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来,一九五年是电影界动荡不安的一年。 五月,东宝进行了一千三百人的人员调整。麦克阿瑟将军下达了对赤色分子的驱逐令,这道命令顷刻间渗透全国。九月,大映向三十名员工发出了解雇通知。另一方面,电影行业被革除公职的二十九名战犯全部官复原职,相继回到了工作岗位。时局变换的景象,可谓讽刺之极。 《大映十年史》中有如下记述: 我公司于二十五日最早公布相关名单,除正在从事拍摄的工作者之外,即日起不得出入公司。其后大映严守公约,绝不容许破坏分子入内,同时也得到公司内部的积极配合。一个电影般的场景令我难以忘记。那些直到昨天还是亲密同事的人们,在大门口隔着紧闭的栅栏冲突起来,他们互相对骂着,还有人把手伸过栅栏推搡对方。我对此只有假装视而不见地从远处走过,可是在我内心里,至今还留着一抹愧疚。 同年,我在《罗生门》之后,又参加了冬岛泰三导演的《鬼蓟》的拍摄。这是长谷川一夫在大映出演的第七部作品。一年前拍摄《甲贺屋敷》时,他与整个新演伎座剧团一同投奔了大映。关于长谷川一夫,前文已有所提及,恕不赘述。 冬岛泰三先生是剧作家出身,当长谷川一夫还在用林长二郎这个艺名的时候,冬岛先生就为他撰写过大量剧本。冬岛先生对歌舞伎也很在行。说来当时冬岛先生不过五十岁左右,看起来已经像个老头儿,走路也显得老态龙钟,说话很小声。他肤色极白,像白种人一样。茂密的头发,黑色湿润的瞳仁,长相算得上秀美,但不知为什么总给人一种阴沉的感觉。跟冬岛先生相反,摄影师杉山公平是个开朗又潇洒的人。在拍摄现场,他总是一边测试移动或上摇镜头,一边还不忘说笑: “练习了这么多次,满以为正式拍的时候不会有问题,哪想导演都说‘好!OK!’了,我才发现竟然忘了转动摄影机。这下完了!只能说‘对不住!’唉!” 那时候的老式摄影机在传输胶片的时候,还需要扳动片盒部分的滑轮才能正常运作。 昭和二十六年新年刚过,我参加了森一生先生执导的《阿修罗判官》的拍摄。森先生是松山人,此前我们在片厂里碰见,常常聊起伊丹万作先生的事。森先生身高体胖,身材像一头熊,我还记得他走路时大摇大摆的模样。人不可貌相,森先生其实性格腼腆,讲话的时候,眼睛在镜片后面眨个不停,还总爱微微撮着小嘴说话。 “别看我这副样子,考京都大学的时候可是以第二名的成绩合格的。第二名哦!不过那年考美学也就两个人。”说着,森先生脸上露出羞涩的微笑。 一旦开始拍摄,森先生就像变了一个人,凡事当机立断,间不容发地发挥他的快速摄影术。为了节约时间,他采用的是所谓“中空”的方式。森先生擅长把方向相同的背景画面汇总来拍摄,所以一天时间可以轻松拍就五十个镜头。 “好——嘞,OK。跳到下一个。好——嘞,OK。什么?不要紧,不要紧。下一个,再跳过去两个,好——嘞,OK。下一个是长镜头,下一个。好——嘞,OK。”就这样,副导演几乎来不及在场记板上写下新的镜头编号。因为我是东京人,森先生说“朝这个方向的镜头都拍好了吗?”的时候,故意模仿我的口音把“好了”说得很用力。 《阿修罗判官》的原作是吉川英治的《大冈越前》,大河内传次郎扮演大冈越前,长谷川一夫扮演将军吉宗。同时出演的还有入江高子,几个主角都是大明星。 剧情中不知为何安排了大冈越前跟入江高子的床上镜头。说是床上镜头,毕竟是在那个年代,不过是让大河内在入江身边躺一躺而已。