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后记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赫尔曼·黑塞画传》译后记 李士勋 1. 翻译这部书的经过 2008年5月7日交出《赫尔曼·黑塞画传》的译稿之后,我有一种比以往任何一次交稿后都更深的登上山顶的感觉。这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我的身体在翻译这部书的过程中突然发生故障,于2007年8月18日突然因脑梗而致偏瘫;二是这部书的文字看起来不多,但却因为全部文字都是一个个片断而比翻译一部大部头长篇小说更费时费力。 我在德国十多年辗转了不少城市,后十年住在柏林,继续以做口译、笔译为生。为了往返方便,我在市中心亚历山大广场附近找到一套很小的房屋。除了出去做口译和坐在家里等笔译任务之外,我把这两种工作之间大量的空余时间全部用来翻译研究德国文学作品。我像浮士德那样成天坐作书斋里,夜以继日,翻烂了好几部词典。生活过得虽然很拮据,但却很充实。 2006年初,素不相识的北京世纪文景编辑周运先生突然来信,希望再版我二十年前出版的《毕希纳文集》。当时人民文学出版社已经决定再版,因此没有答应他的要求。他们虽然表示理解,但并不罢休,希望我为他们出版社的赫尔曼·黑塞出版计划出一份力并马上开出四、五部长篇小说书目任我挑选或者全部包揽。考虑到《毕希纳文集》的重新校译工作也需要很多时间,自己精力有限,就婉言谢绝了长篇小说的翻译任务。为了不使他感到失望,我推荐苏尔坎普出版社新出版的这部黑塞研究最新专着《赫尔曼·黑塞画传》,我觉得这本书非常好,图文并茂,相得益彰,从黑塞诞生到他去世,连同他在世界上的影响,全面地介绍了黑塞的作品和人品,我相信这部《画传》一定会受到中国读者欢迎。如果他们愿意把这部书也列入出版计划,我愿承担这部书的翻译。对我来说,这既是一个好建议,也是一个“缓兵之计”,这样我可以从容地校译《毕希纳文集》,然后再翻译这部书。没想到世纪文景的工作雷厉风行,很快就向苏尔坎普出版社要了这部《画传》的德文版本并立刻购买了版权,接着就寄来了翻译合同的样本,要我签字。我很喜欢他们的这种工作风格,也马上做出回应,委托我儿子在北京代替我在合同上签了字。 可是,《毕希纳文集》的重新校译工作比我预想的复杂得多。同样属于苏尔坎普出版集团的德国古典作家出版社出版的毕希纳着作最新德文版本,纠正了过去版本的许多讹误,做了大量注释,是德国毕希纳研究的最新成果。为了能全面反映这种情况,我从中挑选了有关理解文本最重要的注释并尽量精简压缩,最后也还是做了一千多条注释,因此前后竟用了八个多月的时间。六月初,我本想交稿后去旅游放松一下,回来再翻译《黑塞画传》,完成后就撤退回国。但是,想到世纪文景翻译合同已经签字,而且已经耽误了几个月,必须尽快履行合同,所以就放弃了旅行,立刻开始翻译这部《黑塞画传》。 出事那天,《黑塞画传》正好完成一半……第二天,我的左半身便瘫痪了。 这下子可急坏了我妻子。因为我已经三年多没有医疗保险,除了头一天晚上看了一次急诊外,没有再去德国医院。妻子日夜监护,到处向朋友求助。柏林妇女会的朋友们,其中有几位医生,她们一起来看我,送医送药,安慰我们。一位从事中医的朋友从几十公里外赶来为我扎针。在同胞们的热情帮助和妻子的悉心护理下,两个星期后,我重新站立起来。不过手指还不灵,翻译工作不得不中断。 本来在我出事前一天,我们已经订好了11月1号回国的机票。我估计到那时候这部书可以全部完成。可是现在,既不能工作也需要彻底休息,所以我们决定提前回国。旅行社的朋友不厌其烦地在网上搜索,最后只为我们等到9月26日(农历八月十五那天)的座位。妻子连夜打点行装,把很少一些必要的书籍物品打包托运,其他东西就都放弃了。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回到北京后,经过积极调整、休息和治疗,果然到11月底我又能继续工作了。