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一身的伤病以及心理的创伤,我开始了漫长的回家的旅程。这一路并不愉快,无论走到哪里,我都能看到一度繁荣的城市和小镇,现在只剩下一堆废墟和一片片立着白色十字架的墓地。 我害怕真相,害怕回到那个被掠夺一空的家,一个既没有父母,也没有妻子、孩子,更没有妹妹的家,没有人用温暖和亲情迎接我的家。悲伤与烦恼、焚尸场与火葬柴堆的恐怖、我在特遣队长达八个月的活死人一样的日子,这些都使我分辨善恶的感觉变得迟钝。 我觉得我应该好好地休息一下,尽量恢复我的体力。但是,我不停地问自己,我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一方面,病痛折磨着我的身体;另一方面,血腥的历史使我变得心寒。我目送无数的无辜者进了毒气室,目睹火葬柴堆令人难以置信的景象。而我自己,一直在执行一个疯狂的医生的决定,解剖了上千具尸体,使那个基于错误理论的伪科学从数百万受害者的死亡中受益。我为了那个疯狂的医生,从一个年轻健康的姑娘身上切下肉来,当做细菌培养基里的营养素。我把侏儒和残疾人的尸体泡在氯化钙溶液里,还用沸水煮尸,这样,精心制作的骨骼标本可以安全到达第三帝国的博物馆里,为后代证实一个民族的灭绝。即使现在这一切已经过去了,我还不得不在脑海中和梦里应付它们。我永远无法从我的大脑中抹去这些记忆。 我已经感觉到至少有两次与死神擦肩而过:一次是我趴在地上的时候,一队训练有素的党卫军在我身后摆好即刻处决的姿势,后来我成功逃脱了。但是我的3000个知道焚尸场恐怖秘密的朋友却没有那么幸运。另一次是在我穿过被雪覆盖的田野,走了几百公里之后,又冷又饿,筋疲力尽,体力仅够支撑到达下一座集中营。我所走的那段路真的是太长太长。 现在,我终于回家了,却什么都没有了。我在安静的屋里没有目的地走来走去。我自由了,但我却无法从血腥的过往中解脱,那植根于内心的痛苦填满了我的脑海,撕咬着我的理智。未来看起来一片黑暗。我像个鬼魂一样,在一度熟悉的街巷里不安地游荡。我唯一能够摆脱沮丧和昏睡状态的时刻,就是有那么一秒钟错把在路上看到的或是偶尔碰到的人当作我的家人。 我回来几周以后的一天下午,感觉有点儿冷,就坐在壁炉边,想从那充满房间的温暖的光芒中获得一些安慰。天色已经很晚了,黄昏已经降临。门铃把我从梦中惊醒。我还没有站起身应门,我的妻子和女儿冲进了屋里。 她们身体状况不错,刚刚从贝尔根-贝尔森(Bergen-Belsen Concentration Camp)释放,那是最臭名昭著的集中营之一。但是她们在崩溃前能告诉我的就这么多。她们不能抑制地啜泣了几个小时。我对于将她们拥在怀中感到很满足,她们的痛苦,她们身心所受的折磨在那一刻得到宣泄。慢慢地,我已经熟悉的啜泣声平息了下来。 我们有太多要做的事,太多要讲述的故事,太多要重建的东西。我知道,恢复到以前任何形式的真正正常的生活,需要花费我们大量的时间和无限的耐心。但最要紧的是,我们还活着,又相聚在一起。生命突然又一次变得有意义了。我应该开始工作了,是的……但我发誓,在我的有生之年,我永远不会再拿起手术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