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文天祥率领着那支横扫天下的十万雄师进入大都城的时候,夕阳正从这座已经四百多年不属于大宋的千年古城头坠下去。那一刻,天是殷红色的。晚霞抢在城市陷入沉睡前,将最后一抹流光抹向十里长街。殷红的霞光下,街道两边的建筑仿佛刹那间沐浴进火海中,抑或是,血海。 “蒙古人终于退回漠北了,宗白、渊伯,你们看到了吗?”文天祥仰望天边的流云,低低地问。 十五年了,自己终于实现了恢复大宋河山的美梦,没有人再是北元的奴隶,江山不再悲啼。 十五年间,多少英雄豪杰倒了下去,倒在了复兴大宋的祭坛上。当年的刀光剑影,鼓角铮鸣,一起涌上了文天祥的心头。 十五年前,空坑,那个黄昏,一样是血般艳红。 那一战,大宋输得毫无悬念。 宋景炎二年,趁着北元内乱的时机,文天祥自福建起兵攻入江南西路(江西),震动江南。原以为在忠义之士的响应下,大宋可以浴火重生。谁料到,忽必烈迅速平定了北方叛乱,然后派西夏人李恒率领四十万大军前来扑灭江南反抗之火。 无论士兵的数量和质量,文天祥麾下的江南义勇与敌手都不在一个档次上。他们有的,只是对国家的无限忠诚。而在四十万虎狼之师面前,这份忠诚显得那样无力。十余路义勇军如雨后彩虹一般,绚丽过后,就是结束。数以万计的男儿倒在故乡的土地上,用残躯和鲜血捍卫了最后一丝做人的尊严。 文天祥本部人马五千,在兴国迎击元江西参政知事、西夏人李恒亲自率领的精锐五万。不屈的义勇们以简陋的武器,一次次冲入蒙古人的马队中,一次次被人海淹没。很快,本阵被敌军突破了,对战变成了逃亡。 从兴国逃到方石山,从方石山逃到空坑,一路上,到处都是被杀散的溃兵。文天祥身边,不时有心腹将领率领死士返身迎敌,试图以自己的牺牲为战友赢得脱身时间。但悬殊的兵力对比,让他们的牺牲变得毫无价值。冲入敌群中的死士宛如投入汪洋中的石子,偶然溅起几点血花,旋即,再闻不到一点声息。 元军的队形停了停,呐喊之声再起:“杀啊,莫走了文天祥……” 活捉文天祥——大元皇帝忽必烈给此战下达的最高目标。作为一个自不量力的抵抗者,那个叫文天祥的读书人已经给大元帝国添加了太多的麻烦。有他一日在,大元帝国在江南的统治就一日不得安稳。此人不像大宋丞相留梦炎,也不像大儒赵复。留、赵这些南宋精英和理学首领都懂得审时度势,顺应潮流,而倔强的文天祥却如一个打不死的蟑螂般,一次次被击败,一次次重整旗鼓,阻挡在大元帝国征服江南的战车前。 元军呐喊着,追逐着他们前面的宋兵溃军。“杀!”红了眼睛的元军武士大喝一声,将追到的宋兵砍翻在地,复一刀,剁下了头颅。脚步却丝毫不停,快速向另外几个跑得筋疲力尽的宋兵追去。他不用自己统计战功,跟在他身后的降元宋兵奴隶会小心地把割下的头颅收拾起来,串成一串,替他背好。 血淋淋的,一颗颗死不瞑目的人头,背在同样曾是宋兵的族人身上,而那个背着人头的降元宋兵,正谄媚地给元军武士喝彩,希望能从这些战功中分些赏赐,以便将四等奴隶的身份变成三等。 在这些欢呼声里,元军武士愈发勇猛。几个落在队伍最末的南宋士兵精神崩溃了,扔下兵刃,跪倒在山路旁,期待着敌人的怜悯。数个元军跑上前,钢刀在夕阳下一晃,泼出几道热血。 来不及呼喊的头颅飞到了半空中,看着自己跪在草丛中的身躯仆倒,抽搐。