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维－斯特劳斯传（附卷）——回到民族学

1941年整个夏季，列维-斯特劳斯并没有游手好闲。两年以来的处境使他无法投身于事业;五年来他没有发表任何东西。要追回失去的时间。他找到了阿尔弗雷德·梅特罗，后者刚刚被在华盛顿特区的史密森尼学会录用，参与编撰《南美印第安人手册》--此书后来成为美洲文化学者的工具书。梅特罗常来纽约，来时便寄宿列维-斯特劳斯处。"有几年，他住华盛顿，我住纽约，我们各自的生活因为相互走动而增添了快乐。我们就像长大成人的中学生，我在格林尼治村的工作室常常用作我们的宿舍。我把床让给他，我则再次起用了远征巴西时期的睡袋。我们一块做饭吃。"他们从此结成了牢不可破的友谊。几个月后，列维-斯特劳斯也应邀加入了《手册》的编撰工作。 他还遇到了罗伯特·洛维。洛维使列维-斯特劳斯发现了民族学，后来也是在他的帮助下才逃离了法国。现在洛维在伯克利教书，但常来美国东岸。列维-斯特劳斯还要求见到"19世纪的巨人之一，这样的巨人后来再也没出现过"。愿望终于得到了满足，他见到了老年博厄斯。博厄斯已经退休30年了，但还保留着在哥伦比亚大学的办公室。他以接待陌生人的友善态度会见了列维-斯特劳斯。 列维-斯特劳斯尤其想着手整理从巴西带回来的材料。他的英语掌握得不太好，还得学习英语。繁重的计划。他决定用英文撰写文章，一来可以掌握语法和句法，二来可以吸收民族学的术语，这样不会浪费他坚持用于科研的时间。整个夏季他笔耕不辍，完成了《南比夸拉印第安人的社会和家庭生活》。此文没有用英文发表，因为篇幅太长（整整130页），显然不适合专业杂志之用。但是，这已经超过了一篇文章的篇幅，但还算不上一本书，列维-斯特劳斯于1948年把它派上用场，用法文发表了。参考文献收入了这个时期以前撰写和发表的文章，除了这一点不同以外，1948年发表的正是写于1941年的文章。 在这篇专题论文里，列维-斯特劳斯开篇就提出了此文的局限性:"这篇文章绝非唯一的关于南比夸拉人的社会及生活的研究。我们仅仅观察了他们迁徙时期的生存方式。因此，我们的调查范围是有限的。"他还指出，由于南比夸拉语尚未获得充分了解，某些材料的准确理解可能会受影响。文章结尾再次谈到了对于调查方法的保留:"由于这项工作仅触及了南比夸拉人的生活中的心理和社会侧面，我们认为，就他们在整个南美文化体系内的恰当地位而言，尚不能据此下结论。"假如有指出这一点的必要，那么这些观点可以用来捍卫和证明列维-斯特劳斯的职业道德。没有根据就不能下结论。调查结果绝不可超越其严格的科学范围。1941年时，列维-斯特劳斯认为对南比夸拉人的调查尚未结束。应当在他们的定居生活时期组织一次新的调查，以便对他们的社会生活有一个全面的了解。"我们希望这个计划有朝一日能够实施。" 等待机会期间，他的书成为民族学研究的一份经典报告。对于南比夸拉人的生活方式、风俗习惯，列维-斯特劳斯遵照行业规范作出清理、描写、叙述。正如书名所示，他首先解说了家庭生活--亲属关系，群体之间的关系和人际关系;然后才是社会生活--指令系统、战争和贸易、礼仪和信仰、心理、日常生活。其中最系统的部分是对个人身份的甄别，亲属关系，乃至围绕火种进行的组合。研究结果令人吃惊。整篇文章完全是冷静的描述。他尊重姓名忌讳，选择用字母指代个人所从属的群体，再用一个数字表示该人在他的分类法中的次序。然而，在冷静的笔调中，他刻画了一系列场景和一个个肖像，再现了一个被吞噬的世界的气氛和丰富性。他只用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一些鲜明生动的男女形象。"A3:20来岁的健壮姑娘。热情奔放，总是好心情，随时准备跟随丈夫奔赴艰险（……）A7:20多岁的美丽姑娘，甚至还要年轻一点。（……）蠢笨、自私，只关心自己（……）A1:这群人的头领（……）聪明过人，有责任感，有活力，敢作敢为，机敏灵活。（……）A6:30岁上下（……）虚荣，自负，不聪明，好父亲，非常爱他年轻的妻子，总见他温存地搂着她。" 比照片更鲜明有力，每一幅这样的素描都塑造出一个能够生活、行动、思想、感受的人。列维-斯特劳斯使他研究的社会历历在目，比解说来得还要生动。当然，读者自会辨认出预示着他日后著作若干主题的某些方面，或者觉察到他使用的一些有待日后发挥的概念。但是，时至今日，这头一篇文章反而因时间的流逝而意义更大。南比夸拉印第安人的生存方式多亏列维-斯特劳斯而没有被遗忘。他做了每个民族学家所做的事情，即不管是否出于本意，他们把行将消亡的社会状态用文字固定下来。在这个意义上，搜集信息与搜集实物有同样的功能，在西方的"意识"的宏大博物馆里，一个社会跟最美的展品一样，以同样的身份和同样令人欷的理由，呈现在公众面前了。