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摘 第四章 爱情的入门仪式(部分) 柏拉图说,爱是一种疯狂,一种神圣的疯狂。今天我们谈论爱情时,经常把它当做人际关系的一个方面,一种我们可以控制的东西。我们关心的是,如何用正确的方式恋爱,如何获得成功的爱情,如何克服其中的问题,如何面对失恋的打击。很多人之所以来接受心理治疗,是因为他们对爱情的期望太高,而实际结果却让他们大失所望。很明显,爱情绝不是单纯的。过去的纠葛,未来的希望,以及种种鸡毛蒜皮的琐碎小事--哪怕与对方只有一点点联系--都会对爱情产生深远的影响。 有时我们会以轻松的态度谈论爱情,却忽略了它强劲而持久的一面。我们总期待着爱情的抚慰,却往往惊讶地发现,它也能在我们心中留下空虚和裂痕。离婚的过程常常是漫长而痛苦的,永远无法真正了结。我们可能永远无法确定离婚的决定究竟是对是错。就算分手能让心灵获得些许宁静,当初的夫妻恩爱也会存留在记忆中,在梦境里反复出现。没有机会表达的爱,同样会折磨人们的情感。有一位女子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时,他正被送往手术室。当时她非常想告诉父亲,她爱他,尽管他们的关系一直很紧张。但她终究没能说出口,然后,一切都太迟了。每次回想起当时的情境,她都忍不住放声痛哭。在讨论爱情本质的着作《飨宴》(Symposium)中,柏拉图把爱称为“充实与空虚的孩子”。充实与空虚,恰恰是爱情的正反两面。 我们总是向往爱情,总是期待爱情抚平心中的创伤,让我们的生命更加圆满。或许在过去,爱情也曾让我们感到痛苦,但我们从来不在乎。因为爱情具有一种自我复苏的力量,如同希腊神话中的女神,只要在遗忘之水中沐浴一番,就能恢复贞洁。 每经历一次爱情,我们对它的了解就深了一分。失恋之后,我们总是痛下决心,今后绝不再犯同样的错误。我们的心变硬了一些,或许也变聪明了一些。但爱情本身永远是年轻的,永远带着青春特有的愚蠢和笨拙。因此,与其在失恋的痛苦无望中形销骨立,不如坦然接受爱情造成的空虚,因为空虚是爱情本质的一部分。我们不必刻意避免重蹈覆辙,也不用让自己“变得聪明”。遭受失恋的打击之后,我们所能做的就是驱散心中的怀疑,再度投入爱情,尽管我们已经体验到了其中的黑暗和空虚。 或许我们应该把爱视为心灵的一种表现,而不是人际关系的一个层面。古代的心理书籍采用的就是这种观点。这些书籍告诫人们珍惜友谊和亲密的感情,却绝口不谈如何维持关系。最关键的是爱情对心灵的影响:爱情能使我们的心胸更加开阔吗?能在某些方面启发我们的心灵吗?能让我们脱离尘世,体尝到天堂的意境吗? 费齐诺曾说:“人类的爱情是什么?它的目的是什么?爱情是一种欲望:和某种美好的事物结合在一起,在尘世中享受永生。”俗世的乐趣能够引领我们通往永恒的精神享受,这是新柏拉图主义(Neoplatonism)的基本观点。费齐诺把存在于日常生活中、指引我们通往永恒的东西称为“充满魔力的诱饵”。换句话说,爱情既是两个人之间纯粹世俗的关系,也是通往心灵深层经验的途径。爱情让身处其中的人们感到困惑,因为它对心灵的影响,并不总是和人际关系的节奏与需求协调一致。德国早期浪漫主义诗人诺瓦利斯(Novalis)说得很简单:爱情不是为这个世界创造的。 弗洛伊德提出了一种方法,可以让我们把爱情的焦点从杂沓纷扰的生活转移到心灵。他认为,爱情是我们童年时经历的家庭环境在现今感情关系上的投影。在爱情中,父母亲和兄弟姐妹都是隐形的影响力。爱情能够激起我们内心深处原本潜藏的幻想。简单概括弗洛伊德的观点,即我们现在的爱情不过是旧爱的复活。不过,我们也可以从弗洛伊德的理论出发,思考爱情是如何利用记忆和意象,给我们的心灵带来旺盛的生机。 弗洛伊德提醒我们,爱情牵涉到形形色色的人。大约十五年前,我曾做过一个梦。我梦见自己在一间宽敞的卧室里,旁边有一位陌生的美丽女子。灯很亮,分散了我的注意,所以我想把灯关掉。