血如山溪般顺着草丛流下谷底,汇成河流,汩汩向山外流去。 山外,那片生养了他们的土地这些天来已经被热血灌溉成了黑色,庄稼地早就荒了,田野里,杂草发了疯般乱长。往日宁静的村庄死一般沉寂,年少的或者从军,或者躲进深山避难。年老体弱留在家中者,成了李恒麾下士兵的刀下亡魂,渲染着大元将士官服的颜色。 “好呀,莫走了文天祥!”元军的仆从大声欢呼,为主人那干净利落的杀人技巧喝彩。几个仆役冲上前去,捡起带着体温的头颅,把发髻拴在战利品中,然后继续前冲,为自己和主人收集更多的杀人业绩。 后军中,传出一阵阵战鼓,元江西宣慰使、西夏奴李恒亲自擂鼓,给麾下将士助威,兴奋之下,早已忘记数年前,这群蒙古武士是如何攻陷了他的故国,曾经在那里造下怎样的杀孽。 更多的蒙古武士和降元汉兵冲上山梁,追向那面半卷着的“文”字大旗。抓住文天祥,赏钞十万;夺其旗,赏钞五千。朝廷的赏格订得明白,重赏之下,大伙冲锋起来格外勇敢。 “砰……”仿佛海浪碰到了礁石,冲在最前边的元军顿了顿,四散着逃开,倒下。几个仆从倒退着跑了回来,连滚带爬,甚至扔下了手中的武器。 怎么回事,后边的将领不满地叫骂道。文天祥就在眼前了,山路狭窄,前边的人不肯冲锋,则耽误了居后者升官发财的道路。大元朝一统在即,不趁现在捞军功,难道还等将来退役回家不成? 答案很快到了他们眼前,一个身穿白色战袍的宋将,挥舞着双刀,截住了追兵。他身后,几十个宋兵手持长枪,牢牢地把住了路口。逃命的宋军被放了过去,冲上前的元军却一个个被那白袍将军砍成了滚地葫芦。 “巩信!”几个降元宋兵大叫一声,掉头就跑。懵懵懂懂的蒙古武士听不懂这句汉语的含义,鼓足勇气冲上去,脚步刚刚踏上石梁,忽闻一声断喝,两道匹练一样的刀光已经砍到眼前。饶是久经战阵,蒙古武士也没见过这么快的刀光,还没来得及招架,已经被砍成了两段。 “噗……”热血染红了巩信的战袍。抽刀,垫步,转身,雪亮的钢刀又向另外两个蒙古武士砍去。一个蒙古武士躲避不及,做了刀下亡魂;另一个,见机得快,转身欲逃,背后一只长箭飞来,将他牢牢地钉到了地上。其他鼓足勇气想要立功的蒙古武士见状,呼啦一下,撒腿向后撤去,不小心被山坡上碎石绊倒,连滚带爬,滚下了山谷。 血袍将军巩信回头,看见几张熟悉的面孔。疲惫,但充满关怀。 “丞相先撤,巩某在此断后!”无暇与身后的人见礼,巩信叮嘱一声,凝神迎敌。又有一伙蒙古武士彼此照应着冲了上来,将巩信和他麾下的弟兄夹在了中间。 “丞相,你先走!”一个腿部受伤的锦衣少年坐在两个忠心仆人抬的肩舆上,一边用手中弓箭射杀敌军,一边向文天祥喊道。他的箭法精准,顷刻之间,已经有数个蒙古武士被其射倒,余下的蒙元士兵和巩信交战,已经构不成合围之势。双刀将巩信得此强援,抖擞精神,把身前的蒙古百夫长逼得连连后退。手持长枪的宋兵趁机冲上,几条樱枪织成一个小小枪阵,登时在元军小队的侧翼捅出一个窟窿。 打了一天顺风仗的元军攻势猛然受挫,来不及做出反应,本能地向两旁避去。宋兵樱枪回旋,在狭窄的山路局部形成以多打少之势。冷森森的枪锋下,数个蒙古兵和降元宋兵仆从被戳倒,尸体滚落,与地上的宋兵尸体混在了一块。 肩并着肩,脚贴着脚,宛若沉睡在母亲怀中的孪生兄弟。 文天祥摇摇头,拒绝了属下劝其先行撤退的请求,安排几个偏将带着彩号先撤,拔出佩剑,站到了自己的帅旗下。