没出现过,在一片大雨里消失得干干净净。 只记得当时有点失魂落魄的,没怎么吭声,把钱包里所有的钱塞给了那个一直在自言自语咕哝着的西藏老头儿,然后把他给我的那些东西朝包里一塞就走了。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回家的,直到家门口两条腿还是软着的,要不是被狐狸那香水一激,估计到现在还没回过魂。 想到这儿,心脏不由自主跳得又快了起来,耳听着门外再次响起狐狸的惨叫,定了定神,我跳进了洗澡盆。 洗完了澡坐在客厅开始整理那堆被狐狸倒出来的东西,狐狸在厨房里忙碌着。 没有了他想要的调料,他只好用一般的代替,于是一边做一边尝着味道,一边抖着眉毛,换锅子的时候弄得很大声,惟恐我听不见。 我没理他,因为作为犬科动物来讲,他的耳朵必然比我的耳朵耐不住噪声。事实证明也的确如此,不到两分钟他就没声音了,一股很香的味道从厨房直飘进客厅,很显然,和往常一样,在面对现实的时候狐狸通常都比人更容易选择妥协。 不过虽然这样,我知道这次狐狸真的在生气。艺术家对于他们创造的一切艺术都有种无可形容的、近乎偏执的在意和挑剔,对于狐狸来说,精致的美食和无可挑剔的调料就是他的艺术,当艺术因为一些低级的错误而搞砸,艺术家会崩溃,狐狸会绝望,对于我这样一个没有任何艺术细胞的人来讲,是完全体会不了他这种变态心情的。 不过至少我还看得出来,那些没能带回来的极品调料,真的让他很沮丧。 一只沮丧到连头都不知不觉恢复了本色的狐狸,我开始暗暗祈祷这会儿不要有客人突然上门,因为那会让他们看到一些比较让人崩溃的东西……比如一个守在煤气灶边一动不动的无头人。 想到这儿寒了一下,因为刚好一眼瞥见客厅窗玻璃上一个没头的身体。 脖子贴着窗玻璃移来移去,像是在找什么东西的蚯蚓,不管白天还是夜晚,不管是第一次还是第一千次看见,总让人冷不丁要打个寒战的。 随手抓起拖鞋朝窗玻璃上丢了过去,“砰”的一声,身体消失了,被吓了一跳的狐狸朝我这边瞪了一眼,“又在欺负阿丁了吗,女人,尊重一下帅哥好不好。” “等他找到他脑袋再说。” 狐狸说得没错,阿丁的确是个帅哥,当然,是指他活着的时候。因为太帅,惹了一屁股的风流债,终于有一天被人发现横尸在自家的床上,死的时候别的都没缺,惟独少了头。这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直到现在他还在找自己的头,而且时不时会找到我家里来。 就像现在,短短两句话的工夫,他已经慢悠悠从窗玻璃外头晃了进来。对,就像传统那种鬼片一样,穿窗而入,然后慢条斯理坐在沙发上,很有型地跷起腿,用他那只挺漂亮的脖子盯着我看。 有没有人试过被帅哥盯着看,感觉怎样?据说会脸红。 那有没有人试过被帅哥的脖子盯着看? 那感觉么,总之我…… “狐狸我饿了。”手里抓着一把刚从包里取出来的东西朝厨房门口挪,不管是第一次还是第一千次,被帅哥的脖子盯着看,对我来说始终是一种没办法改良的毛骨悚然。 突然手疼了一下,我猛地跳了起来。沙发上的无头帅哥一晃消失了,不过我手掌心的痛感还在。 低头抬起手,张开,手里的东西看上去有点眼熟,白不像白,黄不像黄。手心因为刚才被一些比较尖锐的东西戳得破皮了。 “发什么呆,吃啦。”狐狸捧着一笼热气腾腾的蒸糕嘀嘀咕咕从我身边走过,撞了我一下,我这才突然醒悟过来。 这几块东西……好像是骨头。 一直到第二天,狐狸都没能完全原谅我,因为我使他做出了让他感到耻辱的糕饼。所以他罢工了,一个人躺在房间里哼哼唧唧,说我让他在老顾客面前丢了脸,说我不懂得一个艺术家的神圣感。 没办法,我只好一个人出来站柜台。 “离哥哥不在吗?” 我瞪着柜台下面,摇摇头。不出所料,那个背着书包一脸雀斑的小姑娘听到结果扭头就走了,临走还看着我用力叹了口气。