我在墙上发现了一长串开关,总共有20个按钮。我每按一个,都有几盏灯熄灭,而另外几盏灯则亮起来。我尝试了很多种组合,总是无法关掉全部的灯。最后我放弃了,接着就有成群的人走进卧室里。这下彻底没希望了,我原本就关不掉所有的灯,现在连隐私也没有了。 恋爱中的人总是向往那种盲目、热切、没有任何干扰的感觉。在那场梦中,我不愿受到灯光的干扰,也不愿让心灵的其他形象(走进卧室的那些人)介入这个单纯的恋爱机会。我要的是纯粹的无意识状态,绝对的黑暗。事实上,随着爱情逐渐复杂化,恋爱中的人们总会开始考虑一些与爱情不相干的东西。心灵过去的复杂经历,此时就成了爱情的负担。 我曾为一位即将结婚的女士进行心理辅导。她做了一连串烦心的梦,在梦中,她的兄弟总是干扰她的婚事,因为他很爱她,而她的婚姻将会是他们亲密关系的终结。她告诉我,白天醒着时,她也幻想着和自己的兄弟相爱,希望能同时嫁给他和她的未婚夫。最耐人寻味的是,她在现实生活中并没有兄弟。她的兄弟其实是她心灵中一个强有力的、活跃的形象。他的出现,是要让她思考和质疑这桩婚事。用荣格的话来说,他扮演着十分重要的“魄”的角色,对她的行为提出批评,让她停下来反思。他同时也是心灵的代表,提醒她注意,爱情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单纯。在一篇探讨婚姻的论文中,荣格提出,爱情总是牵涉到四个人的形象:自己、爱人、魂(心灵的女性气质)和魄(心灵的男性气质)。而这位女士的梦则说明,婚姻中还牵连着更多的因素。 我们可以接受弗洛伊德的基本观点:爱情能激发我们的想象,让它极度活跃起来。“坠入爱河”等于“陷入想象之中”:日常生活的琐碎细节,昨天还占据了我们的全部思绪,今天却全在爱情的白日梦中消散了。具体的现实完全被想象力的世界所取代。爱情这种“神圣的疯狂”与偏执狂(paranoia)和精神分裂其实十分相似。 那么,我们是否应该治疗这种疯狂?柏顿(Robert Burton)在他的巨着《忧郁的剖析》(The Anatomy of Melancholy)中说,要治疗爱情造成的忧郁症,只有一种方法:不顾一切地投入爱情中。今天的一些作家认为,浪漫的爱情是一种危险的幻觉,我们应该随时保持理智,绝不能信任它,以免被引入歧途。这样的观点是对心灵缺乏信任的结果。爱情是一剂良方,可以把我们从没有幻想的单调生活中解救出来,让我们的想象力不再流于贫乏,让我们过度理智的生活,重新焕发出浪漫的光彩。 爱情给我们以自由,让我们进入想象力的神圣世界,使我们的心灵得以扩张,流露出原本被凡俗生活掩盖的渴望与需求。我们总是认为,恋爱中的人对爱人的缺陷视而不见,固执地认为对方是完美的--所谓“爱情是盲目的”。然而,实际情况可能正好相反:爱情让一个人得以窥见另一个人真实的、纯洁的、神圣的本性。从日常生活的角度来看,这当然是疯狂和妄想;但是,如果我们能摆脱对理智的依赖,那么我们就能体验和欣赏爱情带来的那种永恒的、柏拉图称为“神圣的疯狂”的感觉。 爱情能让我们的意识贴近梦幻的境界。如同梦境一样,爱情能够揭示很多东西,尽管这种揭示的方式是扭曲的、含蓄的、晦涩的、充满诗意的。我们若想真正理解柏拉图的爱情理论,就应该把其他形式的疯狂,诸如偏执狂和各种瘾疾,视为心灵努力满足渴望的征象。柏拉图式的恋爱,并不仅仅是“没有性行为的爱情”那么简单,而是要在人的肉体和人际关系之中,寻找通往永恒的路径。创造了“柏拉图式恋爱”这一说法的费齐诺,写过一本探讨爱情的着作《欢宴》(Convivium),作为对柏拉图《飨宴》的应答。他在书中简明扼要地说:“心灵一半存在于时间中,一半存在于永恒。”爱是横跨时间与永恒的桥梁,让我们能够同时生活在两者之中。然而,在日常生活中体验到永恒的感觉,我们通常会感到不安,因为它扰乱了我们的计划安排,撼动了我们原本了无波澜的内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