那面倔强伫立在山崖上的大旗已经被鲜血和硝烟染得分不出颜色,山风吹打着破烂的旗面,一个“宋”字依稀挥舞。 “坚守一刻,就可以让老营人马安全一刻!”文天祥呐喊着,尽力收拢满山溃军。元军冲不过巩信把守的小路,已经改变策略,另寻缓坡冲了上来,他需要有人分头去抵抗。 “我去!”卢陵豪杰林沐带着几个江湖人物应道,转身冲向了侧面的缓坡。一干人的身影很快和冲上来的元军裹在了一起,重重血浪从人堆里溅出来,染得天地之间,一片殷红。分不清哪一片是元军的血,哪一片属于新附军,哪一片属于南方宋军。 “啊……”人群中响起一声惨呼,是彭震龙那特有的永新腔,这个曾经以贪墨被逐的小官,连呼痛的声音都是这般绵软无力。文天祥关心地偏过头,看到率军厮杀的妹夫彭震龙被两个元军按在了地上。一个降元宋兵掏出绳索,准备捆绑他,却被他捡起地上的石头,敲破了脑袋。趁着两个元军一愣的时候,彭震龙又一石头,砸向元军脑门。 “砰……”那个元军的脑浆溅了出来,溅了彭震龙满脸。另一个元军恼羞成怒,挥刀斩下,将瘦弱的彭震龙砍成了两截。 “雷可!”文天祥眼眶几乎瞪裂,提剑向前欲给妹夫报仇,却被几个护卫死死抱住。蒙胧泪光里,看见彭震龙在地上翻滚、挣扎,面孔因痛苦而变形,双手却挣扎着,整顿衣冠,然后抱在一起,向着大宋旗帜深深一揖。 一揖,即为告别,从此震龙永为宋臣。 “雷可……”与彭震龙交好的箫家敬夫、焘夫两兄弟捡起地上被逃兵丢弃的兵刃,冲了上去。两人俱是永新县的书生,这次起事,与彭震龙一起光复了永新,谋划军务,出了很多好主意。此刻,将士之间已经没有文武之别,彭震龙可战死沙场,他的头颅再不可落入元军手中受辱。 文天祥拦了几拦,没拦住,眼睁睁看着箫家两个兄弟的身影冲进乱军中,转瞬,书生冠巾,被牧人践踏入泥土。 “丢石头!”偏将缪朝宗从地上拔起一块巨石,顺着山势向下推去。挡在石块前的元军士兵相继闪避,巨石越滚越快,到了半山腰,携裹着尘砂已经带出风雷之声。反应慢的元军将士闪避不及,被石块砸倒,筋断骨折。 文天祥放下剑,躬身与士兵们一起推动巨石,一块块磨盘大的石头滚下,带起一片鬼哭狼嚎。汹涌而来的元军翻卷着退下了山坡,丢下一地尸体。 在他们的尸体旁,吴文炳、林栋、刘洙、张汴等各地豪杰躺在那里,永远地长眠进了千秋家国梦中,再不复醒。 两军之间,被乱石和尸体隔出了几十丈的距离。元军的攻势稍阻,几个百夫长在战旗的指引下,整顿部属和队形,为下一次攻击做准备。这支兵马的统帅,西夏奴李恒见久攻对面的山头不下,已经决定换一种应对策略。 遭遇顽敌,攻心为上。西夏奴李恒洋洋自得地传下了自己的将令。他知道是谁在凝聚着对面山坡上那股残兵,文天祥的名字他听说过,但从来没有见过面。从这几天的交手经验和其他几个南宋降臣口中,李恒认为自己已经掌握了收服对手的法宝。 看到元军停止了攻击,激战了数天的宋军将士们松了口气。没等他们一口气喘完,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 层层的元军退开去,在主阵中退出一个数丈宽的空档。一堆被绳索捆绑着的老弱妇孺被推出来,跪在被鲜血浸透的土地上。刽子手举起雪亮的砍刀,元江西参政知事李恒微笑着,将一面大旗掷于马前。 那是文部老营的大旗,众将士妻子儿女都落到了鞑子手中。