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年代,纽约是欧洲文化人的荟萃之地。因此,列维-斯特劳斯被迫远离法国的不幸遭遇在某种意义上发生了变化。被迫失业多年以后,他现在非常活跃。纽约的生活亢奋热闹,加之每天都有许多不同的邂逅,这些都激励他全力投身工作,思考所见所闻,消化吸收人文科学的研究成果和发展趋势,同时也编织起一个关系和友谊的稠密网络。 超现实主义的海外军团在他的关系网中占有重要地位。通过安德烈·布列东,列维-斯特劳斯结识了马赛尔·杜尚(MarcelDuchamp,1887-1968,原籍法国的美国艺术家,对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的西方现代艺术影响颇大)--他对纽约了如指掌,伊夫·坦基,马克斯·恩斯特(MaxErnst,1891-1976,德裔法国达达派和超现实主义艺术家。),威弗里多·兰姆(WifredoLam,1902-1982,中文名林飞龙,古巴籍画家和雕塑家),安德烈·马松(AndréMasson,1896-1987,法国艺术家,曾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负伤),艺术家乔治·杜蒂(GeorgesDuthuit,法国文艺批评家、历史学家和作家,随笔作家罗伯尔·勒贝尔(RobertLebel,1905-1999,加拿大和世界冰球协会主席,并担任魁北克省尚布雷市市长。--译者注)。他和布列东的关系一直是友好的。"我们接触频繁,友谊诚挚热烈。"布列东是个难打交道的人,但是彬彬有礼。他的工作领域不同,因此与列维-斯特劳斯无从产生摩擦。有一阵,列维-斯特劳斯跟马松接触很频繁。马松住在康涅狄格州的一座乡村房舍里,有几分拓荒者的派头。列维-斯特劳斯与杜尚来往较少。马克斯·恩斯特的脾气秉性反倒让他觉得更容易接近。 围绕着这个核心,还有艺术家如多萝茜·坦宁(DorotheaTanning,1910-,旅居法国的美国画家和作家,德国现代艺术家马克斯o恩斯特的第四任妻子),亚历山大·卡尔代(AlexanderCalder,1898-1976,美国雕塑家),罗伯托·玛塔(RobertodaMatta,1911-2002,旅居意大利的智利超现实主义画家),作家列奥诺拉·卡林顿(LeonoraCarrington,1917-,英国画家和小说家),德尼·德·鲁日蒙(DenisdeRougemont,1906-1985,瑞士作家),还有马克斯·恩斯特的妻子佩姬·古根海姆(PeggyGuggenheim,1898-1979,美国现代艺术收藏家,曾嫁给马克斯o恩斯特。--译者注)。巴尔特利克·瓦尔德伯格(PatrickWaldberg)是诗人、艺术评论家和未来的超现实理论家,比列维-斯特劳斯小几岁,二人成为密友。达利乌斯·米娄(DariusMilhaud,1892-1974,法国作曲家和音乐教育家。--译者注)曾被任命到奥克兰大学教书,他在纽约逗留期间,列维-斯特劳斯企图同他一起揭开成为作曲家的天赋之谜。 这些人几乎天天见面,不是在这家就是在那家碰头。当时流行的游戏是玩"真情游戏",其目的并非为抖搂各自的猥琐行为,而是发现真实,返归自我。他们常常一起散步。每个人都与别人分享自己的发现:价廉物美的旅馆,异国情调的酒吧,奇妙的小巷或店铺。