郁闷,这已经是今天第二十个只问而不打算买糕的人。 没错,离哥哥就是狐狸,对外,他叫胡离。他在的时候生意通常是好得出奇,狐狸精的魅力无人可挡,不管是男人女人。但他坚持是因为自己手艺出色,哪怕那些人买完了糕饼扔到一边然后对着他的脸流口水,他还是坚信这一点。 店里再度恢复安静。 一波波甜腻的风被电扇吹着在鼻子尖绕来绕去,软软的让人犯困。所以说看店真是相当让人容易困倦的活儿,尤其是下午一点到三点这段最郁闷的时间。枯坐着听电扇机械的声音,看着阳光一点一点从柜台的这头移到柜台的那头,眼皮逐渐发沉,连苍蝇停在玻璃板上磨爪子都不够让我清醒。 突然腿上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在我缩起腿想趴到柜台打个盹的时候。伸手摸了摸,摸到块突出的硬东西,忽然想起昨晚那串把我手戳破的骨头,伸进口袋里掏了几下,一使劲把它抓了出来。 差点就把这玩意儿给忘了呢。 这把骨头应该说是串手链。 很多卖首饰的为了吸引人,会做些比较另类的东西,比方说骨头饰品。当然通常情况下,那些不是真正的骨头,多是些硬塑料。 但显然这被我抓在手里的东西不是塑料。它上面自然的纹理,还有那些细小的孔洞,用塑料是加工不出这种效果的。 可又不是一般的猪骨头、牛羊骨头之类,一小段一小段用一些不知道是镀银还是不锈钢的链条连成一串,除了指骨。 指骨? 忽然觉得手心里有点冷。指骨属阴,一般是本体死后灵魂暂居的地方之一,可是从这些骨头上我又看不出任何灵体寄存的东西,这一堆小小的骨头是死的,同它们的主人一样。 那应该……有些年头了。 一般来说,死亡几周到几年内,灵魂是不会彻底消失的,那东西就像依附在骨头上的某种磁场,常人看不到,也感觉不到,只有我这种特殊情况的“患者”才能够有幸“目睹”并得出以上经验结论,从最初的好奇,到后来的恐惧,到现在的熟视无睹。 可是那个贩卖塑料假货的小摊贩手里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 “请问……”冷不丁一声慢悠悠的话音,在这当口突兀得让我猛吃了一惊。 手里的链子差点失手落到地上,我急忙抓紧,抬头看了一眼。 随即释然,原来是位老太太。 大概是在我琢磨问题的当口进来的,所以也没听到门上的铃声。她很安静地站在门前,一身黑色绸衣裤,手里拿着把伞,站在门口盯着我。 不过这张脸看上去有点模糊,不知道是不是屋子里暗、而我又有点近视的缘故。后头玻璃门透进来的光打在她身上,让她本就不高的身影看上去越发矮小,以至于给我一种奇怪的感觉,虽然我说也不清楚。 意识到我的目光,老太太抖了抖伞,好像刚从雨里头出来。 可是门外艳阳高照。 就这么抖了几下,她再次安静下来,看着我,不开口,也没有进一步的举动。 她到底想干吗?不过也不是没碰上过这样的客人,大概只是走过,闻着香,进来看看,尤其是这种上了年纪的,一般看的多,买的少。 但像这样一直僵持着总也不是个事儿。 “想买什么,阿姨?”打破僵局,我挂着笑问。 老太太朝里蹒跚着走近了几步,来到一排放青团的柜子前停下,弯下腰,朝里头看。 “买青团?阿姨?” 老太太没理我,依旧贴着玻璃朝里头看,那鼻子几乎就碰到玻璃柜了。 然后忽然抬起头,她看了我一眼:“清明——” “什么?” “清明……”伸出手指,她点了点柜子。 “青团?” “宝珠,你在和谁说话?” 正在我努力分辨这老太太模糊的口齿里发出的到底是“清明”还是“青团”的时候,突兀又一声话音,吓得我惊跳了一下。回头便看到狐狸慢悠悠从里屋踱出来,不由得有些火大:“狐狸!下次叫人能不能先吱个声?!以为自己是鬼哪?” 狐狸在里屋门口站定,看着我,目光有点奇怪:“你在和谁说话,宝珠。” “客人啊。”