如今,他们就跪在眼前,跪在雪亮的钢刀下。 跪在队伍最前边,被几个元军死死按住的,是一家四口。中间的那个妇人满身泥泞,却难以掩饰其华贵雍容的气度。两边的一儿两女受到母亲影响,倔强地仰着头,在钢刀威逼下不出一声。 “文天祥,一炷香之内,速速束手就擒。否则,休怪本帅手狠!”李恒的声音顺着晚风吹来,在山谷间回荡。 那一家四口是文天祥的妻子儿女。为了活捉文天祥,李恒特意派遣了一队骑兵抄了文部老营,将休养在营中的老弱妇孺都劫了来。宋人以忠孝传家,李恒要看一看,在国家之忠和父母之孝、妻儿之爱面前,那些反叛者能做出怎样的选择。 “文大人,莫管我等。他日尽管兴兵来报仇,杀光这帮没人性的鞑子!”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在俘虏的队伍中间高喊道。没等他一句喊完,元军的钢刀已经砍到了他的头上。老人花白的头颅落到了泥地上,圆睁着的大眼,不甘心地望着大宋的天空。 “夫子……”几个少年哭了起来,老人是他们的启蒙恩师,平日教的是之乎者也,忠孝仁义。没想到最后真的以大好头颅,祭奠了心中的理想。 “文天祥,你投降不投降?难道你真的要逼本帅,将这些老弱妇孺斩杀在你面前?”西夏奴李恒高喝道。见对面山梁没有响应,低头对马前的孩子们威胁,“不想死的娃儿,喊你爹爹下来救你,不然,一会你们全要被砍了祭旗!” 几个胖胖的少男少女小声哭泣起来,他们父母都是读书人,家境不错,几时让他们受过这种罪。哭声不止,却没有人肯带头响应李恒的号召。等了一会儿,李恒心里着急,冲着亲兵努了努嘴,知道主帅心思的亲兵提着刀,将哭声最响的几个孩子拎到了阵前。 “儿啊!”一个身材单薄,胡子拉碴的宋军将领心痛地喊道,脚步向山下挪了几步,又强忍着退回,再前挪,再退回,不准该如何是好。 见到对面队伍骚动,李恒麾下的亲兵冷笑着喊道:“对面的人听着,你等家小都被李大人抓了。咱李大人有好生之德,放下武器,下来投降的,就饶你一家不死。如果硬跟着文天祥死撑,那就休怪……”北元士兵向来残忍好杀,他们说休怪无情,接下来肯定是无情地杀戮。山坡上呼儿唤女声登时响成一片,几个士兵放下手中的武器,头也不回地冲下了山。坐在肩舆上的赵时赏抬起弓,却无法向在自己的弟兄背后下手。文天祥手中的龙泉剑颤抖着,举不起来,也放不下去。 “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被押在阵前的小胖男孩突然直着脖子背起了古诗,稚嫩的童生在山谷中回荡。想冲下山谷与家人团聚的人中,有几个读过书的停住了脚步,泪落如雨。 “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文天祥的一双儿女,和另外的孩子们一齐仰着脖子背了起来,目光中带着笑意,仿佛在私塾里,面对着教书先生的大考。“万里膻腥如许,千古英灵安在……” 西夏奴李恒识不得几个字,不知道这首词的含义。但在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里,傻瓜也能体会到其中不肯屈服的意境。几个元军慌了,抡起拳头打向背书的孩子们。