瓦尔德伯格后来讲到,搜求"民族学的"餐馆如何变成了一条规矩:"今天我们去哈莱姆区吃大麦粉炸鸡,改天又去auregardesoie品尝巴拿马乌龟蛋、麋鹿炖肉、叙利亚奶子酒、葡萄干软蟹、牡蛎浓汤、墨西哥棕榈树虫、章鱼(……)"他接着说,"有时我们还有年轻美貌的俄国女子作陪,她们受过法语教育,有她们在,我们感到愉快,没有她们,一切都显得乏味无聊。"这其中有米尔金·盖泽维奇的女儿维蒂娅·何塞尔。列维-斯特劳斯与她建立了友谊。 有些人纵情恣意。夜生活,节宴,生活无度。列维-斯特劳斯的生活却依旧俭朴。"我喝不了白酒,也不喜欢晚睡。"瓦尔德伯格曾多次陪他去市博物馆参观。希腊人那苍白而狭长的面庞令他们心醉神迷。朋友从中也看到了列维-斯特劳斯的形象: 我觉得他有一副可以称为高贵的外貌。身材颀长、挺拔,脸长而轮廓分明,双目深邃而有探寻的眼神,时而遐想和忧伤,时而又似乎警惕地凝视。他的表情往往十分严肃,有时也会退而露出梦幻般的微笑。这一切都使人想到一位西班牙王宫贵胄。不了解或不太了解他的人会觉得他不容易接近,甚至冷冰冰。他属于那种(……)能让你的笑戛然而止的人。我还记得当一个不知深浅的家伙想从他嘴里掏出他不想说的话时,他那种沉重如铅的沉默。但是当他信任对方的时候,他会抛出温和可亲的连珠妙语,他那富于抑扬顿挫的热情的声音证明,肤浅的接触留下的冷淡甚至死气沉沉的印象是大错特错的。 我们的民族学家并不是第一次与超现实主义者会面。20年代以来就一直有过。别的不说,列维-斯特劳斯、布列东和他们的朋友对事物有着相同的看法,都注重感性品质,这与任何学校或职务的考虑丝毫无关。他们从中寻找的是奇与美的紧密结合,表面不和谐与内在逻辑的紧密结合。列维-斯特劳斯认为:"接触超现实主义者以后,我的美学趣味得到了扩大和充实,变得细腻起来。许多我原以为算不上艺术品的作品以新的姿态呈现在我的眼前。"不过,他们理解这些作品的方式有分歧。超现实主义者"从美学观点出发",发掘非理性因素,列维-斯特劳斯后来说,他本人则致力于将其归结到"理性"上。不错,大概如此。可是,运用理性解说作品也包含着美学评价,他的取舍是后者决定的:列维-斯特劳斯的做法包含着超现实主义的做法,而不是与之截然对立。 还有一点使他们接近。"的确,超现实主义者和我有着共同的源泉,同一个根,我们都与19世纪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列维-斯特劳斯这里指的是象征主义和居斯塔夫·莫罗(GustaveMoreau,1826-1898,法国象征主义和超现实主义绘画的先驱。--译者注)的绘画对布列东的影响。他们俩的相似之处远不止这些。另一种时代风格通过他们得到了继承,即某种小布尔乔亚的规规矩矩,配上某种贵族的敏感,外加一点任性不羁。这种优雅风度在布列东身上相当外露,在列维-斯特劳斯身上比较隐蔽。最后一个共同点是两人都喜欢都市和闲逛,这是从现代的探奇猎胜的意义上说。 纽约在这方面胜过巴黎。列维-斯特劳斯觉得"人类艺术的主要遗产在纽约都有样品"。与朋友一起,他兴致勃勃地参观了数不清的博物馆,这些无异于昔日的珍宝陈列柜,一个人可以看遍"矿物展览厅、古生物展览厅、鸟类展厅"以及"令人惊羡的古代兵器和古代服装的收藏"。在自然史博物馆,巨大华丽的透景画以真实的比例展现了原始美洲的景象。他在画前一站就是几个小时。 他们一起逛古玩店。由于收入菲薄,他们就彼此帮忙。谁发现了心仪的物件就告知别人。谁口袋里尚有几个美元就先买下来。获宝者下次再帮别人买下别的玩意。