手指向大门,我却一呆。 门口处空荡荡的,包括刚才那老太太站着看青团的地方。 没有人,门上的铃也纹丝不动。 回头不过一秒钟,那个步履蹒跚的老太太就这样在我眼皮子底下消失了,连门上的风铃都没有惊动。地上一行浅浅的水渍,从门口一直延伸到那老太太刚才看青团的地方,就像一个人踮着脚走路留下的痕迹。 头皮突然一阵冷冷的麻。 “狐狸——”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狐狸身边。而他抬手把我推到一边,甩着尾巴若有所思走进店里,然后用鼻子嗅着,从东到西,抬头,弯下腰…… 直至刚才那老太太的高度。 半晌,他直起身,回头看向我:“宝珠,你把什么招来了?” “我?”我一愣。 一时不知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正想再问问清楚,却见狐狸又朝我勾了勾手指:“拿来。” “什么?”顺着他的目光低下头,我看到手里那串被捏得很紧的链子,白生生一串闪着颤巍巍的光,玉似的。 挺怪,刚才怎么就没发觉它有那么漂亮。 “干吗?”掂了掂握进手心,我看看狐狸。他正朝我这边走过来。 “这是哪里来的?”他问。 “买的。” “哪里买的?” “狐狸,你审问呢?” “我看看。”说着话,人已经走到我面前,朝我伸出一只手,摊开。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手里的链子。 不等开口拒绝,手心里突然一空,而面前狐狸的手掌里“咔哒”一声脆响,指尖一转,链子在他掌心扭出一圈漂亮的弧度。 “狐狸,你这是在干吗?” “借来看看。” “你答应过不在这里用你那些下三烂招式的。” “有吗?”抖了抖耳朵,狐狸嘬着牙齿笑,“什么时候?” 很奇怪的一个现象,虽然说狐狸和狡猾总是联系在一起,但不知道为啥,有种狐狸只要一得意就藏不住自己的本相,比如我家这只,据说活了几百岁了,这么老精的狐狸都改不掉这种本性,所以通常来说,动物的心态还是比较好掌握的。 “签合同的时候。” “哦!”点点头,指尖噼里啪啦在骨坠间一阵拨弄。半晌,突然抬起头,一双原本就狭长的眸子微微眯起,线似的两条眉弯得很诡异,“宝珠,你上课要迟到了。” 墙上的钟正指五点,我一个激灵。 当下也顾不上问他要回手链了,赶忙冲进房间去拿包。我读的夜校上课时间是六点,从家出发到学校,如果碰上堵车的话,一个小时恐怕不止。而原本在这方面就记录不良的我,再多几条迟到记录,怕是真要影响到考分了。 出来的时候,狐狸的脑袋还没恢复人形。 而显然他对此一无所知,一手捏着链子,低着毛茸茸的脑袋,哧哧哧地笑得很开心。这让他看上去很呆,可惜无论我私下怎样恶毒地期望他这种呆样能被别人看到,外人眼里的狐狸,永远好看得让人流口水。 突然很想把他那对大耳朵拔下来,看它们抖得那么快乐的样子。 因此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我故意用力吸了口气,“狐狸,你身上什么味道来着?” “甜心小姐呗。”提到身上的香水,一双细眼睛眯得更弯曲。 “怪不得家里蚊子苍蝇少了很多啊,狐狸,我不在家的时候多用点,顺便把账本上杀虫药水那一项替我勾掉,谢谢!” “好的。”狐狸很快乐地应了一声,而我以最快的速度冲出家门。 门刚在身后合上,不出所料,里头一声尖叫: “杀虫药水?宝珠!” “你给我站住宝珠!” “站住!” 路上的交通比我想象中要顺畅,这可算是难得一见的奇迹了。所以赶到学校的时候,离上课时间还差十分钟。 学校是百年老校,据说有着最资深的教师队伍,当然,也有着最“资深”的校舍建筑。