一个个弱小的身躯被打得满地乱滚,朗朗的读书声却不绝于耳:“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万里膻腥如许,千古英灵安在。胡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 “和他们拼了,弟兄们,上啊……”几百的士兵拎着短刀木棒冲下了山坡,冲进了元军的队伍中。无数元军迎了上来,和他们厮杀在一起。喊杀声里,稚嫩的童声不绝于耳,“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自胡马窥江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文天祥提起龙泉剑,跟在士兵身后冲向了敌军。一切都该结束了,江南西路一败,福建、两广那些新收复的失地,马上面临着灭顶之灾。这,都是自己这个大宋右丞相不擅用兵之过。自己无路可退了,大宋亦无路可退了,几百年来,从汴梁退到杭州,从杭州退到了广州,退到浅湾(香港),再退,就只能下海了。 身边护卫一个接一个倒了下去,幕僚一个接一个死于乱军之中,文天祥满脸是血,面目狰狞,疯狂地挥动宝剑,已经分不清楚敌我。突然,参军赵时赏翻转弓背,用力打在了他的脑后。文天祥被打得晃了晃,踉跄几步,软软地趴在了山坡上。那一刻,他突然觉得格外轻松。 卢陵豪杰刘子俊抽出刀来欲和赵时赏拼命,却见赵时赏跳下肩舆,趔趄着,抓起文天祥的披风和头盔,穿在自己身上。两个仆从彼此互视,抬起赵时赏,沿着山路,向北跑去。 “抓文天祥,抓宋丞相文天祥……”元军士兵呐喊着,追向赵时赏。刘子俊含着泪抱起骨瘦如柴的南宋右丞相,跟着溃兵跑向东南。 乱军中,巩信挥舞双刀,如疯虎般,将试图追赶赵时赏的北元士兵死死挡住。 一杆长枪刺入了他的肩膀,巩信挥刀断枪,复一刀劈去,将来犯之敌剁翻于地。另一杆长枪从后袭来,眼看要刺入巩信腰间。电光石火间,巩信大喝转身,避开枪锋,钢刀贴着白蜡杆上滑,切下数根手指。迎面有刀光袭来,巩信举左手刀相迎,右手刀尖向前,刺入敌腹。 眼见着,尸体围着巩信横了一地,却没一个元军踏过他身边半步。元万户昔里门叹了口气,用号角吩咐手下退开,弓箭手集中射击。 巩信晃了晃,身上插了二十余箭,嘲弄地对着昔里门发出一声冷哼,踉跄着横行几步,纵身跃下了侧面的山崖。 “逮到文天祥了,逮到文天祥了!”山梁上响起了欢呼声。 监军赵时赏被乱兵们拖拉着,拖向西夏奴李恒的战马。所过之处,北元将士擎道欢呼,欢呼这来之不易的胜利。赵时赏笑了笑,望着文天祥远去的方向,面容如赴宴一般平静。 欢呼声里,被热血溅湿的大宋战旗轰然倒下。 半谷秋林在风中舒卷,亘古不易,那抹张扬的红。 (二) 夜幕降临了,几点幽蓝的鬼火在风中飘荡,远处隐隐传来低低的涕泣,分不清是人在哭,还是大地在呻吟。 “呵——啊,我赶着勒勒车走过莽原,看到一朵花在风中绽放,那溪水旁的青石板上,朱红的果实酒徒注:朱红色果实,是很多北方游牧民族的传说,少女吃了朱红色果实会未婚生子,生下的儿子是大英雄。散发着清香。妹妹你不能去贪嘴去吃啊,否则你进不得我的毡帐……”漠北草原上代代相传的蒙古长调响起在江南古城的巷子里,显得那样不伦不类。战绩辉煌的元军拆了宋人的房子,将那些雕刻着花纹的木材劈碎,点燃篝火。