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条路径当前,我曾做选择,也和众人一样,选过较幽的径,每每只是看不透,起了步,及知道是难行道也回不了头,或舍不得,当初何曾故意要成就后来的自圆其说?舍不得的理由因人而异,我的是停停走走、兜兜转转后的晕,是嵌入某个想象小共同体后,脑中释出的分泌造成的一种感觉,像微醉。 晕的日子里,想象中的小共同体(走幽径也要有同路)比世界真实,甚至迷人,似泛黄纸印上糊掉的蓝山咖啡渍——我忍不住胡说张腔。 我就是不慎看了几本书,被罚走了三十年的幽径。 那几本都是台湾书,时维一九七一年下半年,我大学第一年。 之前,作为香港较正常的体育不出色的渴望有个性的教会名校学生,我与许多同代人一样,听英文摇滚民谣,上法国文化协会看艺术片,其中不乏受青春荷尔蒙主宰的浪漫冲动。那时候真可以说面前条条是大路,前途一片光明。好吧,我承认买过《中国学生周报》,甚至偶然偷瞄过《明报月刊》标题,仅此而已。买书?除教科书外,连武侠小说都是租看的,我像自己掏钱买杂书的人吗? 大概是突然当了大学生后,想与众不同吧,我干了一件迹近反香港的事:摸上藏在尖沙咀汉口道某大厦五楼的 “文艺书屋 ”。那里,几乎只卖台湾书。 我掏钱买了,读了,白先勇、余光中、李敖。 白先勇给我的是一本盗版书,含《纽约客》和《台北人》两短篇小说集,先看的当然是《纽约客》部分,谁不想去美国留个学交几个女生,故第一时间进入的是《谪仙记》、《火岛之行》、《上摩天楼去》。不过,不要低估年轻人的同理心,我一下也理解了《安乐乡的一日》的特殊华裔身份和普遍亚市区感觉 —不无反讽的是当时的白先勇还真超前。接着,《台北人》开宗明义点了刘禹锡的《乌衣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这是我小学会考时只背不懂的一首唐诗,经白先勇这么在书里一放就全弄明白了,况味全出了,感觉全到位了,一个香港年轻人己经准备好了,谁还会怕白先勇?台北人?外省人?长官?大班?谪仙?永远的惊梦的最后一夜?不是已经说了就是寄住在你我家的那个什么燕嘛,有什么不好懂!白先勇打开了我不知道自己拥有的没落王孙的审美眼睛。 余光中给我的是他年轻时洋气的诗集《五陵少年》。“我欲登长途的蓝驿车,向南,向犹未散场的南方 ”,触动着我的青葱流浪梦;“一CC帕克墨水的蓝色,可以灌溉,好几个不毛的中世纪 ”,挑逗着我这个不知道自己想写作的衣柜里的作家。 不求甚解的,我喜欢《重上大度山》: 小叶和聪聪 拨开你长睫上重重的夜 就发现神话很守时 星空,非常希腊 同年稍后买了《在冷战的年代》,反复看的还是青春洋气的《越洋电话》(“要考就考托福的考试,要迷就迷很迷你的裙子”)、《或者所谓春天》(“所谓妻,曾是新娘,所谓新娘,曾是女友,所谓女友,曾非常害羞”)、《超现实主义》(“要超就超他娘东方的现实,要打就打打达达的主意,把卡夫卡吐掉的口香糖……”)。 念英文学校的我,尚且感到自己也能写出这样的中文,是开窍、是加持,谢谢余老师。 李敖给我的是《传统下的独白》杂文集,特别一再重看的是《十三年和十三月》一文,这李敖也真幸运,老子不管小子,喜欢就在家养浩然之气,还叫老头们把捧子交出来,原来是可以这样玩法的,那我也来一下。不过,多年后回想,影响我最大的是其中一段不太像是李敖说的话: ——多少次,在太阳下山的时候,我坐在姚从吾先生的身边,望着他那脸上的皱纹与稀疏的白发,看着他编织成功的白首校书的图画,我忍不住油然而生的敬意,也忍不住油然而生的茫然。在一位辛勤努力的身教面前,我似乎不该不跟他走那纯学院的道路,但是每当我在天黑时锁上研究室,望着他那迟缓的背影在黑暗里消失,我竟忍不住要问我自己:“也许有更适合我做的事,‘白首下书帷’的事业对我还太早,寂寞投阁对我也不合适,我还年轻,我该冲冲看!” 是了,就是这段话,害我后来不去选学院的明的幽径而去走更 ——幽——更——幽——更——幽的幽径。 活该,李敖也回不了学院,他当时嫌 “白首下书帷 ”太早,结果沦为 “立法委员 ”。 啊,聪明的李敖,走过最多幽径的李敖,让我们一起重温佛洛斯特《未走之路》的一段: Oh, I kept the first for another day! Yet knowing how way leads on to way, I doubted if I should ever come back. 啊,同学们,你们要小心大学的第一年,特别要小心那年看的书。 一九七二年三月十三日,大学第一年下学期,我买了传奇的张爱玲的《张爱玲短篇小说集》,形势越发险峻。其后,我还看了更多书,可能是太多书,如果我放聪明一点,就该知道收敛,但当时年少气盛,难怪毕业后一出道就走上一条有路径依赖的不归小径,连后来好不容易的遇上两径当前,我总还是惯性的选较幽的径。 说到头,都是那些台湾红作家惹的祸。 可笑的是到了今天,一说到中文作家,我第一反应不是在想香港,也不是内地,而是台湾!一代接一代、在台湾出版、靠台湾扬名的广义台湾作家们,毫不含糊的是我中文文学想象的母体,就是凭他们一C C帕克墨水的蓝色,灌溉了我好几个不毛的中世纪。 二〇〇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