那些表面刷着新石灰,里头终年散发着厕所味道的教学楼;那些一走进去,头顶就被树叶遮得不见天日的小道;那些爬山虎厚得能当棉被使的墙壁……冷不丁一两道影子从那些还装着五六十年前铁栅栏的窗户里闪过,你都无法肯定自己见到的、感觉到的,究竟是人影还是别的一些什么东西。 教室里灯很亮,那种我从小就不喜欢的苍白色,伴着交流电嗡嗡的声音,映得人脸一个个都死灰死灰的,像几天几夜没睡好。 有人桌上堆着水和零食,多是些女孩,备着课间或者课上吃的。夜校和日校生不同,大多是些工作了的,早忘了学校里纪律那一套,老师也不会像对待白天正规学生那样严格,所以带着零食上课已经成了夜校里的默认传统。不过这些东西我是从来不准备的,即使天再热,我都可以一点冷饮都不碰,上课三个小时,能不上厕所就尽量不去上。 也许有人要问我为什么,其实很简单,想必都听说过那些学校传闻吧,比如厕所哭泣声、红马甲、人头拖把之类的。有的人信这个,有的人听着一笑了之,而我要说的是,有些东西的确只是传闻而已,好事者编来吓人的,而有些东西,虚也好,实也罢,它确实存在。或许离得很远,也或许就近在身边。 只要有可能,我想尽量地不要看到那些东西,即使在周围都是人的情形下。 “宝珠!”正找着座位,有人伸长了手招呼我。 是平时经常坐一起的林绢。林绢是个有钱的闲人,高中毕业后就被一富翁给包了,二十岁时自己包了个情人,经常是一半时间跑富翁那里赚钱,一半时间上情人那里花钱。到这里来上课,美其名曰充电,其实是为了打发两个情人都不在时的孤单。 她经常会带着我逃课出去逛街腐败,而且每次都是她买单,所以虽然每次我都会为浪费了一堂课的钱而愧疚,却又总是抵挡不住这个家伙的诱惑屁颠屁颠跟了去。伤脑筋…… “坐坐!”见我朝她走过去,林绢用力拍了拍身边那张空座。边上几双视线当下被她的声音和动作吸引过去,又在极短的时间里至少在她脸蛋和胸脯上游移了三四圈。 “今天怎么那么早?”似乎没有留意到那些目光,林绢在我坐下后抬手掠了下头发,一串清脆的声音随之从她手腕上响起,我终于留意到她那只已经在我眼前晃了好几次的手链。 相当别致好看的一只链子,由好些串不知是瓷还是玻璃的坠子组合而成,随着她的动作在手腕上轻轻晃动。琳琅撞击、色彩斑斓,映得她本就好看的手腕透明似的白。 “今天路上顺。手链新买的?”我随口问了一句,她的眼神登时亮了起来。 “我老公从新几内亚带来的,好看吧?”通常,林娟把那位有钱的大老板叫老公,花她钱的小白脸叫我家宝贝,借以区分以免兴头上叫错。 “好看。” “是吧,是吧,有价无市的古董呢。”一边说,一边眯着眼睛幸福地摸着手链,简直和某只狐狸自恋时没什么区别。 有时候,林绢和狐狸还真是很像的,比如两个人都很好看,两个人一听到别人说他们好看,都会扬扬得意。这也大概就是全班那么多人,为什么我独和她走那么近的原因吧,某些方面来讲,她和狐狸一样相处起来不用太费心。 “啧,宝珠,老早就想说了,你手上这串很久没换过了吧?式样蛮老的。”总算欣赏完了自己的,她又开始把注意力集中在我手腕那串珠子上,在老师滔滔不绝开始讲课的时候。 夜校老师讲课的时候似乎永远是只管讲自己的,一股脑儿地照书宣读,不管底下的学生究竟在做啥,听不听在你。 我看了看自己的手腕。 确实,有些年头了,和我岁数一样老呢。当年被姥姥挂在脖子上,长大后被我绞了绞,弄成两箍缠在了手腕上:“是啊,我姥姥送的。” 林绢白了我一眼:“不是我要说你,你今天穿的衣服,和这串珠子配起来简直搞笑透了。” “大姐,知道我穷,不要老打击我好不好。” “一般店里十几块钱就能买到一根和衣服搭配用的手链了,穷不死你的好不好。” “那也要有那闲工夫去逛,是不是。” “你在说我很闲?” “我啥都没说,姐姐。” “切。你这小白,什么都不懂。首饰这东西,可讲究了,有些人穿衣服讲究品位,往往疏忽了身上的装饰,其实这玩意儿越小,越能看出一个人的品位来,知道不。” “绢啊,你干脆去开个个人仪表培训班吧。” “你损我啊。” “夸你呢。” “嘿嘿。