围着火堆跳舞,放歌。 他们的战功的确值得庆贺,虽然没能如愿生擒文天祥,但俘虏了文部将士的妻儿老小,凭借这些人质,足以动摇文天祥的军心。 况且,据从山区跑来的逃兵汇报,自空坑一战后,文天祥又惊又气,得了失心疯。眼下江南西路的抵抗者群龙无首,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长生天保佑蒙古人,将太阳照得见的地方,全变成牧场!”一个醉眼睨斜的元军高叫着,将手中的皮袋和伙伴们碰了碰,将里面的马奶酒一饮而尽,顺手揽过一个衣衫被扯得破破烂烂的少女,张开长满黄牙的大嘴啃了下去。 “长生天保佑蒙古人!”几个新附军酒徒注:元朝军制中对南宋投降将士的称号。小校言不由衷地捧场,眼角的余光小心翼翼地扫向城中阴暗角落。这些变节者心怀忐忑,总觉得角落里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他们。 看着一栋栋被拆毁的雕梁画栋,看着眼前这些抱着烈酒与女人欢歌的元军,新附军将士内心觉得很不是滋味。可不投降,又有什么办法呢?皇上降了,现在正在大都开开心心地做他的瀛国公。谢太后降了,现在是北元的寿春郡夫人。留丞相降了,一大堆圣贤书读得朗朗上口的经略使们竞相入元为官,笑得元主忽必烈天天捂鼻子。驻守江淮,与元军打了那么多年仗,年过八十的老将军夏贵也降了,留下一句“倘若只活七十九,忠臣榜上应留名”的笑谈。行朝的张世杰将军和陈大夫根本无心组织抵抗,天天幻想着体面地投降,以称臣、称孙换来一夕安枕。唯一坚持抵抗的文丞相,据说又发了疯。朝廷已经没有了指望,大伙此刻投降,仅仅比陈大夫早走了一步罢了 夏夜,篝火旁有些热。为了驱散南方的湿气,几个探马赤军酒徒注:元军中,契丹、党项和西域等地非蒙古族战士。出去兜了一圈,抱了堆易燃,但不那么有劲的“柴草”进来,顺手丢进火里。篝火瞬间蹿起数尺,圣人雕像和竹刻典籍,在火中霹雳啪啦地燃烧着。黑漆漆的夜色里,千年文明积淀化作一缕青烟。 烟被风吹着,一直向南飘去,慢慢地淡了,溶入大武夷山脉茂密的丛林里。武夷山的夜风有些凉,百丈岭上,聚拢在一起的宋军将领们焦急讨论着,商议下一步的举措。 空坑兵溃后,大伙分路逃亡,九死一生。听说文丞相的部众在武夷山区聚集,历尽千辛万苦前来投奔,没想到,看到的竟然是如此绝望的一个结果——大伙一心追随的丞相文天祥疯了,已经不问军务。清醒时,则画一些乱七八糟的图形,糊涂时,则揪住部将,一个个地问“我是谁?” 此番北元大兵南下,第一目标就是铲平文天祥部。虽然在大宋朝廷里,文天祥只是个没有实权的挂名丞相,率领的也是一支偏师,但在敌人和文天祥的部将眼中却不这么看。大伙都知道,在这赣南一带,这么多热血男儿甘心赴死,为的是什么。他们看重的绝不是大宋委派的那些满地乱飞的虚职。将数万将士凝聚在一起的,就是文天祥,现在帐中的这个疯子。 北元名将达春给忽必烈那篇《平南策》上说得明白,“欲灭残宋,必先灭文天祥,文部一去,大宋柱石已崩,余者皆蝼蚁蚍蜉,不足虑也。” “是蝴蝶梦见了庄周,还是庄周梦见了蝴蝶啊?贵卿,你告诉我,告诉我……”文天祥喃喃着,像是在和部将问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身前、身后都堆满了来之不易的纸张,每一页纸上,都画着谁也不懂的图画,标着弯弯曲曲的数字、线条。