可是大河内却尴尬得不行,听到“停!”的同时就跳了起来,一边抱怨:“怎么这么久才喊停?”逗得众人哄堂大笑。 之后不久,传来一条让大映为之精神大振的好消息。各报在九月十二日的版面上同时报道了《罗生门》获得大奖的新闻。[发自威尼斯,十日消息=UP特约]在日前举行的威尼斯国际电影节上,参展的日本电影《罗生门》(大映,黑泽明导演作品)荣获大奖(最高奖)……《罗生门》于八月二十三日上映,正在当地避暑的英国前首相丘吉尔也出现在放映会上,他对《罗生门》给予了高度评价。……(《每日新闻晚报》)片厂一片沸腾。“真了不起呀!”“听说是国际知名大奖呢!”“太好了!”连我这样没有功劳的人都会逢人便得到许多祝贺的话。 各国纷纷向大映要求购买《罗生门》,制作外国版的拷贝成为当务之急。上级决定在大映多摩川片厂重新录制配乐,于是我被调往东京。 我之所以下定决心回东京,还有另一个理由。那段日子里,周围的人都警告我说:“不要和森一生进入禁泳区域。”森先生的夫人也曾担任场记,相当于我的前辈。大家都劝诫我千万不能做对不起森夫人的事。 我向森先生说起要回东京的事,他的眼睛突然不眨巴了,说道:“我也正要去东京呢。”他是去东宝执导黑泽明编剧的《决斗键屋路口》。 又说:“已经决定好了的。” 后来,我也转职去了东宝,但自那以后从未在森先生手下工作过。 岳彦于昭和二十六年返回松山,转入松山东高校念书。曾与岳彦同校的大江健三郎对我说起当时的岳彦,“他总是穿着短外套,就像钱拉·菲利普那样”。想像着岳彦的做派,我不由地面露微笑。 我于昭和二十七年新年前离开了京都。 再见了!太秦的电影人。回想当年,记忆里浮现的,依然是一张张令人怀念的面孔。 回想起来,一九五年是电影界动荡不安的一年。 五月,东宝进行了一千三百人的人员调整。麦克阿瑟将军下达了对赤色分子的驱逐令,这道命令顷刻间渗透全国。九月,大映向三十名员工发出了解雇通知。另一方面,电影行业被革除公职的二十九名战犯全部官复原职,相继回到了工作岗位。时局变换的景象,可谓讽刺之极。 《大映十年史》中有如下记述: 我公司于二十五日最早公布相关名单,除正在从事拍摄的工作者之外,即日起不得出入公司。其后大映严守公约,绝不容许破坏分子入内,同时也得到公司内部的积极配合。一个电影般的场景令我难以忘记。那些直到昨天还是亲密同事的人们,在大门口隔着紧闭的栅栏冲突起来,他们互相对骂着,还有人把手伸过栅栏推搡对方。我对此只有假装视而不见地从远处走过,可是在我内心里,至今还留着一抹愧疚。 同年,我在《罗生门》之后,又参加了冬岛泰三导演的《鬼蓟》的拍摄。这是长谷川一夫在大映出演的第七部作品。一年前拍摄《甲贺屋敷》时,他与整个新演伎座剧团一同投奔了大映。关于长谷川一夫,前文已有所提及,恕不赘述。 冬岛泰三先生是剧作家出身,当长谷川一夫还在用林长二郎这个艺名的时候,冬岛先生就为他撰写过大量剧本。冬岛先生对歌舞伎也很在行。说来当时冬岛先生不过五十岁左右,看起来已经像个老头儿,走路也显得老态龙钟,说话很小声。他肤色极白,像白种人一样。茂密的头发,黑色湿润的瞳仁,长相算得上秀美,但不知为什么总给人一种阴沉的感觉。跟冬岛先生相反,摄影师杉山公平是个开朗又潇洒的人。在拍摄现场,他总是一边测试移动或上摇镜头,一边还不忘说笑: “练习了这么多次,满以为正式拍的时候不会有问题,哪想导演都说‘好!OK!’