其实,我这串还不算好的。我老公说,他在南美有一次见到过一种真正的极品手链,那才叫好看。” “极品?什么样的。” 看到我有点感兴趣,她朝两边看了看,故意压低了声音:“骨镯听说过不?” “古镯?是什么,骨头镯子?” 刚问完,又换来林绢一顿白眼:“说你小白,你还真白上了。骨头的镯子,有人把那种不值钱的东西当极品吗?” “那是什么?” “所谓骨镯,其实是舍利。舍利是什么你知道不?” 这回换我白了她一眼:“据说我比小白稍微聪明一点,还知道舍利是啥。” 她嘻嘻一笑,眼瞅着老师朝她方向瞥了一眼,迅速抬高书本,压低脑袋:“那串手镯,是用十二颗佛骨舍利串出来的,据说全世界也不过就那么一两串。” “是么,啥样的,你见过?” 她点点头:“老公给我看过照片,对了,照片在我手机里存着,要不要看看?” “要。” 伸手进包,片刻,林绢摸出了她的手机。 我瞅了一眼:“啧,又换了。” “最新款嘛。” “你当换衣服呐。” 她没理我,半晌,把手机往我眼前一送:“就它。” 我接过来朝屏幕上看了看。 也就那么片刻的工夫,之前嘴上还挂着刚才嘲弄林绢的笑,直至那张图从屏幕上跳进眼里,我不由自主一呆。 屏幕上一张小小的照片,漆黑色的底,上头一串白色的手链,手链是由十多颗大小不一形状不等的小粒骨状物串成的,关节分明、纹理清晰,在灯光的照射下闪着一层珍珠般温和光洁的白光。 很古朴的一串链子,虽然我不清楚林绢所指的极品的美,到底体现在它的哪一方面,但我绝对可以肯定,这玩意儿,它让我很有眼熟感。 “喂,林绢……”又仔细看了看,我听见自己开口。 “干吗?” “下次来上课帮我个忙吧。” “什么忙?” “我有样东西,我想让你帮忙看看那是啥。” “嗯。”随口应了我一声,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听清楚我的话,因为这会儿她全部的心思正放在新来的那条短消息上。我百般无聊地抬起头,正考虑是不是得认真听会儿课了,朝老师那里看了一眼,随即惊得差点把手里的书丢下地。 讲台上那位老师和往常一样正面无表情端坐着分析那篇英语短文,灯光下一张脸很白,和这里所有人一样,看上去像是几天几夜没睡好。当然让我吃惊得几乎把手里的书掉下地的,并不是她这张脸。 就在她讲台边,确切地说,就在她脚下,一个身影抱着膝盖坐着。 十六七岁少女的模样,同样苍白的一张脸,却因着全身火一样红的棉袄,显得格外的刺目和怪异。 这可是七月喷火的天。 我突然意识到我看到了什么,但在这地方能看到这种东西,不太可能。 怎么可能…… 它看上去至少…… 正盯着它的方向看,那东西突然像意识到了什么,原本低垂着的头一抬,两只眼睛直勾勾盯向我。 我被它吓了一跳,眼睛忍不住眨了一下,再看去,身影却不见了。老师站起身开始在黑板上写东西,裙摆随着她的动作一飘一荡,就像刚才蜷在她脚下那个瘦小的身影。 回到家的时候,空气里全是湿漉漉的自来水和香波混合出来的味道。狐狸包着浴巾缩在客厅沙发上,似乎睡着了,一头长发还湿着,把沙发的颜色弄得深一道浅一道。 狐狸的头发是漆黑色的,很长,躺着的时候可以拖到地上。刚来的时候他会很自恋地捻着自己的头发叹气,然后嘲笑我,“宝珠,人家说兔子尾巴长不了,原来你属兔。”现在他收敛了很多,大概头发被绑在水管上的滋味不太好受。 不过说也奇怪,他明明是一只长满了白毛的狐狸,变成人身后怎么会是黑头发的,不是都说白狐狸长白头发吗?害我破灭了从小学到现在那么多年对白头发狐狸精的美好遐想。 光着脚走到他身边,手在他鼻尖上扇了扇。没醒,看样子睡死了,因为狐狸的耳朵和鼻子是最敏感的,和狗一样。我放心俯下了身子。 “你在找什么?”