开始每天干一两个小时,然后慢慢延长工作时间。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无妄之灾”往往又祸不单行。 妻子看到我的情况基本稳定,终于松了口气。过了元旦,头一个工作日就去医院做已经推迟了半年的例行检查。没想到,医生一看就怀疑她患了乳腺癌,留下住院。十天后做了手术,接着进行化疗。因此,我一下子变成了“好”人,除了往来医院,照顾手术后的妻子之外,还得争分夺秒,赶译《画传》后半部分。所以这部书的翻译工作拖到今天。 2. 翻译这部书的困难 这部《画传》的文字部分译成中文总计约15万字,实在不算太多,只有一般长篇小说的一半或者三分之一,但却并不比翻译一部长篇小说更省力。因为:第一,时间跨度长;第二,涉及黑塞的全部着作,除诗歌、长篇短篇小说之外还包括评论、杂文和大量书信以及音乐、绘画等;第三,涉及与他交往的无数人和事、宗教、政治、战争。第四,内容庞杂、跳跃性极大,片断和片断之间没有上下文关联。因此种种,我总感力不从心。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啊!比如一个瑞士的或印度的人名和地名,一个书名或者一种衣料或一种颜料的名称,我都不得不花上几个小时甚至几天工夫查阅资料或向德国专家学者请教。为了理解某些章节,我也不得不去深入阅读基督教和佛教的典籍,查阅德国近现代史上重大历史事件的来龙去脉。举两个最简单的例子:第一个:诗歌《一个片断》里有个词汇“kanaresisch”(意思是:印度卡纳塔克语的),这个词汇是在查阅了身边所有的工具书没有找到后请教一位德国教授,过了好几天,他才帮助解决的。第二个:为了弄清《史努比》漫画系列的这个名称,我就花了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去查阅美国漫画家的资料给自己补课。至于其他更多的难点,就不言而喻了。 3. 黑塞--西方文坛大丈夫! 中国人对大丈夫称谓有三个标准,这就是孟子说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黑塞堪称我们中国标准的西方文坛大丈夫! 纵览这部《画传》,它犹如一条生命的长河,首尾呼应,一脉相通。它的编者像一位伟大的电影导演,利用蒙太奇的艺术手法,通过大量图片和详实的第一手资料--其中有一部分从未发表过--包括黑塞自己和他的亲人以及朋友的日记和书信甚至敌人的谩骂,立体地塑造了赫尔曼·赫塞这位横跨十九、二十两个世纪的耄耋老人特立独行的诗人形象。 黑塞不仅是诗人、小说家、杂文家、评论家和画家,还是一位积极的社会活动家。审视黑塞的一生,可以发现,除了着作等身的成就之外,黑塞的人格尤其令人肃然起敬! 黑塞是做人的榜样!黑塞是一面镜子!任何人在他面前都会不由自主地审视自己,看到自己的差距。他从幼年起,就表现出刚正不阿的性格,宁可接受父亲和教会的体罚、禁闭,也不屈服于扼杀自由人性的教育;他很早就雄心勃勃地写道:“要么做一个诗人,要么什么也不是!”他没上过大学,但是,瑞典科学院却将诺贝尔文学奖的桂冠送到他头上。他积极参与社会活动,经历过两次世界大战,在战争中立场鲜明,威武不屈,坚决反对战争,敢于和封建恶势力及法西斯进行斗争。他正气凛然,在强权面前从不摧眉折腰!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他勇敢揭露威廉皇帝的野心,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后,他揭露和抨击希特勒法西斯意识形态的反人类罪行,他被德国宣传部的喉舌诬为叛徒,最后不得不以放弃德国国籍、重新成为瑞士公民,表示抗议。即便这样他也从未放弃正义的事业。二战后他虽然深居简出,貌似隐士,但他的脉搏始终与时代同时跳动。