个别纸上,还写着些大逆不道的语言,还有清醒时的文丞相对这些言论的批注和批判。没有人知道自己批判自己、和自己打笔架的文天祥在干什么,但所有人都能看出他内心的挣扎与痛苦。 这份痛苦,显然已经超过了文天祥的承受能力。出使北元,亡命江湖,无数次生死之间徘徊,都没有让文天祥发疯。如今,到底是什么压力,击倒了这个以书生之躯支撑起残破江山的文大人? “你是大宋右丞相文天祥啊,整个大宋的百姓都期盼着你再次振作呢!丞相,你醒醒啊,丞相!”督府参谋杜浒拼命晃动着披头散发的文天祥,热泪忍不住流了下来。距离空坑兵败已经十天了,这十天来,文大人对军务和内政,一概不管不问。照这样下去,队伍就散了。部将中已经有人提出来要向南撤,撤到循州(广东)一带修整,然后与朝廷汇合。 “也许宗白那一下打得太重了吧,要不,咱们将文大人抬到朝中,找陈大人诊治一下?”书吏萧资以一种极其不确定的口吻和大伙商量。诸将之中,他年龄最小,一直以父辈之礼对待文天祥。过于关心之下,方寸大乱,说话也口不择言。 站在他对面的湖南招讨使吴希奭不满地哼了一声,转身走开。找陈宜中给文天祥治病,那简直就是痴人说梦。行朝不会欢迎文天祥归去的,纵使他已经是个废人。为了争取和元朝讨价还价的筹码,丞相文天祥本来就是朝廷放在外边的一个弃子。文家军作战越果断,就被出卖得越快。这次江南西路的反攻还没看出来么,从始至终,朝廷号称还有大军数十万,哪曾派出过半点支援。 这就是大宋的现状,怪不得吴希奭寒心,当年他舍家卫国,将万贯家财散了勤王,换来的不过是一个湖南招讨使的空衔。没粮、没饷、没援,让他这个招讨使如何带兵收复已入北元囊中的湖南?不但对吴希奭部如此,朝廷对哪路赤心为国的义军不是提防再提防,比对元军的防范心还重?如果此次江南西路会战朝廷肯出兵策应,义军会败得这么惨吗? 看着痴痴呆呆的文丞相,诸将的心越来越冷。右相文天祥是唯一一个主战,也敢于和北元一战的大臣。同时也是将各路豪杰凝聚在一起的旗帜。他倒了,大宋的国运也就到此为止了。 “可惜了宗白,枉自送了性命。”有人摇头叹息,为监军赵时赏的死而感到不值。宗白是赵时赏的字。他本是皇室子弟,为救国家而从军。空坑一战,因冒充文天祥,掩护大伙撤离而被俘。被元军捉到后,凭借假冒的大宋丞相身份,赵时赏将很多被俘江湖豪杰指认为裹入乱军的百姓,嘲笑李恒杀百姓冒功,羞得李恒被迫放人,救了很多人的性命。 当冒牌身份被拆穿后,赵时赏拒不肯降元,被杀。至死,据说他的眼神中都带着对敌人的嘲弄。 如果大宋宗室皆如宗白,哪来的这万里膻腥!卢陵豪杰刘子俊摇摇头,惨白的脸上,闪起几分嘲讽的神色。朝廷太叫人失望了,大伙都是冲着文大人这一腔热血而来。既然文大人疯了,大伙趁早泛舟出海吧,省得留在这里,做一伙四等亡国奴。 “老天,难道你真的要大宋灭亡么?”陈子敬仰天长叹,脏兮兮的袈裟上,洒下了点点英雄泪。连日来,他用尽了心思,希望能救得文天祥复原,针石用了,草药用了,连百姓献上的人形首乌也用了,却没收到任何效果。 如果老天有眼,他陈子敬宁愿自己疯掉,换回文天祥清醒。大宋可以没有陈子敬,却不能没文天祥。没了陈子敬,不过缺一个不会打仗、只会装神弄鬼的假和尚。