纳斯卡花瓶,特奥蒂瓦坎(墨西哥中部古文明,遗址今存。--译者注)文明的石制面具,太平洋海岸地区的雕塑,日本画家喜多川歌 (KitagawaUtamaro,1753-1806,日本版画家。--译者注)的版画,俄国珠宝饰品,文艺复兴时期的家具。经营低俗小玩意的商人,只要你觉得他们可信,就会为你打开满是奇珍异宝的后院。其中有个在第3大道开店的商人,他似乎拥有大量印第安人和前哥伦布时期的物件。你买得越多,他提供的也就越多。感到奇怪的朋友们打听这是怎么回事。"那些东西(……)其实来自一个大博物馆。博物馆正在把一些被认为是双份的藏品处理掉。这小古董商知道这些东西有市场以后,就充当了博物馆和我们的中间人。(……)不久,他竟然与博物馆的守卫串通好,带我们去了博物馆的藏品库房。我们选中的一些东西几天后就出现在他的货架上。"真像一个阿里巴巴的洞窟。 列维-斯特劳斯和朋友不光寻找珍奇异宝。通过瓦尔德伯格,他们结识了皮埃尔·拉扎莱夫(PierreLazareff,1907-1972,法国记者、出版商和电视制片人。--译者注),此人从此成为他们聚会的常客。拉扎莱夫在美国军队的宣传机构战争情报局主持法语科。这个机构的广播电台定时向欧洲国家播放新闻。从1942年底开始,拉扎莱夫雇用了他们当中的几个人当播音员,每周向法国播送几次新闻公报。列维-斯特劳斯十分在行,他曾经在埃菲尔铁塔广播电台干过这一行。"他们把罗斯福的讲演稿拿来让我念。据说我的声音更容易穿透干扰电波。"当教授收入不高,这份工作恰逢其时。在战争情报局,他与多罗蕾斯·瓦纳蒂(DolorèsVanetti)建立了友谊,此人后来一度成为萨特的女伴之一。民族学家被人描写了一幅作为同事和朋友的肖像:"列维-斯特劳斯为人非常友善,温文有礼,有罕见的预见力。他话不多,但言谈风趣幽默,用词准确。逗人大笑而自己却不笑,有时甚至冷冰冰。他观察尤其敏锐,非同一般。" 他后来说,纽约的法国社群分成两派:"一派追随戴高乐将军,一派观望等待,他们观察着事态的发展,有时公开表示敌对立场。"观望派人士中有法语协会的全体工作人员、维希政府的支持者,他们与法国社群的其余成员关系紧张。列维-斯特劳斯做出的政治选择与他在进入高等研究自由学校时的选择一致。他加入了自由法国力量。这个组织正式委任他为法国驻美国科学使团的成员。这一政治归属与他的授课内容无关,而仅表明他拒绝把在美流亡视为永远不变,也表明他主动与法国保持最密切的联系。 父母已经在塞文山区的居所安顿下来。列维-斯特劳斯常常给他们写信。父母回信向他讲述日常所见所闻,让他了解他们如何生活。"除此以外,我就听广播,仔细分析报道(……)密切注视形势的发展。"1942年11月,自由地区被占领,通信变得困难起来,直接的消息越来越少。他父母不得不逃离塞文山区。他们躲到友人勒纳·古尔丹在德陇省的家中,在那儿度过了德军占领时期的最后几个月。 列维-斯特劳斯从来没有以抵抗运动者自居。加入法国自由力量本身已经清楚地说明了他采取的立场。"我出席了几次戴高乐派的会议,但不是特别积极。"他没有接受雅克·苏斯戴尔的友好建议。"我常常想起我俩在格林尼治村我的小房间里的谈话。(……)您好意地力劝我与您同赴伦敦(……)假如我当时随您去了,那我的命运会是怎样的呢?很可能返回了当时对我仍有吸引力的政治舞台,永远告别了科学。"他做出了选择:学习,然后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