他的瑞士居所成了德国流亡者的中转站,他公开支持遭到法西斯迫害的流亡者,成为许多反法西斯流亡作家和诗人以及革命者的亲密朋友,其中有托马斯·曼、布莱希特、本雅明、彼得·魏斯等等。他虽然一生生活拮据,但从未忘记帮助别人。 他的一生是自我实现的典范!他用自己的切身经历,完成一部部文学巨着,成为青年一代在完成自我的人生旅途中的指南,因而他被一代又一代青年视为知己。许多德国青年把黑塞的作品终生带在身边。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黑塞的作品先后传到日本和美国,成为青年一代的精神食粮,黑塞成为遥远的东方和遥远的西方青年的偶像!美国嬉皮士的“荒原狼乐队”就是那个时代黑塞崇拜的一个典型例子。 他一生都在和读者通信,至少写过35000封信。 黑塞高瞻远瞩,关注世界文学的发展趋势,是歌德之后最多论述世界文学前景并提出警告的德语作家。他对同时代的文坛做出诊断,在晚年的长篇小说《玻璃珠游戏》中指出:“以工厂方式生产文章”的“粗制滥造的时代”可能会到来,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4. 最令中国人深省的黑塞现象! 阅读黑塞的一生,我发现了一个尤其让我们中国人深思的奇特现象,那就是: 他生在欧洲中心的基督教传教士家庭,父亲不仅要求他成为一个虔诚的基督徒,而且希望他继承父业,将来也从事牧师职业,甚至为他铺平了道路,进入免费的教会学校,但他却在行了坚信礼之后不再信仰上帝。 由于他父母亲和外祖父在印度传教,他从小就接触到印度文化,青年时期曾迷上佛教,进行了朝圣的东方之旅,但他却没有成为佛教徒。 二十年代,欧洲出现了一股中国热,中国古代经典哲学着作被翻译成欧洲文字,因此他也把目光转向更远的东方,认识了中国的《易经》、《老子》、《庄子》、《论语》等,最后倾倒在道家思想的怀抱!他的书架上有一个“中国角”,收藏了当时能够得到的所有关于中国文化的译本。他曾经说过: “……中国人……这种人必须说伟大:一个令人敬佩的民族!……” “……中国人的世界给我一种种族和文化纯洁的极其富丽堂皇的印象,这种文化我们不熟悉……” “多年来我就相信,欧洲的精神在走向没落,需要回到亚洲的源泉去。有数年之久,我很敬佩佛陀,从最年轻的时候起,我就开始阅读印度的文学。后来,我觉得老子和其他中国人更亲近……” “我认为,《悉达多》是今天在德语及周边环境中所能找到的印度基本思想的最佳形式。但是,印度的源泉本身即巴格维得·吉它、古奥义书、佛陀的讲话、传奇和诗歌,则更纯洁、更有生命力,可谓无与伦比。对我来说,它们曾经是我的觉醒之路,尽管我在晚年觉得中国人的少些哲学的、更天真、但无论如何更具有阳刚之气的智慧变得更重要些。” 黑塞现象在东西方文化思想领域可谓独一无二!正因为如此,他也成功地架起了不同文化和信仰之间的桥梁。 作为一个中国人,我读了上面这些话语之后既感到自豪,也感到遗憾和惭愧。 我感到自豪,因为我看到欧洲这样一位杰出的思想家如此倾心于我国先哲留下的灿烂文明。我感到遗憾,因为他旅行来到了中国大门口,却没能踏上中国大陆。而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当黑塞在世界上普遍被东西方接受的时候,他在中国却默默无闻。我们本应该更早地把黑塞当作知己和朋友!同时,我也深感惭愧,因为我对黑塞倾心的我们中国自己古代的文化经典至今仍然一知半解。而且,我们中国人近百年来,对自己的文化遗产缺乏尊重,如今真正读过或者能读懂中国古籍的人犹如凤毛麟角。现在该是我们深刻反省的时候了! 我相信,随着黑塞着作大量的翻译介绍,黑塞在中国会找到更多知音,因为黑塞的思想和作品永远是现代的。黑塞是二十世纪欧洲文坛、也是世界文坛上一座高高耸立的山峰!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2008年5月12日至21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