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维－斯特劳斯传（附卷）——分界线上

工作之余，有几个边缘性问题使列维-斯特劳斯不得安宁。在撰写有关澳洲的章节时，他面对特别复杂的亲属关系系统，有人说他得出来的那些组合复杂得"非得数学家才能解决"。他与流亡美国的著名数学家雅克·阿达马尔（JacquesHadamard，1865-1963，法国著名数学家。--译者注）联系，对方干脆回答:据他所知，数学只知道四种运算，其中不包括婚姻。列维-斯特劳斯又找到了比较乐意听取他解释的安德烈·韦伊（AndréWeil，1906-1998，法国著名数学家，在数论和代数几何方面有突出成就。--译者注），他是西蒙娜·韦伊的兄弟，布尔巴基小组的创建者之一--这个小组致力于在数理逻辑和群论的基础上将数学语言编码化。他在列维-斯特劳斯的要求下编写了一份数学"附录"，列维-斯特劳斯把它补充进《亲属关系的基本结构》的第一部分。 社会行为的分析能否形式化?列维-斯特劳斯的头脑缜密一致，既然已经声言我们的行为符合某种逻辑，那么为什么不贯彻到底，为什么不试验一下形式化解释的路数?比如拿起一个复杂的机械装置，区别它的组件，把连接点拆开，掌握运行的原理。总之把它还原为最基本的组构成分，指出它们之间如何联系:待到这个过程的终结，我们就会得到一个数学公式。这样的经验尤其在盎格鲁撒克逊世界里不是第一位的，但在列维-斯特劳斯那里却尤为重要，因为他的所有论点最终都归结于此，或者把它作为一种理论可能性而蕴含它。安德烈·韦伊的试验在他看来是成功的;更妙的是，它开辟了一条重要的道路。"亲属关系的全部数学（……）都出于此。" 结构主义分析不光能够运用于亲属关系，还可以应用到流动性更大的对象上。1947年8月，列维-斯特劳斯应邀参加了第二十八届美洲文化学者大会。大会在巴黎举行。这是一个短暂逗留的机会--飞机来往巴黎方便多了。他刚刚完成《亲属关系的基本结构》，自由了，精神可以放松一下。他的两篇报告看来是在尝试拓展新的研究领域。 第一篇题为《一条体内填满鱼的蛇》，是关于神话分析的，后来收入《结构人类学》。列维-斯特劳斯用了一种由表及里的方法，他把梅特罗新近整理的一个神话与纳斯卡（秘鲁伊卡省的一个城市。--译者注）陶罐的绘画图案加以对照，并提醒人们，民族志和考古学把研究者引入"一个魔鬼和诸神的迷宫"，从而可以互相促进。这是两者的首次接触，是以某种方式向好奇而多产的梅特罗致以敬意。列维-斯特劳斯认为这位朋友并没有对他的精神生活真正产生影响，但他的渊博知识和见闻却开拓了他的视野。或许他会同意我们的补充:梅特罗激发了他对神话的兴趣，或至少促使他把这方面的兴趣第一次形诸文字。 第二篇报告技术含量极高。列维-斯特劳斯建议比较亚马孙盆地北部的一种语言与南比夸拉语之间的相似性。这篇论文强化了他曾经表述过的一个历史假设，即，"南美最原始的文化应当被视为一种倒退的结果（……）而不是某种古老的生活方式的真实遗存。"结构语言学在此服务于历史。列维-斯特劳斯不是语言学家，但是在某种意义上，这篇语言学习作补偿了以往调查中的空缺，它表明，搜集到的资料虽不完整，运用结构主义分析仍然可以得出令人信服的结果。就澄清印第安人的文化历史而言，这些结果不乏睿智。所以说，列维-斯特劳斯专门运用结构主义方法的最初尝试是在历史方面，目的在于澄清这种历时性，而这正是人们经常批评他淡忘的方面。民族学家雷利、蒙田笔下的野蛮人和哀伤心情并没有被遗忘在故纸堆里。 列维-斯特劳斯越来越关注对语言学和民族学做出比照。在《亲属关系的基本结构》书末，他强调指出，这两门学科的近似性不只表现在方法上，它们的研究对象也相同，这是因为语言和外婚制都是社会成员进行沟通的手段。这两个互相补充的和必不可少的侧面是任何一门社会科学都具有的。 写完论文以后，列维-斯特劳斯显然不打算躺在已有成果上面。数学、神话、考古学、语言学、历史:他身上有某种帝王气，他打算涉猎一切领域，探索呈现在眼前的每一条道路。在这方面，他的做法与他赋予社会学家的任务是一致的，在一篇关于20世纪法国社会学的文章里，他说:"有关人的研究的其他分支，例如哲学、心理学、历史等，社会学家必须熟悉它们的原理、方法和成果。"［106］但是他不依赖运气。他手中握有阿莉阿娜的线团（在希腊神话里，阿莉阿娜利用一个小线团引导提修斯逃出迷宫。--译者注），不怕迷失。他在1946年和1947年写的探索性论述不是随意的，而是为未来的研究工作铺路的。这些论述的出现出于多种逻辑。这些既是未来的研究题目，又是在追寻意义的过程中反复出现的主题;仿佛是早已浮现的一部建构中的诗学的要素，或者是将去征服的一块广阔的领土的组成部分。 1947年秋天，除了自己的研究和工作之外，列维-斯特劳斯基本上完成了他参与《南美印第安人手册》的撰写工作。阿尔弗雷德·梅特罗从1941年起就委托他参与其事。他为第三卷写了多个"词条":"南比夸拉人"的介绍文字，图皮卡瓦伊布人的介绍文字，一条"瓜普尔河右岸各部落"的说明，一份内容更充实的"欣古河上游各部落"的报告，一篇名为《南美热带丛林野生植物的使用》的研究1950年出现在第六册中，此文可见证他对植物学的兴趣持久不衰。文章共70多页，涉及巴西印第安人总人口的一部分。第六册次年由久负盛名的史密森尼学会在华盛顿出版。即便列维-斯特劳斯返回法国，这些贡献也将证实并且加强他在美国人类学领域的地位和影响。 他不再需要纽约和那些图书馆了。文化参赞的职位也失去了意义。既然从未有过把这个职位当作自己真正的职业的雄心，更不用说把它看成自己的事业，已经没必要继续待在那儿了。围绕着抵抗运动英雄贝努维尔将军的来访产生了一场不愉快的小争执，离开的想法于是更加强烈。贝努维尔将军本应由使馆文化处和邀请他做演讲的法语协会共同接待，可是两个机构互不往来。维希派和戴高乐派的纷争尚未结束。结果在行政方面发生了一连串小动作和不光彩的举动。"事后我想，我在这种职业里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当年年底，他启程回国，但并不是永远告别美国。旅美不再是路过的礼仪，也不是痛苦的别离，而是一道例行手续。横跨大西洋的线路依然畅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