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寻求理解与公正,或者我们寻求实际的教训或愉快,我们将自己暴露于称赞、责备、批评、修正与误解之中。我们寻求理解别人的标准,不管是我们自己社会的成员还是遥远的国家与时代的成员的标准,寻求把握不同的传统及态度的代言人向我们所说的一切,寻求理解他们之所想、之所说;就此而言,如果这些企图不是完全荒谬的,那么,其他文明的“相对主义”与“主观主义”并不能排除我们与他们共享某种基本的假定,这种共享使我们足以与他们进行沟通,足以达到一定程度的理解与被理解。这种共同的基础正是被正确地称作客观性的东西。它能使我们认同别人与别的文明,将他们视为本质上是人道与文明的。当这种客观性被打破时,我们不仅无法相互理解,而且,ex hypothesi(据假定),会做出错误的判断;但是既然根据同样的假定我们不能确定沟通在何种程度上破裂、我们被历史幻象欺骗到何种地步,我们就不可能采取步骤避免这种情况或者抵消它的后果。我们通过这样的方式寻求理解:尽可能把我们收集的关于过去的片断联接起来,为离我们遥远、我们不仅不能同情也因某种原因无法接近的人与时代,拼接出最好的、最可信的情形。我们极尽所能开拓知识与想像的疆界;我们无法言说也因此不可能关心所有可能的疆界之外所发生的事情,因为对于我们来说那是虚无。我们能够领会的东西我们便寻求尽可能准确与完全地描述它们;至于环绕在我们视野四周的黑暗,它对于我们是模糊的,对于它,我们的判断既不是主观的也不是客观的;在我们能够观察什么或寻求认知什么方面,我们视野之外的东西并不会对我们形成干扰;我们从来不知道的东西不会使我们怀疑或拒绝我们知道的东西。我的有些判断,毫无疑问,是相对的与主观的,但有些却不是这样;因为如果没有一个判断是客观的,如果客观性从原则上说就是不可理解的,那么,“主观的”与“客观的”这两个词便不再构成对比,也将不再有任何意义,而所有的关联词将同时成立或不成立。我们不应该作判断,以免我们自己被同等谬误的推论所评断,这种推论说,历史上没有一个人能够被正确地宣称是无辜或无罪的,因为用以描述他的词汇是主观的,是源于自我利益、阶级利益或文化的某一正在消逝的阶段,或者是源于其他诸如此类的原因;最终的结论因而是,不存在客观的立场,也没有真正的权威——对于这个长期流行的论点,我们就说到这里。那么对于另一个论点——tout comprendre(理解一切就是宽恕一切)的格言——应该说些什么?它诉诸世界秩序。如果世界遵循一个固定的设计,而其中的每个因素都被别的因素决定,那么,理解一个事实、一个人、一种文明,就是把握它们与它们在其中扮演惟一特定角色的宇宙设计的关系;把握它的意义,就像我们已经知道的,也就是把握它的价值、它的合理性。完整地理解宇宙交响曲就是理解它的每一个曲调的必然性;抗议、谴责、抱怨只不过表明一个人缺少理解而已。在其形而上学的形式中,这种理论要求感知“实在”的设计,而把外在的混乱视为“其内”、“其外”或“其下”的宇宙秩序——既是所有存在物的原因又是其目的——的歪曲反映。这便是柏拉图主义者、亚里士多德主义者、经院主义者、黑格尔主义者、东方哲学家、当代形而上学家们的philosophia perennis(永久的哲学),他们在不可见的和谐与可见的混乱现象间做出了区分。理解、辩护、解释是同一过程。153 这种观点的经验主义版本所采用的形式是相信某种普遍的社会学的因果性。有些是乐观主义的,如杜尔哥与孔德与突现进化论者的理论,以及坚信科学乌托邦、平等与人类幸福的多样性必然增长的那些人的理论。相反,诸如叔本华式的理论,可能是悲观主义的,他们对人类持一种永久苦难的想像,认为人类所有阻止苦难的努力,都只会增加苦难。还有一些理论家持中立的态度,只想确立这种见解:存在着不可改变的因果系列;任何事物,不管是物理的还是心理的,都服从可以发现的规律;理解这些规律虽然无需赞成它们,但至少使得责备人们没有做得更好变得站不住脚,因为根本就不存在人们可以——因果性地可以——做出的其他选择,所以他们无法对历史负责,这种辩护是牢不可破的。当然,我们仍然能够以一种纯粹美学的方式进行抱怨。我们可能抱怨丑陋,虽然我们知道无法改变;同样我们可能抱怨蠢行、残忍、怯懦、不公正,并且感到愤怒、羞耻或绝望,虽然谨记我们无法消灭这些事实;在我们确信我们无法改变自己的行为之时,我们便不会再说残忍或不公,而只说痛苦的或恼人的事件;要逃避这些事件,我们必须对自己进行再教育(就像许多希腊智者与十八世纪的激进主义者那样难以自圆其说地假定,我们在受教育方面是自由的,虽然在其他方面严格地受其他因素的制约),调整自己以与宇宙一致;而且,将相对永久的东西与短暂的东西区分开来,试图让我们的口味、观点、活动与事物的模式相契合。因为,如果我们因没有得到我们想要的东西而感到不幸,我们必须通过教导自己只要那些我们无论如何避免不了的东西来寻求幸福。这便是斯多噶派的训示,也是某些现代社会学家的训示(尽管不那么明显)。决定论被认为是经过科学观测“检验”的;责任是个错觉;褒贬的主观态度将随知识的进展而被驱散。解释就是辩护;我们不应抱怨除此以外别无他法154的事情;自然道德,即理性的生活,是价值与事物的实际进程相同一的那些人的道德与生活,而不管这种道德是形而上学地演绎自对实在的本性与终极目的的直觉洞见,抑或是通过科学的方法建立的。 但是任何一个正常人,任何一个实践中的历史学家,会相信这个奇怪故事的一个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