了,我才发现竟然忘了转动摄影机。这下完了!只能说‘对不住!’唉!” 那时候的老式摄影机在传输胶片的时候,还需要扳动片盒部分的滑轮才能正常运作。 昭和二十六年新年刚过,我参加了森一生先生执导的《阿修罗判官》的拍摄。森先生是松山人,此前我们在片厂里碰见,常常聊起伊丹万作先生的事。森先生身高体胖,身材像一头熊,我还记得他走路时大摇大摆的模样。人不可貌相,森先生其实性格腼腆,讲话的时候,眼睛在镜片后面眨个不停,还总爱微微撮着小嘴说话。 “别看我这副样子,考京都大学的时候可是以第二名的成绩合格的。第二名哦!不过那年考美学也就两个人。”说着,森先生脸上露出羞涩的微笑。 一旦开始拍摄,森先生就像变了一个人,凡事当机立断,间不容发地发挥他的快速摄影术。为了节约时间,他采用的是所谓“中空”的方式。森先生擅长把方向相同的背景画面汇总来拍摄,所以一天时间可以轻松拍就五十个镜头。 “好——嘞,OK。跳到下一个。好——嘞,OK。什么?不要紧,不要紧。下一个,再跳过去两个,好——嘞,OK。下一个是长镜头,下一个。好——嘞,OK。”就这样,副导演几乎来不及在场记板上写下新的镜头编号。因为我是东京人,森先生说“朝这个方向的镜头都拍好了吗?”的时候,故意模仿我的口音把“好了”说得很用力。 《阿修罗判官》的原作是吉川英治的《大冈越前》,大河内传次郎扮演大冈越前,长谷川一夫扮演将军吉宗。同时出演的还有入江高子,几个主角都是大明星。 剧情中不知为何安排了大冈越前跟入江高子的床上镜头。说是床上镜头,毕竟是在那个年代,不过是让大河内在入江身边躺一躺而已。可是大河内却尴尬得不行,听到“停!”的同时就跳了起来,一边抱怨:“怎么这么久才喊停?”逗得众人哄堂大笑。 之后不久,传来一条让大映为之精神大振的好消息。各报在九月十二日的版面上同时报道了《罗生门》获得大奖的新闻。[发自威尼斯,十日消息=UP特约]在日前举行的威尼斯国际电影节上,参展的日本电影《罗生门》(大映,黑泽明导演作品)荣获大奖(最高奖)……《罗生门》于八月二十三日上映,正在当地避暑的英国前首相丘吉尔也出现在放映会上,他对《罗生门》给予了高度评价。……(《每日新闻晚报》)片厂一片沸腾。“真了不起呀!”“听说是国际知名大奖呢!”“太好了!”连我这样没有功劳的人都会逢人便得到许多祝贺的话。 各国纷纷向大映要求购买《罗生门》,制作外国版的拷贝成为当务之急。上级决定在大映多摩川片厂重新录制配乐,于是我被调往东京。 我之所以下定决心回东京,还有另一个理由。那段日子里,周围的人都警告我说:“不要和森一生进入禁泳区域。”森先生的夫人也曾担任场记,相当于我的前辈。大家都劝诫我千万不能做对不起森夫人的事。 我向森先生说起要回东京的事,他的眼睛突然不眨巴了,说道:“我也正要去东京呢。”他是去东宝执导黑泽明编剧的《决斗键屋路口》。 又说:“已经决定好了的。” 后来,我也转职去了东宝,但自那以后从未在森先生手下工作过。 岳彦于昭和二十六年返回松山,转入松山东高校念书。曾与岳彦同校的大江健三郎对我说起当时的岳彦,“他总是穿着短外套,就像钱拉·菲利普那样”。想像着岳彦的做派,我不由地面露微笑。 我于昭和二十七年新年前离开了京都。 再见了!太秦的电影人。回想当年,记忆里浮现的,依然是一张张令人怀念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