刚凑近了他的手腕在黑暗里仔细看,冷不丁他突然间开口,把我给吓了一跳。 “找拖鞋。”一边回答,一边飞快跳起身跑到墙边上打开了灯,没有去看狐狸的眼睛。狐狸的眼睛在黑暗里会发出一种蓝不蓝绿不绿的光,光里看不见瞳孔,只有两点黑东西闪闪烁烁,如果不小心看到的话,很有点吓人。 “找拖鞋干吗不开灯。”翻身从沙发上坐起,狐狸张开胳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两只手腕上都空空荡荡的,而他似乎也知道我在看什么,手放下的时候故意敞开了搭在沙发背上,一副便宜你了,让你看个够的欠揍表情。 身后窗外一道影子贴着玻璃一动不动,是那位无头帅哥。 “不想吵醒你呗。”从鞋架上抽出拖鞋丢到地上,我朝无头帅哥瞪了一眼。他拍拍窗,然后转身离开了。而那样的动作通常是他表现情绪的一种方式,可怜的家伙,都这样了还对别人幸灾乐祸。 “哦,我真感动。”狐狸捻了捻头发,又习惯性的看向我,随即撞到我的目光,嘴巴一咧,垂下头。 “狐狸,我的手链呢?” 等的大概就是我这句话了,因为他眼睛又弯了起来,“什么手链?”一边回答,一边捏着手腕。 “我上课前借你看的手链。” “哦,那个啊。” “在哪儿?” “不知道。”尾巴一甩,大概以为我看不见。 “狐狸,别太过分,还给我。” “不还。”微微地笑,“已经扔了。” “扔了?”几步走到他身前。 而狐狸眼见着我过来,身子一横,重新缩进沙发里,“想非礼啊?” 我伸向他脖子的手一阵恶寒,特别是接触到他那双妩媚得让汗毛都能跳舞的眼神的时候:“我KAO,狐狸,你能不能别笑得那么淫荡。我对女人没兴趣的。” 狐狸眨巴了下眼睛,一个翻身背对着我趴好了,“那就别来理我。” “手链还我我就不来理你。” “你要手链做什么,宝珠?” “戴啊。” “你不要原来那串了?” “我还有左手的,是不。” “它不适合你。” 喉咙口一堵,耐了耐性子才把骂他的话咽回去。我在他边上蹲了下来,“狐狸,你又没见我戴过,怎么知道不适合?” 突然回头,他出其不意拍拍我的脸,“什么样的长相配什么样的首饰,猪一样的就戴珠子的啦。” “狐狸!你找死啊!” “谁让你趁我睡着的时候偷窥我。” “我长针眼来才偷窥你这只裸体狐狸!” “裸体?宝珠你好色。” “快还给我,你个死狐狸!!”忍无可忍一巴掌拍向他的背,“啪”的一记脆响。 我愣了愣,因为没想到狐狸居然没躲开。平时指头离着几公尺远他就已经闪得没影子了。 然后看着狐狸坐起身,抓了抓后背。 我搓搓手,因为手掌心火辣辣地疼,看样子那一下够他受的:“你就是欠揍。”有点心虚,不过不能让他给察觉了去,狐狸这家伙给脸上脸,同情他他会让你后悔到想哭,“还给我不就没事了。” 他看了看我,脚一跷,斜靠进沙发,“扔都扔啦,怎么着,你看着办吧。” “你——” “我困了。” “狐狸你今天有问题。” “明天一早还要出门呢,晚安宝珠。”手撑着头,他闭上眼睛。 “手链到底在哪里?” “问垃圾回收站吧。” “给个理由。” “宝珠,别让我感觉在甩了你行不。” “死狐狸!明天去垃圾回收站找你那些破糕吧!” “好的好的,先准备好赔人家定单的钱。” “死狐狸——” 搬开阁楼正西方的桌子,底下有一只坛子,是姥姥以前用来腌酱菜的,很有些年头,那种五六十年代传统的纺锤形状,原本油光锃亮的釉面上一层老灰。 把坛的盖子打开,里头还有一股淡淡的酱油味,不过坛子里是空的,除了坛底一层薄薄的朱砂,还有一张被朱砂压在下头的黄裱纸。 这是狐狸的印,作为收留它的报偿。 据他说这种印叫地网,是明末清初时道家常用的一种驱鬼术,虽然不是什么特别高深的法术,但驱散一般的孤魂野鬼,那是绰绰有余。我对此始终将信将疑,虽然从他住进这里之后,至少在这屋子的一定范围内,那些东西再不像以往那样频繁地出入我的视线,甚至靠近我。