没了文天祥,谁来号令天下群雄,洗尽这万里腥膻? “难为丞相了,谁料到那个卑鄙的西夏狗李恒,会先抄了咱们的老营!妻儿俱丧于敌人之手,问谁,不心急如焚呢?”说话的是潭州人张唐,他是地方大户。文天祥进攻赣州,张唐自募一路义军来投。这次兵败,诸路义军皆散,唯独他麾下的千把人,仗着熟悉地形而保存了下来。 众将领纷纷点头,那天,亲眼看到文天祥的妻儿在泥泞与血水中翻滚,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犹在耳畔,换做铁石心肠,也会碎成齑粉。 “也许这才是丞相失心的主要原因,可怜文大人,也许不醒来会更开心些……”有人绝望地议论。言下之意已经表达得很清楚,既然回天乏力,大伙各奔前程吧。找个偏僻的山寺,把文天祥化名安顿下,让他在自己的梦中过完此生,好过有一日醒来,亲眼看到大宋的灭亡。 “丞相心志坚定,绝不会因为失家而忘国!”杜浒摇摇头,否决了大伙的推论。自打第一次出使北元时,他就追随在文天祥身侧。亲眼目睹了这个书生丞相之坚韧,从元军大营逃出的路上,一会儿遭元军截杀,一会儿被不明真相的宋人当叛徒追剿,十余次劫难没能让文天祥疯掉。杜浒不相信丧了妻儿这种事,会将铁骨铮铮的硬汉子打垮。 “到底是蝴蝶梦见了庄周,还是庄周梦见了蝴蝶?谁告诉我,谁告诉我……”油灯下,文天祥痛苦地抱着脑袋,冷汗从苍白的发梢上滚滚而下。 “又来了……”众人面面相觑,这个自古以来的问题,谁能答得。即使是丞相老师陈龙复,也只能扼腕长叹,抱怨命运的不恭。 “丞相,无论哪个梦见了哪个,做庄周时,就得认认真真做庄周,做蝴蝶时,就要开开心心做蝴蝶,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啊?”杜浒不甘心地对着文天祥大喊,凄凉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 “对啊,我管那么多干什么?”文天祥喃喃道,如闻棒喝,猛然,抬起了苍白憔悴的脸。 “丞相醒了!”道士打扮的江西提刑官何时噌地一下窜进帐篷,兴奋之余,几天来跋山涉水弄破了的道袍“嗤”的一声,从背上裂成了两半。 “我本来也没疯,他们这些天的谈话,我都听着。”文天祥咧了咧长满水泡的嘴唇,浑浊的目光渐渐清澈,逐一向涌进帐篷的众人脸上扫去。众将肃然站立,脸上露出了欣喜若狂的神色。 “子敬,何时,你们都来了,各路兵马所剩几何?” “这……请丞相责罚!”何时与陈子敬“扑通”一下跪了下去,他们奉了文天祥将令,各领一路民军酒徒注:宋末地方部队和抗元义军。进攻江西诸地。在李恒部的打击下,二人先后兵败。一个化妆成了和尚,一个化妆成了道士,只身逃亡。至于麾下兵马,早已成了李恒功劳簿里的祭品,哪还剩下半个。 完了,丞相被他们这样打击,肯定还得疯掉。萧明哲狠狠地瞪了陈子敬与何时一眼,心中暗骂:“你们这两个家伙,就不会扯个谎,敷衍病人一下?” 帐篷里瞬间安静,连帐外林涛的韵律都听得见。出乎众人预料,文天祥仿佛早已知道了这样的结果,叹了口气,伸手相搀。“你们起来吧,不是你们的错,当时,我本不该分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