但也并不绝对,比如那只经常会闯到别人家找自己头的无头鬼阿丁。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什么东西了,虽然在意料之中,但难免还是有点失望,手链确实不在这里,而这是我在狐狸房间翻箱倒柜一无所获后所能想到的最后一个可能。 连这地方都没有,那么手链到底被狐狸藏哪儿去了,还是真如他所说的,扔了? 可是为什么…… “铛!铛!铛!”墙上的挂钟敲了三下,突然想起差不多是狐狸该回来的时候了。 每周四是狐狸的采购日,天不亮他就会出门,到下午三四点的样子回来,同住这么些日子都是如此,像是一种生活规律。 我迅速朝楼下跑,因为得赶在狐狸到家前把他房间被我弄乱的地方收拾干净。可是没跑几步忽然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犹豫着回头看看上面的阁楼,再看看底下那些台阶,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 又往下走了几步,猛一停,突然明白了。 我家这房子是有着将近七十年历史的老房子,七十年前,这地方是属于那些比较有钱的新人类,拿现在的话就是白领们的公寓楼。独门独户,临着街,典雅气派。“文化大革命”时期,这片房子一度成为“72家房客”的典型,一栋楼往往能住上好几户,于是原来那些典雅的雕花墙壁慢慢被油烟侵蚀了,楼梯间成了杂物间,镂花窗上的镂花钢拆了被换成了统一的玻璃窗,考究的木制扶手上伤痕累累,东少一块西补一块……有比较投机的,比如我们家,住在底楼,又对着街,于是延伸出许多店面,最高峰的时候,一整排人行道都被这些店面所占据,热闹非凡,哪还有当年小资们的清雅和高贵。 也就是当年靠这些赚了点钱,后来住阁楼上的邻居搬家后,爸妈把楼上的产权买了下来,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房子便宜,很多人也不愿意继续鸽子似的一窝挤在这片被熏得乌七嘛黑的方寸之地,所以买下来的价钱若换成现在来看,简直是便宜得笑死人。 后来随着市政建设的扩展,原先一些老住户陆续搬走了,很多类似的房子被规划,这里一下子安静了很多。而因为我们家这一批房子临街而且式样有标志性,所以被保留了下来,只在表面做了适当的翻新。于是从家门口扩建出去的点心店也被保留了下来,一来因为时间早把店面和建筑融成了一体,二来自狐狸来了后,这里生意好得出奇,有些导游还会大老远带老外上这里来品尝“正宗”传统手艺,所以,也算是种文化保留吧。就是不晓得那些人若知道他们保留的其实是狐狸文化,会有啥感想。 说实在的,这倒还真得感谢狐狸,否则,万一店被拆了,我还真不知道自己能干些什么,靠什么谋生,对于我这样除了两只眼睛能看到些不该看的东西,学历、能力都一无是处的人来说…… 我的家在周围这一排建筑里算是规模最小的了,上下共两层,说是两层,其实二楼也就是个阁楼,也不知道当初住在我们楼上的邻居四季里是怎么熬过来的,总之我觉得,那地方一到夏天就热得待不住人,一到冬天就冷得能把人冻成棍子,简直是个连鬼都不愿意多待的地方。 一道狭窄的楼梯连接着阁楼和底下的门厅。楼梯两旁是墙,墙壁被利用空间的邻居凿了两个壁橱,现在存放着从我太姥姥起无数条棉被,包括给我备着陪嫁的。两处墙壁中间不多的地方有道弯口,经过时,视线会被墙壁挡住,而现在我就处在这个位置,楼梯的当中段。跨一步就能绕过墙壁看到下面的厅,退一步就能看到阁楼里那口柜子露出的角,可就是这么一步的距离,我跨了无数个步子,硬是没有跨过这个视觉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